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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2018-07-31 02:05:00鄭執(zhí)
        讀者·校園版 2018年16期
        關(guān)鍵詞:關(guān)門聲聲控居士

        鄭執(zhí)

        我的手心有塊疤,不大。

        兩歲半時,我家住在東北的老平房里,大雪能封門的那種,胡同里一戶挨一戶。夏天熱鬧,男人們夜里湊群下棋、打牌、喝冰啤酒,小孩子們就在他們身邊亂竄。

        我爸在某晚做了一件很特別的事:他不跟人打牌,自己打鐵——光著膀子,手握錘子,腳下不停地踩鼓風(fēng)機(jī)的踏板,陣風(fēng)呼哧呼哧地響,吹得鐵塊忽明忽暗,像閃爍的星星。我幼時對發(fā)光體癡迷,他一扭頭的工夫,我伸手一抓,手被燒紅的鐵燙得嗞嗞冒煙,號哭聲劃破夜空。

        燙傷我的,原來是一塊銀。我爸正在打一對耳環(huán),準(zhǔn)備送給我媽。

        爸媽結(jié)婚時兩家都很困難,婚宴只有一桌,嫁妝就一對耳環(huán),我媽喝多了還弄丟了一只。婚后兩年,家里仍沒錢。有一天,我爸發(fā)現(xiàn)墻上的老蘇聯(lián)掛鐘上有層質(zhì)地極好的包銀,便突發(fā)奇想,撬下來熔成塊,再親手一點點敲打成耳環(huán)。

        我爸是個沒情趣的人。改革開放,“下?!辟嵉藉X的那幾年,他都是將錢直接給我媽,就是沒親自給我媽買過東西。他說自己沒審美,不懂什么好看。他打的那對耳環(huán),就是倆大圓圈,像《西游記》里女兒國國王戴的那種。我媽也沒換過,戴了整整20年。20年里,他讓全家從平房搬上老樓房,幾年后又搬進(jìn)新一點、大一點的三居室。

        第一個老樓的套間,37平方米,我們住了7年,童年最快樂的時光都安放在那里了。套間在六樓,夏天晚上我往往玩得太晚,回家已經(jīng)天黑。我怕黑,當(dāng)年老樓還沒裝聲控?zé)簦蠘乔?,我會先沖著六樓的窗戶大喊兩聲“媽”,見我媽探出頭來擺手,我才沖進(jìn)黑漆漆的樓道,一進(jìn)去就能聽到邈遠(yuǎn)的回應(yīng):

        “到幾樓啦?”

        “二樓!”

        “現(xiàn)在到幾樓啦?”

        “四樓!”

        四樓上五樓的轉(zhuǎn)彎處,臺階上已可見光。

        那幾年的晚上,我爸常在外應(yīng)酬,半夜才回來,關(guān)門聲很輕。又過了幾年,我們搬進(jìn)了大一點的房子,他的關(guān)門聲徹底沒了,人去了南方闖蕩,后又出國,再回家已是兩年后。

        他回家那天,除了我媽,沒人知道他被朋友騙光了錢。我只記得出租車停到家門口,我跟我媽下樓迎接,我爸一把抱住了我媽。多年后,目睹過這一幕的我才幡然醒悟,那絕非那個男人的常態(tài),他本是個跟浪漫絕緣的人。

        我媽只說了一句:“還能找到家就好?!?/p>

        他成長的環(huán)境是“書香門第”的反義詞:自幼混社會,結(jié)交狐朋狗友,煙酒不離身,光身上的疤就有上百處。后來他跟俗世的很多男人一樣,犯了世俗的錯誤。但這個家并未因此崩壞,我媽將更多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我身上,一切平靜地過去了。只是房子沒有再變大,我媽的耳環(huán)也一直沒換過。

        我到青春期,跟他的話更少了,除了周末要生活費,平日住校連個電話也不打。他總是在我開口的數(shù)目上多給,花不了我就攢著,給當(dāng)時喜歡的女生買禮物。這方面我倒是遺傳了他,買的禮物都沒創(chuàng)意,無非是項鏈、手鏈,還多是男女配對的兩件——土。

        我還記得,當(dāng)時能負(fù)擔(dān)起最好的禮物是石頭記的。

        大學(xué)離家遠(yuǎn),我爸一次給我整年的生活費讓我自由支配,我便買得起施華洛世奇,再后來是蒂芙尼最便宜的那款純銀對戒。

        轉(zhuǎn)眼大三,奧運會結(jié)束后的那年冬天,他被查出癌癥晚期,只剩兩個月。

        我辦了休學(xué),回家專心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

        頭一個月,我們晝夜不停地說話,多過之前20年的總和。后一個月,他沒有氣力說話了,時睡時醒,身體再也無法自由行動。最后半個月,他對我說:“我要回家。這里的墻太白了,我不喜歡?!?/p>

        他在家過了最后一個年。那年春晚小沈陽首秀,說“這個真沒有”那句時,他臥在床上笑了三聲。大年初三,他陷入昏迷,經(jīng)常無意識地呼喊,都是陰一半陽一半的話。他嚷得頻率最高的一句是:“放我回家?!贝竽瓿跷澹察o了半日,晚上平靜地走了。我一直在他身邊。

        送葬是在外地,一處佛教信眾的私人道場。三天里過程很曲折,萬事由我媽20年的老友、一位虔誠的居士安排妥當(dāng),我跟我媽都信任他。除我們?nèi)齻€人外,其他在場者是素昧平生的300位居士,他們齊聲誦經(jīng),場面壯觀祥和。

        火化前,我問:“為什么他總?cè)轮丶???/p>

        居士:“想家?!?/p>

        我:“他以后還能回家嗎?”

        居士:“只要他想?!?/p>

        我:“以后再搬家,他不會迷路嗎?”

        居士:“留件最熟悉的東西給他,他就能找到。”

        我后悔自己說這些,大家都沉默了。20年,最熟悉的還能剩什么。

        我媽從始至終都靜靜的。她摘下耳朵上那對大圓圈,交到我手上。

        我把兩只耳環(huán)放進(jìn)他的手掌,攥緊。一個人推他進(jìn)了火化間,誰都沒看到我哭。

        某一刻,我突然想,不如成家吧。

        休學(xué)一年后,我回到大學(xué)。朋友們都忙畢業(yè)的事,我不急,我想著買個什么戒指好。從那年開始,我決意自力更生,不再要家里的錢,無關(guān)逞強(qiáng),就算是對他的交代。

        自然買不起蒂芙尼了,我買回了最揮霍的那幾年里曾不齒、認(rèn)為是屬于中學(xué)孩子的施華洛世奇。當(dāng)時的那個女生打開來看,睫毛下閃過某種東西,那種東西跟我隔著很長一段距離。

        我很知趣,卻又免不了落俗,一瞬間又覺得該去賺錢了,開始鉆研創(chuàng)業(yè)的點子,有的胎死腹中,有的半路夭折,事實證明我不是這塊料。倒也無所謂,有所謂的是,一些東西做了陪葬——我再也不想寫東西了。我覺得周遭一切都無趣,于是瘋狂過夜生活,酗酒,昏天黑地,很快花光了身上的錢。期末考試臨近,我遞交了退學(xué)申請。

        我打電話給我媽說:“我退學(xué)了?!?/p>

        我媽說:“那就回家吧。”

        我回到家,悶在家里不愛出門。

        我媽問:“真的不寫了嗎?”我說:“嗯?!?/p>

        我媽問:“真的甘心嗎?”我說:“嗯?!?/p>

        我媽說:“那就出門走走吧?!?/p>

        多年來,每一次不知該去哪里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回最初的那棟六層樓。我喝了酒,又是晚上,樓道太黑了,我不敢上去看,就在樓道口坐下,突然哭出來,卻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蘼暣笃饋恚瑯堑酪凰查g亮了,原來這么多年早裝了聲控?zé)簦赡欠N光始終不夠自然。

        我好像聽見回應(yīng):

        “到幾樓啦?”

        我這是到幾樓了,我真的不知道了。

        我迷路了。

        這不是那個嚷著要回家的男人想回的家,也不是我怕黑時最需要的光,因為那兒沒有為我留著的門。除了回家,我還能去哪兒呢?

        路那么長,有人走快了,這是沒辦法的事。你有權(quán)悲傷,但你必須自求多福,必須找到回家的路。終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這條路是個圈。你最需要的,不是路上撿來的,而是原地不動的。人生有時需要兜圈子,很多事只有從彎路走過來才會明白:你在乎誰,你說了算;誰在乎你,你說了不算,時間說了算。

        那個漫長的夏天過去后,我又陰差陽錯地回到學(xué)校,花了比別人多兩年的時間。那多出的兩年里,我完成了一本書,獻(xiàn)給那個迷過路的男人。

        去年的某一天,我莫名其妙地收到一筆稿費,根本忘記了寫了篇什么發(fā)表在什么地方。剛好第二天要飛回家過年,心想買點什么帶回去呢。

        買對耳環(huán)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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