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
若講中國文化,講思想與哲學,有些時候不如講文學更好些。
中國文學也已包括了儒、道、佛諸派思想,而且連作家的全部人格都在里邊了。
某一作家,或崇儒,或尚道,或信佛,他把自己的學問和性情,真實融入人生,然后在自己的作品里,把自己全部的人生瑣細詳盡地寫出來。
這樣便使我們讀一個作家的全集,等于讀一部傳記或小說,或是看一部電影或戲劇。他的一生,一幕幕地展現(xiàn)在詩里。我們能這樣讀他們的詩,才是最有趣味的。
文學和理學不同。理學家講的是人生哲理,但他們的真實人生,不能像文學家那般顯示得真切。
理學家教人,好像是父親、兄長站在你旁對你講。論其效果,有時還不如一個要好朋友,可以同你一路玩耍的,反而對你影響大。因此父兄教子弟,最好能介紹他交一個年齡差不多的好朋友。
文學對我們最親切,正是我們每一個人人生中的好朋友。正因文學背后,一定有一個人。這個人可能是佛家,或道家,或儒家。而我們學著作文、作詩,先要有情趣、意境才好。
就好比作畫,如果盡臨人家的畫,是臨不出好畫來的。盡看山水,也看不出其中有畫。最高的還是在你個人的內(nèi)心境界。
例如倪云林,是一位了不得的畫家。他一生達到他繪畫的最高境界時,是在他離家以后。
他是個大富翁,沉迷古董古玩,家里弄得很講究。后來看天下要亂了,那是元末的時候,他決心離開家,去太湖邊居住。這樣過了20多年。
他這么一個大富翁,頓然家都不要,這時他的畫才真好了。他所畫的,似乎誰都可以學。幾棵樹、一帶遠山、一灣水、一個牛亭,就是這幾筆,可別人總學不到。沒有他的胸襟,怎能有他的筆墨!
我們學做文章,讀一家作品,也該從他的筆墨去了解他的胸襟。
我們不必要想自己成為文學家,只要能在文學里接觸到一個較高的人生,接觸到一個合乎自己的更高的人生。
比方說,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我遇到困難,可是有比我更困難的。我是這樣一個性格,在詩里也總找得到合乎我喜好而境界更高的性格。
我哭,詩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詩中已先代我笑了。讀詩是我們?nèi)松幸环N無窮的安慰。
有些境界,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詩中有,讀到他的詩,我的心就如跑進另一境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