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沒 有人知道七爺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七 爺?shù)姆孔釉跒炒宓谋泵妫俸竺婢褪且黄藞@子。菜園到頭,就是小孤山的山腳了。山腳處有個觀音洞。觀音洞的右側(cè),整日喧騰著一個大瀑布,白水日日摔打著,跌進深潭里。摔打過的水,就像捶打過的衣服,干凈并且有嚼頭。七爺經(jīng)常在瀑布前畫畫,蹲在觀音洞頂上拉二胡,燒香的、砍柴的都看著他。一大群姑娘總有各種理由到這里來,看山,看水,看菩薩,洗菜,洗衣服,其實只是看七爺。
灣村這樣的水有四條,一起匯總著流向楓河,楓河四季不涸,常有幾十斤的大魚一躍而起,耀起一片銀光。楓河的魚是四下聞名的,尤其是三四斤的黑魚、五六斤的鯉魚和十幾斤的草魚,但七爺卻只愛溪里的小雜魚。七爺和他的兄弟們帶著小鐵鍋,帶著酒,帶著鹽巴、辣椒、蒜頭等一些作料,捉了魚,就在溪水邊拾了柴火煮。喝過了,就躺在水里的大石頭上睡覺,溪水就在耳邊嘩嘩地流。村里人說,像七爺這樣的人,村里以前從來沒有過。
七爺說,人活著,吃的就是味道,光吃肉,那跟豬狗有什么區(qū)別?
第一個發(fā)現(xiàn)七爺回來的是刀疤阿四。
“咦!七哥的煙囪冒煙了!”阿四驚叫起來,手里悠著一根長毛竿子。
阿四已經(jīng)做爺爺了。五十四歲做爺爺,在灣村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四十歲做爺爺?shù)亩加?。阿四是因為那道刀疤才遲了十幾年當上爺爺?shù)?。阿四自認并非凡人,他的不普通并非因為這道傷疤,他是因為不普通才有這道傷疤的。阿四喜歡吃香椿芽,香椿芽并不是人人愛吃的,所以阿四不普通。阿四現(xiàn)在就是準備去采香椿芽的。那一年的春天,跟今年的一樣,剛剛抽芽的枝頭太陽明晃晃的,閃眼,他懸望著樹頂上的紫芽,用力一拉,豈料毛竹竿子上的鐮刀沒綁緊,砸了下來,刀疤就這么落下了。
刀疤阿四從陡然看到七爺屋子的動靜,才知道自己這么多年來,一定是經(jīng)常下意識地望向這間屋子。難怪老婆阿香就一直罵他賊心不死,說那個該死的老七,可能腦殼上長出的桃樹都結(jié)了幾茬桃子了。也不怪阿香這么說,村里人估計除了阿四,沒人覺得七爺還在世上了,他那間瓦屋倒掉是遲早的事。就在去年吧,構(gòu)樹的紅果子給鳥雀啄得紅渣飛濺,糊滿了七爺?shù)膲Ρ冢蓓斠苍陔S后的雨季里塌下了一大片。阿四找紅臉阿二來幫忙檢修一下,阿二說他有事。他就問,你可還記得老七把兩斗稻種給你換媳婦的事了?阿二嗤笑了一聲,推開他走了。他只好一個人一會兒上梯子,一會兒下梯子,云里地上的忙了整整三天,才把屋頂撐起來。再見面時,刀疤阿四也沒啐他,原來一幫子玩的人,走的走變的變散的散死的死,村里還能玩的人也就他了。
七爺?shù)拈T上一直套著一把鎖,那鎖還是黃銅的那種,鑰匙像個小提琴。這鎖有沒有用,沒人知道,就是沒鎖,也沒人會進去。這座藏在構(gòu)樹叢里的兩進瓦屋,除了鳥雀站在小瓦上伸頸撅尾地叫喚,好像連老鼠都不敢來。七爺煞氣重,村里比七爺老的人比如說五木匠,都這樣說。
七爺正端著一盆水,打算潑到門前的地上,這時他看到了阿四。
“七哥?!卑⑺呐苓^來。
“阿四,你來了?!彼阉旁谧雷由?,坐在長條凳子上。
阿四也坐下來。阿四不知道說什么,只簌簌地流淚。
他們并坐在長條凳上,晨風吹進來,冷颼颼的。晨光照著他們的臉,暗暗的。他們一時沒有話說。
“你等等,七哥。”阿四撂下毛竹竿子,急急走了。
七爺端起水,潑到地上。地上起了小泡泡,七爺看著泡起泡滅,笑了一下,鋼針一樣的胡子被漸漸明起來的晨曦一根根擦拭著,锃亮。他回身繼續(xù)忙活,煙囪里裊裊的青煙,像升起一面旗幟,宣告一個屋子的復活。
好一會兒,阿四回來了,卷著褲腿,手里提著淘米籮,里面是小半籮的小雜魚。泥鰍、刺鰍、麻呆子、參條子、撲撲蛆、小鯰胡子、小黃顙、小鰕虎、小棒花、小麥穗、小沙里趴,它們跳著,還張嘴叫著,幾只小石蟹茫無目的地爬著,爬到籮沿邊,又掉下來,砸得小雜魚們又是一陣騷動。
“阿四。”七爺走進灶屋去。
阿四拎著籮子,也跟著進來了。
灶屋里白汽騰騰。七爺拎起桑木鍋蓋,一蓬熱氣爭先恐后迸出來,好一會才看清鍋里臥著兩根羊腿。
“把雜魚送回去給你老婆煮,中午到我這里來。以后,就別吃小雜魚了?!彼w上鍋蓋。
阿四沒動,定定地看著他。
“我不吃小雜魚了?!?/p>
“吃什么?”
“吃豬羊,稻子麥子。”
“你說過人活著,吃的就是味道?!?/p>
“一只羊可以管三個人飽,而一個人飽,要百余條小雜魚吧?!?/p>
阿四心里空蕩蕩的。
“你的二胡呢?畫筆呢?”
“我是走回來的,一路扔了?!?/p>
“她呢?”
七爺笑笑,說:“中午來喝酒吧?!?/p>
阿四拎著魚走了。
中午阿四沒有來,七爺也沒有去喊。
七爺把構(gòu)樹修剪了,屋子亮堂起來。七爺還去觀音洞燒了一次香。七爺?shù)疥犂镆亓怂奶锏?。七爺笑瞇瞇的。大家都說老七變了,是個過日子的人了。他的屋子里熱鬧起來,經(jīng)常圍著人打麻將。七爺一個人,他家是打麻將的好地方。
阿四沒有再去。有時候在地頭街頭遇到,七爺笑瞇瞇地囤起笑臉迎他,他卻暗下了眼睛,匆匆走了。他不再習慣地朝村北望。偶然想起七爺?shù)募t果子被鳥雀啄得沾滿紅液的舊屋,想起自己翻修它時,一個人云里地上的驕傲,心就像給雀子啄了一下。
“要是老七沒回來多好啊!”他忽然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