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
幾年前,我剛把心思用在寫作上,寫小說的曹明霞發(fā)過來一篇文章《桃之夭夭》,并囑:你若想寫好散文,該好好研讀這篇文章。作者劉江濱,我也不陌生,想當年,他攜《燕趙都市報》給全省扔下一枚文學炸彈——青園副刊!“青園”迅速有了地標意味,在我們“莊”里,凡有點文字癖的人幾乎都曾被“青園”攪擾得文思攘攘,視為旌旃。當時與我同院上班的一個小文青,不僅言必稱“青園”,每當拿到報紙,她總是把副刊那版單獨挑出來捏在手里興沖沖爬上四樓,把“青園”攤開在我面前,對著上面的文章指點一番,再指著版面一角的“劉江濱”告訴我,她去過編輯部,見過本人……那時,我倆久久地望“園”興嘆:“青園”難攀,難于上青天呵!
如今,我的文章倒是經常出現在新版“青園”——“美文”了,可這也讓我想起一篇風靡一時的文章——《我奮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當然,以我淺陋的智識、狹隘的人生格局,不僅不曾與劉江濱喝咖啡,得見真人也是多年之后了。散文,讓我認識真正的劉江濱,一個外表不見得如何精致的北方漢子,倒把文字當作舊時女子繡花一樣精心侍弄。近年我斷續(xù)地讀到《桃之夭夭》之外噴薄而出的系列文章,那根“繡花針”時而穿刺洪荒之遠,如《誰在仰望星空》《理念的燈火》,轉而又“深耕”芥豆之微,如“某的事”——《樹的事》《數的事》《草的事》《書的事》《頭發(fā)的事》,還有分分鐘出爐的《術的事》……天宇遠古皆不拒,牛溲馬勃亦無價,時代俯仰,開闔見日,這樣的時候,劉江濱的創(chuàng)作就如火山噴發(fā)了!他自言以前“太荒廢”,一經聚神發(fā)力,生活著,閱讀著,下筆就“神”起來。
到目前的閱讀為止,劉江濱是我隨時準備查生字的幾個為數不多的作家之一。我稱之“半舊文人”,他則自謔“古板迂執(zhí)的老派書生”一枚。20年前,他出版過一本《書窗書影》,工科出身的我古文甚是貧瘠,讀之經常讓我產生掉入古籍的幻覺。他在那里倒是行云流水陶醉其中,我卻要邊讀邊查著惡補,不時倒吸冷氣——20多年前的劉江濱就這么厲害?
正是。中文系科班,再站到大學講臺,年紀輕輕的劉江濱在文學評論、散文隨筆方面冉冉升起,引起文壇特別是一些老作家的關注。不久后走進報社也沒脫開文學——文藝部,彼時的老作家柯靈得知他調到《燕趙都市報》,還在信中勉勵他,“都是文化生涯,不算改行。但報館與課堂不同,前者天地較廣,活動余地較多……”不曾與劉江濱探討“青園”之于他的意義,某些時候,我是把劉江濱三個字與“青園”畫等號的,那才是文學的劉江濱!當我見到劉江濱本人的時候,他已經“總”起來——總編。那段時間,我正讀張莉的《來自陌生人的美意》,一面之緣,聽曹明霞說起他的寫作,心下詫異:還有幾個老總熱衷寫作?我也有朋友在不同報社當總編,總編是要上夜班的,陀螺一樣的作息,超敏感的政治擔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因一字一句而致“翻船”的媒體人不在少數。有的雖文采學識一流,但整個人被冗務吞噬,一個字也沒寫過。劉江濱哪來的時間、心思寫作?
漸漸地明白,勝任之后的超拔,才有可能營造適宜的“寫作生態(tài)”。下面是總編劉江濱的一天——
全天三上班:上午,下午,晚上。早晨6點半起床,7點早飯,飯后閱讀一個小時,上班。自從孫子降生,單位食堂難再見他。12點下班回家,保姆做飯,他抱著孫子——哪怕抽出十分鐘,也要抱。飯后再閱讀半小時,午休半小時,下午兩點半上班。下午下班后乒乓球激戰(zhàn)一小時,回家吃飯,晚飯后再到報社,晚上10點前看版面……22點到零點——寫作,屬于他的午夜,才被真正打開。
這就可以想象劉江濱對時間的嚴苛了,干脆、霸蠻,誰閑扯一秒都被正色截堵。憑他的積淀,用得著那么“拼”嗎?這就不能不提到劉江濱的閱讀量了。劉江濱的讀書是成“癖”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早年寫過一篇《書香可人》,童年學堂的一段極具畫面感:一大摞嶄新的書碼在講臺上,臺下嗷嗷待哺的一群兩眼霍霍放光。老師每喊一個名字,便歡快地躥上一個雀躍,喜孜孜地捧回屬于自己的課本。這時,不知是誰帶頭將書捧到鼻子底下,嗅著,連聲喊:書是香的!好香!好香!立即,教室里嘩嘩的翻書聲,鼻子的吸溜聲,響成一片……
這個關于書的意象一直跟隨到成年,哪怕“晉級”爺爺,工作之余卻并不妨礙驚人的閱讀。2017年前三個月他讀了七部長篇,讀書之外還要瀏覽報刊。一個周六中午,我有事問他,他回信說正在書店買書呢。我一愣:書店?這名字對我來說可是久違了。自從開了網購,我?guī)缀踉贈]進過書店,唯一一次還是買書之外的物品——開成書籍發(fā)票。除此,我真的與書店絕緣。
我好奇他都買了哪些書,讓他拍照發(fā)過來,《擺渡人》《毛姆傳》《人類的群星閃耀時》等12本,那語氣像淘到了金子。另一個周末,他又去了開發(fā)區(qū)東華書店,采購14本,“六百多塊,真開心!”寫一篇千字文,要讀十幾本幾十本書。《網絡小說的江湖規(guī)矩——兼評長篇小說〈首席醫(yī)官〉》(《長城文論叢刊》2017.2),這篇4000字的評論,他讀了全套原作13本,我提出質疑:400多萬字?。∧阏娴娜x了?他答,“我真看了,挺好看的,但就是太邪乎了,所以才有此文?!?/p>
20年前,他就在“月黑風高夜讀志怪書,春宵花月夜讀言情書,風靜月隱夜讀思想書,秋風秋雨夜讀悲劇書”(《讀書記快》),好一個“情與境合,心與時同”!有一段時間,他的微信圈干脆就是閱讀札記,這也客觀上讓我“統(tǒng)計”著他的閱讀量:《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是他繼《挪威的森林》《1Q84》之后讀村上春樹的第三部作品,“村上的小說憂郁、優(yōu)雅、坦率、誠實,尤擅長開掘人物的心理,探索人生的意義。想象力豐富而奇特,達到驚人的程度。故事層面有足夠的吸引力,思考的東西讓人盤桓再三,每一句話都讓人不能輕易放過。從藝術品相到思想深度,他都是世界級的?!眹鴳c假期讀完兩部長篇: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和何玉茹的《葵花》;讀張志軍的《禪東禪西——心有靈犀》“如秋月皎潔,法雨紛紛”……
直到走進劉江濱的辦公室,才見識何謂讀書人。早年的“雪泥齋”(書房名號)大概搬進了辦公室,身后靠墻兩個大書柜,里面放書的方式我一看就笑了,靠內側擺放一排仍不夠用,日漸多起來的書只能排在外層,書挨書,書摞書,縫隙里塞滿了書,書柜里沒了“插”書之地,只好在書柜外做文章,沿書柜外緣自地板起又“壘”出一面書墻……
即使看電影,也脫不開文學“腔調”,“昨天去看了電影《黃金時代》,因為當老師時講授過現代文學,對蕭紅蕭軍并不陌生,上世紀八十年代還見過蕭軍老先生。應該說蕭紅蕭軍是現代文學的傳奇,兩人都敢愛敢恨,個性鮮明。時代,也是個性鑄就了他們的命運。但是,三個小時的電影太注重敘事了,缺乏細節(jié)來展示他們的個性,顯得拖沓……”
這樣思考著走進中年,有了閱歷,多了滄桑,脾氣卻沒見收斂,依然難按劍鞘,路見不平拍案而起也不鮮見。他讀余秋雨的小說《冰河》,“我找來一看,大失所望,不就是根據劇本改編的故事嘛,典型的‘故事體,而且充滿了舞臺腔調,很濃的西方戲劇的味道,不倫不類。看來,余秋雨大師也不是萬能的,寫散文是大拇指,寫小說就是小拇指了?!备矣谫|疑,崇尚血性,《男人孟軻》也算一例。后來讀李國文的《中國文人的十種死法》,閱讀速度令人措手不及,還是一只“啄木鳥”——“正看李國文書,李老讀書多,有學問,但不求甚解,錯舛多有。35頁就有多處錯誤,‘唁唁然如狂犬狀,應為‘狺狺然;孔融是一個馬首是瞻的人物”,他把這個詞當成領袖的意思”“忭急狂躁,忭是歡樂的意思,跟急何干?應為褊急”“在第50頁他又把劉伶的事安裝到阮籍的頭上?!覀兲嘈艡嗤耍菍ψx者的不負責任,還人民文學出版社呢!”
之前這本書我已讀兩遍,以我的功底只能關注情節(jié),無力甄別辨鑒。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學者,一家皇皇然的頂級出版社,竟被劉江濱指謬,也只好“且待小僧伸伸腳”了(《文學自由談》2017.2)。此文一出,老作家紛紛稱“底子不薄”“不可小覷”。
《誰在仰望星空》《理念的燈火》等捧出一顆男人的“赤子之心”。時而一副嬌憨之態(tài),連乒乓球奪冠也讓他手舞足蹈地“癲狂”。但有時這個喝酒臉紅的大男人又顯得格外悲天憫人,他喜歡寫花草樹木,寫弱者的哀鳴,寫先哲的早逝……有時也深深懷舊,“許多年來,時常做夢夢見已逝去的父母雙親,一切宛如日常生活的樣子。我喜歡這樣的夢,好像他們還活著,不曾離開?!蛟S這就是靈魂深處的牽掛,這就是生命的密碼。”(《親情綿綿無絕期》)
“品相”二字,經常出現在劉江濱的口頭或書面,無論為人為文,被他看得極重??此换挪幻Φ禺斨偩?,讀著,寫著,卻沒耽誤“抱孫子”,照片上那粉嘟嘟的一團真教“人生易老”!眾人心目中,劉江濱還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后生呢,怎么不經“通告”就這樣升到了“爺”級!在這極大的幸福事件中,又有兩件事讓我看到文學之外另一個劉江濱。第一,他認真當爺爺,家人說,別的爺爺抱孫子多有“表演”成分,這個爺爺是“真抱”,別人搶不走,小家伙一見他就笑,媽媽也叫不走。第二,有了孫子,他并沒霸道地強迫作為眼科專家的妻子回家,堅決地說:可以花錢請保姆,但絕不能放棄你的事業(yè)!至今他們的孫子一周歲,妻子仍然堅守工作崗位。我身邊,多少男人以犧牲妻子的事業(yè)為天經地義,在他們眼里女人何談事業(yè),唯有男人才是事業(yè)的寵兒……劉江濱對妻子的敬惜、對女人的尊重還表現在他讀完《畢加索傳》,畢加索輝煌成就背后對女人的悲慘摧折,使他怒發(fā)沖冠,憤而寫成《我鄙視你對女人的鄙視》(《中華讀書報》2017.11.8)。
這是一個懂得尊重女人的男人!或許這就是文學之外的劉江濱的品相之一。
從閱讀中來,穿越生活,到靈魂里去。每當想起他在半夜簽版再寫作,處理冗務之余匆匆地寫上幾行,我都特別勵志。我一直仰視兼用左右腦的人,劉江濱似乎做到了“一心二用”:《燕趙都市報》連續(xù)13次入榜“中國最具價值品牌500強”,品牌價值47.92億,河北唯一獲得最具價值品牌的媒體,也是河北文化產業(yè)唯一上榜品牌。
夏天的一個傍晚,我正在醫(yī)院看望一位文友生病的母親,收到一個晚報編輯的退稿微信,“……副刊有些典故類文章意義不大,除非能有一個特別發(fā)人深省的點,或寫得驚心動魄,像劉江濱老師寫的《裝瘋賣傻》那樣……”我看完不由得笑出聲。文友不解:“再謙虛也不至于對著退稿笑吧?倒像退的是對方,被夸的是你自己……”她一提點,我也沉思下來:是啊,怎么夸劉江濱倒比夸我自己還高興呢?文友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明白了,難怪我發(fā)現你對身邊寫作的人有一種奇怪的熱情!現在我知道了,你對他們太珍惜。
在寫作方面自己挺慚愧的,也因為曾在并不屬于寫作的環(huán)境中難得其安,曾像在大海中尋找航標一樣搜尋寫作的同類,一旦遇上一個,我的“癡”病立即復發(fā),就像見到親人。同行這個詞格外重要——前方有個執(zhí)燈人。特別是劉江濱“奮戰(zhàn)”在午夜時分,我悄悄地改了一句特殊年代的歌詞——我們“寫”在大路上……
印度智者薩古魯,用一首小詩比較“一個靈性的人與一個物質的人”——
一個物質的人掙錢糊口,
其他一切——
喜悅,安寧和愛,
他得去乞討,
而一個靈性的人,為自己贏得了一切——
愛,安寧和喜悅,
他只需乞討食物,
甚至只要他想,
連食物的獲得也輕而易舉。
我經常在潛意識里悄悄把上述“靈性的人”置換成為“寫作的人”。在寫作這條路上,看過太多的路長人困,蹇驢已矣,劉江濱刀不老、鍔未殘,守住內心,緩步徐行靜而不嘩……
經年沉潛,一旦發(fā)軔,其勢滔滔。我不想給他這個曾經的學者貼上“風格”的標簽,有時候,誰說風格不是一種畫地為牢呢。天下最無聊的大概就是“規(guī)矩”的寫作。倘若僵化成一統(tǒng),興味索然,誰還寫呢。我雖經常羨慕古文給予他的“石韞玉而山輝”,其實在不同文章里,也感受著開闊、多樣性以及自我審視和體驗他者的能力。他有時不知不覺間“學者”起來,剛想提醒他注意“弄粉調朱”,轉眼另一篇就顯得茅茨不翦,繾綣柔腸也有嘹烈軒翥,“花”癡暖男伴著金剛怒目,冷不丁,還會讓你爆笑不止,諸君讀讀《家鄉(xiāng)話》,開頭就讓你從會心一笑到開懷大笑……千變萬化的恣肆,想厭倦,想疲勞,都難。
因為這背后,站著一個能力全面的總編、作家,既能跨欄,亦能射擊,現實中的乒乓球也總是冠軍在手。沒準兒跨欄、射擊之后,下一次又發(fā)力去跑馬拉松了。并非戲言,他已有“大部頭”籌劃——民國報人系列,寫成好看的隨筆,形成獨特的研究風格,為此已經儲備了大堆相關書籍,只是這需要完整時間,只能假以退休。好在他有自己的寫作“信條”:不一定要成為什么“大家”,但在自己筆下流出的每一個字符里,都要讓它發(fā)出金石之質、玉帛之聲……
清夜,獨自與靈魂凝視。22點,簽好版面,坐進光陰深處,在鍵盤上,鏈接今古。那些字,閃著光,劉江濱開始求解他的午夜方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