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桂華 鄭道昌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你看,水在前,土在后,人再在其后,可見水的重要性。
倒退五十年,那時的山海關(guān)還沒有修建燕塞湖水庫,也沒有自來水,老百姓的生活用水全部取自水井,也就是地下水。說來也怪,城內(nèi)的水質(zhì)普遍不好,又澀又苦,無法飲用。但只要出了城門,隨意打口井,井水又甜又軟,清涼可人,且不分季節(jié),水源豐沛。
基于此況,不由得城外的水井逐漸地多了起來,如炮臺井(現(xiàn)榆關(guān)公園內(nèi),城墻根兒下)、北門外大井、北小水門井、羅城北下壕井、羅城大井、角樓灣井、北馬號井(老豬庫舊址)、水泉井、忠厚里東井、忠厚里西井、羅城張家井、遵義井(北后街北邊)、滿井(老農(nóng)場后邊),還有白鹿胡同的西邊,三清觀的門前也都有水井。
人們?nèi)∷匀皇蔷徒?。城外人好說,離水井都不算遠(yuǎn),早晚間得空就去挑幾挑,挑得缸滿桶滿、人吃馬喂的。住在城里的住戶卻不大方便,家里有壯勞力的還好,出城去挑就是了,可家里缺少男人的怎么辦呢?尤其是城里的買賣家,每天的用水是必不可少的,有的還是大量的。
于是,推水人這個行當(dāng)就應(yīng)運(yùn)而生了。
到了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山海關(guān)推水這個行當(dāng)已初具規(guī)模,行內(nèi)人數(shù)已達(dá)二十多個,其中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外地的還分為兩撥:東光人和滄州人。本地的有李連祥、劉關(guān)營(滿族)、孫財、崔元、田慶雨、劉寶林、韓洪林、李增福、陳寶、劉大褂兒、王麻子、葛豁子、張三兒、姓于的、姓翟的、姓姜的、姓張的、姓杜的、姓丁的(回族)、姓劉的、姓邊的、王姓父子四人等。外地的有端木(東光人)、王老三(滄州人)、王老四(滄州人)、張海(東光人)、連三兒(東光人)、張秋長(滄州人)等。
推水這個行當(dāng)并不輕省。先說說這個推水的車:車身是用木頭做成的車排,車排共有八個口,也就是說,能掛住四挑水。車排一般都用榆木做成,因為榆木屬硬木,結(jié)實,耐受力強(qiáng)。那時的工藝以榫卯結(jié)構(gòu)為主,加上水車會經(jīng)常灑上水,見了水的榫卯就會愈加膨脹,愈加結(jié)實。車身和車把處有車腿、車牚,上面的橫梁則掛著手巾、煙袋鍋。水車中間有雙層梁,粗大的車轱轆從中間凸顯出來。水桶是方形的鐵桶,鐵桶兩側(cè)固定兩個“鐵耳朵”,掛在水車排子上。桶口處有一月牙形的鐵片附在那里,為的是防止在晃蕩時把水溢出。水桶中間有一木楞,木楞上固定一個小鐵環(huán),小鐵環(huán)上再套一個大鐵環(huán)(直徑約8公分),挑水時,就用扁擔(dān)勾勾在大鐵環(huán)上。推水人用的扁擔(dān)也有特點(diǎn),特別短,通常是兩手抓住扁擔(dān)勾,前一下,后一下,利落地將一挑水從水車?yán)锾岢?,?dān)到水缸邊,“嘩”地倒進(jìn)水缸里,整個過程嫻熟、利索,不見幾滴水落到地下。
當(dāng)然,走的時候是不會忘了摘走水牌子的。
說起水牌子,這里面也很有意思。它是用竹片做成的,寬約一寸半,長約兩寸,上邊有一孔,是用來懸掛的。下邊排列著幾個黑色的圓圈,從一個到四個,一個圓圈就代表著一挑水,以此類推。這圓圈看起來是用小鐵管燒熱后烙成的,所以通常情況下,雇主都會一次性向推水人購買多個水牌子,掛在自家的墻上或門框上,要幾挑水,就會摘下幾挑水的水牌子,直至用完再次購買。一挑水的價格是三分錢,如果每天用兩挑的話,一個月下來就是一塊八毛錢。那時候最低生活費(fèi)是八塊錢,一個人掙幾十塊錢而養(yǎng)活一大家子的比比皆是。所以,一塊八毛錢對于一個普通百姓家意味著什么就不言而喻了。自己家能夠挑水的還好說,需要買水吃的就不得不算這筆賬了。
水車講究“卸前”“裝后”,就是說往下卸水時要先卸車前邊的;裝車時要先裝車后邊的,這樣做是為了保持水車的平衡。橫梁上掛的那些手巾啊、煙袋鍋什么的是推水人隨身之物。兩把之間還有個用粗布或粗線擰成的肩挎,上坡的時候尤其給力。襪苫兒和墊肩是推水人必不可少的物件兒,也是這個行當(dāng)標(biāo)志性的東西。水車還分兩種,一種是四挑八桶,叫大車;一種是三挑六桶,叫小車。如按一挑水重七十多斤的話,四挑水就接近三百來斤,小車也有二百多斤。
要說勞動產(chǎn)生美,這話一點(diǎn)兒不假。就拿推水人來說,當(dāng)他們推著水車沐著晨霧、披著夕陽“踏踏”地走起來,那可是別樣的畫面??!只見他們弓腰,叉腿,起車,前行,上坡,下坡,扭腰,擺胯,一路風(fēng)景,風(fēng)里雪里飄灑的盡是勞動人民的質(zhì)樸和智慧。
說到這里,就要說說推水人的力道了。力,是必備的條件,而“道”卻是說不盡道不明的,干得久了,自然就會悟出其中的門道。這么說吧,二三百斤的重量作用在一個輪子上,外行人甭說推起走,怕是剛把車把提起來,就直接把一車的水倒在地上了。不信你就試試!
春、夏、秋這三個季節(jié)對于推水人來說沒什么,若到了冬天,就會很麻煩,也很辛苦。就拿炮臺井來說,那里的水好喝,取水的人也多,這當(dāng)中誰都免不了會灑出點(diǎn)兒水,所以井臺周圍會形成冰溜子。為了鏟除這些冰,井邊預(yù)備了鏟子,以便隨時鏟冰用。除了鐵鏟,還有一個錨鉤,它連接兩米多長的竹棍,以便隨時打撈掉在井里的水桶。這兩樣物件長期放在那里,從未丟失過。
中年漢子田慶雨,回族,本地人。此人身材適中,五官清秀,聰明過人,多才多藝。他一方面以推水為生,來養(yǎng)活父母、妻女,一方面在山海關(guān)業(yè)余京劇團(tuán)的舞臺上大展才華。他飾演的行當(dāng)是文丑,真像老天爺安排好的一般:他有精致的五官、靈巧的身段、會說話的眼睛、從里到外的靈氣,還有最重要的一條:不怯場。他不但不怯場,而且上場后即興發(fā)揮、添油加醋,常常引得臺下的觀眾哄堂大笑,都說看田慶雨的戲忒過癮,他簡直就是山海關(guān)的活寶!正因如此,曾有兩個專業(yè)劇團(tuán)想招收他,但都被他以照顧父母家人等各種原因婉拒了,依然還做他的推水人。
推水人張二,也是大家很熟悉很親近的人。他因無家眷,光棍兒一條,且人們又都不知其大名叫什么,故長輩和同輩們稱他為張二,小輩們則稱他二叔。張二叔家住在南馬道口,兩小間東廂房是他的全部家產(chǎn),推水是他謀生的手段。盡管他家境貧寒,可豁達(dá)開朗的性格卻非常招人喜歡。張二叔是個車軸漢子:個矮、膚黑、相貌丑。祖籍河北東光縣。生活的艱辛和家庭的缺失并沒有讓他沉淪,反而是個地道的樂天派,他把善良的人性都給予了與他相識或者不相識的人。比如誰家有人故去了,張二叔就會主動上門,忙前忙后、張張羅羅地幫主家操持喪事。事后主家大都會送些財物作為酬謝。如主家忽略了,張二叔也絕不討要。還有,誰家的孩子夭折了,當(dāng)父母的自然悲痛,不忍心將孩子的尸體拋之郊外,可本地風(fēng)俗是未成年的孩子是不能埋入墳地的。知道張二叔好說話,通常就會找到二叔幫忙。二叔欣然應(yīng)允后,他就一個人抱起孩子,踏著孤獨(dú)的腳步默默地送孩子最后一程——盡管這其中沒有一個是自己的骨血。還有,他給軍、烈屬送水從不要錢,受益者非常感動。也有些人不明就里,問其原因,張二叔不會說冠冕堂皇的言辭,只會說一句:“我這是應(yīng)該的呀。”
這樣的人,能不受大家的尊重嗎?
張二叔除了待人親切、性情溫和外,還愛說愛笑、多才多藝。茶余飯后,說評書,講故事,通常把人招得屋滿院滿。說來也怪,張二叔沒上過學(xué),但是他竟然會說書。像《楊家將》《濟(jì)公傳》《七俠五義》《水滸傳》,說起來挨墻靠北的,蠻是那么回事兒。他不但會說,還會唱,常常說著說著就唱上了西河大鼓。光唱還不算,涉及到書中人物的動作時,他還會邊比劃邊說,給不同的角色配上不同的動作。
張二叔是個樂天派,他似乎感覺不到生活的艱辛,面對每天升起的太陽,他都覺得溫暖無比。即使一邊推著水車,也忙里偷閑地唱上兩句。比如,他看見對面走來的是個大眼睛的熟人,他就會唱道:“長眼睛毛,大肚皮,兩人見面笑嘻嘻。”逗得人家咧嘴一笑,一整天都覺得輕松愉快。即使遇不到熟人,他也會唱自己改編的歌曲。比如:“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天天吃面包?!?/p>
今天,雖然推水人這個行當(dāng)已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外,但作為一種文化的符號,早已定格在了那個歷史畫卷中溫馨的一隅。我敢說,每當(dāng)耳畔傳來“叮叮咚咚”的水車聲,腦海里便會閃現(xiàn)推水人踽踽的身影。這中間除了有田慶雨、張二叔他們,還有那無盡無休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