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池 吳榮蘭
基金項目:本文為2016年杭州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Z16JC053)階段性成果。
摘 要:《路》是美國作家科馬克·麥卡錫的第十部小說,描寫了一個荒蕪黯淡的末世現(xiàn)象,和一對無名父子在當代文明消逝殆盡的人類相互殘殺中的品德選擇。本文對小說中末日世界的暴力與絕望做了詳細的文本分析,包括父子關系與矛盾、人性在絕境時的善惡擱置、父子行為與言語分析,探討人類所面臨的艱難的善惡觀與道德選擇,和希望與信念的重建之路借以挖掘作者在這一后“9·11”啟示錄式小說所表達的永不言棄的以“善”為核心的人類救贖主題。
關鍵詞:《路》;末日世界;救贖
作者簡介:劉芳池(1997-),浙江舟山人,浙江樹人大學在讀生;吳榮蘭(1983-),福建泉州人,浙江樹人大學講師,碩士,研究方向:后“9·11”小說。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4--03
引言:
科馬克·麥卡錫可謂是美國當代作家中不可忽視的一位,被各路評論家們譽為海明威及??思{的繼承人,文學評論家布魯姆稱贊麥卡錫是“梅爾維爾和??思{杰出的繼承者”[1] P1,評論界普遍認為麥卡錫是把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引入美國南方文學的先驅之一。他素以描寫“血淋淋事件”著稱,堪稱文學史上描述野蠻行徑的集大成者,在他先前的作品中,血腥無處不在,在暴力中拷問著人類道德底線,甚至令部分初次接觸他的作品的讀者感到無所適從。而《路》被廣泛視作麥卡錫作品第三階段:后啟示錄時代寫作的開始。這本小說講述的是地球經(jīng)歷核子爆炸幾乎成為廢墟一片,在這世界末日之時,人類間信任蕩然無存,只剩擄掠和猜忌,一對幸存的父子在荒蕪的世界開始漫長而望不到前路的歷險,一路向溫暖的南方前行,尋覓新的棲息地。途中的種種經(jīng)歷對父子之間感情進行直白而真切的刻畫,對末日下人性的脆弱和丑惡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和對人類未來之路寓言式警示,無一不具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一、末世的暴力與絕望
《路》不再是以往小說中邪惡和暴力的主題,而轉變?yōu)槿诵耘c道德,但是大多數(shù)評論家和學者在研究中個指出,《路》中世界與人類瀕臨崩潰,因此它也可以稱作麥卡錫作品中關于暴力和毀滅的頂峰。在小說中,整個世界回到了混沌的本初狀態(tài),“萬物都失去了支撐。在灰蒙蒙的空氣里無所依靠。僅靠一口氣熬著,一口顫抖的、短暫的氣”[2] P7城市、鄉(xiāng)村、海濱和內陸上空都彌漫著糟糕的空氣,城市被摧毀,鋼筋水泥融化,自然界中的萬物更是難逃一劫,當父子倆來到一個湖邊時,孩子問:“湖里面有魚嗎? ”父親答曰:“湖里什么都沒有”[2] P14當兒子回憶一年冬天他和叔叔被在尸骨般慘白的樺樹和亂石堆包圍的湖邊劃船,都這成為了“他童年最完美的一天”[2] P9小說中父子所見的屠殺和獵食的場面更是令人膽戰(zhàn)心驚,“床墊上躺著的是個男人,兩條腿從屁股下面齊齊被截了去,剩下的腿根子黑糊糊的,燒焦了,發(fā)出一股惡臭”[2] P88,“這一切殘酷地展現(xiàn)給人類一個完全崩潰的生存環(huán)境,令人畏懼和恐慌,彌漫著死亡的氣息”[3] P69,而隱藏在同類相食的血腥背后的則是人性的泯滅和文明的消逝,世界退化為荒野,人類的精神世界也不能例外的成為一片荒漠,英國小說家戈爾丁說《蠅王》“企圖從人性的缺陷中追溯社會弊病的根源”[4] P8,使人類陷入困境的并非來自外界的破壞,而是來自人類自身,來自人性深處難以抑制的惡。
食人族們結隊而行穿梭在廢墟中,踩踏在遍地的尸骨上,讓父母看著自己的子女被捕殺。在這樣的荒原中,生存比死亡可怕,經(jīng)歷災難和痛苦,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老人伊里或者,卻“希望自己已經(jīng)死了”,因為“這里除了死就什么都沒有了”[2] P150,孩子的母親寧可飲彈自殺一了百了也不愿或者生生折磨,用倒數(shù)第二枚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孩子的父親即使一遍遍對孩子說著“我們不會死”,也還是在食人者逼近時將最后一顆子彈留給孩子。
麥卡錫擅長刻畫身處絕望中的人,無論是悲劇中的絕望《老無所依》還是絕望中的希望《路》,他自始至終都仿佛在設定一種場景:身在絕境中的人們到底能做什么,該做什么,又會做什么來改變自己的境況。以《路》的末日主題來看,大多文學作品似乎都需要一個英雄來撐起整個文章,而《路》最不同于其他末日作品之處在于小說中不存在“英雄”。小說中的成年主角父親和諸多小說中的英雄角色一樣,勇敢、冷靜,孤身帶著年幼的兒子頑強地行走在荒寂又充滿危險的末日星球,讓人下意識的為他穿上一件“英雄”的衣服。而閱讀下去,則會發(fā)現(xiàn),科馬克并沒有一絲絲將父親刻畫成出英雄形象的意圖。面對世界末日下隨時可能來臨到臨的死亡,為了尋覓食物,男人曾經(jīng)來到過一間廢舊的地下室,進去之后發(fā)現(xiàn)地下室里有一群赤裸的男男女女和被燒糊了腿根子的可憐男人,這些被困的人們向父子倆苦苦求救,而父親看見后第一反應是趕緊帶著兒子離開而不是選擇冒著危險救助被困的人們。在金庸先生著作的武俠小說《射雕英雄傳》中,作為英雄存在的郭靖說過:“但凡是英雄,當是為天下蒼生謀福祉而絕非比較個人的成就武功?!碑斎?,在《路》的大環(huán)境下父親不可能成為“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的大英雄”,然而在面對壞人擯棄人性肆意妄為時,教導兒子以善為先的父親,對惡行避而遠之且坐視不管,這是他迫于生存,精神世界發(fā)生變化的結果。
二、善惡觀與道德選擇
麥卡錫筆下的父親,遵循的是“不作惡就不能算是壞人”,而這一點也與文中的兒子形成了反差。在《路》中,常會有這樣的片段,兒子想伸出援手給予那些看上去比他們更需要幫助的人們一些力所能及都幫助,可父親每次都出于自保而不曾答應。在他看來,要想在末日世界中順利生存并不能依靠原先社會的互幫互助,而是需要相互躲避,甚至說是努力秉持住內心的善,不去傷害別人的利益。這樣就類似于《三體》中的“黑暗叢林法則”,宇宙中的各大文明之所以不見面,是由于同在一個黑暗叢林之中,在尚且未知對方善惡之時,最保險的原則便是雙方各自躲避不見。在文中便是:在這個物資奇缺,人性泯滅的環(huán)境下,任何人都可能成為敵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避免與人類的接觸,無論是好人或是壞人,這不僅是為了避免無謂的沖突,也暗示了父親心中對人類的信任危機。在路中,孩子經(jīng)常詢問父親,“咱們是好人嗎?”、“咱們不會吃人嗎?”[2] P160這些看似淺顯的發(fā)問,在小說的背景中成了一個個來自靈魂上的扣問:怎樣活下去?怎樣在逆境甚至絕境中有尊嚴有原則地活下去。
起初,在如此看似已然被上帝拋棄的絕境世界中,主人公父子在前往南方溫暖海岸的途中不斷做著善與惡的艱難選擇,父親始終心懷戒備,路途中他一概避免與人類的接觸。在兒子的影響下,父親漸漸鑒定了對善良的信仰,并用行動做出了證明:幫助伊里,將食物分給老人,原諒盜賊……父親切切實實的身體力行的對“我們永遠都是好人”做出了自己的表態(tài)。
知名社會學家貝格爾認為,“人不能離開他人存在,因為人是在于他人的對話關系上建立起自己的屬于自己的世界”。[5] P94他們的路很長,希望很渺茫,但總算還是有的。父親一點點地把愛關注到孩子的信中,即便他死去,精神上的東西是不會消亡的,基礎的道德觀念和立身之本,就這樣一代一代的傳下去。父親終究會松開握緊孩子的手,但孩子身上始終會有他的影子。他們的路很長,沒有時代背景沒有名字的兩個人,只有一個模糊的不知結局的目的地南方,似乎是身邊的每一個容貌不清晰的人包括自己都曾經(jīng)度過的歲月。漫漫長路,所有的人都在行走,或許遇到荊棘或許迷失方向,但堅持原則確定方向總會有一個第二天醒來讓自己堅持活下去走下去的理由。
男孩帶著火種,他也就成為了希望,父子倆靠著這股信念的支撐,才勉強一步一個腳印的步履艱難的走下去??稍跒樽x者留下希望的同時,卻也不忘描述種種的絕望,人類相食,尸首遍地,僥幸存活著的人們生存得像是行尸走肉。上帝也無法估量人類的力量,那里面有太多創(chuàng)造性與毀滅性。以此在小說的結尾,科馬克麥卡錫與以往不同的給了讀者希望:在父親受傷辭世后,孩子竟遇到了善良的人們,接著跟隨他們繼續(xù)在末日世界中尋找救贖。
作者的真正意圖大概也就在這里,他想告訴讀者的是:最可怕的不是地球毀滅,而是人類本身失去了對前路的希望,喪失了自身的信念,撇棄了人性中的善,“謳歌人性的真善美才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真正目的”。[6] P136
父親是那個男人,他心里也有一個那樣的男孩,他的心便是自己肉身與這世界之間的屏障?!吧系鄣暮粑褪撬职值暮粑?,雖然上帝的呼吸會從一個人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直至地老天荒”。[2] P236
三、希望與信念重建
在男人和孩子的對話中,“火”、“火種”頻繁的出現(xiàn),代表火的神話英雄也頻繁地出現(xiàn)于父親的故事里。當父親受傷,意識到自己可能會死時,與兒子進行了這樣的對話:
“你得接過火種
我不知道怎么做。
不,你知道。
真的有嗎? 那個火種?
有,真的。
在哪兒? 我不知道在哪兒呀。
不。你知道的。就在你心里面。火種一直都在你身上。我能看見。
我真的很害怕,爸爸。
我知道。但你不會有事的。你會很幸運的。我知道的。”[2] P229-230
事實上,在此時,火已經(jīng)與希望和信念同義了。
文明崩塌,人性喪失,在這片滿是謀殺和搶劫的大路上,只有荒野中一絲絲搖擺的微弱火苗始終伴著父子。這星星點點的火苗也是小說中唯一隱喻著希望的暗語。這條向南之路太過冰冷漫長,一絲希望就如一絲微弱火苗般找不到前路的頭。每個人都在困境中掙扎著生存。死亡是瞬間的痛苦而生存卻需要更多心靈上的斗爭。尋找末日綠島的過程顯然過于陰暗,但明顯僅僅描寫陰暗并不是科馬克麥卡錫的目的,他的真正用意顯然在于某種救贖而非淺顯描述世界末日可怖:救贖來自于兒子象征的若隱若現(xiàn)的希望。男孩在世界浩劫后出生,他不屬于那個已逝世界,因此在父親看來,男孩是“一個彌賽亞” [7] P19,是這個末日世界中亞當般存在的人,他具有人性的善,盡管未曾上過學,卻懂得關心父親,想要照顧路上途經(jīng)的需要幫助的人:同情被雷劈到的男人,擔心一閃而過的小男孩,關心跟隨他們幾天的狗,可憐老人伊里……甚至還懇請父親不要傷害偷他們東西的賊,對于自己所做的一切,孩子認為“這才是好人應該做的事。好人總是不停嘗試,不輕易放棄”,男孩以性本善的道德堅守給人類帶來救贖希望,“人類文明毀滅了,但人性的光輝猶在,道德的堅守成為人文主義精神的核心實質?!盵4] P10
麥卡錫曾說過:“沒有流血的人生并不多見。”由此可見,某種程度上麥卡錫的確是一名悲觀主義者,他相信所有的災難都是人類自身一手造就的,同時在這樣的災難前段,他并不認為會有上帝這樣的救世主的出現(xiàn)。就像在小說中,麥卡錫假借父親之口對兒子說:“第一要保持警惕,第二才是懷有信念?!苯Y合麥卡錫先前作品中的冷酷風格也不難看出他的真實用意便是如此。然而,《路》不僅僅講人類面臨的困境前景化,同時強烈的傳達出一種對渴望希望和信仰的意念,賦予兒子在父親去世后還能繼續(xù)前行的希望和勇氣的是父子倆在末日中意識到和重新建立的信仰,就是心懷善良,廣博的愛心和善意的傳播最終能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好,“正因為那些不抱有任何希望的人.才有希望存在?!?/p>
結語:
人們常提出這樣的疑問:抉擇生存還是選擇死亡。但在小說《路》中科馬克麥卡錫卻將“選擇生存抑或是放棄人性”這個問題擺在我們面前,這才是真正需要考慮的。當生存日常最為棘手的難題,又有多少人會去嚴格要求自己必須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從這個視角來反推小說《路》,便能更清晰的了解整本小說的作者想要表達的含義。
《路》是“一部帶有科幻色彩的后啟示錄小說”,即“描寫大災難后的世界、幸存者心理的折磨,以及被遺忘或神化的災難前文明世界的小說,是科幻與反烏托邦的結合體?!盵8] P69-70它虛構了一個地球文明的末日世界,意在將“9·11”事件后蔓延整個西方世界的焦慮、迷茫和恐懼感用寓言的形式呈現(xiàn)給讀者,讓讀者對西方現(xiàn)實世界進行更多的反思。在微弱的希望曙光之下文本處處流露著一種絕望的悲劇色彩,富有寓言性,具有極強的隱喻力量。麥卡錫的《路》之所以命名為《路》,淺層的意義是路象征著在地上行走,沿路會有更多的食物,而隱含在深處的更具象征性的意味則是人類文明,是幾乎消失殆盡的人類文明,父子倆在路途中行走,就等同于行走在文明的經(jīng)絡中,行走的每一步都提醒著自己,即使目睹一幕幕觸目驚心的畫面,不要忘記自己還是個人,不要拋棄人類該有的良知和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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