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蒲素平
重磅/粟躍資 圖
當我說喜歡草原的時候,我是說喜歡每一棵草。
當我說喜歡每一棵草的時候,我是說愛每一個生命。
當我說愛每一個生命的時候,我是說我愛你。
當我說我愛你的時候,我是想和你度過一個大雪封門的冬天。
四十年了,第一次知道你是稗子,你開的花那么好看,星星點點地混淆在生活中。
一說起你,我就回到了少年,一個兇犯,用雙手把你拔掉。但你和我一樣不脆弱,隨便扔到泥土里,清晨的一場露水過后,就活了回來。
四十年了,第一次喊你的名字。
在我最饑餓的時候,我把你成筐成筐帶回家,喂豬,漚肥,任你無聲地消失在鄉(xiāng)村舊時光的夜里。
昨天,我把你包成包子,咬一口,我吃到了你的薄命。
一些事就是這樣,多年后,突然發(fā)現(xiàn)那只不過是一個假象。
風一吹,散了。
砍了又長出的竹子,在夜風里,在窗前,搖動,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
娘,已睡了。
我抽著煙,煙在月光里白著。
比我還高的竹子,比我瘦。
比我綠的竹子,在月光下?lián)u。
前年砍下來的竹子,搭了豆角架。去年的竹子又不知死活冒出來,蹭蹭地長著,娘說,明年再砍吧,竹子聽了,就在夜里搖。
這些竹子啊,我伸手摸了摸。
我摸到了,一把淚水。
在我滿懷心事的時候,風吹動天空,風吹動鐵塔,風吹動我害羞的表情。
啊,這一切顯得多么與眾不同。
因一基鐵塔的站立,天空顯得更加低垂,鐵塔的影子在風里翻動著,沒有人知道正在鐵塔上勞動的那個人,正忍受著愛的煎熬。
遠去的人,走進了鋼鐵的內(nèi)部,他們用閃電,把這遼闊的、氣喘吁吁的生活進行呈現(xiàn)。從明天到毫不相干的秋天,從火焰到張力機綻放的導線。
一些世俗的詞,紛紛跑出來驚叫。
他們讓我寫下的文字懸空,狀如一條長長的避雷線。簡單,耿直,用身體護衛(wèi)電。
在曠野,我收起腳印,立起鐵塔,埋下黃金,擦凈身體里滲出的鹽。
在風和電的間隙,做一個口渴的人,一生向往春天的雨水
灰色的天空,山坳處一棵柿子樹顯得灰頭土臉。
注定有些柿子要落在高處,鮮艷的身體,等待陽光或者一只鳥的啄。
一直這么掛著,紅色的皮膚上落滿了風,以成熟之軀,對抗注定的孤獨。
如同中年的我,朝來風,晚來雨,一生終究被命運遺忘。
除了我,沒有人會無故想起山坳處的一棵柿子樹和它上面遺留的一個柿子,影子不過是憑空生出的妄念。
春天出走的人,秋天趕不回內(nèi)心。一塊石頭的天空,四季雷同。
塵埃將在暮雪之前,收回這遺留人間的最后一個柿子。
生在后宮的王,面對日薄西山的江山,除了飲下一杯酒,又能奈之若何?
我是鐵塔上的一節(jié)角鐵。
我是大地上的一基鐵塔。
被命運指引,被風吹動,我看到了生活的力量,看到內(nèi)心的力量,看到了理想主義者的旗幟,行走在荒山江湖之上。
荒山所有不曾開過的野花,今天像新嫁娘一樣盛開。
內(nèi)心所有看不見的火苗,今天被鐵塔收集起來,成了閃電。
啊,多么壯觀!多么奢侈!
大地上的流水席,春天、冬天、秋天、夏天,在這挺胸昂首的鋼鐵前,猶如贊嘆之聲,突兀、燦爛。
精神的狂歡,有無窮的歧路,起伏的電流演奏著無人看懂的詩篇。
一節(jié)角鐵一個模樣。
一基鐵塔一個模樣。
一段電流一個模樣。
一種生活一個模樣。
啊,除了光,我還有什么?除了愛,我還能怎樣?除了書寫,我早已兩手蒼茫。
站在高空的一條導線上,高僅僅是一張說明書,注明擁有的成分,擁有的距離、風、接近的白云。
站在高空,每一秒都比時間跑得更快,投出去的目光,不再受到莊稼和房屋的阻擋,可以一往直前,直到目光窮盡。
站在高空,腳下是忙碌的生命,是疲憊的莊稼,是河流干涸后的寂寞,是牲畜抬頭的仰望。
站在高空,沒有抒情,沒有敘事,沒有描繪,沒有你所想到的一切。甚至內(nèi)心想象不到的波浪。
站在高空,眼中有深情,請允許我使用這個已經(jīng)陌生的詞語,除了深情,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能證明我對一個唇的無限沖動。
如果有光,如果我可以說出整夜流動的光芒,那么,我就風吹小草一樣列好隊形,輕輕搖晃。
站在高空,陪著風聲,陪著看不見的電流,我愿意慢慢耗盡,渺小,無意義的一生時光。
我在挖坑,挖一個大大的基礎坑,好把鐵塔種進去。
我一直挖,一直挖,一直挖進夢里。
那里的人,像天上的云朵,身體藏著雨水和雷鳴。
我手中的鐵锨,像一段舊時光,以夢為馬的人,在塵世中低聲歌唱。
我低著頭,掄起鐵锨,繼續(xù)挖,挖出的土,穿過黑夜與火把,堆積在土地上,像一個守夜人。長時間地不再被生活提起。
黑暗在曠野中不知持續(xù)了多久,我從寒冷里抬起頭,風在我身體出出進進。
烤火吧!攏起棉花秸,通紅的光,照著星辰下的大地,我的臉微微泛紅。
時間長在曠野,曠野把我交給了風,風把自己交給夜。
所有的人都回到了家,他們在吃飯、喝酒,和溫暖說著話,在他們的世界里白天已經(jīng)過去,黑夜來臨,黑夜是屬于自己的。
只有我一個人被落在工地上,孤零零地看著越來越空洞的樹,黑夜以空洞為中心,把寂寞和饑餓藏在心里。
沒有什么可以永恒,沒有什么不可以理解。
在黑暗里升起火,炸開黑暗。但火終要在黑暗中熄滅,在熄滅之前,我伸長手,慢慢烤著火,自己讓自己暖和一些。
一個人在冬天的黑夜里,一堆火,大約是最好的陪伴了。
我知道,我必須被人想起,然后被一輛汽車接走,被人想起是一件無趣的事,凡是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這樣的事,都是無趣的,大小事概莫能外。
此刻,我能做的就是等,就是看看我與黑暗,誰更忍受得住。
我是卑微的,又是立體的,如同時間中掩藏的黑,在一條無人的通道上,來來回回地走動著。
在田野里,稻草人張開手臂,擁抱風。
一只鳥看到了陷阱。
但有幾只不知好歹的鳥打破了這種表面的假象,它們圍著稻草人飛幾圈,并乘機偷吃幾嘴糧食,一邊吃一邊偷著回頭望稻草人,做著隨時逃跑的準備,后來終于發(fā)現(xiàn)稻草人的秘密,就發(fā)出一聲冷笑。
稻草人的尊嚴受到了挑戰(zhàn),稻草人不管這些,它伸出細長的腿,顯得具有了藝術家氣質(zhì),令健壯整齊的谷子羞愧地低下了頭。
晚上,莊稼變淡了,星星也點起了燈。
稻草人的思想終于派上了用場,拿出秘密準備的紙張,在安靜的、無風無雨的田野寫下:
一棵谷子被陽光看上,一株玉米悄悄懷了孕,那幾棵高粱已經(jīng)從內(nèi)部腐爛,好看的姑娘啊,你千萬別上當。
等我拿起鐮刀走過去,突然發(fā)現(xiàn),稻草人的腳下,已空空蕩蕩。健壯整齊的谷子羞愧地低下了頭。
晚上,莊稼變淡了,星星也點起了燈。
稻草人的思想終于派上了用場,拿出秘密準備的紙張,在安靜的、無風無雨的田野寫下:
一棵谷子被陽光看上,一株玉米悄悄懷了孕,那幾棵高粱已經(jīng)從內(nèi)部腐爛,好看的姑娘啊,你千萬別上當。
等我拿起鐮刀走過去,突然發(fā)現(xiàn),稻草人的腳下,已空空蕩蕩。
關于《稻草人》
我在農(nóng)村長大,工作后曾長時間做電力野外工作,對曠野的熟悉甚于對城市的熟悉。站在幾十米高的鐵塔上往下看,會看到一個與地面上不一樣的世界。仿佛一下子洞穿了事物背后的秘密,這時候?qū)懗龅淖髌肪蜁^文字的表面意義,追擊萬物本來的意義和秩序。為此,我以上城筆記為總體,寫下了二百余章散文詩來記錄和抒發(fā)這種感受,并力圖呈現(xiàn)出一種自我獨特的生命體驗和生動敘事,這組《稻草人》便是其中的一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