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梅

一

梅花，花中四君子之首席。

我相信，每個人的心底都開著一樹梅花。冰天雪地中紅梅絢爛，驛外斷橋邊白梅皎然，旭日晴空下沉靜從容。品行、風(fēng)骨、顏值兼具的花朵，舍了梅花還有誰？

對梅花有太多的敬意，生怕一個不小心，輕慢了它。只能在古樸典雅的詩詞中尋覓她的芳蹤，采擷她的芬芳，思慕她的品格。所書即所想。所有古老的現(xiàn)代的文字中，愁苦也罷，寂寞也罷，堅(jiān)韌也罷，皆是珍重肅然，沒有一字一詞對梅出言不遜。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寫絕了梅的風(fēng)姿； “雪虐風(fēng)饕愈凜然，花中氣節(jié)最高堅(jiān)”，頌盡了梅的堅(jiān)韌；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描摹了梅的淡然； “臨砌影，寒香亂、凍梅藏韻”，勾勒了梅的風(fēng)韻； “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磅礴了梅的氣魄……

花的空靈，枝的遒勁，香的冷凝，諸般念想，皆因它燦爛在苦寒時節(jié)。人間春色縱然深如海，也與它無關(guān)。幾許冰雪，一縷月光，便鐫刻了靈魂的相許。君子之姿，卓然出塵。即便霜雪欺上了眉梢眼角，心底依然自在簡明。即便隔了歲月荏苒，跨了萬水千山，依舊是安之若素、疏淡安然的模樣。

跨越千年的暗香，在這漫漫時光里，一彎淡月下，且容我斟一盞暖茶，不為風(fēng)月，無關(guān)名利，只為靈臺的清明澄凈，與君慢慢訴說……

二

本以為只有林和靖這樣的癡人才配得上梅，梅妻鶴子，留下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千古名句。梅花在和靖先生的心中，早已是共度一生的紅顏知己，有血有肉，唇齒相依。

直到走近梅花，才發(fā)覺哪里都是她。

《紅樓夢》中滿滿是梅花，黛玉贊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寶釵的冷香丸用了白梅的花蕊，寶玉在檻外求的是紅梅，妙玉煮茶收的是梅花雪，迎春打的花樣是攢心梅，襲人荷包里裝的是梅花香餅兒，就連送劉姥姥的物什里都有梅花點(diǎn)舌丹……

梅的蹤影無處不在?；蛟S，曹公就是想告訴讀者，這些大觀園女子的軀體里，都住著一縷梅花的魂。 “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p>

再有 《梅花三弄》之調(diào)， “漫彈綠綺，引三弄，不覺魂飛?！泵坊ㄒ慌獢嗳四c，枝頭初綻，欲露還藏；梅花二弄費(fèi)思量，寒香徹骨，冰姿仙風(fēng)；梅花三弄風(fēng)波起，零落成泥，冬去春來。

更有姜夔綿密獨(dú)到的 《暗香》《疏影》，清幽騷雅，自有一番朦朧隱約、霧里看花之境。兩首詠梅詞，褒貶不一，一直備受爭議，喜者有之，厭者有之。喜者喜之清空騷雅，推崇者如張炎贊其詞 “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厭者厭之矯揉造作，堆砌典故，厭棄者如王國維嫌其詞 “無一語道著”；馮驥才最愛黃昏時的迷離，他覺得唯模糊才引發(fā)想象， “無一語道著”倒稱了老馮的心，成了含蓄深遠(yuǎn)。

《暗香》 《疏影》二首，與其說是梅花詞，莫若說是一場關(guān)乎梅花的夢境。

“夢好難留，詩殘莫續(xù)，贏得更深哭一場?！?“相思欲寄從何寄？畫個圈兒替。”——類似這樣深情念舊的姜白石是我們熟悉的。

“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這樣憂國懷鄉(xiāng)的姜白石你可曾看見？家國是情，風(fēng)月也是情。時間太瘦，指縫太寬，前塵舊事中，風(fēng)月和家國的愛恨情仇，懷揣著，思量著，久了便合二為一，難舍難分了。

政治的因素一直作為考量詩詞好壞的一個因素，個人的格局決定了詩詞的格局。存在即合理。有辛棄疾、文天祥這樣以收復(fù)國土為己任的熱血詞人，便有姜夔這樣的多情種子，只不過姜夔的多情似乎蓋過了愛國的情意，讓些許人詬病罷了。

“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毕嗨疾唤^，洇了千年。

萬里青山，百代長河，滄海桑田，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改變。唯有梅花的精魂暗香幽來，看盡萬千風(fēng)景，如同梵音禪語，只等你靜悟菩提。詩詞的好壞不在于用典故或是淺俗，而在于是否有一種感發(fā)的力量和感發(fā)的生命。

三

佛教有一本 《維摩詰經(jīng)》，蘊(yùn)含潔凈不受污染之意。王維，為自己取字為摩詰，世人稱詩佛。

大唐是個如花的朝代，尤其是王維所處的盛唐，比煙花還要絢爛，卻也似煙花般短暫。唐朝禮佛之風(fēng)繁興，文人墨客更是寄情于山水中，參禪于天地間。

《舊唐書》記載： “在京師，長齋，不衣文采，日飯十?dāng)?shù)名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惟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獨(dú)坐，以禪頌為事?！?/p>

在豐盈飽滿風(fēng)流的盛唐，可以偏安一隅，將浮華拒之門外，需要勇氣，更需要悟性。這樣的王摩詰，筆下的詩作一定是經(jīng)過了時光的凝練，褪了紅塵的顏色。

“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所以，在孟津生活多年的摩詰，見到故人，滿腹的思鄉(xiāng)之情如潮般洶涌翻滾！年邁的父母可又添了華發(fā)？妻子兒女可還安好？兄弟姊妹可還康健……萬千情緒噴薄而來，到了唇邊，只化為一句平淡的家常，卻又情深怯怯，隔著文字就可以聽得見一聲淺淺的長嘆。這便是那個天真親切的摩詰，潔凈如梅的摩詰。

如才情天縱靈秀慧黠的黛玉，也將摩詰詩集安放在心中最莊重的地方。香菱初學(xué)詩，只愛陸放翁。黛玉真是有做老師的天分，循循善誘： “你若真心要學(xué)，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xì)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飄逸浪漫的詩仙，沉郁質(zhì)樸的詩圣，在黛玉的心中也要往后排一排。

時光蒼綠，似菱花鏡中佳人頭上的步搖，晃晃悠悠間，悠長再不復(fù)見，眨眼間已成鏡花水月。只有摩詰的文字，如潑了水墨的宣紙，清幽如畫，空靈淡泊，發(fā)覺時已暈染入骨。

據(jù)說，每個人都是一種植物的化身。那么，王維一定是他故鄉(xiāng)綺窗前的那棵結(jié)了佛緣的梅，生就慧根慧眼，能夠勘破世事，跳出紅塵，拈花一笑。

佛教的觀點(diǎn)，花也是一種生命，都用其生命的形態(tài)存在。而謙謙君子之梅花，早已在某個溫暖的瞬間凝望成永恒。

四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生就一顆玲瓏心，看得清明，思得剔透。同在天地間游走，遇見可以遇見的，堅(jiān)持應(yīng)該堅(jiān)持的?！藶橐曀济?。

“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倍焓莻€孤獨(dú)寂寞的季節(jié)，越是這個時候，越能考量出品性。品高志大，不為外物之所移，只傾聽內(nèi)心的聲音，就可迎來春滿乾坤。——此為聽思聰。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鼻橐獍蝗唬∷?“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此為色思溫。

“雪里溫柔，水邊明秀，不借春工力?！遍L在綠水邊，開在雪地里，一味清新，十分幽靜，溫柔明秀?！藶槊菜脊?。

“為容不在貌，獨(dú)抱孤潔?！狈鹪唬?“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紅粉骷髏，白骨皮肉?！泵肥菢O具佛性的花朵，深諳紅塵道場中的虛幻，只忠于該忠誠的?！藶檠运贾?。

“百花頭上開，冰雪寒中見?！卑倩ㄟ€在蟄伏，梅花已經(jīng)獨(dú)綻枝頭。不憂無人相伴，無謂高處不勝寒，令人肅然起敬?！藶槭滤季?。

“試問梅花何處好，與君藉草攜壺?！睆膩硖巵?，到去處去。一路萬千風(fēng)景，人世百態(tài)，哪一出是心頭之好？告別了高山，還要相逢在碧水，誰能陪你到最后一程？——此為疑思問。

“東君也不愛惜，雪壓霜欺?！蔽业拿利惸憧床欢业男乃寄悴虏欢?，我的慈悲，即使無人懂，又有何妨？初心不改，方得始終。既然選擇遠(yuǎn)方，便不在乎路上的霜劍風(fēng)沙?！藶榉匏茧y。

“江南臘盡，早梅花開后，分付新春與垂柳。”一冬逝去，一春已近，互予清醇和芬芳，互相牽引和濡染，一起在華夏的土地上，生出情意的翅膀?！藶橐姷盟剂x。

以上者，謂為九思。

為師者，應(yīng)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