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達明
烏云從山后逃過來,撲通跳進池塘里,池塘一下子黑了。
風追了上來,水面亂作一團。烏云見躲不住,連忙跳了出去。天又開了。
阿德心里想,快點來吧莫拉克,你這泰國的騷猴子。收音機里說,臺風今天夜間就要登陸了,這個臺風名叫“莫拉克”,“莫拉克”是泰語,意思是“騷猴子”。
已經三個月沒落過一粒雨了,地面燥得冒了煙。還好雞場前的池塘正好挨著樟仔腳水庫,勉強汪住了半池的水。
奇怪,雞怎么都窩在雞舍里?阿德養(yǎng)的可是走山雞啊,大上午的應該漫山遍野地追著蝴蝶、蜻蜓跑才對啊。
看到阿德,大大小小的雞一齊圍攏過來,脖子一只比一只長,連整天撅著屁股擺架子的公雞也觍著臉學母雞咕咕咕地發(fā)牢騷,要吃的??撮T的兩只獅頭鵝噗噗嗒嗒沖上來,脖子挺直,長槍一般杵到阿德的手掌里。阿德趕忙到屋里掀開大谷柜,刮刮刮,好不容易才刮出了一勺碎玉米。
平日里,雞都要在山上走到天快黑才腆著胸脯子回到雞舍來,不大用得著考慮它們的吃食,只有下雨天出不去,才得往雞圈里撒碎玉米。池塘里的鴨子更不用操心,每一只都自己在池塘里吃得羽毛亮閃閃的,一高興還把頭扎入水里,屁股豎起來很坦然地面對著天空。
臺風要來了。臺風一來雞就走不了山,得給雞鴨準備一些吃的了。一千多只雞和鴨,一千多只嘴巴,餓了就會張老大,嘰嘰嘎嘎地吵。
趕緊到城里買幾袋碎玉米。前幾天阿母突然吵著要搬回山下的村里住,阿德山上山下上上下下,打掃房子準備被褥和吃食,忙暈頭了,忘了臺風天時雞鴨也要吃東西。
阿母老了,特別是最近,說話顛三倒四,有時望著面前的空氣跟自己能說上大半天。那天她就跟門口的兩只鵝說,不是親生的,養(yǎng)不馴的,還是阿才乖。
阿德恰好走進門。阿德蹲下身扶住阿母的肩:“阿母,不要黑白想啦,生的靠一邊,養(yǎng)的大過天!”
阿母的眼神浮在半空中:“你不懂啦,你又沒收養(yǎng)過孩子?!?/p>
阿母說,我們阿德不乖啦,年紀一大把也不娶個老婆,害得我都沒孫子抱,以后誰給我們燒香???老頭會罵死我的。
阿德五歲時被阿爸用兩擔大米換到山下來。阿德只記得老家在海邊,海風腥腥地在小巷里來去。阿德每天穿著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咔咔咔,聲音響亮,每一聲都從腳后跟印進后腦勺。他不敢快跑,就怕晚上揣著個咕咕叫的肚子睡覺時滿腦子都是咔咔咔的響動,夢都做不踏實。
頭天晚上阿德是在阿母的懷里睡著的。阿母把他抱在懷里輕輕地搖:“七月半,多妮紅一半;八月半,多妮滿田岸;九月半,多妮丁撐雨傘;十月半,多妮丁沒地看……”
多妮就是桃金娘。
第二天,阿爸買來生石灰,把門口的雞舍抹得白晃晃。他一邊把新買來的雞崽放進去,一邊深吸一口氣直了脖子大喊:“起雞了!”
養(yǎng)石灰時阿爸在里面埋了兩個青雞蛋。澆上水,煙霧就起來了,對面的人看起來像神仙。煙霧散了,面前站了一排孩子,眼巴巴盯著阿爸的手。阿爸將一個雞蛋塞在他手里,剝了另一個,塞到他嘴邊:“好兒子,吃給他們看!”
這時,鱸鰻蛇了腰扒開別的孩子吞著口水擠過來,阿德把手里的雞蛋遞給他。鱸鰻接了就往嘴里塞,咔,把蛋殼咬碎了。
阿母笑得蝦了腰。
山路十八彎。摩托車突突突來到山腳。阿母和一群阿嬸正在村口大樟樹下打牌,手里抓著紙牌,頭發(fā)白蒼蒼。她的身后,土地廟被曬蔫了,直往樹蔭底下閃。新村就在山腳底下,整整齊齊得像電視里軍訓的大學生,汗流浹背,想走又拔不動腳。
阿母抬起頭:“你阿爸昨晚回來了,不知今晚回不回?”
阿爸過世十多年了。阿才沒了后,阿母在山上每天醒來總是左找右找,找半天,才坐下來長出一口氣:“你阿爸昨晚回來了,不知今晚回不回?”
找了幾回沒找到阿爸,阿母不高興了,吵著要回山下。阿母說山上沒動靜,還是山下好,一大群老姐妹,可以說話、打牌,還可以吵架;還有,村里的路,你阿爸熟,不會走丟的。阿德不放心,但阿德拗不過阿母。
阿母說:“阿德啊,你明天下山記得把吊籃里的包袱帶下來給我,那里面有我和你阿爸的結婚照,還有一百二十元。錢我藏好幾年了,要給你娶老婆用。要是讓老鼠啃了,你怎么娶老婆?你都四十歲了。”
阿德忍不住笑了一氣。
一路上阿德想,到城里順便買點什么給阿母吃好呢?她滿口牙沒一顆是真的,得吃軟東西。買什么好?買海澄雙糕潤吧,又軟又不粘牙。
知了像吃了刀子的豬一般,叫翻了天。
出了山,剛鋪好的大水泥路直挺挺往前躺去。路邊一棵樹也沒有,日光開水似的潑下來,如千萬根鋼針縫進皮膚里,汗珠爆了出來,一粒大過一粒,腿毛尖叫著蜷作小線團。
路上蛇著腰走來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渾身水淋淋像剛從水里撈出來??吹剿呗返淖藙荩⒌滦乜谝话汛蠡痱v地就起來了。
嘴里苦得緊。
想加大油門沖上去,把他撞飛到白云上,讓日頭把他曬化了。
阿德大口喘氣。阿德拼命咬牙。好咸。
男孩聽到動靜,回過頭,白白的牙齒擠開汗水笑出來,嘴巴張大了,但是沒有聲音,畫兒里的人似的。一個十來歲女孩的眼睛浮在男孩的臉上。
阿德的右手突然放開油門,狠狠地抽了一下右臉:“你有病?。 ?/p>
摩托車繞了一個大圈,“呼”地打男孩的身邊飛了過去。
阿德沒有回頭,他的右臉火辣辣。
那是鱸鰻的小兒子大鵬。
鱸鰻是大伯的兒子,大阿德三個月。鱸鰻吃了阿德的雞蛋,隔天上午就帶阿德到后山上玩。一進后山,就像泡進井水里,涼沁沁,阿德高興得差點叫出聲來。一條山路扭著腰埋頭鉆進密密匝匝的樹林里。
山路兩邊點著一叢一叢比腦袋高不了多少的灌木,灌木上掛滿了醬紅的小果子。果子就像一個個倒掛的小酒杯,風一吹,左搖右晃,好像喝多了。鱸鰻探手揪下一顆就往嘴里塞,說,這是多妮,好吃!
鱸鰻的嘴唇牙齒都黑了,阿德笑得蹲在地上。笑夠了,阿德也踮起腳拈下一粒塞嘴里。阿德牙齒一緊,一股酸甜淹了舌頭,口水尖叫著撲上來,人一下來了精神。太好吃了!趕忙剝下衣服蹦蹦跳跳地摘。一人摘了一大兜,甩在肩后一邊走一邊吃,吃得嘴巴、手指和胸前,一派紫黑,好像剛打煤窯里爬出來。
突然,一群野雞拖著長長的尾巴越過頭頂忽忽忽飛了過去,色彩斑斕,把滲入樹林的幾束陽光扇得花花的。阿德的心跟著飛起來。
他們追到了山頂。阿德一下就呆了,眼前是一座大得像海的水庫。
天藍透了,云朵如白羊,這里一只那里一只,打著盹。風踩著水庫的水面走過來,腥,仿佛迎面躍來了一尾大鰱魚。
雨說來就來。鱸鰻撿了塊石片劈下兩根山芋葉。山芋葉大得像雨傘,一人一根扛著,一邊走一邊唱:“西北雨,直直落,鯽仔魚,要娶某,鮕鮐兄,拍鑼鼓,媒人婆仔,土虱嫂,日頭暗,找無路,趕緊來,火金姑,做好心,來照路,西北雨,直直落……”
兩個人從此好得像一個人,直到村西頭的多妮長大了。多妮長大了,飽滿得像熟透了的多妮,誰看了都忍不住想咬一口。
阿德和多妮好上了。多妮的父母不反對,只是要求阿德賺了十萬元錢再來娶多妮。為什么?阿德是外來的人,沒錢站不穩(wěn)腳跟,而且當時阿爸已經過世了。阿德答應了,為了多妮,阿德可以把天上的星星捅下來。阿德請鱸鰻關照阿母和多妮。鱸鰻說:“兄弟你放心,你的阿母就是我的阿母,你的……”
他把后半句生生吞了下去,臉漲成了黑紫色,像一粒飽滿得快要脹破的多妮。
阿德到海上的臺灣漁船當了漁夫。
鱸鰻頭尖尖的,特別好使,鬼點子特別多。他會上山抓烏龜、王八、林蛙和野雞賣給城里的私家菜館。私家菜貴得嚇死人,所以到私家菜館吃請的大多是公家人,有身份。他偶爾還會釣只狗,狗肉熏好了叫阿德來喝燒酒。
釣狗當然不是釣魚那般釣,那樣太殘忍了,鱸鰻是信佛的,阿彌陀佛。
他養(yǎng)了一只母狗,等到油菜花開狗騷了,放到大路上扭屁股。路過的公狗鼻子一皺立刻撲過來,把好事給做成了。
孩子們一見,發(fā)聲喊圍了上去,猴子一般上躥下跳,石頭,磚頭,對準擠在一起的狗公母,什么順手丟什么。狗卻全不在意,目光低垂仿佛入定的高僧,不咬,不吠,神游于另一個世界。
看看差不多了,鱸鰻笑著轟開孩子,手一長,將兩只狗褡褳一樣搭在肩上,一前一后,扛回家。耐心等到兩條狗解鎖后,將還在回味的公狗頭朝下吊起來,拿一桶清水,狗腦袋浸進去。不一會兒,公狗的靈魂上了西天,開始扒皮,開膛。
把阿母托付給鱸鰻,絕對餓不著。
三年后,阿德和十萬元一起回來了,兩腿彎彎的,走路像踩著波浪,黑得像山澗里的黑耳鰻。
阿母牽著一只羊迎面走過來。阿母半天才認出阿德來。
阿母,我們家的那頭水牛公呢?
阿母說,鱸鰻的女兒布谷出生時,正好是清明,布谷鳥叫得一聲長一聲短,鱸鰻牽了阿母的水牛公,去犁阿德的責任田,沒想到走錯了方向,走到了圩上,賣了,給多妮坐月子。阿母說,鱸鰻很乖,他說阿母年紀大了放大牲口不利索,還是放羊吧。阿母說,多妮奶子大,中看不中用,沒奶,這羊的奶水好,布谷喝得胖嘟嘟的。阿母說,鱸鰻和多妮打算再生個兒子給我當孫子呢。
阿德整個人都不好了。阿德抬腿往鱸鰻家走。
鱸鰻家在村中央。
鱸鰻正陪著多妮在門口樹下乘涼,多妮胸前吊著個嬰兒。遠遠望去,只見鱸鰻在她耳邊虛虛咬了一口,不知說了句什么。她仿佛腰眼被偷吃了一下,笑,像一支雨后的月季,身上的水珠抖得滿世界都是。
阿德的腳不肯往前走了,在地上磨磨蹭蹭,把紅泥路面蹭出一道溝來。阿德沒辦法,只好車轉身離開了。
這回阿德不再下海了。人在海上除了曬得黑不溜秋,最惱人的是腳底沒根,不著天不著地,沒有一點踏實感,天天都得上香求媽祖。阿德進了白水城,阿德走遍了白水城。他努力地流汗,努力地微笑。他做過搬運做過廚師做過三輪車夫,他走街串巷賣過山東饅頭和北仔餅,最后碰到了一個老板。老板是開投資公司的,見阿德靠得住,天天帶他在身邊,連到洗腳城泡腳都要阿德陪著。他給阿德的工資挺高的,他還幫阿德把賺來的錢投到公司里。他說,要幫阿德找到當老板的感覺。
阿德時不時就寄錢給鱸鰻,因為阿母是要鱸鰻照顧的。
公司的業(yè)務風風火火。阿德終于吃得白白的,小肚子凸出來。阿德甚至有了女朋友。
不承想公司忽然就沒錢了。債主們撲上門來,把能搬走的東西都搶光了,包括汽車、電腦、辦公桌椅、飲水機、臺燈、席夢思和阿德剛買的一打襪子,只留下了一尊鍍金的財神爺。債主們不解氣,他們砸爛了公司的門窗和老板,順手把老板身邊的阿德也捶酥了。
幸好還有打魚賺來的十萬元。
阿德再也不想出門了,可他又不想天天看到鱸鰻和多妮咬耳朵。
阿德到山里的水庫邊養(yǎng)起了走山雞。走山雞走著走著和野雞走在了一起,不久,雞場里變得五顏六色,大部分的雞都拖了長長的尾巴,走累了就拍拍翅膀在空中畫出一道道彩虹。
阿德收入多了,心也放下了,胖出兩盤屁股來。新村建設時,阿德也建了一座三層小樓給阿母住,跟別人不一樣的是阿德沒有到處去借錢。
阿母年紀大了,腿腳越來越不聽使喚,阿德干脆把阿母帶到了山上。阿母覺得山里不夠熱鬧,阿德特意到城里買了一只博美犬。
小博美肥嘟嘟的,很快就成了阿母的小心肝,阿母給它取名叫阿才。阿才不會說話,但它什么都聽得懂。它跑累了就趴在阿母的懷里仰了嘴臉側著耳朵聽阿母發(fā)牢騷,不時點點頭。有一回阿母跟它說阿德不乖不娶老婆害得她沒孫子抱,阿才汪汪兩聲豎起身兩只前爪合在一起一直拜,仿佛在說阿母的話句句是真理,差點把身后的阿德笑岔氣了。
阿母說,阿才比阿德乖多了,阿才是她的小兒子。
阿德不想看到鱸鰻,鱸鰻卻不在乎,他經常到雞場來看阿母,順便順兩只走山雞回去燉給孩子們吃。鱸鰻一到雞場就揪長尾巴的走山雞的尾巴毛。鱸鰻說,多妮用走山雞尾巴毛扎出的毽子城里人搶著要。
阿德在院門邊種了一列西紅柿。這列西紅柿長得很用心,很快長成了一堵矮矮的墻。西紅柿的氣味很嗆人,好像時時刻刻在生氣。
唯一不對的是一墻的西紅柿總共只結了兩個果,還歪了屁股。阿德想,兩個就兩個,再過兩天,摘下來給阿母下碗雞蛋面也是不錯的。
上個月的十五鱸鰻一大早就上山來了。他扯開籬笆門,順手摘了一顆西紅柿在衣襟上擦了擦,就把嘴巴啄上去。
半只西紅柿“咕嘟”下去了。鱸鰻眉眼一皺:“酸!”轉過身手臂一直把西紅柿甩進了池塘里。池塘里“咚”開了一朵花,在水面瞌睡的母番鴨嚇了一跳,一齊直起脖子來。
阿德真的生氣了,不理他。
阿才正好又在阿母懷里聽她講過去的事。鱸鰻走過去抱起阿才:阿母啊,我?guī)О⒉湃ノ壹彝嬉煌妗?/p>
中午,阿德摘了剩下的那顆西紅柿煮了雞蛋面,端到長著脖子坐在門口的阿母面前。阿母一揮手將面打翻了。阿母說,你把阿才帶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把阿才賣了?是不是我跟它說你壞話你就把它害死了?你給我找回來,沒有阿才我也不活了!
阿德的心提起來,鱸鰻會不會把阿才開膛破肚了?
傍晚時分,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出來一看,水庫方向來了一隊人,扛著什么重物,一邊走一邊喘氣:“嗨喲,嗨喲……”
他們扛的是一條大蟒蛇!大蟒的腰比男人的大腿還粗。蛇頭捆在竹竿上,蛇的眉心有團硬幣大的紅漆。蛇身子轉著圈纏滿了竹竿,夕陽的余暉斜過來,金光閃閃,蛇尾不時懶懶地掃在竹竿后面那個半頭青的臉上,半頭青不耐煩了,狠狠地掐住了蛇尾巴。
阿德認得這條大蟒蛇。它上個月的初八晚上來過雞場。它在門口連毛帶土吞了三只鴨子,困了,就大著肚子在鴨棚門口睡著了。阿德拿它沒辦法,只好報警請來了森林公安。一稱,不得了,一百二十斤。阿母拿來火漆在蛇頭漆了個大紅點,燒了三炷香,給它磕了三個頭。公安叫來了幾個半頭青抬了它到水庫后方的深山里放生了。
鱸鰻走在隊伍的最后,笑得合不攏嘴。
阿德截住鱸鰻:“阿才呢?!”
鱸鰻望著遠去的大蟒,笑:“阿才?阿才在蛇肚子里啊?!?/p>
阿德心里的石頭落了地,砸在腳面上。
鱸鰻說,他用麻繩綁了阿才,拴在大樹上,阿才繞著樹哀哀叫,大蟒聽到了,大老遠游過來超度了阿才。鱸鰻說,大蟒想走,可大樹不同意,只好盤在樹下等他們。鱸鰻說,今晚我請你喝燒酒!
阿德“嚯”地車轉身沖進屋里。阿德決定把鱸鰻的腦袋劈作兩個水瓢。
阿德舉著斧頭沖出來。
鱸鰻早就不見了。他跑得太快了,風都沒攆上他。
天大地大阿母最大。阿德入了城里趕緊到特產店買了兩包雙糕潤塞在口袋里。老板說,剛到的貨,還熱著呢。雙糕潤顫巍巍的,看到它口水馬上涌了出來,把舌頭泡得麻麻的。
買好了兩麻袋碎玉米剛想堆到車上,黑夜忽然從天上摔下來。冷,雞皮疙瘩打手指尖一路往上走,畢畢剝剝炸了一身。
風尖叫著擠進店里來,好像逃犯做下了命案,要躲一躲。
雨從天邊沖過來,恰似無邊無際的馬群瘋了,蹄聲一陣緊過一陣,漫天蓋地,剛剛還點點碎鼓,不一會兒,整個縣城的樓房都被馬蹄踩在了腳下,踩扁了,靈魂都踩出來了。
阿德躺在飼料店大堂的長椅上,一夜都沒合上眼。他的心一直懸著:這么大的雨,阿母會不會忘了關門?她會不會怕阿爸在大雨里找不到回家的路,特意跑到村口去等他?!
……
天亮的時候,雨還是像瀑布,一直下到了中午。縣城有一半房子泡在了水里。幸好,縣城的下水道是民國初年建的,不到一個小時,水就退干凈了。阿德推出摩托車,油門一催沖出了縣城。
東邊的天空豎起了一道彩虹。
大老遠,一股濃烈的泥腥味涌過來,阿德差點嘔出心肝肺。
老天,山從村后的半天上走了下來,整個村子都不見了。山的胸膛和肚子全爛了,大腸也翻了出來。黃泥湯把樟仔腳新村狠狠壓在身子底下,一塊水泥屋頂也沒露出來。
村子不見了,村口的土地廟倒是還蹲在大樟樹下。土地廟的小門板不見了,好似矮個小老頭大張著沒有一顆牙的嘴,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沒有任何活物的聲音,安靜得像要發(fā)生謀殺案。阿德突然覺得很委屈,很冷,想窩在阿母的懷里。
阿母??!
阿德跪在土地廟前,哭得身子空空的像根燈芯草。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身后站滿了高高低低的人。站在最前面的是個矮墩墩的中年人,衣服上濺滿了紅泥巴,臉白得像作業(yè)紙。
那是鄉(xiāng)長。去年他陪省里的領導來過樟仔腳,視察新農村。那幾天恰好流行紅眼病,全村老老少少的眼睛都紅得跟兔子沒兩樣。因為樟仔腳村的人口不是太多,鄉(xiāng)長老早就發(fā)下通知,全村老少都得出來歡迎上級領導,要熱烈鼓掌。為了不讓領導誤以為全村都是屬兔的以至于受到驚嚇,村主任連夜到縣城批發(fā)了一堆墨鏡,一人一副戴上。隔天一早省領導一下車,吃了一驚,腳一軟,嘴巴大得像山洞——全村男女老少兩列縱隊高高低低地夾住村道,一溜的墨鏡在啪啪拍打的手掌后面發(fā)出凜然的光芒,仿佛另外一種社會形式要舉行重大儀式。鄉(xiāng)長當時臉就白了,身子一矮托住了省領導的肘子。
鄉(xiāng)長頭發(fā)亂得像雞窩,鄉(xiāng)長的嘴唇破了,腫得像天蓬元帥。鄉(xiāng)長的眼睛紅得像兔子。
突然,一只知了在頭頂嘶了一聲。鄉(xiāng)長回頭狠狠瞪了樹冠一眼。大樟樹連忙閉了嘴。
鄉(xiāng)長兩膝蓋磕在泥水里。
大樟樹下,帳篷搭起來了,像受了驚的孩子擠在母親的腳邊。
帳篷外面,有人在吞吃眼淚,聲音高高低低。
是大鵬,蹲在土地廟前呆呆地望著樟樹腳下那片紅泥湯,臉上鼻涕淚水糊得花花的,上氣接不上下氣。
鄉(xiāng)長趕忙泡了一包方便面,把他攏在了懷里:“孩子,孩子不哭,孩子……”
大鵬昨天做完了暑假作業(yè),想去城里買《三國演義》,可是鱸鰻沒空載他去,鱸鰻要打麻將。
大鵬說,阿叔,我在路上看見你了,我以為你會順路帶上我呢,我喊你了,可我口干,沒喊出聲,你沒看到我,“呼”就開過去了,差點撞上了我。
阿德的臉熱得像進了烤爐,汗水畢畢剝剝爆出來,順著脊梁骨碌碌滾,衣服濕透了。
鄉(xiāng)長屁股上的泥巴干了。
鄉(xiāng)長問大鵬:“還有別的親人嗎?”
大鵬望定阿德,搖搖頭。他的眼睛跟小時候的多妮一模一樣,亮晃晃。
鄉(xiāng)長轉過臉:“你們一起過,行嗎?”
大鵬怕冷似的,往阿德身邊靠過來。
阿德不答話,起身望山上走。
通往雞場的山路已經讓泥石流沖成一截一截,路上橫躺著一根根的樹木,紅泥一洼一洼翻騰出來,像綻開的傷口。細細的水流順著傷口彎彎曲曲流出來,流成了花邊。阿德手腳并用不斷地爬上爬下,避開泥石流沖出的深溝,閃開不時倒下的樹木。倒下最多的是桉樹,桉樹倒下的影子像惡鬼吃了刀子,悶響,仿佛齊眉棍打在肥肉上。
阿德出門時把雞圈的門鎖上了,雞該都餓壞了。
啊,水庫的大壩垮了。像海一般寬闊的水面不見了一點蹤影。山谷張開了猙獰的大嘴巴。
阿德一下癱坐在地上。寒冷、委屈、恐懼一齊撲了上來。眼眶一不小心,淚水漫了出去。
雞場就在對面。可是大壩不在了。
阿德決定從水庫后面翻過山去。
池塘竟然一個缺口都沒有,只是水滿了,像一口小湖泊。一大群番鴨正在水里找吃的,它們不時把頭扎入水底屁股指向天空,活像電視上的花樣游泳運動員。幾只散在岸邊的小番鴨顛著屁股在追青蛙,追蛇。蛇頭進了鴨嘴,不情愿,身子把鴨脖子繞得宛如電爐絲。
看門的獅頭鵝不見了,但雞場好好的,雞舍的門都關得緊緊的。走山雞們聽到阿德的咳嗽,一起發(fā)起脾氣來,嘰嘰嘰叫個不住,拼命拍翅膀,眼看著就要把雞舍拍散架了。
阿德把雞舍的門一扇扇打開了。走山雞爭先恐后擠出來,也不看阿德,一齊往樹林里沖,落在后面的著急了,拍拍翅膀飛起來,長長的尾巴拖出一道道彩虹。
阿德心里喊,以后就靠你們自己了!你們是野雞了!
那只報曉的公雞挺著胸不慌不忙地拖著長尾走在最后,一副泰山崩于面前它都無所謂的姿態(tài)。走過阿德腳邊時,阿德咕咕喚了兩聲。它車轉身,尾巴舉起來,張開,緩緩地披在身后的地上。前面一只肥嘟嘟的小母雞見了,連忙小跑了回來。
阿德抱起公雞,小心翼翼地裝進蛇皮袋里。阿德剛打開另一只蛇皮袋,小母雞就自己跳了進去。
阿德到屋里抓來一根竹扁擔,一前一后挑起兩只蛇皮袋。
剛繞過水庫,地面一陣抖。身后的山走了。煙塵長起來,凝住了,不肯散去。
阿德回到大樟樹下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
他一手提著蛇皮袋一手拉著大鵬的小胳膊,滑到土地廟前。大鵬還沒醒透,一邊走一邊揉眼睛。
阿德解開蛇皮袋,閉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雙手將公雞請進土地廟里,大喝一聲:“起雞了!”
母雞見公雞進了土地廟,連忙顛了屁股跟進去。兩只雞在土地廟里纏著脖子咕咕嚕嚕了一陣。
這時,太陽翻過山嶺探出半張臉來。
安頓好母雞,公雞走出來,拍拍翅膀挺起胸,脖子一梗一直:“喔喔喔——”
起雞就是起家。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