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一
《金瓶梅》脫胎于《水滸傳》情節(jié),卻也承繼《三國演義》余緒:《金瓶梅》以《西門慶熱結(jié)十兄弟》開篇,正如《三國演義》以《宴桃園豪杰三結(jié)義》開鑼?!度龂萘x》與《金瓶梅》的儀式感是蠻對應(yīng)的,《水滸傳》結(jié)義甚多,正兒八經(jīng)的結(jié)義不多,往往是納頭便拜哥哥,確定日期,安排儀式卻少;后頭有個大場面,一百零八條好漢聚義堂里排排坐,那是官場排座次,與兄弟結(jié)義之意遠(yuǎn)甚。
《金瓶梅》里,西門慶兄弟結(jié)義,架勢架得蠻大:“話說西門慶一日在家閑坐,對吳月娘說道:‘如今是九月二十五了,出月初三,卻是兄弟們的會期,到那時,也少不了要整兩席齊整酒席,叫兩個唱的姐兒,自恁在咱家與兄弟們好生頑耍一日?!钡降媒Y(jié)義日子,西門慶準(zhǔn)備工作還是蠻充分的,“稱出四兩銀子,叫家人來興兒買了一口豬、一口羊、五六壇金花酒和香燭紙札、雞鴨案酒之物”。結(jié)義地點也蠻慎重,放在“殿宇嵯峨,宮墻高聳”之道院里,由吳道官主持結(jié)義典禮。
結(jié)義議程安排都妥當(dāng)?shù)煤?,卻有關(guān)鍵一節(jié)“疏漏”了:“只是那位居長?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書寫尊諱。”這就十分有意思了,什么細(xì)節(jié)都想得周到,這事第一要義,兄弟牌位與排位卻事先未做商議,可見西門慶搞這個結(jié)義,本無誠意,要留到這儀式來假模假式,做一回姐姐妹妹。老大當(dāng)是誰?眾人都推西門慶,“這自然是西門大官人居長”。西門居長,并不合乎結(jié)義之原則,按年齡來說,應(yīng)伯爵最大,西門慶裝樣:“這還是敘齒,應(yīng)二哥大如我,是應(yīng)二哥居長?!比粽嫦胱屗娱L,還要等到這時候臨時抱佛腳?應(yīng)花子除了年齡,其他各方面都不夠格,最不夠格的是家資無有。大家推來推去,西門慶做足了勢,做足了文章,“被花子虛、應(yīng)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過,只得做了大哥”。
儀式安排得隆重而莊嚴(yán),像模像樣的:
維大宋國山東東平府清河縣信士西門慶、應(yīng)伯爵、謝希大、花子虛、孫天化、祝念實、云理守、吳典恩、常峙節(jié)、白賚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請旨。伏為桃園義重,眾心仰慕而敢效其風(fēng);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欲同其志。況四海皆可兄弟,豈異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營備豬羊牲禮,鸞馭金資,瑞叩齋壇,虔誠請禱,拜投昊天金闕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縣城隍社令,過往一切神祇,仗此真香,普同鑒察。伏念慶等生雖異日,死冀同時,期盟言之永固;安樂與共,顛沛相扶,思締結(jié)以常新。必富貴常念貧窮,乃始終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來,誼若天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無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戶戶慶無疆之福。凡在時中,全叨覆庇。謹(jǐn)疏。
西門結(jié)義,具文全有,過場無缺。西門十兄弟結(jié)拜之后,卻也曾常聚一塊,喝酒,吃肉,看戲,去青樓耍子,也是成群結(jié)隊,尤其是應(yīng)花子應(yīng)伯爵,雖然年齡最長,卻是卑性最足,幾是西門慶跟班,一邊廂與西門慶插科打諢,一邊廂給西門慶穿鞋提袋,跟得甚緊,甚得大哥歡心。
西門慶結(jié)義之舉,幾乎都是狗彘之行,這十兄弟除了一塊當(dāng)酒肉朋友,吆三喝四,還顯出義兄義弟假模樣外,其他地方豬狗不如?;ㄗ犹摫净ㄌO(jiān)之侄,家財萬貫,又有美貌娘子李瓶兒,西門慶對兄弟花子虛怎么玩的?先是將其妻李瓶兒勾搭上手,又將花家財產(chǎn)一車車、一箱箱搬入西門府邸,將花子虛氣得一命嗚呼。
跟著西門慶吃香喝辣,應(yīng)花子當(dāng)幫閑,倒還算盡心,幫些什么忙?無非是偷雞摸狗,嫖娼站崗,他幫襯西門慶梳籠李桂姐,流連勾欄,自個吃妓女洗腳水;他攛合西門慶與攬頭李智、黃四合伙包攬香蠟,從中分得份銀;他替人向西門慶說情、借銀、謀職,都從中分一杯羹。西門十兄弟,應(yīng)氏走得最近,跟得最緊,摟得最鐵,卻全然是假象,待西門慶暴欲身亡,他便與李智、來爵等合伙,搶西門生意,挖西門慶家墻腳,攛掇張懋德去娶了西門慶二房妾李嬌兒,慫恿張一并將潘金蓮一把摟去自家受用。
《三國演義》、《水滸傳》與《金瓶梅》都寫到了男人結(jié)義,一義不如一義,輪到《金梅瓶》,其義已是狗屎牛糞?!端疂G傳》隨時打出義旗,其義有時還算名實相副,不過讀到最后,宋江一口毒藥毒殺最貼心的鐵牛哥哥李逵,讓人脊背發(fā)涼,倒吸冷氣;義旗揚得最高的,無疑是劉、關(guān)、張,尤其關(guān)羽,人稱義絕,過五關(guān),斬六將,千里走單騎,都是一個義字。劉備夫人劫難,關(guān)羽救嫂,若換作西門慶,那情節(jié)將是怎么個發(fā)展面目?
有謂,西門十兄弟,義氣蕩然無存,唯有毒氣互相呼吸,源自結(jié)義者太多,一家伙就是十人,核心在哪?不比桃園劉、關(guān)、張,核心人物就是三個。亦有謂,西門十兄弟都是社會渣滓、浮梁子弟,來自社會最底層,他們懂得什么叫義氣?說的都差了,《水滸傳》中結(jié)義兄弟,雖不太咋的,但其寫出來的“義”字,到底有點“義”形,他們兄弟不是十個,是三十六天星,七十二地煞,合起來是一百零八將,雖然派性嚴(yán)重,如西門慶那樣奪兄弟妻劫兄弟財,那般狗彘之行,卻是不曾有。若說是社會底層結(jié)義,不靠譜,劉、關(guān)、張也非高層,劉備說是皇叔,按《金瓶梅》敘事,也不過是破落戶,是打草鞋的;關(guān)羽是個拖板車的,張飛家境好一點,也不過是“世居涿郡,頗有莊田,賣酒屠豬”,說來說去是屠戶師傅,頂多是小地主。
西門十兄弟,是一群狗兄豬弟,西門不曾看出來,倒是他正房月娘,看得總算稍微明白。西門叫月娘準(zhǔn)備酒肉,到家來慶典結(jié)義,月娘還不客氣,戳穿義局:“你也便別要說起這干人,那一個是那有良心的貨?無過每日來勾使的游魂撞尸?!蔽鏖T慶霸蠻要結(jié)義,他動機還真是曖昧不明的,其他呼應(yīng)蠻快,看到的是西門慶家財殷實,時不時會喊攏他們?nèi)ゾ萍液纫换鼐?,去青樓亂一回性。
這是什么義呢?《三國演義》結(jié)義,是“同心協(xié)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具體而言是要匡扶漢室,其義也高矣;《水滸傳》結(jié)義,是替天行道,清君側(cè),殺奸臣,奸臣?xì)⒘耍梢允掌炝?,具體而言,是兄弟們搞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西門結(jié)義者何?
所謂義結(jié)金蘭,這四字得斷一下句,得改一個字,斷句者:義結(jié)金;所謂改字者,蘭當(dāng)是難。其義之所結(jié),建立在金錢上面之義,能是甚義?義結(jié)金,難。有錢有酒皆兄弟,無權(quán)無勢是陌路——是陌路還是好的,怕的是宵小與仇讎。
二
武松殺嫂,是《水滸傳》一大關(guān)目,其暴力重色與血腥場面讓人噩夢連連,但以江湖人之報仇邏輯而言,卻是英雄之舉。
“武松道:‘哥哥靈魂不遠(yuǎn),兄弟武二與你報仇雪恨。叫土兵把紙錢點著。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只腳踏住他兩只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銜著刀,雙手斡開胸脯,取出心肝五臟,供養(yǎng)在靈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吃了一驚,都掩了臉。見他兇了,又不敢動,只得隨順?biāo)N渌山型帘巧先∠乱淮脖粊?,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p>
《水滸傳》里的武松殺嫂,但見江湖人的快意恩仇,武松手法快而準(zhǔn),心態(tài)冷而狠,叫江湖人來氣,叫我們倒吸涼氣。這節(jié)里,作者對潘金蓮神態(tài)著筆不多,有之只是“卻待要叫”,表現(xiàn)出來的是臨死人的驚恐。而這情節(jié)到了《金瓶梅》,卻呈現(xiàn)出了多種異樣色調(diào):
這武松一面就靈前一手揪著婦人,一手澆奠了酒,把紙錢點著,說道:“哥哥,你陰魂不遠(yuǎn),今日武二與你報仇雪恨。”那婦人見頭勢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爐內(nèi)撾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來了。然后劈腦揪番在地,那婦人掙扎,把髻簪環(huán)都滾落了。武松恐怕他掙扎,先用油靴只顧踢他肋肢,后用兩只腳踏他兩只胳膊,便道:“淫婦自說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著?我試看一看?!币幻嬗檬秩傞_他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nèi),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只腳只顧蹬踏。武松口擒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撲扢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yǎng)在靈前。
《金瓶梅》截《水滸傳》鋪衍而成,如西門慶與潘金蓮勾搭成奸;西門慶與潘金蓮加王婆因奸毒殺武大郎,武松殺嫂殺王婆以報殺哥之仇。這殺嫂一節(jié),便是蹈襲《水滸傳》。然細(xì)讀來,《金瓶梅》里武松殺嫂比《水滸傳》里武松殺嫂,內(nèi)涵豐富得多,不但武二郎之兇狠與冷血沾染了一種曖昧色彩,潘金蓮之求生與柔情也多了些細(xì)致描繪,以文學(xué)審美而言,《金瓶梅》的描寫要高《水滸傳》好幾籌。
《金瓶梅》在殺嫂細(xì)節(jié)里添了好幾處,如武松“向爐內(nèi)撾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如潘金蓮“把髻簪環(huán)都滾落了”,而最讓后人浮想聯(lián)翩的是,武松扒開了潘金蓮內(nèi)衣,“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nèi)”,心窩窩著了“白馥馥”之色,甚意思?一、武松殺嫂,“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而多一道手腳,去剝開潘金蓮內(nèi)衣,是不是多此一舉?二、武松剝開潘金蓮內(nèi)衣,使之露出“白馥馥心窩”來,武松是甚潛意識?
武松見著“白馥馥心窩”不止這一回,也不止這一個。武松打虎回家,先見過嫂子潘金蓮,潘氏有心勾引二叔,也曾半掩半露深V酥胸,武松可曾起過淫邪心?“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fā)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fēng)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dāng)。倘有些風(fēng)吹草動,武二眼里認(rèn)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rèn)的是嫂嫂”。
若說朋友妻不可欺,兄嫂不可擾,那么見了朋友妻與弟嫂外,便無忌諱了吧。武松見了孫二娘,豈不動心?且看孫二娘那打扮:“前窗檻邊坐著一個婦人:露出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環(huán),鬢邊插著些野花。見武松同兩個公人來到門前,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下面系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紐。”敞開胸脯吶,露出桃紅色主腰,這比潘金蓮更動人,更具色誘力——對孫二娘起色心,更無半點倫理障礙,武松卻是褲帶子與性觀念一樣,系得鐵緊,不曾松懈。有人統(tǒng)計了,武松曾與五名女性有過交往,除潘金蓮與孫二娘外,另外三個分別是:商女老板,蔣門神之妻(武松殺之,也不見心軟與手軟);官家碧玉,張都監(jiān)養(yǎng)女玉蘭;村里小芳,張?zhí)?。其中玉蘭姑娘,羅敷無夫,張都監(jiān)有意招贅武松呢,武松口緊,不曾應(yīng)承;與村里小芳,也曾有過“倫理學(xué)的黑夜”,兩人獨處暗夜里一宿,卻不曾見武松毛手毛腳,有過驛動之心。
武松是江湖中人,他嚴(yán)格遵守著江湖規(guī)矩。江湖跟佛教有類似處,對女色是不上心的,只是不同處亦大:佛教戒女色,敬女性,不殺生;江湖戒女色,賤女色,動不動殺女色,《水滸傳》里,除了花和尚魯智深有蠻濃的女性情懷(卻也從不亂),其他好漢多以不近女色為戒條(兄弟矮腳虎除外),為走江湖之信條。
武松若對嫂子有甚淫邪,打虎回來那次,心理障礙或是最小的。此處固然有亂倫之嫌,到底有兩情相悅的“愛情邏輯”撐腰,而到了殺嫂時刻,倫理學(xué)依然橫亙兩人面前,憑空又多了殺兄仇。親兄弟被潘金蓮毒殺,武松從來不與人茍且,卻要與殺兄之仇來茍且么?《金瓶梅》里武松殺嫂,卻剝開嫂嫂內(nèi)衣,有一段解釋,讓見淫邪者視而不見了:“淫婦自說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著?我試看一看?!蔽渌蓜冮_其嫂內(nèi)衣,非“乳邏輯”,而是“心邏輯”,對壞蛋,對惡人,對毒婦,對奸賊,中國人歷來都有一種“挖心”心態(tài),要看看其心到底長什么樣。武松這里,便是此般心態(tài)。武松殺嫂,動作“一氣呵成”,毫無遲疑,你覺得這像是好女色的嗎?
然則,《金瓶梅》里這段殺嫂描寫,總讓人起不同于《水滸傳》之心。張竹坡對此有評:“讀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稱快,然而心中惻惻然,難言哉?!边@與讀《水滸傳》有異樣體驗,《水滸傳》里殺嫂,那是快意恩仇,引人贊武松英雄報仇;《金瓶梅》里殺嫂,卻是悲歡交集,讓人恨武松辣手摧花?!督鹌棵贰纷髡咭嗍沁@般心態(tài):“堪悼金蓮誠可憐,衣裳脫去跪靈前;誰知武二持刀殺,只道西門綁腿頑……”“誰知武二持刀殺,只道西門綁腿頑”,意蘊尤深,感慨尤切。
《金瓶梅》里武松殺嫂,兄弟你見的是那“白馥馥心窩”,而我見的是潘金蓮那“星眸半閃”,那是怎樣的眼神呢?這眼神一定是潘金蓮的,任何人都不曾有過這種眼神。這是臨死前的驚恐,還是求生時的哀怨?這是對武松愛恨交織,還是對自己追悔莫及?是對生之涯的眷戀,還是對將赴死的解脫?星眸半閃里,一半是柔情,一半是嗔恨?一半是淫邪,一半是純情?一半是留戀,一半是決絕?見到潘金蓮那眼神,多么想武松心留一點“淫心”,意存半點“色情”,而武松沒有。
只有潘金蓮那“星眸半閃”,閃啊閃,蠱惑惑地,閃在我們倫理學(xué)與人生觀的暗房里。
三
西門慶商而優(yōu)則仕,當(dāng)上了清河縣提刑官,不免人模狗樣起來,時不時公門歸來,會把機關(guān)人事拿回家跟妻妾們說笑一回,一讓妻妾們長長見識,二呢顯示西門他有些能耐。
《金瓶梅》七十六回,西門慶家中叫了四個唱的,正搞家庭文藝活動,“忽見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眾人停樂,向他請安。西門慶也沒答禮,湊過臉去,專與潘金蓮說衙門:“昨日王媽媽來說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開除來放了。那兩名強盜還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夾了一夾?!贬咚酵鞣ǎ嵉购诎?,刑訊逼供,濫施刑罰,我們聽來縱毛骨不悚然,至少也是頭皮發(fā)緊,西門慶卻是輕松說來,無半點心理障礙——他每天都這么干的,習(xí)以為常了。
這案子沒甚稀奇,撩不起閣下興趣是吧。西門慶接下來說的案子,估計閣下臉色潮紅,興致勃勃了:“又有一起奸事,是丈母養(yǎng)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歲,名喚宋得,原與這家養(yǎng)老不歸宗女婿,落后親丈母死了,娶了個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與這女婿暗暗通奸,后因責(zé)使女,被使女傳于兩鄰,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去了。”
生活作風(fēng)案,由西門慶來審,已是人間一奇。西門乃天下第一淫棍,世界浪子班頭,其奪人妻,謀人財(如李瓶兒);其奪人妻,殺人夫(如潘金蓮);其淫人妻,使喚人老公當(dāng)其伙計(如王六兒);還有如出入有夫之婦家,還有出入秦樓楚館(商人嫖娼,法未禁,而公門法規(guī),官人是不許的),“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色上事,西門慶哪樣壞事沒干?
張竹坡評《金瓶梅》人物,謂“西門是混賬惡人”,胡作非為,無惡不作。不過細(xì)讀來,西門貌似沒干過“丈母養(yǎng)女婿”事。在《金瓶梅》里,西門慶好像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人”,他有爹叫西門達,在小說里有個名,不曾露臉;其娘呢,貌似無一句話涉及,親娘未見,后娘也無。娶了五六房妻妾,也沒見有甚外戚(出場的單有吳月娘兄弟吳大舅),潘金蓮、李瓶兒、孟玉樓、孫雪娥、李嬌兒等,都沒見其娘來西門家走動,親娘沒見,后娘也沒見。西門慶亂浪之事,多不可數(shù);亂倫之事,貌似真無(喊他“爹”的女下人,不能算)。
物傷其類,人憐其情。照理,宋得與丈母勾當(dāng)事,西門慶當(dāng)網(wǎng)開一面才對,宋得的丈母非親丈母,說來不過是名義上的,年紀(jì)相仿,還是丈人已死去,其兩相合,不礙外人。尤其是,西門慶是色上人,對此當(dāng)生同情之理解,西門慶卻在審案中,這回卻擺出了一副公事公辦模樣(宋得上面沒人吧,也沒送錢吶),將兩人捆將起來,整理材料,往上面送案卷了(“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去了”);這案情報上去,會是甚結(jié)果?“這一送到東昌府,奸妻之母,系緦麻之親,兩個都是絞罪”。
不說西門慶說稀奇,單說潘金蓮聽了這個案情通報,潘氏反應(yīng)相當(dāng)激烈,她沒追問案情細(xì)節(jié):怎么勾搭上的,有如何風(fēng)情,宋得甚人才,丈母甚姿色,這些涉及風(fēng)月的撩人秘事,潘金蓮一句話都沒問,她突然激憤起來,對這事發(fā)表評論:“要著我,把學(xué)舌的奴才打亂糟糟的,問他個死罪也差不多。你穿青衣抱黑住,一句話把主子弄了?!?/p>
這案子里,有三個人物,其中一對奸者,一位使女。奸者是違法者,使女是告密人。潘金蓮對犯奸作科者無甚評論;對告密者卻是十分激憤,“要著我,把學(xué)舌的奴才打亂糟糟的,問他個死罪也差不多”。在潘金蓮眼里,犯法的犯罪的不是事,她最討厭最痛恨的最想食其肉寢其皮的,是那些告密者。
這里還要說開一句,通奸于現(xiàn)代,歸屬道德了,而以往卻是刑法管轄,罪刑是蠻重的——“兩個都是絞罪”。并非西門慶濫法,而是大宋、大元至大明、大清,刑法都是這么入罪的。西門慶將這案子如實上報,非其枉法,是其執(zhí)法——雖然現(xiàn)在看來,將通奸入罪,更入死罪,是惡法。
具體到這個案件,潘金蓮或認(rèn)為,這個使女破壞了人與人之間的基本信任,把人心搞壞了。在潘金蓮看來,世界最大的問題,不是法規(guī)敗了,而是人心壞了——潘金蓮素以法治著論,論及告密,便轉(zhuǎn)心治論者了。潘金蓮陳此高義,說來也是挾了些私的。這案里,誰告密誰?是奴才告發(fā)主子,這還了得?若說人心壞了,怕是主子壞在前,宋得與丈母對待奴才,或是不當(dāng)人的,不曾顧及使女尊嚴(yán):使女告密官家,源自“后因責(zé)使女”,使女才把那些勾當(dāng)悄悄附耳告訴鄰居。鄰居沒把告密擺在犯法前頭,單把違法置于缺德之上,乃將兩人捆將來,送了官府。
沒有犯法,哪來告密?犯法與告密孰大?在官家層面,西門慶執(zhí)法,這回是將法置于德之上的,而其私心里,卻如潘金蓮,對告密者痛恨如仇敵,一邊將丈母與女婿案,呈報東昌府去,一邊廂喝了公堂兩邊哼哈,將告密者暴打一頓,“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幾拶子好的。為你這奴才,一個小節(jié)不完,喪了兩條人性命”。拶,大概是釘竹簽吧,西門慶對此使用惡刑酷刑,也足見其對告密者之咬牙切齒——雖然,這里未必出于道德義憤,也未必是出于生命至上,或是出于維護主奴倫理。
潘金蓮對犯法的丈母養(yǎng)女婿,放置一邊,不予一評;卻對缺德的奴才告主子,拿來說事,怒氣沖沖。這其中還有關(guān)竅否?“借何十事,即插一宋得原奸丈母事,早為下文金蓮售色,以后至出門等情,總提一線也”。潘金蓮對告密反應(yīng)那么大,未必是她具有多強的現(xiàn)代人文理念,更多的是對自己預(yù)先構(gòu)筑理論吧。潘金蓮比宋得丈母說來更壞些,她在西門慶尚沒暴亡之前,便與女婿陳敬濟暗度陳倉,有過偷雞摸狗事。潘亦非陳之親丈母,也是后母與姨娘角色,兩人先是勾勾搭搭,后來更是明鋪暗蓋,翻版一曲宋得與丈母故事;而猶如復(fù)印者,潘、陳事發(fā),也是其使女秋菊告的密;秋菊何以要告密?潘金蓮有兩奴仆,一為春梅,一為秋菊,潘氏待春梅如姊妹,好得不行;待秋菊如貓狗,時打時罰,沒把秋菊當(dāng)過人,秋菊發(fā)現(xiàn)其與女婿奸情,便告發(fā)于月娘。潘金蓮雖沒死于官府之“兩個都是絞罪”,卻死于月娘將她趕出家門后,武松拿其祭兄。
潘金蓮是死于他人告密,還是死于自個不法?
四
王婆貪賄說風(fēng)情,便是“定挨光王婆受賄”。王婆積幾十年拉皮條經(jīng)驗,提煉了一個五字訣:“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挨光的兩個字最難,怎的是‘挨光?比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驢大行貨;第三要鄧通般有錢;第四要青春少小……第五要有閑工夫?!边@五件事中第四項,在《水滸傳》里表述不一樣,非是“青春年少”,而是“小就要棉里針忍耐”,意思是要做得“小”,能放低男子漢身段,跟美女油臉。
西門慶勾搭潘金蓮,便是照這五字訣行的?“潘”定是的。西門慶打潘氏窗下走過,不意潘金蓮支窗,一根棍棍沒把持住,落將下來,正打在西門慶頭上,奸情因此湊合,“婦人便慌忙回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jì),生得十分浮浪……越發(fā)顯得張生般臉盤,潘安的貌兒?!边@就落實了“潘”字,“驢”字,此時自然沒落實的。“鄧”,王婆給作了介紹,潘氏略知了,不過在西門慶“挨光”時候,他并沒以“鄧通”來“通鄧”,西門慶直接給王婆十兩銀子,付的是皮條費;潘金蓮受用的,大概一個飯局(恐是西門慶買的單)?!靶 迸c“閑”呢?若以《金瓶梅》說法,西門慶還算青春,以《水滸傳》衡準(zhǔn),西門慶小心是陪了一些,在設(shè)的飯局上,放得下臉,一口一聲娘子。“閑”卻被潘金蓮一句話省略:“官人休要羅唣。你真?zhèn)€要勾搭我?”聽得這話,“西門慶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薄恪靶 卑桑凰慊撕芏嚅e工夫不?“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一下子便入戲了,“閑”字沒了著落。
張竹坡沒事干,他讀《金瓶梅》,當(dāng)了一回統(tǒng)計局局長,做了一番統(tǒng)計工作。他統(tǒng)計說,跟西門慶來過的女性共有二十人,分別是李嬌兒,卓丟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龐春梅,迎春,繡春,蘭香,宋惠蓮,來爵媳婦,惠元,王六兒,賁四嫂,如意兒,林太太,李桂姐,吳銀兒,鄭月兒。這個名單,說來還不全面,西門慶正房吳月娘,沒計算在內(nèi);而吳月娘也是小妾轉(zhuǎn)的正,之前西門慶還至少娶過一房。
正宮娘娘是明媒正娶,不在五字訣里,那么其他婦人呢,西門慶所仗是否皆“潘、驢、鄧、小、閑”?說來,基本上是“潘、驢、鄧”,而“小”與“閑”,幾無。西門慶奈何潘金蓮,說來還算是花了幾天閑工夫的,在王婆茶坊轉(zhuǎn)了幾天,有話沒話,說了不少風(fēng)情,弄了家庭飯局,算得手;其他的,近乎“一箭就上垛”。前頭,西門慶見過李瓶兒一回吧,李瓶兒卻是沒見過西門慶,一日李瓶兒“立在二門里臺基上,那西門慶三不知走進門,兩下撞了個滿懷”。得,這一撞,省卻了很多“小”與“閑”來,沒幾個回合,兩人就入港了。
薛嫂給他介紹的是王六兒,先使的是“鄧”字訣,花了幾兩媒婆錢,約好日子,就挨光去了,“忙稱了一兩銀子與馮媽媽(王氏家仆人),拿去治辦酒席”。一次飯局,“彼此飲勾數(shù)巡,婦人把座兒挪近西門慶跟前,與他做一處說話,遞酒兒”。西門慶沒做甚“小”,也沒花多少“閑工夫”,兩人便“摟過脖子來親嘴咂舌”了。
格非先生曾做了個分析,西門慶所勾引者不算是人間“下三濫”,卻皆為社會“下三層”,其婦人品位都不高,如《紅樓夢》中林妹妹、薛寶釵、史湘云、王熙鳳類一流人物,一個也沒得到過,多半是“未曾會得鶯鶯面,先把紅娘來解饞”。跟西門慶有首尾的,不是丫鬟,便是章臺柳,終沒上上流。格非發(fā)現(xiàn)的是,與西門慶勾搭的都是“小家碧女”。我卻有個發(fā)現(xiàn),與西門慶沾染的都是“人家熟女”,妓女與丫頭除外,如林太太,如王六兒,如宋惠蓮,如來爵媳婦,如賁四嫂,甚或已娶進房來作妾的孟玉樓、潘金蓮與李瓶兒,都是勾的人家媳婦。
西門慶刮上的都是“小家碧女”,說來也是,潘金蓮出身貧寒;李瓶兒先前是太監(jiān)家的,王六兒是伙計韓道國媳婦。但要說,全是社會最底層好像也不對,林太太便是王招宣府的,算是官人太太吧。西門慶與之婚外情,貌似也沒做甚“小”,花甚“閑”,西門慶復(fù)制勾搭王六兒招花引蝶蹊徑,花了銀子請文嫂去說風(fēng)情,一說就中,約定兩天后,家庭飯局見,“林氏一見滿心歡喜”,說了些閑話,便上酒,“旁邊銀燭高燒,下邊金爐添火,交杯一盞,行令猜枚,笑雨嘲云,再是奔向主題,費甚周折?”有意思的是,林太太其年三十四五,西門慶其時三十二三,西門慶不稱少奶奶,而是一口一聲“老太太”,林太太居然沒甩臉子、擲杯子——西門慶沒做“小”啊,林太太也入其港了。
王婆五字訣,真落實的可能只是“潘、驢、鄧”,這三者里各自比重也不太同,潘金蓮算是“五字訣”都全的,而其比重大的當(dāng)是“潘、驢、鄧”的“鄧”字,在潘那有點分量,潘出身寒家,雖與西門慶勾搭那會,西門慶不曾花太多錢,而她入門作妾后,常向西門慶討錢,李瓶兒有張六十兩的高級床,潘氏也撒嬌使嗔,要了一張。不過,西門慶在潘金蓮身上花了很多錢嗎?也未必,潘金蓮更看重的是西門慶的“潘、驢”,甚而要排倆字的話,還該是“驢、潘”。李瓶兒呢,更談上“鄧”了,她嫁到西門家,讓西門賺了一大把,帶來的嫁妝數(shù)目蠻大的,李瓶兒看重什么呢?也是“潘、驢”吧——與潘金蓮比,“潘”是“驢、潘”,李是“潘、驢”。“鄧”之比值較大的,是王六兒,她是“潘、驢、鄧”,王之老公也知兩人那檔子事,卻是西門來家,王之老公走遠(yuǎn)去——他知道王六兒會為家里賺家資啊。縱是如此吧,西門慶在王六兒身上花費也不算多,除非是買些衣服,送個戒指啊。
想來,“潘、驢、鄧、小、閑”里,“小、閑”當(dāng)占比分最大才是,在女性面前做“小”,肯為女性花“閑”,才算是情感到位,而《金瓶梅》里,這兩字最是落空的。這就牽涉作者女性觀與其生活值了,在作家眼里,女性就是這樣的?他所描述的,符不符合生活真實?女性女性,作者只懂性,不懂女?《金梅瓶》里,有相當(dāng)多的細(xì)節(jié)描寫,都是很得勁的,說作者沒生活,真不好說;那么這就是晚明世情?“潘、驢、鄧、小、閑”,幾是“潘、驢、鄧、肖、涎”;“肖”者,不肖也,男人要壞,女人才愛?“涎”者,說的是男人敢于垂涎女人,主動出手,便可到手?
“潘、驢、鄧、小、閑”五字訣變“潘、驢、鄧”三字訣,或變?yōu)榱眍悺芭?、驢、鄧、肖、涎”五字訣,其所可證的,從明朝開始,社會已然不是慢性生活,而早已進入了快餐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