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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眺望與低回

        2018-07-20 10:03:04甫躍輝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菌子火把枇杷樹

        甫躍輝

        黎 貢

        高黎貢多少次說要去,多少次又說,下次下次,這次是太匆忙了。想要去,是真的;覺得匆忙,也是真的。于我來說,高黎貢不僅僅是一座山。在十多年離家的日子里,隨著對它的日漸了解,它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一種精神性的存在了。我那么迫切的想要靠近它,走進它,又那么焦灼地覺得,還沒有準備好。我并沒有確實地去想,要準備些什么,只是覺得,再等等,再等等,我應(yīng)該有更好的狀態(tài)的。

        但準備是永遠不可能充分的。

        在憶戰(zhàn)酒吧,酒至半酣,不知怎么又說起去高黎貢的事兒。有人鼓動,說你要去,我給找車;有人慫恿,說你要去,我全程陪同。也不知怎么的,昏昏然地,就約好了。次日醒來,想著答應(yīng)的事,不由得有些激動。

        幾乎是沒有任何準備,竟然真就成行了!

        先到保山農(nóng)民街,和開磊兄及他的兩位攝影家朋友匯合。飯后趕往百花嶺,青山如黛,殘陽如血,仍是習(xí)見的風(fēng)景;人呢,不論是賣甘蔗的、泡野溫泉的,也并沒什么特異之處。只是路越來越險了,不逢陡坡,便遇懸崖。待到得百花嶺,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原本是要好好休息的,可百花嶺藺站長太熱情了,他的熱情是完完全全寫在臉上的,先是拎出一壺酒,繼而拿出一副牌,大笑著說喝點兒喝點兒。司機小段不喝酒,也被我們拉來了,只要他輸牌,我們輪流替他喝。闃寂的暗夜里,我們的笑鬧聲分外響亮。但我分明感受到,有個靜默的巨大的存在,就在我們身邊。那是高黎貢?。≈钡酱蟀胍固傻酱采?,心緒仍然不能平靜。

        翌日清晨,我們朝山里進發(fā)了。五十多歲的傈僳族向?qū)湓谝股铩B酚l(fā)險了。蕨類叢生,亂石橫斜。吉普車醉漢似的趔趔趄趄,好不容易鉆出郁郁蔥蔥的叢林,停在俗稱舊街子的一小塊兒平地上。嚯!我們大概都喊了一聲吧?遠遠望去,是曙色乍現(xiàn)的瓷器樣的天空。繁星點點,青山脈脈,鳥鳴隱隱,這和我的想象是契合的。我們想看日出,想看群山之巔忽然光耀萬丈,那真叫人血脈賁張。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 天際一線橘紅,緩緩變亮,變淡,那太陽仍遲遲地在大山的肚腹里延挨。等不了了,我們打算進山。進了山還能看到日出的吧?我問傈僳族大叔。大叔說,看不到了。怎么會看不到呢?我不明白。不管怎樣,我們決定進山。剛一進去,立馬明白了,是真的看不到日出了。我們像是幾個芝麻粒兒,被巨獸似的大山囫圇吞沒了。

        只看得見馬蹄印深深的石板路,只看得見無處不在的青苔,只看得見紛亂蕪雜的灌木花草,只看得見藤蔓糾葛的大樹……單說這一株一株大樹,隨便哪一株,搬到城里去,都是要驚倒眾生的??墒窃诟呃柝?,它們是平凡的,一株一株,挨著靠著夢著醒著生著死著沉默著。傈僳族大叔說,這些樹不乏千年以上的。千年也好,百年也罷,時間對它們來說,已經(jīng)不是個太值得計較的問題。它們只是日復(fù)一日夜復(fù)一夜地佇立在這座峻拔的大山之上。陽光來了,月光來了,風(fēng)來了雨來了,它們就那么承受著。從來沒有的,我感覺到寂靜是如此的沉重。只聽得到我們粗重的呼吸聲。天色完全大亮了,落葉遍地的石板路光影斑駁。眼前的一切早已出離我的想象。我們驚呼,逗留,拍照,前行。寂靜越來越沉重,就是那繁星似的鳥鳴也不能減輕這寂靜的分量。鳥是很難看見的,因為樹木太多;獸更是從未見到,也因為樹木太多。我們恍若這大山里唯一走動著的活物。

        舊街子、二臺坡、大風(fēng)包、崗房、黃竹河、永定橋、黃心樹、換米處、迎客松……一個點一個點地攀爬上去,到了懶板凳,我們都說,這兒為什么叫懶板凳???那是因為實在懶得再走一步了。但不得不繼續(xù)走。不知道又走了多久,終于在叢林中看到房屋的一角,我簡直熱淚盈眶了。我知道,到山頂?shù)哪淆S公房了。

        不過是兩間屋子,一個小院落。

        傈僳族大叔已經(jīng)提前抵達,生好了火,煮好了水,我們各自吃了一碗泡面。都說,這怕是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泡面了。傈僳族大叔原路返回了。我們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下,也要翻山下去。就在這時,起風(fēng)了,烏暗暗的云從天那邊卷過來了。

        記得傈僳族大叔說,在山頂南齋公房這兒,有一群黑麝的。我站在暴烈的風(fēng)里,只看得見大山冷峻的身影和無數(shù)偃伏的低矮樹木?!恢獜哪膬洪_始,那些高大的樹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灌木和竹林。

        下山的路并不輕松。第一站是雪沖埡口。雖沒有雪,風(fēng)卻足夠大。我們幾乎不能呼吸。就在這樣的地方,竟然有一座碉堡。是二戰(zhàn)時期我軍阻擊日軍用的。這是我在高黎貢山上碰到的第二座碉堡了。第一座碉堡那兒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役,叫做“云天之戰(zhàn)”。這兒發(fā)生的是什么戰(zhàn)役?似乎并沒個名字,駐守在這兒的是什么人?也似乎并沒個名字。一個人,一座碉堡,守這一重大山,是怎樣的孤獨和勇毅?

        風(fēng)還在吹,不見分毫消歇。

        那些珊瑚樹和大樹杜鵑,一律被吹得帖服了山體。一朵一朵艷紅的杜鵑花挑在高高的樹梢,幾乎辨不分明。容易見到的,是地上的無數(shù)花瓣。我拾了兩朵藏在衣兜里,不多時,發(fā)現(xiàn)血一般的汁液浸出來了,胸口中彈了似的。

        大樹杜鵑越來越多,杜鵑花越來越多,每隔一段,石板路上便鋪開了一層落花。高黎貢,總算在最后的階段,給與了疲憊不堪的我們最溫柔的撫慰。

        這時候,我顯露出了急性子的一面,不等大家一起,一個人朝前跑了。后來,同行的朋友說,我跑得就像一頭麂子那么快。很快,我身邊沒人了。天色已近黃昏。環(huán)顧四周,除開樹木,便只有自己。仿佛整座高黎貢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想要大聲喊,又閉緊了嘴巴;我想要快步走,又怕驚擾到什么。光影,鳥鳴,風(fēng),在我周身旋轉(zhuǎn)盤繞。仿佛天地間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路時隱時現(xiàn),方向時明時亂,我踽踽地走著,偶爾停留,看看山影,心頭一緊,又趕緊挪步。無論走還是停,均感受到那巨大的寂靜。

        這是高黎貢??!

        ——我再次深切地體認到。

        回程的路近乎是沉默的。大家都累了。又似乎并不是因為累。是因為無話可說。我們剛剛在十二個小時里閱盡造物的豐贍,還能說些什么呢?言語是多余的,感嘆也是多余的。只能沉默著。夜越來越深,吉普車仍然在柏油路上奔馳,前路簡直無有窮盡。直到凌晨兩點,我才回到施甸縣城。躺下了,才想起,下山后竟然沒有回頭看一眼。轉(zhuǎn)而又想,看了又怎樣呢?因為肯定是什么也看不到的。高黎貢,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到的。

        端午記

        小麥收割后,土地要空蕩蕩好些個日子。先前掩藏在麥地間的田埂,一條一條袒露出來,綠得醒目。田埂的綠益發(fā)顯出土地的寂寥了。直到有一天,荒廢多日的土地被翻轉(zhuǎn)過來,黑暗的內(nèi)心散發(fā)出發(fā)酵過的濃郁氣息。家門前枯索多日的水溝熱鬧起來,來自水庫里的水,紛紛涌到各家的田里去。

        小時候,這時若到村外,遠遠望去,只見一頭頭牛在漠漠水田間緩慢地跋涉,脖頸上搭了沉重的軛,鼻子噴出粗氣,嘴巴磨動著,唇邊掛了一堆肥白的泡沫。水牛后面,是個高高卷起褲腳,舉著鞭子吆喝的中老年男人。男人瘦骨伶仃,腿肚子上翻出青筋。附近的水田有的已經(jīng)綠了,走近看,是新插的一簇一簇的秧苗。更多的田壟仍然明白如鏡。挑著秧苗的人,往來穿梭在窄窄的田埂上。靈活的白鹡鸰在人們周圍跳躍翻飛,悠閑的白鷺離得遠遠的,忽地撲扇翅膀,飛到遠處的一株柳樹上去了。更多的鳥兒聚在不遠處的村落里,村里枇杷黃熟了。此時最惹人注意的當然是布谷,一聲接一聲,在天地間那么清越明亮。

        在這最為忙碌的時節(jié),端午節(jié)到了。

        我一直覺得奇怪,端午、中秋和除夕這三個最為重大的節(jié)日,怎么前兩個都在農(nóng)忙時節(jié)呢?是因為越是辛苦越要歡樂么?

        不管怎么辛勞繁忙,人們對待節(jié)日是不會馬虎的。在端午前兩天,我們便忙開了。我和媽到山上的自留地去,那兒種了一大蓬粽葉;還要去找?guī)卓米貦?,摘下葉子后一條一條撕開,用來包扎粽子;糯米是早早就準備好的,泡在水里,瑩白踏實。粽子要包得好看且大小合適。看一個個綠綠的粽子從手里產(chǎn)出,是件愉快的事兒。粽子堆了小半鐵鍋,鍋里還要放進雞蛋和捆成一大串的大蒜。柴火呼拉拉燒著,沒多久,粽子沒熟,雞蛋和大蒜早熟了。因了粽葉,雞蛋殼染成了黃綠色,攥在手里很豐實的感覺;大蒜呢,則煮得軟趴趴的,塞進嘴里,舌頭和上顎一扁,蒜肉便給擠出來了。除開這些,還有一樣重要的食物,便是雞肉。端午的雞肉和平常不同,需要加入許多藥材。除了自家菜園子里就有的鳳米花根,還要到山里去,挖回羊膻草等。如今,我知道鳳米花就是姜花,卻仍然不知道羊膻草的大名是什么。

        我和奶奶扛了鋤頭,背了竹簍,到山里去了。

        離家不過百米的背后山就能找到不少羊膻草。墳堆間的雜草里,那矮矮的探出小小白花的就是。拿著小鋤頭,瞅準了,淺淺刨挖幾下,就能揪出一株來,湊近聞一聞,果然一大股羊膻味兒。平日里,那些墳頭多少讓人害怕。可羊膻草偏喜歡長在墳堆四周。此時,一座一座墳頭,倒有些讓人看著歡喜了。挖回的羊膻草根洗凈了,和洗凈剁碎的鳳米花根——有時還會加上茴香根,放進雞肉鍋里一塊兒煮。不消多少工夫,一股特異的藥香便撲鼻而出了。

        吃飽喝足了,大家都要出門去。老家沒什么合適劃龍舟的河,也從沒聽說過有劃龍舟的風(fēng)俗。出門是要到街上去,去趕花街。這才是整個端午節(jié)慶里最讓我們這些孩子高興的。

        花街設(shè)在縣城。那時候,縣城不過是窄窄的兩條街。每條街的兩側(cè),一家挨一家搭起棚子,棚子的主人,據(jù)說一半是縣里的各家企事業(yè)單位,一半是喜好花草的個人。棚子里擺置了各種盆栽花草,大多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印象深的有緬桂(白蘭花)、米蘭、香櫞、蜀葵、朱頂紅等,還有些藤蔓植物,譬如葡萄、西番蓮和素馨花,當然了,最多的要數(shù)蘭花。那時候蘭花熱,棚子里多的是各種珍稀罕見的蘭花。各種植物種在各異的花盆里,大的小的,高低錯落,能開花的,這時候都開了花,紅的白的,花香襲人。也有些奇特的植物,讓我覺得不可思議,譬如后來才知道名字的佛手。我以為那并非地球上能夠存在的植物,可它就真真切切地掛在我眼前的樹枝上。很讓我懷疑那是用膠水粘上去的。當然,棚子里不止有植物,還造出了假山假河來,相互配合,小小的棚子就如繽紛的花園。印象里,那些花似乎是不賣的,只是那么擺設(shè)著,讓人進來看,讓人看了后說一句,這家的花真好!

        每一個棚子前都圍滿了人,要走進去,卻也不是很困難的事。熱鬧里自有一份閑靜在。

        完全熱鬧的,得數(shù)擺著輪盤賭的攤位。那些攤位大概是一些流動小商販擺出來的吧,賭注不過三五塊錢,但大人們叫嚷著,一個個早已血脈賁張了。他們賭完后,不管輸了贏了,都是很快要回到正在插秧的田里去的吧?

        太陽酷烈,濕氣蒸騰,我在這混雜著花香和欲望的老街上走了一趟又一趟,揮汗如雨,兩手空空,說不清緣由地激動著。

        后來,花街沒了,端午節(jié)便索然無趣了許多。漸漸的,我也就習(xí)慣了這沒有花街可逛的端午節(jié)。再到幾年前,花街恢復(fù)了,卻不再是當初的模樣。我從邊上經(jīng)過,看到花草仍然很多,但多的是發(fā)財樹之類的,花盆也多印著“?!弊?。輪盤賭不知道有沒有了,大概是禁絕了吧。各種小攤自然是多得數(shù)不過來。街上的人也比記憶里的多出不知多少倍。但這一切卻再也沒給過我那種莫名的激動。

        如今,端午幾乎是完全沒法讓我激動起來了。從網(wǎng)上看到賽龍舟了吃粽子了,才忽然想起,哦,是端午了。端午后幾天,車過青浦前云路,忽見路邊有大片水田,水田里有一二十只白鷺。立馬停車路邊,穿過幾棵水杉,幾十畝稻田完全鋪展在眼前。那些白鷺,或漫步,或低飛,和記憶中的并無二致。

        火把燒

        有時從冬天就得開始準備。冬天是云南的干季,天干物燥,雨水極少,天藍得像一片深邃的水,水里恍若有絲絲暗影。通往山里的路積滿浮土,一腳踩下,撲突一聲,土灰飛起,久久不落。沿路朝深山里走,兩側(cè)的羊草果樹(桉樹)挺立著,頂上刀形的葉子切割開干燥的藍色空氣。更多的樹是云南松。站定了聽,呼呼呼呼——這片松林呼應(yīng)著那片松林,這座山呼應(yīng)著那座山。風(fēng)從哪兒吹來,又要吹到哪兒去?此時若回頭朝山下眺望,只見無數(shù)樹梢在俯仰。風(fēng)聲襯托出巨大的寂靜,山下的村子在這寂靜里顯得飄渺又迢遙。

        光在山路里走,只會一無所獲,須得深入到樹林里。小時候上山,我常和奶奶一起。一年四季,無非是采茶、挖藥、找菌子、摘黃果兒,冬天卻不適合這其中任何一項。除了松樹羊草果樹等綠著,地上的草和灌木大多枯黃了。這時節(jié)上山,奶奶是要找柴火,我一面幫著找柴火,一面正要尋覓火把節(jié)必需的松香。松香不在松樹干上,是在松樹根部。黃白色的,小拇指頭大的一顆一顆窩在一塊兒,好似松樹下的蛋,多的話能有一大碗呢。這種松香是干燥了的,中間夾雜些枯干的松毛,聞一聞,一股苦澀的山林氣息。這樣的好運氣當然不會總有。不少時候,撿到的松香是黏糊的,還沒干透呢,且沾了泥土和青苔。有人說這樣的更容易燃燒,我卻總不大喜歡,但也管不得這許多了。

        松香拿回家后,得再曬上幾天,等完全干透了,找個木棍或瓦片,把松香碾成粉末,最后放進方便袋里備用。如此,算是完成第一項準備工作了。

        第二項更重要的準備工作就要開始了。那是什么?當然是扎火把。

        我們總想著,火把要扎很粗,至少小臂粗,最好小腿粗,更好的當然是有大腿那么粗了。我媽看我們把火把越扎越粗,給個白眼,說都有中柱粗了!

        火把還要扎得長。所以不能用松柴,松柴硬脆,扎長不易;竹篾柔軟,才有長的可能。竹篾哪兒來呢?自然得從我媽那兒弄。我媽靠破篾子編毯笆貼補家用。破篾子會得來很多下腳料,下腳料會被我媽曬干了當做柴火。我們就從這些下腳料里拿——當然是偷偷地拿。但總會被發(fā)現(xiàn)的,發(fā)現(xiàn)時,竹篾已經(jīng)被我們扎成火把了——不記得我媽有沒有過把火把重新拆成柴火的劣跡,大概是有的吧?因為我總記得,火把是要小心翼翼保護著的。晴天了曬出去,雨天了收進來,一天一天,火把表面的竹篾干燥得卷曲了,中間填進去的松果干燥得豁開了嘴,頂端夾著的松毛干燥得仿佛自己會燒著。

        干季過去,雨季來臨了。

        云南的雨是說來就來的,忽然之間,烏云漫卷,大風(fēng)呼嘯,樹木低俯,飛沙走石,雨嘩啦啦啦傾盆直下??创笤鹤訉γ嫣酶缂业奈蓓敚箍识嗳盏耐咂v起一片青煙。雨水順著瓦溝咕咚咕咚往下灌,瓦溝底下支了盆、支了桶、支了缽頭,叮咚叮咚,夏天的音樂開始了。

        不消幾場雨,各種野花便爭先從土地里掙扎出,大院子里可以見到牛筋草、車前草、馬唐、鴨跖草、灰灰菜、鬼針草、龍葵、通泉草、澤漆、狗尾巴草、紅蓼、益母草、何首烏、野燕麥、蛇莓……最多的要數(shù)馬齒莧,院子快被馬齒莧織就的地毯鋪滿了。大雨一停歇,綠的更綠了,開花的哪怕再平凡也會多幾分亮麗。熾烈的太陽光里,混雜著土腥味的濕漉漉的空氣里,飛來了蜻蜓、蝴蝶、蜜蜂,當然,也免不了蒼蠅和蚊子。它們嗡嗡嚶嚶,濟濟一堂。夏天的音樂更盛大了。

        這些植物名是我后來慢慢知道的,就像我很后來才知道,紫薇原來就是我們說的火把花?;鸢鸦ㄊ沁@時節(jié)最令人注目的植物了。在我家的自留地邊,挨著水溝的地方,就有一大株。平日里是不會注意到它的存在的,夏天一到,恍惚一夜之間,它忽地開滿了一樹。紅紅的粉粉的,蓬蓬勃勃的,火把一樣燃燒著。

        火把花一開,火把節(jié)是真要到來了。

        陰歷六月二十五這天(不少地方是六月二十四),最怕的就是下雨??汕f別下雨??!孩子們祈禱著。只要有太陽,總還是要把火把再曬一曬的,也要曬一曬松香。余下的時間,就是等待。時間變得如此磨人,鈍刀子割肉一般。夏日漫長,太陽遲遲不落。施甸的太陽落下,要到八點以后了。我們迫不及待,又極力克制著。等堂哥們高舉火把出門了,我們這才帶上松香,拿出火把,將火把頭壓低,點著了頂端的松毛。小小的火苗迅速蔓延,竹篾噼噼啪啪燒著了。我們忙舉起火把。爸媽喊,放低些放低些,不要燒到房子!只好稍稍放低火把,心有不甘的,昂首朝門外跑?!S多年后,想起這個場景,似乎可以聽見一?;鸸馍溥M黑夜腹地那劇烈的聲響。但只一瞬間,連同我們的呼喊、心跳,全給黑夜吞噬了。

        慢慢的,火把才從這濃稠的夜色里掙扎出來。

        火把剛剛壓低了又忙忙抬起,快燒到房檐了,又慌慌地壓低一些。火星迸濺,灼傷黑夜的皮膚;火把碰撞,一個人遇見另一個人。聚在一起的光和熱,走出村子奔向曠野。水稻、毛豆、玉米長勢正旺,濃墨重彩的綠色湖泊里,蚊聲煊赫如雷鳴。蚊子軍團朝我們身上撞擊,朝火光里沖殺。刺啦刺啦,蚊子的焦味兒刺激著我們的鼻子。野地里不再有易燃的東西,我們放肆地揮舞著火把,火光一圈一圈地糾纏著我們。接連朝火光里扔進一把一把松香粉,轟一聲,又轟一聲,火焰驟然升高又急速塌縮,黑夜如同粘稠的糖漿,伸縮不盡,綿長久遠。星空底下,我們的大呼小叫,呼應(yīng)著火焰的赫赫歡笑。

        “火把火把甩甩,谷子結(jié)成拽拽;火把火把甩甩,蚊子虼蚤嘴歪……”

        咒語一般念叨著。似乎豐收可期,似乎蚊子真可以被嚇退。

        漢村在東山腳下,抬頭望去,遠遠近近,村頭村尾,東山山寨,西山半腰,一點一點火把連綴著,成一條線,成一片錦,直要燒到天上去。我時常想,這時候爬到山頂朝下望,望見的施甸壩子會是怎樣一幅圖景?后來看電視劇《三國演義》里火燒赤壁,忽然想,哎,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啊!

        火把漸漸短了。不得不往家里走,火把頭不得不壓低了再壓低。許多大人站在路邊,兩眼盯牢我們,謹防我們身體的小小野獸忽然躥出,高舉火把奔向自由……大概是為了進一步拘禁住我們手里的火,大人們才會想出這最后一個節(jié)目來。

        這是火把節(jié)最后的儀式,我們常舍不得把手里剩下的一小截火把投入火堆,但惋惜歸惋惜,我們終將孤注一擲,讓屬于火的終歸于火。最后一點兒松香粉扔進火堆后,火堆轟然巨響,四周明如白晝。這最后的火光映照著孩子們的臉也映照著大人們的臉,紅彤彤的一張一張臉,面具般浮凸在黑夜的波濤之上。我們知道,最后的時刻來臨了,紛紛朝火堆跑去——

        跳過火堆,就沒災(zāi)沒病了;

        跳過火堆,就快快長大了。

        火堆在孩子們的跳躍里漸漸變小,變暗。此刻,星空暗淡,夏夜憂郁,微風(fēng)不起,萬物靜止,是要下雨了嗎?果然,雷聲隱隱,大雨正在奔襲此地的路上,我們匆匆撇下熄滅的火堆逃回家,甚至忘記了回頭瞥一眼……翌日醒來,大雨停歇了,我們看到,屋后的空地上,突兀地多了一攤濃黑如夢魘的灰泥。

        枇杷樹

        我家后院不止兩棵樹,卻常被誤以為就兩棵樹:一棵是枇杷樹,還有一棵也是枇杷樹。眾樹之中,這兩棵最高,高得超過家里的兩層瓦屋。它們存在的年代也最久,據(jù)說,是在我出生前頭幾年,爺爺從崖子頭親戚家?guī)Щ貋淼男∶?。幾十年后,爺爺過世了,兩棵樹已然亭亭如蓋;再后來,別的樹沒了,它們?nèi)匀煌α⒅|邊屋檐邊那棵小枇杷樹細一些,枝葉收束,結(jié)的枇杷多而小;西邊屋檐邊那棵大枇杷樹粗一些,枝葉披散,結(jié)的枇杷少卻大?!按箬凌藰洹?,“小枇杷樹”,家里人一直這么喊它們。我們甚至給兩棵枇杷樹劃分了權(quán)屬關(guān)系,小枇杷樹歸弟弟,大枇杷樹歸我。

        兩棵枇杷樹,每年開兩次花結(jié)兩次果。一次“倒花”,六月開花,十月結(jié)果,花少果也少;一次“順花”,冬天開花,次年四五月結(jié)果,花多果也多?!请x開云南好多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其中的異樣。我們那兒,卻是年年如此的,不止枇杷,石榴也這樣。

        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時間,我都會爬到樹上,如同那位樹上的男爵?;叵肫饋?,大概只有冬天很少上樹吧?冬天里,天藍得發(fā)白,云很少到來。站在樹底抬頭望,枇杷樹的枝椏疏朗許多,巨大樹冠的外層,零零星星綻出花來了。枇杷花起初是個毛茸茸、黃褐色的小腦袋,緩緩緩緩張嘴,露出一瓣瓣潔白的小牙齒。枇杷花的呼喊,喚來蜜蜂、土蜂、黃腰蜂和蝴蝶。蜂飛蝶舞,寂靜的冬日多了多少熱鬧。

        薄薄的花瓣謝落地上,很快便被高原的陽光收干水分,隨風(fēng)飄散。

        小小的青枇杷在枝頭探頭探腦了。

        有多少人吃過青枇杷呢?小時候,我吃的枇杷,大多都是青枇杷。枇杷才有手指頭那么大,我就開始上樹了。挑大的摘,一個個摘下后捧在手里,毛乎乎的硬錚錚的,擦掉表皮的細毛,咬掉花眼,擠出尚呈白色的核——此時的枇杷核沒什么粘液,并不怎么滑。然后蘸了事先調(diào)配好的鹽和辣椒吃——也是離開云南多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用水果蘸“鹽辣子”吃,在許多人眼里是很怪異的。云南人可不覺得。對許多未熟透的水果,譬如梨、石榴、芒果、梅子、木瓜、李子、葡萄等等,我們都這么干。

        端午前后,順花枇杷成熟。從村外很遠處,就能望見,兩棵枇杷樹猶似兩朵黃色的蘑菇云。太陽底下,黃得那么亮眼。熱風(fēng)時時吹來果實成熟的氣息了。

        啪,一聲響,一個枇杷摔落地上。

        水泥地面迸開一小片烏暗的水跡,滑溜溜的果核濺出老遠,撿起果肉看一看,定是被鳥啄食過的。仰頭望去,革質(zhì)的寬大葉片簇擁著累累果實,陽光透過點點縫隙濾下,尺子畫出的一條一條筆直光柱里,浮動著細微的塵埃,是光陰正趕路呢。鳥兒們在枝丫間蹦來跳去,小小的身影乍隱乍現(xiàn)。如今,我能依稀辨識出樹上躍動著的有樹麻雀、戴勝、黃臀鵯、白頰噪鹛、綠背山雀、黑頭金翅雀、暗綠繡眼鳥,還有常被誤認為是喜鵲的鵲鴝。小時候,是除了麻雀再不認識其他的——不過,那會兒也沒這么多鳥飛到枇杷樹上。我們每天上樹幾趟,哪里還有多少鳥敢飛來呢?

        放學(xué)回來,書包一扔,鞋子一脫——有時候也不用脫,因為本就沒穿鞋,抱住樹干就往上爬。三蹬兩抓,抓到枝椏后,爬樹和爬梯子便沒什么兩樣。我最常爬上去的,自然是大枇杷樹。與后沿墻頂平齊處,是樹的第一個平臺,樹干分出南北兩枝,朝北的是主干。沿主干稍微朝上,到屋頂平齊處,來到第二平臺,幾根小枝椏間有個小小的“托盤”,約摸可以放得下一只碗。我也真把碗塞進去過。先拽一捆麻繩上樹,找個地方拴扎牢了,放下繩子,繩子底端系上竹籃,籃子里放進碗筷。垂下兩條腿,坐了其中一根大枝椏,慢慢把籃子朝上拉,確保一路別碰到磕到。拿到碗后,穩(wěn)穩(wěn)當當塞進主干中間的“托盤”。此時的一碗飯,似有了別一番滋味。——當然咯,這是樹上沒枇杷才干的事,有枇杷時,上樹自然都是沖著枇杷去的。

        第二平臺處,那伸向屋頂?shù)拇笾?,枇杷一串挨著一串,擠擠挨挨的,云朵似的亸到瓦屋頂。瓦片好幾年沒翻檢,靠近枇杷樹的幾條瓦溝堆滿枯葉、細枝、不知哪一年落下的干癟的枇杷。不知什么鳥銜來一粒種子,竟在這被雨水漚爛的雜物間生出一株鳳尾蕨……想要摘那枝椏上的枇杷,須兩腳勾住身后的主干,伏下全身貼緊枝椏,伸長了手去夠。也試過用勾鐮之類的器具,又怕力道不巧,掰折了枝椏;也想過跳到瓦屋頂,也真試過一次,兩手握緊枝椏,兩腳懸空,朝屋頂踩。只聽得哐啷一聲,兩片瓦碎了,驚出一身冷汗。

        要想吃到最大的枇杷,得到更高處的第三平臺。

        每一年,大枇杷樹樹梢,總會結(jié)出三五個小雞蛋般的枇杷。它們被我視若珍寶,要用棕皮給包起來,以防鳥雀偷食。每一天,我都要爬上樹梢。那時候人小,心里有些怕的,仍硬要往上爬。往上,再往上,最后抱住細弱的主干,揭開棕皮,一二三四五,五個胖娃娃幸福擁抱,五個胖娃娃曬曬太陽。

        也有被鳥雀偷食了的,也有被大風(fēng)吹掉了的,難免要傷心一陣的。每年也總有那么一兩個能存到熟透。顏色慢慢變黃,黃里慢慢泛紅,紅里慢慢浸出成熟的馥郁果香。表皮繃得緊緊的,指甲輕輕一劃,立馬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終于,時辰到了,我摘下它們,祭了五臟廟。唇齒間回味中,失落不可避免地襲來。

        枇杷最繁盛的時光,匆匆過去了。

        一個個夏天我想在樹上搭一間小屋,屋里看書,吃飯,睡覺;一個個秋天到來了,小屋仍沒搭起。無奈之下,有一天我甚至偷偷抱著主干在第一個平臺那兒睡了一夜。

        云朵越來越高,天氣越來越?jīng)觯L(fēng)越來越大。

        有時候在第二平臺處,有時到第三平臺處。抱住那幾欲消失在空氣里的細弱樹梢,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沒有鳥雀發(fā)現(xiàn)我。

        我家住在東山腳下,爬到大枇杷樹頂朝西望,無遮無擋,視線在施甸盆地一路飛馳,直到阻于最西邊那一脈屏風(fēng)似的高山。夕陽正在落下。曾經(jīng)有幾年,每年至少一百天我會像這樣眺望著夕陽正在落下。往西山落下。往大地深處落下。往白晝的淵藪落下。風(fēng)呼呼地吹,天氣驟冷,滿天云朵驚慌逃竄,恍若躲避黑夜的追捕。我抱住那已然消失在空氣中的樹梢,深覺自身也已消失在古老而又新鮮的夕光里。夕光照耀到好多年后的院子,大枇杷樹砍了,小枇杷樹沒人攀爬了。夕光轉(zhuǎn)眼變成黑白底片。——我也再沒看過那樣好的落日,倒是常常吃到小雞蛋般的枇杷。這般大小的枇杷,原是極為平常的。

        拾菌子

        不記得是幾歲開始上山拾菌子的。我們就是這么說的,“拾菌子”,不是“找菌子”。就仿佛,那菌子滿山滿坡的,只管上山拾到籃子里便是。村里有經(jīng)驗的人,上山拾菌子總是背一只半大的背簍的,也有的是拎一只提籃。無論如何,容器都是竹編的,有縫隙,菌子擱里面后,可以暢快地呼吸。菌子當然會呼吸!只有那種沒經(jīng)驗的人,又或者十足懶散的人,才會揣一個塑料袋上山。塑料袋多憋悶??!菌子裝進去,沒有不悶出毛病的。我是個志大的人,總要背個背簍的,那期望當然是滿簍而歸了。當然,不說也知道,這樣的機會其實并不多。

        很多人是天還沒亮就要上山的。我一直想不明白,天還沒亮,他們看得清路就不錯了,怎么看得清樹根下草叢里有沒有菌子呢?難道要靠兩只手摸過去?可不明白歸不明白,村里剛剛升上炊煙,那些人三三兩兩下山來了,背簍歪歪地背著,頂上覆一些綴著露珠的茅草,茅草稍稍透開一些,底下全是菌子:銅綠色的銅綠菌,橙黃色的旱谷菌,鵝黃色的蕎粑粑菌,青白色的青頭菌,黑色的黑大腳,暗紅色或奶白色的奶漿菌,黃色的圓球的姜疙瘩,杏紅色掃帚樣的掃帚菌,內(nèi)圈杏紅的喇叭狀的喇叭菌,灰色的大的雞樅,灰色的小的雞樅花或者小灰老頭,皺皺巴巴干枯瘦弱的雞屁眼菌……菌子在村人眼里是有高低貴賤之分的,那時候,最高貴的當然是雞樅,最低賤的則是雞屁眼菌。雖都與“雞”有關(guān),待遇卻大大不同——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城里人哪分得清這個,只消用香油炸了,雞屁眼菌就可以當做雞樅售賣了。而我喜歡的菌子呢,當屬銅綠菌和旱谷菌,好看,更好吃。

        ——那些早早上山拾菌子的人,大約不多時便會出現(xiàn)在幾公里外的街上吧。

        待我上山,不管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菌子,都被人篩了一遍又一遍了。

        我總是要吃過早飯才能上山的,又總是和奶奶一起。二十多年前,我十來歲,奶奶七十來歲。七十來歲的奶奶翻山越嶺一點兒問題沒有。出了家門,走在村道上,奶奶不時停下腳步和人說話。張家長李家短。啊,真是沒個盡頭哪!我一再催促奶奶,快點兒吧快點兒吧,菌子都被人拾光啦!奶奶挨不住催促,只能匆匆與人話別??勺卟欢噙h,又撞見個同齡老太太,不可避免地又聊上了。那時候的我,真是對全村的老太太充滿了怨氣啊。好不容易到得山里,太陽都快升到最高處了。

        陽光耀眼,山林陰郁。鳥叫長一聲短一聲,忽地停下,山林便愈發(fā)陰郁,并且寂靜。我只顧睜大眼睛低了頭看。地上茅草長長的葉子被磨得锃亮,朝兩面倒伏,讓出一條條小路來。都不知道有多少雙腳從這些路上踩過了。我不甘心,仍用木棍在草叢里扒拉來扒拉去。偶爾看到一朵兩朵,也不管大小,都是要盡數(shù)收入背簍的。也有時候,扒開草叢,竟然看見七八朵十來朵,那真是要欣喜若狂了。

        這么說,拾菌子只要眼睛好,肯扒拉草叢就行?當然沒這么簡單。拾菌子是有訣竅的。奶奶告訴我,菌子大多長在那些半陰半陽的地方。這還只是一般的訣竅。更大的訣竅在于,你得知道“菌子壇”。顧名思義,“菌子壇”就是菌子聚在一起開會的地方嘛。奶奶是知道不少菌子壇的,也都毫不吝嗇地告訴了我。譬如剛上山的大路邊,那兒有條下雨才會有水的小溝,溝邊的草叢里多生長銅綠菌和黑大腳。因為就在大路邊,最容易被人忽視,也就每每讓我和奶奶有了不小的收獲。還有一處,是在半山腰的一片亂石旁的深溝,溝底常年積水,兩側(cè)茅草叢生。十來歲的我到了溝邊,頓覺陰風(fēng)颯颯,是有些害怕的??赡菧线?,偏偏生長著成片成片的小灰老頭。再有一處,是快到山頂?shù)囊惶幎畞砻咨畹膽已?。奶奶有一雙“解放腳”——就是裹了小腳又放開了的,是有些畸形的。所以,奶奶是沒法下到崖底的,可奶奶竟然知道,崖底出姜疙瘩。我半信半疑,拽住崖頂露在外面的胡須似的大拇指粗細的松樹根,撅了屁股,弓起身子,一步一步朝下挪。崖壁上的紅土太松軟了,松樹根又太滑溜,下了不過三五米,我便兩手松脫,滋溜溜地徑直滑至崖底了。崖底長滿一人多高的茅草,茅草中間有個小水塘,水塘邊上,盡是拳頭大小的姜疙瘩。我?guī)缀跻獡渖先チ???珊逈]帶背簍,兩只手很快塞滿了。抬頭望去,奶奶正俯瞰著我,笑意讓皺紋都綻開了。我銳聲喊奶奶,要她扔下背簍。我聽見我的聲音撞擊懸崖四壁,松軟的紅土紛紛墜落。

        除開能吃的菌子,山里還有很多不能吃的菌子——而且,總是占多數(shù)的。比如,“死人頭”。那懸崖底下,就不單盛產(chǎn)姜疙瘩,還盛產(chǎn)死人頭。和姜黃色的姜疙瘩挺像,死人頭圓圓地篤定地扎在地上,顏色卻是灰黑的。更大的區(qū)別在于,死人頭里面是粉狀。遇上我們這些孩子,也算是“死人頭”倒霉,總要被我們一腳踢去,咕嚕嚕滾遠了,同時騰起一蓬黑煙。還有種“笑菌”,長得有些像雞樅,據(jù)說有一戶人家誤食了,笑了一整夜沒停下。

        然而,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也有二十多年前我們以為無用的菌子,后來竟然發(fā)達了的,最有名的當屬“一掐青”,又叫做“見手青”??疵志湍懿碌剑@菌子只要損傷了,白色的口子立馬會變成青色。看到這詭異的狀態(tài),就知道其毒非小了。還有誰敢吃嗎?總有人敢的。聽一位吃過了中毒的說,中毒后會看到天花板上波濤洶涌,許多小人兒在奔跑。我讀大學(xué)后,才知道這菌子被許多城里人視為珍寶,比銅綠菌漢谷菌都要金貴。村里人也便跟著寶貝起它們,雖然自己還是不敢嘗試,但會拾了賣到街上,專門賣給那些貪饞的城里人。

        如今,我是也成了“城里人”的一份子了。

        剛到上海讀書時,暑假一回家,還能吃到菌子。有一年暑假后返校,從縣里上車時,看到做菌子生意的人擱了兩大框銅綠菌在大巴頂上。那年月,銅綠菌大概兩三塊一斤。過了一夜,大巴來到昆明,買菌子的人來了,出價是二十五塊一斤。買那么多菌子,當然不可能自己吃,肯定是要到市場上去賣的。那又得賣多少錢一斤呢?那時候我才明白,為什么昆明人買菌子一般不是按斤算,而是按兩算。

        工作后,暑假沒了。菌子是很難吃上了。夏天打電話回云南老家,總和爸媽說起菌子。爸媽知道我的心思,買了不少菌子回來,用油煎了,真空包裝了,說是郵寄到上海。幾天后,我便收到個奇怪的包裹,圓滾滾的,活似快要撐破肚皮的母豬,剖開來,十幾個塞滿菌子的塑料袋則是十幾只滾圓的吱吱叫的小豬。為了安慰爸媽,我告訴他們,只有幾袋壞了,大部分還能吃,不,是好吃著呢!再說,上海也是有菌子的,以后不要再給我寄了。

        上海有的其實不是菌子,而是蘑菇。蘑菇和菌子是不一樣的。

        菌子會一直生長到秋天。中秋節(jié)那天,大概已經(jīng)吃不到菌子了吧?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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