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司·奧茲（1939——），以色列最著名的作家，也常常被稱作以色列“當(dāng)代最偉大的作家”。希伯來大學(xué)文學(xué)與哲學(xué)學(xué)士，牛津大學(xué)碩士和特拉維夫大學(xué)名譽博士，本·古里安大學(xué)希伯來文學(xué)系教授。他的創(chuàng)作根植于他所生活的那片土地的急風(fēng)驟雨式動亂的歷史中。他的作品貫穿著一種對人性脆弱的理解。由于他無法分享以色列國那代人樂觀主義觀點和對于前途明確無疑的態(tài)度，他以嘲弄的筆觸描寫了現(xiàn)實，對他所生活的社會作了坦率而深入的考察。本文譯自他的短篇小說集《鄉(xiāng)村生活掠影》，出版后深受好評，有評論家稱本書是除《愛與黑暗的故事》之外，“他漫長而輝煌的生涯中一本最優(yōu)秀的書”。

一

那個陌生人并不全是個陌生人。他的相貌中有些東西讓阿里耶·澤爾尼克瞥見他第一眼時就很反感，但又很吸引他，如果說那真的算是第一眼的話：他感覺他記得那張臉，記得那兩只幾乎下垂到了膝蓋的胳膊，然而他印象模糊，仿佛那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那個男人停下汽車，正好停在了大門的前面。那是一輛米黃色、布滿灰塵的汽車，后窗甚至連側(cè)窗上都貼著一片花花綠綠的貼紙：真乃是五花八門的聲明、警示、標(biāo)語和感嘆號之集大成者。他鎖上汽車，“嘩啦嘩啦”使勁兒搖晃著每一個車門，確保車門都鎖好了。然后在引擎蓋上輕輕地拍了一兩下，仿佛汽車是一匹老馬，你把它拴在門口的拴馬樁上，無限愛憐地拍了拍，讓它知道，它不會等很長時間的。然后那個男人推開大門，大步流星地朝葡萄藤架掩映著的門廊走過去。他走路的姿勢是忽走忽停，幾乎是痛苦的，就像是在炎熱的沙地里走路一樣。

阿里耶·澤爾尼克從他坐著的秋千座兒上能夠?qū)φ麄€院子一覽無余，而別人卻看不見他。從這個不速之客停車那一刻起，他就在觀察他。然而，盡管他絞盡腦汁，但還是想不起來他以前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遇見過他。是在一次出國旅行期間嗎？是在部隊里？工作的時候？是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或者甚至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那個人的臉上有一種狡黠的、興高采烈的表情，好像他剛剛跟人搞惡作劇，把人家搞倒了似的。在這個陌生人五官的背后或者是五官的下面，隱隱約約潛藏著一張熟悉而又令人不安的面龐：這個人他曾經(jīng)傷害過你？抑或是這個人你以前對他做過什么錯事，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了呢？

宛如一個夢，這個夢十分之九都消失了，只有尾巴還隱約可見。

阿里耶·澤爾尼克決定不起身迎接這個剛剛到來的人，就在這兒等他，就坐在前廊的秋千座上等他。

陌生人沿著從大門口到前廊臺階的那段小徑急匆匆地蹦蹦跳跳、曲里拐彎地走過來的時候，他那雙小眼睛四處逡巡，像是害怕太早被人發(fā)現(xiàn)，或者是害怕從小徑兩邊種的葉子花叢中突然跳出來一條惡狗，向他撲來。

那淡黃色的日漸稀疏的頭發(fā)，脖子上那火雞一樣下垂的贅肉，那雙水汪汪、滴溜亂轉(zhuǎn)像探尋什么的眼睛、那兩條大猩猩一樣耷拉著的長臂，所有這些都使人隱隱感到一種不安。

從那攀援藤蔓的陰涼處隱蔽的有利位置，阿里耶·澤爾尼克注意到，那人骨架很大，但肌肉有些松松垮垮，仿佛他得了一場大病，剛剛病好了一樣，表明他原來一直是身材魁梧的，直到最近他的身體才開始從內(nèi)部垮掉，在皮膚里面萎縮了。就連他那件帶著鼓鼓囊囊的衣兜、臟兮兮的米黃色夏季夾克衫他穿著好像也太大了些，從他的肩膀那兒松松地耷拉下來。

雖說節(jié)令已是夏末，小徑很干，然而陌生人還是停下腳步，在臺階下面的墊子上把腳仔仔細(xì)細(xì)地擦了擦，挨個兒仔細(xì)察看了每一個腳后跟。直到他心滿意足了，才走上臺階，在最上面試探地推了推那扇網(wǎng)狀的紗扇門。他彬彬有禮地敲了幾次都沒有反應(yīng)，這才朝四周看看，看見了戶主鎮(zhèn)靜地坐在秋千座兒上，秋千座兒的四周全是花盆和種羊齒類植物的花盆，在前廊的一角，在花木扶疏的樹蔭下。

那來訪者滿臉堆笑，看那架勢像是要鞠躬；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

“您這兒地方好漂亮啊，澤爾金先生！簡直是驚艷?。☆H有些以色列國的普羅旺斯的味道！比普羅旺斯更好——勝過意大利的托斯卡納！看看這景色！看看這森林！看看這葡萄藤蔓！特里蘭村在這整個黎凡特人的國度簡直是最可愛的村莊了。非常漂亮??！上午好，澤爾金先生。我希望我沒有打攪到您吧？”

阿里耶·澤尼尼克干巴巴地跟他也打了招呼，指出他姓澤爾尼克，不是澤爾金，并且說，很不幸，他沒有從挨家挨戶兜售物品的推銷員那里買東西的習(xí)慣。

“您說得也對！”對方一邊用袖子擦前額上的汗，一邊高聲說，“我們怎么才能區(qū)分開誰是貨真價實的推銷員還是個冒牌貨呢？或者，但愿不會如此啊，您怎么看出來一個罪犯，正在給一幫子小偷探路呢？不過，澤爾尼克先生，碰巧了，我不是個推銷員。我是馬夫齊爾！”

“誰？”

“馬夫齊爾，沃爾夫·馬夫齊爾。在洛泰姆和普魯日寧律師事務(wù)所工作。很高興見到您，澤爾尼克先生。我來這兒，先生，是為了一件事兒，這事兒我們該怎么說呢，或者，我們不要描述這件事兒，我們應(yīng)該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我坐下來您不介意吧？這是一件跟個人緊密相關(guān)的事兒。不是我個人的私事，但愿不會如此啊，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們會這樣事先連通知一聲都沒有就冒冒失失地來打擾您了。不過，我們確實設(shè)法和您聯(lián)系了，我們的確試了，我們試了好幾次，但是您的電話號碼沒有在號碼簿上登記，給您寫信也沒有收到回信。因此，我們才決定冒昧地上門叨擾，試一試我們的運氣；我們貿(mào)然打擾，十分抱歉啊。這的確不是我們通常的做法，闖入別人的私宅，尤其是當(dāng)人家居住在全國最美麗的地方的時候。不管怎么說，我們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這決不僅僅是我們自己的私事。不，不，絕對不是。事實上恰好相反：這件事牽涉到，我們應(yīng)該怎么說才算恰當(dāng)呢，牽涉到您自己的私事，先生。您自己的私事，不只是我們的。更準(zhǔn)確地說，這件事跟您的家人有關(guān)?；蛟S我們可以這么說，和您家人有關(guān)指的是一般意義上的家人，更加具體地說，是和您家里的一個特定成員有關(guān)。我們坐下來，和您聊上幾分鐘您不會反對吧？我向您保證，我將盡最大努力確保我們把全部事情談完占用您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分鐘。話說回來了，事實上這件事要看您了，澤爾金先生?！?/p>

“澤爾尼克。”阿里耶說。

他接著說：“坐下吧?！?/p>

“不是坐這兒，是坐那邊去?！彼终f。

因為這個胖家伙，或者說這個原來的胖家伙，一開始坐在了那個雙人秋千座上了，緊緊地挨著他的主人，大腿挨著大腿。他身上籠罩著烏云般濃烈的各種氣味，消化不良的氣味，襪子的臭味、爽身粉和腋窩的腋臭味兒混為一體。一股淡淡的、辛辣的剃須潤膚液的氣味遮住了這混合的體味。阿里耶·澤爾尼克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也是用這種刺鼻的剃須潤膚液的氣味遮掩他的體味。

阿里耶剛一讓他挪窩，他立馬就站了起來，身子略微搖擺了一下，兩只長臂猿一樣的長胳膊扶著膝蓋，說聲抱歉，就把屁股放在了指定的位置，屁股兜在褲子里，穿著太大了些，他坐到花園小桌對面的長條木凳上。那是一條生銹了的長條凳，是用刨得很粗糙的木板做的，就像是鐵路的枕木。阿里耶覺得，他那生病的母親不應(yīng)該看見這個來訪者，甚至連他的背，甚至連照在花木上的影子的輪廓都不能看見，這一點非常重要。所以他才讓他坐在一個從窗戶那兒看不見的地方。至于他那油腔滑調(diào)、唱詩班領(lǐng)唱一樣的聲音，因為她耳朵聾了，就聽不到了。

二

自從阿里耶·澤爾尼克的妻子納瑪離開家去美國的圣迭戈市去看望她最要好的朋友泰爾瑪·格蘭特以來，已經(jīng)過去三個年頭了，還沒有回來。她還沒有寫信明確地說她要離開他，但已經(jīng)開始拐彎抹角地暗示：她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回來的。六個月后，她寫道：“我依然和泰爾瑪住在一起?！苯又謥硇耪f：“沒必要繼續(xù)等我了。我和泰爾瑪在一個返老還童工作室工作?！痹诹硪环庑胖袑懙溃骸拔液吞柆斚嗵幍煤芎?，我們有著同樣的命運?！边€有一次，她寫道：“我們的精神向?qū)дJ(rèn)為，我們不應(yīng)該放棄對方。你會好起來的。你并沒有生氣，對嗎？”

他們那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的女兒希拉從波士頓寫信說：“爸爸，求求您，不要給媽媽施加壓力。這是我的忠告。給自己找一個新的生活吧?！?/p>

由于他早已和他們的大孩子，兒子埃爾達(dá)德失去了聯(lián)系，在家人之外又沒有什么親密的朋友，所以，一年前他就決定不要卡梅爾山的那套房子，搬進(jìn)特里蘭村那座老房子里和母親一起居住，靠他在海法的那兩套房子的房租生活，他自己則全身心投入到了他的業(yè)余愛好之中。

于是他接受了女兒的忠告，給自己找到一個新的生活。

阿里耶·澤爾尼克年輕的時候曾在海軍突擊隊中服役。從兒時起他就不怕危險，不怕敵人，不怕高。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漸漸地開始害怕一座空房子里的黑暗了。這就是為什么他最后選擇回來和母親住在這座他生于斯，長于斯的老房子里，老房子就在特里蘭村的村邊上。他母親名叫羅莎莉亞，是個九十歲的老太太，耳聾，駝背，沉默寡言。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讓他處理家務(wù)事，什么要求和建議都不提。阿里耶·澤爾尼克偶爾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他母親或許會病倒，她身體虛弱得沒有人不停地照看她就不行，他就不得不喂她吃飯，給她洗身子，換尿布。他說不定得雇傭一個保姆，那樣，這個家的寧靜就要被打破了，他的生活外人就會看得一清二楚。有時候，他甚至，或者幾乎巴望著他母親身體快點垮下來，這樣子，他不管是從情理上，還是感情上，都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她轉(zhuǎn)到一個合適的所在，就會留下他一個人獨占這座房子了。他就會自由自在地找一個漂亮的新老婆?；蛘?，他不用找一個新老婆，他可以走馬燈似的接待年輕的姑娘們。他甚至可以把一些內(nèi)墻拆掉，重新裝修這座房子。他的新生活就會開始了。

但是，與此同時，他們兩個，母與子，仍然一起靜靜地、默默地住在這座陰郁的老房子里。一個清潔工每天早上都來，帶來按照他事先交給她的購物單買好的東西。她搞清潔，打掃房間，做飯，在伺候他們母子吃完中午飯以后，就一聲不響地走了。母親一天里大多數(shù)時間都坐在她的房間里看舊書，而阿里耶·澤爾尼克則在他的房間里聽收音機，或者用輕木做飛機模型。

三

突然，那陌生人沖著他的主人狡黠地笑了笑，那笑容頗像是眨了眨眼睛，一副你知我知的樣子，就好像暗示他們兩個在一起犯一個小小的罪過，但是害怕這一暗示會招致懲罰。

“對不起，”他友好地問，“我要是給自己倒上一杯這玩意兒您不會介意吧？”

他以為主人已經(jīng)點頭同意了，就從一個大茶缸里倒了一些有一片檸檬和幾片薄荷葉的冰水，倒進(jìn)桌子上那唯一的一只玻璃杯里，那可是阿里耶·澤爾尼克自己的杯子，把他那肉墩墩的嘴唇放到杯沿，“咕咚咕咚”五六口就喝下去了。他又給自己倒了半杯，也灌了下去，他渴壞了。

“對不起??！”他歉意地說，“您坐在您這美麗的前廊上，簡直想不到那外面有多熱。真的是好熱啊。不過熱歸熱，這地方卻是這么的迷人！特里蘭真的是全國最漂亮的地方！普羅旺斯！比法國的普羅旺斯還漂亮——更是賽過意大利的圖斯卡納！您看這樹林！看看這葡萄園！看看這百年老農(nóng)舍，紅瓦屋頂和這么高的蒼松翠柏！現(xiàn)在，您意下如何呢，先生？您是更喜歡我們接著聊這個地方的美景呢，還是允許我直奔我們這小小的排程呢？”

“我在洗耳恭聽?！卑⒗镆蔂柲峥苏f。

“澤爾金家族，是列昂·阿卡維亞·澤爾金的后裔，如果我說得不錯，他們屬于這個村子的創(chuàng)建者。你們家就在第一批定居者之列，是不是？九十年前的事了？差不多有一百年了吧？”

“他的名字叫阿基瓦·阿里耶，不是列昂·阿卡維亞?！?/p>

“當(dāng)然是了，”那來訪者熱情地說，“我們對您顯赫的家族的歷史非常敬重。不僅僅是敬重，是仰慕！剛開始，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那老哥兒倆謝苗·澤爾金和鮑里斯·澤爾金，從哈爾科夫地區(qū)的一個小村莊來到這兒瑪拿西山脈荒原的腹地，要建立一個嶄新的定居點。這里當(dāng)時是一無所有啊。只是一片蕭索的荒原，上面長著低矮的灌木叢。這個山谷里甚至都還沒有任何的阿拉伯村莊呢；那些村子都還在山的那一邊呢。接著，他們的小侄兒來了，叫列昂，或者，如果您堅持的話，叫阿卡維亞·阿里耶。接著呢，至少故事是這么說的，剛開始是謝苗，接著是鮑里斯，回到了俄國，在俄國，鮑里斯用斧頭劈死了謝苗，只有您的祖父——還是曾祖父來著？——列昂·阿卡維亞留了下來。那是什么來著？他叫阿基瓦，不叫阿卡維亞？對不起。就叫阿基瓦吧。我們長話短說啊，碰巧我們馬夫齊爾家族呢，也來自哈爾科夫地區(qū)！就來自哈爾科夫的那些個森林！馬夫齊爾家族！或許您聽說過我們這個家族嗎？我們的家族里有一個很有名氣的唱詩班的領(lǐng)唱，叫沙亞—萊布·馬夫齊爾；還有一個叫格列高利·莫伊謝維奇·馬夫齊爾的，他在蘇聯(lián)紅軍里是個級別很高的將軍，直到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大清洗期間他被斯大林殺死。”

那人說著站了起來，模仿著執(zhí)行死刑的射擊隊隊員的姿勢，發(fā)出步槍一起射擊的“砰砰”的響聲，露出尖利而不全是白色的門牙。他又坐下來，微笑著，坐到長凳上，很顯然對行刑的成功很是滿意。阿里耶·澤爾尼克有種感覺：這個人說不定在等著鼓掌呢，或者至少在等一個微笑，為了他那自作多情的笑容。

然而，主人卻沒有報以微笑。他把用過的玻璃杯和盛著冰水的大茶缸推到一邊，說：

“怎么啦？”

馬夫齊爾律師右手緊緊地握著左手，興高采烈地使勁擠著，好像他很久都沒有和他自己見過面了，而這次不期而遇的見面使他內(nèi)心充滿了快樂。在那滔滔不絕，一瀉千里的話語下面，冒出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快樂的泡泡，一股自我滿足的灣流。

“那么好吧。就像他們說的，我們還是把牌攤在桌面上吧。我今天專程上門叨擾，原因和我們之間的私事有關(guān)，這件事說不定也和令堂大人有關(guān)，愿上帝賜予她長命百歲。我要說的是，和那個親愛的老太太有關(guān)。當(dāng)然了，還是那句話，假如您不是特別反對討論這一微妙的話題的話？”

“是的?！卑⒗镆f。

那來訪者站起身，脫掉他那件米黃色的夾克衫，是那種骯臟的沙土的顏色，露出白色襯衣腋窩處兩片很大的汗?jié)n。他把夾克衫放到長凳上，又坐了下來。

“對不起，”他說，“我希望您不會介意。只是這天兒這么熱。我把領(lǐng)帶也解下來您不介意吧？”一時間他臉上的表情就像是一個很害怕的孩子，知道少不了一頓訓(xùn)斥，但就是太害羞了不敢求饒。這種表情很快就消失了。

主人什么話都不說，那人就一把扯下了領(lǐng)帶，這一動作使阿里耶·澤爾尼克想起了他的兒子埃爾達(dá)德。

“我只要手頭上還有令堂大人，”他說，“我們就無法估價這處房產(chǎn)的價值，對不對？”

“您說什么？”

“除非我們在一個真正漂亮的敬老院給她找到一個很漂亮的位置。而我正巧有這么一個敬老院?；蛘吒鼫?zhǔn)確地說，是我的合伙人的兄弟有這么一個敬老院。我們所需要的就是她的首肯?；蛘?，如果我們能證明，我們已經(jīng)被指定為她的監(jiān)護人，說不定事情就更簡單了不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不再需要征得她的同意了?！?/p>

阿里耶·澤爾尼克點了好幾次頭，抓撓右手的手背。誠然，最近有那么一兩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思考這個問題：當(dāng)他那身體孱弱的母親身體和精神都失去了獨立性的時候，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他又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并且納悶，做出決定的那一時刻何時能夠到來。有些時候想到將會有可能和母親分別，內(nèi)心就充滿了憂傷和羞愧，然而還有些時候，他幾乎是巴望著這種可能性發(fā)生在他面前，那時候她就要終于離開這座房子了。有一次，他甚至把房地產(chǎn)代理商約西·薩松叫過來對這座房產(chǎn)進(jìn)行估價。這些一直壓抑著的希望使他內(nèi)心充滿了愧疚和自責(zé)的感覺。他發(fā)現(xiàn)很奇怪，這個令人討厭的家伙似乎看透了他那見不得人的心思。所以，他請馬夫齊爾先生再回到開頭，確切地說清楚他代表誰。他代表誰給派到了這里？

沃爾夫·馬夫齊爾“嘿嘿”笑了笑，“不是馬夫齊爾先生。叫我馬夫齊爾?；蛘呓形譅柗蚓托辛?。親戚之間沒有必要加上‘先生這一稱呼。”

四

阿里耶·澤爾尼克“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他個子比沃爾夫·馬夫齊爾高多了，塊頭也比他大得多，盡管他們兩個人一樣，都有著差不多能伸到膝蓋的長胳膊，但阿里耶肩膀更寬一些，更強健一些。他朝來訪者邁了兩步，黑鐵塔一樣罩住了他，他說：

“這么說，你想要什么?！?/p>

他說這句話是不帶問號的，他一邊說，一別解開襯衣最上面的扣子，露出了一片灰色的，毛茸茸的胸膛。

“慌什么呢，先生，”沃爾夫·馬夫齊爾以息事寧人的口氣說，“我們的事情需要非常仔細(xì)、耐心地討論，需要從每個角度討論，這樣才不會留下縫隙或漏洞。我們不能把我們的細(xì)節(jié)搞錯了。”

在阿里耶·澤爾尼克眼里，這個來訪者看上去松松垮垮，少氣無力。就好像他那副皮囊裝著他太大了。他的襯衣從肩膀那兒松松地耷拉下來，宛如稻草人身上穿著件大衣。他兩眼水汪汪的，相當(dāng)混濁。與此同時，他神情中有著某種害怕的成分，仿佛他害怕突然之間受到侮辱似的。

“我們的事情？”

“我要說的是，老太太的問題。我指的是令堂大人。我們的房產(chǎn)登記的還是她的名字，直到她離世那一天一直都會是她的名字——誰能說清楚這座房產(chǎn)她腦子里是怎么想的，會在遺囑上怎么寫呢——或者直到我們兩個設(shè)法讓我們自己被指定為她的監(jiān)護人那一天?！?/p>

“我們兩個人？”

“這座房子可以拆掉，代之以一座療養(yǎng)院。一個康復(fù)農(nóng)場。我們可以在這兒開發(fā)出一片地方，全國都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與之媲美，純凈的空氣，田園的寧靜，鄉(xiāng)村的景色，堪比普羅旺斯，勝過圖斯卡納。草藥療法，按摩，沉思，精神引導(dǎo)。就我們這個地方所能提供的服務(wù)，人們會出大價錢的?！?/p>

“對不起啊，準(zhǔn)確地說，我們互相之間才認(rèn)識多長時間了呀？”

“可是我們已經(jīng)是老朋友了啊。不止是老朋友，我們還是親戚。甚至是合作伙伴了。”

阿里耶·澤爾尼克站起身，本意是讓他的來訪者也站起身走人?？墒悄侨俗粍?，他伸出手去，又往那個玻璃杯子里倒了些檸檬薄荷水，這杯子一直是阿里耶·澤爾尼克的，直到他把杯子霸占了去。他把身子靠回在椅子上。此刻，沃爾夫·馬夫齊爾沒有穿夾克衫，沒有戴領(lǐng)帶，襯衣腋窩下面露出那兩片汗?jié)n；那副模樣就像是一個懶洋洋的牛販子，來到鎮(zhèn)上和農(nóng)民們談一筆生意，談得很有耐心，很有技巧，在他看來，這筆交易對買賣雙方都很有利。他隱隱地有一種惡意的歡欣，他的主人還不完全熟悉。

“我現(xiàn)在要進(jìn)屋里去了，”阿里耶·澤爾尼克說，“我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對不起?！?/p>

“我不著急，”沃爾夫·馬夫齊爾微笑著說，“您如果不反對的話，我就在這兒坐著，等您好了。要么，我是不是應(yīng)該跟您到里邊去，結(jié)識老太太呀？我畢竟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獲得她的信任?！?/p>

“老太太，”阿里耶·澤爾尼克說，“她是不接待來訪者的?！?/p>

“確切地說，我并不是個來訪者，”沃爾夫·馬夫齊爾堅持著，站起身，準(zhǔn)備陪他的主人進(jìn)屋去，“不管怎么說，難道，我們不是已經(jīng)是，可以這么說，是親戚了嗎？甚至說是合作伙伴了嗎？”

阿里耶·澤爾尼克突然回想起了女兒的忠告：放棄她母親，不要努力把她弄回到他身邊，想辦法開始新的生活。當(dāng)然了，實際情況是，他也沒有怎么費很大的力氣把納瑪弄回來：他們狠狠地吵了一架之后，她就離家出走，去找她最要好的朋友泰爾瑪·格蘭特了；阿里耶·澤爾尼克把她所有的衣服和東西打包，郵寄到泰爾瑪在圣迭戈的地址。他的兒子跟他斷絕一切關(guān)系的時候，他把埃爾達(dá)德的書籍，甚至他小時候的玩具都打成包，郵寄給了他。他把一切能使他想起他的東西都清除干凈了，就像是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打掃戰(zhàn)場一樣。又過了幾個月，他把他自己的東西都打好包，放棄了他在海法的那套房子，搬到了特里蘭村，跟母親一起住。他對清靜的渴望超過了任何東西：昨天和今天沒有區(qū)別，今天和明天也一個樣，什么都不要，就要那自由自在的時光。

有時候他繞著村子長時間散步，到村子外面，在那環(huán)繞著這個小山谷的一座座山上漫步，穿過那一片片果園和暮色籠罩的松樹林。有時候他在他父親那廢棄多年的農(nóng)場的廢墟上漫步半個小時。還剩下幾座破破爛爛的房子、雞舍、凹凸不平的鐵皮小屋，一個糧倉，那座廢棄不用的牛棚，他們曾經(jīng)在那座牛棚里給小牛犢加膘增肥。那些馬廄變成了一個倉庫，里面放著他從海法卡梅爾山上那套老房子里搬過來的家具。在這幾個原來的馬廄里，扶手椅、沙發(fā)、地毯、碗柜和餐桌上落滿灰塵，蛛網(wǎng)密布。連他曾經(jīng)和納瑪一起睡過的那張舊雙人床也放在了一個角落的邊上。床墊被埋在那一堆堆落滿灰塵的被子下面。

阿里耶·澤爾尼克說：“對不起。我很忙?！?/p>

沃爾夫·馬夫齊爾說：

“當(dāng)然嘍。很抱歉啊。我不會再打擾您的，我親愛的朋友。恰恰相反，從現(xiàn)在起我一聲都不吭?！?/p>

他站起來，跟著主人進(jìn)了屋子，屋子里光線很暗，很涼快，隱隱聞到一股汗味兒和老年人的氣味。

阿里耶口氣堅定地說：

“請在外面等我?！?/p>

然而他本意要說的話有點粗魯，但要說的是，這次來訪到此結(jié)束，陌生人應(yīng)該走人了。

五

可是，來訪者連走人的念頭都沒有。阿里耶·澤爾尼克前腳進(jìn)，他后腳就飄然跟進(jìn)了屋里，一路上，沿著走廊，他漸次打開每一扇門，沉靜地察看廚房、書房和工作室，阿里耶·澤爾尼克在那間工作室里發(fā)展他的業(yè)余愛好，用輕木做的飛機模型從天花板上懸掛下來，每次一拉，就輕輕搖蕩，好像準(zhǔn)備進(jìn)行殘酷無情的空中搏擊一樣。他使阿里耶·澤爾尼克回想起他本人自兒時就有的習(xí)慣：把每一扇門都打開，看看門后都隱藏著什么。

他們來到了走廊的盡頭，阿里耶·澤爾尼克站住，擋在他臥室的門口，這原本是他父親的臥室。然而，沃爾夫·馬夫齊爾無意闖入他主人的臥室；他輕輕敲了敲那耳聾的老太太的臥室門，沒有人應(yīng)聲，他就滿懷愛意地把手放在門把手上，輕輕地打開門，看見羅莎莉亞躺在那張大雙人床上，一條毛毯蓋著全身，一直蓋到下巴頦那兒，她的頭發(fā)罩在一個發(fā)網(wǎng)里，兩眼閉著，那棱角分明、沒有了牙齒的下巴蠕動著，像是在咀嚼什么東西。

“就和我們夢中夢到的一模一樣，”沃爾夫·馬夫齊爾“呵呵”一笑，“您好啊，親愛的老人家。我們想您都想壞了，我們一直都非?？释麃砜赐先思遥欢ê芨吲d見到我們吧？”

他這么說著，彎下腰，吻了她兩次，每個臉頰都長吻了一次，然后又吻了吻前額。老太太睜開她那渾濁的眼睛，從毛毯下面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拍了拍沃爾夫·馬夫齊爾的腦袋，喃喃地說了些什么，兩只手把他的腦袋向她拉了過去。他做出反應(yīng)，腰再向下彎了彎，脫掉鞋子，吻了吻她那沒有了牙齒的嘴巴，在她身邊躺了下來，把毛毯拉過來蓋在他們兩個身上。

“唉，”他說，“您好，我親愛的老人家?！?/p>

阿里耶·澤爾尼克猶豫了片刻，透過打開的窗戶向外面望去，望見一座搖搖欲墜的農(nóng)場棚舍，和一棵落滿灰塵的柏樹，上面爬著橘黃色的葉子花，掛滿了火紅的手指一樣的花朵。他從那張大雙人床邊繞過去，關(guān)閉了百葉窗和窗戶，拉下窗簾，他一邊做這些事，一邊解開襯衣扣子，接著解開皮帶，脫掉鞋子，脫了衣服，鉆進(jìn)被窩，躺在他老母親的身邊。他們?nèi)齻€人就這么躺著：那老太太（這座房子在她名下）、她那一言不發(fā)的兒子和那個陌生人。陌生人一邊不停地拍著她，吻著她，一邊輕聲喃喃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親愛的老太太。它會變得非常可愛。一切我們都會處理好的?！?/p>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