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龍
一
再次聽到程家竺的消息,我心中的夜比戶外的夜更憂郁更濃烈。放下手機后,我不由得點燃了一根煙,站在窗戶前,尋找著暗夜深處的光之源。但是,我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看不見。越是尋找,越是渺茫。不遠(yuǎn)處的夜像是黑暗中的大海,而我卻聽到了心中海獸的困頓之響。沒過多久,我將手中的煙火捻滅,而夜晚則突然浮現(xiàn)出一層薄霧。生平第一次,我將煙頭從高層狠狠地扔向窗外,像是把裝著空紙條的許愿瓶丟向了沉默海洋。
隨后,我又拿起了手機,逐字逐句地重讀那條短信。我一邊想要通過重讀來確認(rèn)某個事實,一邊又通過確認(rèn)來反抗記憶的洪水猛獸。最后,我還是無法回避終將而來的現(xiàn)實:程家竺死了,他的葬禮放在了本周六的上午。
放下手機后,我關(guān)掉了燈,整個人蜷縮在床上,閉著眼睛,抱著枕頭,身體像是被突然抽空,與黑夜慢慢化為一體。我想把自己的恐懼與焦灼說給另外一個人聽,卻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人在此時此地是不存在的?;蛟S,永遠(yuǎn)也不會存在。這么多年以來,心中的過客來來往往,最后卻無一例外地選擇了消失與終結(jié)。很多年前,程家竺是我的親密朋友,也是相惜的聆聽者,而如今,他卻用自己的死亡為我們的關(guān)系劃上了最后的休止符。一切堅固的,終將煙消云散,唯有黑暗中的白日夢能給我的這具空皮囊?guī)碜詈蟮奈拷濉?/p>
心中的獸啃噬著魂靈,我無法入睡,回想著關(guān)于程家竺的一切。也許是因為太洶涌的緣故,或許是因為過于淡薄,我舉目四望,滿心的荒涼,無法看到他的具象,只能依稀聽到他熟悉的聲音。此刻,我和他像是迷失在濃霧中的兩個孩子,彼此尋找,又彼此錯失。
我側(cè)身躺在黑夜的暗礁,聽到了生死之間冥河的汩汩響聲。
我突然又聽到了他的那句話:我死后,你不要來看我。說完,他轉(zhuǎn)過身,消失在路的盡頭。沒想到的是,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那是在去年秋天,我去了洛城,見了他最后一面??匆娝乃查g,我整個人杵在那里,像是被突如其來的冷風(fēng)暴裹挾。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我強作歡顏,走過去,打算去握他的手。然而,他把手放到身后,搖了搖頭,說,不用了,我身上有餿味。接下來便是長久而巨大的沉默,過往的回憶在沉默的撕扯下分崩離析。他的妻子進來后,打破了僵局,我們開始談?wù)撘恍┎煌床话W的事情,如同相知的共謀者,共同回避了問題的核心,繞入一片無人的荊棘叢林。
午飯后,他帶著我去附近的花園散步。這是一座廢棄的園子,荒草叢生,滿目荒涼,盡是秋日的衰敗之象。他不說話,只是緩慢地朝著花園之外走動。而我呢,更不能說話,生怕破壞他用緘默縫合的平和假象。我等待他開口說話,也在心中醞釀著言語的風(fēng)暴。我既渴望他說話,又希冀這種沉默可以無限延續(xù)??熳叱鰣@子時,一片銀杏葉落在他頭上,而他則從頭上取下了那片枯黃的葉子,看了看它的脈絡(luò),然后將其扔到大樹底下,和其他落葉混合在一起。秋日之光在這一片荒涼中留下了斑駁灰影。
他帶我來到河岸邊。我們坐在岸邊的石頭長椅上,看著眼前緩慢移動的河流,以及大團的鯨狀云彩散落在水面上的綽綽暗影。他長嘆了一口氣,從口袋中取出半盒煙,抽出一根遞給我,幫我點燃。瞬間的火焰讓他的眼睛多了一絲光亮,然后又迅速湮滅。也許是因為看出了我臉上的疑惑,他向空中吐出了一個半月形的煙圈,說道,反正活不了多久了,還不如想怎樣就怎樣吧。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關(guān)于死亡,抑或是關(guān)于生活。因為任何安慰的話都顯得軟弱蒼白,甚至是敷衍暴烈。于是,我只能坐在他的身旁,成為他暫時沉默的影子。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說道,以前太拼了,一心總向上走,腦子總是繃著,現(xiàn)在才突然覺得以前白活了。
但是,我一直都很羨慕你啊。不知為何,我做出了這種古怪的回應(yīng)。
他沉默了許久,冷笑了一聲,然后說:不,我羨慕的是你,我的心一刻都沒有自由過,像一直活在監(jiān)獄。現(xiàn)在快死了,才看清楚很多事情。
不,你不會死的,一定還有其他辦法。我說。
他苦笑了一聲,然后站起來,走到岸邊。原本以為的互訴衷腸變成長久沉默。站在他的旁邊,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時間的敵意和冷酷。臨走之前,他主動提出與我握手,然后小聲說道:我死后,你不要來看我。我不敢直視他的雙眼,那里有我無法凝視的深淵。隨后,他轉(zhuǎn)過身,沒有再看我。在返程的高速上,我盯著窗外,空中大團云朵自由地變換形體,而我默默地嘗到了嘴角的咸澀液體。
我承諾還會去看他。但是,我卻從來沒有將其付諸實踐,甚至連一個電話或者短信都沒有。即使長安城距離洛城只有三個小時的車程,我卻感覺自己和他之間存在著無法跨越的崇山峻嶺。我等待著奇跡降臨于他,等待著命運的羅盤發(fā)生新的轉(zhuǎn)向,然而,在收到他妻子的短信后,我才知道一切都已經(jīng)無法逆轉(zhuǎn),所有的祈禱也都只是內(nèi)心的徒勞。隨后,我拿起了手機,給他的妻子張娜回復(fù)了信息,告訴她我無法參加家竺的葬禮。
無法入睡,于是,我打開電腦,開始看費里尼的電影《甜蜜的生活》。很久之前,家竺就推薦了這部電影給我,并且說這部電影改變了他對生活的一些看法。我總是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遲遲未看,然而,今晚卻突然想沉溺于這部電影。這么多年以來,觀看電影成為我逃避庸常生活的唯一避難所:各式各樣的影像元素讓瑣屑無味的灰色世界變得可以容忍。每次獨自看電影的時候,我都有種逃離自我的幻覺。我喜歡這種脆弱不堪的幻覺,因為現(xiàn)實的堅硬高墻讓我難以喘息,休憩。
電影結(jié)束時,已經(jīng)午夜一點。關(guān)掉電腦后,我又走到窗前,黑夜灌入體內(nèi),發(fā)出無聲的吶喊。我獨自生活在高層的公寓中,舉目荒涼,無依無靠。如果我此刻死去,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在意,這個世界從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消失而駐足停滯。也許是因為太熟悉的緣故,這座城市反而浮現(xiàn)出越來越模糊的面孔。每天都有很多人在這里轟轟烈烈地出生,也有許多人悄無聲息地死去,而疲憊不堪的自己只是越來越靠近那個終點。如果有可能,我寧愿選擇不要誕生。
突然間,我看到一顆彗星穿過了半個黑夜,瞬間的光亮后,遁入無垠的黑暗。我拿起了手機,打開通訊簿,給程家竺發(fā)了一條短信:兄弟,我剛才看到了一顆彗星。十分鐘后,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荒謬,于是又給他發(fā)了第二條短信:家竺,我答應(yīng)你,我不會去參加你的葬禮。
二
坦白地講,第一次見到程家竺,我不喜歡他,甚至還有點厭煩。那是在上大學(xué)的第一個夜晚,我們四個彼此陌生的男生聚在了同一個空間。為了緩和潛在的尷尬氛圍,我們開始聊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共同話題,比如高考,比如對新學(xué)校的感受,比如各自喜歡的歌手與電影。李森和郭曉晨來自南方的城市,前者是成都人,后者則來自武漢。我和程家竺都來自北方的農(nóng)村,但我卻謊稱自己一直在縣城生活。剛進入這座城市,我便想著與過往的舊生活斬斷一切關(guān)聯(lián)。
正當(dāng)尷尬的氣氛慢慢緩和,程家竺突然退出了這種相互磨合的交談,坐回自己位置上,拿出了一本英文四級詞匯書開始默讀。我們?nèi)齻€人面面相覷,愣在了原地,頓時興趣全無。之后,我們便坐回各自的位置上,一無所事地閑忙。我坐在床上,打開MP3,音樂灌入我混沌的頭腦,而夏末的余熱則讓狹小空間變得更加逼仄煩悶。我無心聽歌,盯著程家竺的背影,心中有著無法言說的不快。熄燈之后,白晝所帶來的壓迫感也消散了,于是我們在黑夜中暢談彼此,遙想未來。然而,程家竺并不說話,他的沉默像是對我們的無聲諷刺。在我們共同沉默的間隙,我聽到了他清淺但又刺耳的睡鼾聲。突然間,我意識到自己大學(xué)生活有了糟糕的開端。那個夜晚,我徹底失眠了。我下定決心,與身邊的怪人盡可能保持最大的距離。
然而,后來的種種心境變遷反駁了我最初的判斷:程家竺并不是怪人,他只是將自己的種種不適裝進了繭中,不愿交出真實的自己。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才從繭中露出頭來,開始一絲一點地露出更多真實的自己。令我驚訝的是,他后來成為我大學(xué)生活中唯一的朋友,其他人至多算是同學(xué),而這兩者之間的差別涇渭分明,無法替代。
他成為我的朋友是在大一圣誕節(jié)的前夜。那一天,我給遠(yuǎn)在南京的女友艾曼打電話,原本想表達自己想要去陪伴的期望與無法陪伴的愧疚。然而,令我驚訝的是,電話那邊是一個渾厚的男聲。在我以為打錯電話準(zhǔn)備掛斷時,那邊的聲音說出了我的名字,并且用訓(xùn)誡的口吻說道,我是艾曼的男友,你以后不要再聯(lián)系他了。還沒等我說話,便聽到了那邊決絕的掛機聲。再次撥打艾曼的電話,聽到的卻是空洞的回響。我明白,她已經(jīng)將我徹底地拉入了黑名單。放下手機,坐在空蕩蕩的宿舍,整個人的靈魂像是被突如其來的怪獸吞噬。我從抽屜中取出我們唯一的合影,苦笑,然后撕碎,扔進了垃圾箱。我的心也隨之被撕碎,被拋棄到無風(fēng)的空中,慢慢墜落,很快消亡。我無法克制心中的絞痛,唯有啜泣才能短暫地彌補這種喪失感,同時也為自己的脆弱而感到羞愧。
突然間,我聽到了鑰匙在鎖孔間轉(zhuǎn)動的聲響。我還沒有來得及止住悲傷,程家竺便闖了進來,眼神中滿是疑惑。我立即擦掉了眼淚,假裝讀手邊的一本書。程家竺沒有說話,而是給我倒了一杯水,拍了拍我的肩膀。二十分鐘后,他約我去操場跑步。跑步是他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我沒有猶豫便答應(yīng)了他。太久沒有運動,我的體重早已超標(biāo),接近九十公斤。很多時候,我都避免在鏡子中看到失形的自己,而這或許也是艾曼選擇離開我的原因。
等我們到操場時,太陽的余暉映紅了西邊天。跑了僅僅三圈,我的心跳就急遽加快,喘著粗氣,全身的肌肉緊繃,眼前的世界也因此而搖搖晃晃。于是,我放緩腳步,繞著操場散步,等身體上的不適逐漸消退,分手的隱痛也因為這種消退而變淡。夜在眼前與心頭同時降臨,圣誕的氣氛在這所校園顯得分外的醒目。
他繞著操場跑了整整十五圈,整個人卻沒有絲毫的倦態(tài)。隨后,我們共同繞著操場散步,夜風(fēng)也吹慢了時間的速度。剛走過巨型的夜燈,他便問我心里是否暢快。我點了點頭,感謝他邀我出來跑步。作為禮節(jié)式的回應(yīng),我問他為何如此癡迷于跑步。他沒有回答,而是垂下頭,沉默地走路。五分鐘后,他突然側(cè)過臉說,我媽去世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崩潰了,沒有人和我說話,最后是跑步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他又說道,一直向前看,沒有什么是跨不過去的。
回到宿舍后,我們各自洗完澡,又一起去校外的古度巷吃涮涮,喝啤酒。我們談?wù)摿烁髯缘墓适?,而他則像是從繭中飛出的蝴蝶,在舊事新情中自由舞動。他完全顛覆了過往刻板木訥的形象,侃侃而談,而我也適時地做出恰當(dāng)?shù)臒o保留的回應(yīng)。他說了自己很多過往的辛酸以及對未來的期待。也許是因為太過于投機的緣故,他喝了太多的酒,最后堅持要買單,說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過這么多話了。我扶著他回到宿舍,睡覺時聽到了他沉悶的鼾聲。我不再覺得那是噪音,相反,那或許也是一種密切的交談形式。也就是從那個圣誕夜開始,我將他劃入自己的朋友陣營。
第二天起床后,我便刪除了和艾曼有關(guān)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
除了跑步之外,程家竺也帶我一起去爬山,打籃球以及游泳,而我呢,則教他攝影,吉他以及電腦游戲。我們甚至一起省錢去影院看漫威電影,看畫展,聽音樂會。我們有一項共同的堅定的興趣,那就是讀書,所以,我們會經(jīng)常結(jié)伴去圖書館借閱圖書,翻閱雜志。他對西方哲學(xué)和美學(xué)趣味盎然,而我喜歡閱讀電影史與推理小說。他說他以后想讀到文學(xué)博士,之后可以留校教書,而我呢,則想成為一名電影編劇。是的,我把自己的這個愿望只告訴給了他一個人。不知為何,那時候的天氣比如今更明朗清澈。那時候,我還相信希望誕生于黑暗,明天開始于今天。
也許是因為太親密的緣故,舍友甚至打趣說我和程家竺是如漆似膠的戀人。我當(dāng)場回應(yīng)了這種無聊的玩笑,聲稱自己有女友,只不過是在外地罷了。舍友補充道,不用辯解,你看你倆現(xiàn)在都有夫妻相了。我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笨拙地轉(zhuǎn)換到別的話題。宿舍沒有其他人時,我獨自觀看眼前的鏡子,越是凝視,越是在鏡像中看到他的神情。我知道,這只是我心理上的投射罷了。然而,我不敢再直視面前的鏡子,而是將目光放在了戶外緩慢移動的象狀云。
這種異樣聲音的存在并不能影響我和他之間的友誼。不知為何,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個我。也許是因為獨生子的緣故,我小時候一直幻想著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可以和我分享成長中的一切,包括數(shù)不清的煩惱與快樂。然而,我在程家竺的身上看到了某種類似于血緣的親切感。我愿意和他分享很多私人想法,仿佛要把少年時代的缺憾彌補回來。
有一次,我們一同去郊外閑游。路過一個水果攤,停下來買了三斤橘子。付完錢以后,女商販說,你倆是親兄弟吧,簡直太像了。我苦笑了一聲,沒有回答。在返程中,程家竺突然在一棵梧桐樹下停了下來,一臉嚴(yán)肅地對我說,黎海,要不以后你就喊我哥哥吧。
想得美,你也就是比我大半個月而已,再說,你比我還幼稚。我說。
哈哈,你這口氣不像是弟弟,倒像是我女朋友,怪不得別人以為咱倆在談戀愛。說完后,他騎著自行車,沖在前頭,而我緊跟其后,不愿被甩得太遠(yuǎn),一邊追他,一邊喊著他的名字。
那時候,我以為我們這種堅固的友情牢不可破,也無法被他人替代。然而,我錯了,所有的一切在大二下半學(xué)期發(fā)生轉(zhuǎn)向,命運的塔羅牌給我們亮出荒謬的底牌。
三
那是在大二下學(xué)期的某個晚上,程家竺把一封信塞給了我,讓我?guī)退麧櫳蚰?。打開信之后,才發(fā)現(xiàn)是寫給一個名叫蘇夢的姑娘的情書。短短兩頁手寫信,字里行間所透露出笨拙卻又熾烈的情感,甚至讓我這個局外人都耳紅心跳。當(dāng)然,在他的面前,我保持了應(yīng)有的鎮(zhèn)定,不急不緩地讀完了這封情書。隨后,我肯定了他的文筆與真誠,也適當(dāng)?shù)乇磉_了自己的好奇。
原來,他們的相遇和相識有著大多數(shù)言情小說的必要情境。這一學(xué)期,他選了一門名為西方古典音樂鑒賞課的公選課。第一節(jié)課,他便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隨手翻看著英語六級詞匯書。在老師點完名后,一個穿著素雅,表情冷清的女生才走入教室。程家竺看見她的瞬間,整個人的身體像是過了電流,而眼神無法從她略帶歉意的神情中挪開,更令他驚慌失措的是,她用眼神回答了他的注視,之后坐在他身旁的空位置。他將詞匯書默默地放回書包,取出筆記本,像她一樣仔細(xì)辨聽老師的每一句話。他無心聽課,只是想要靠近她,但又不能靠得太近。放學(xué)后,他跟在她的后面,目送她消失在黑夜深處。第二堂課,她又坐在了他的身旁,然后將上次借的簽字筆歸還給他。下課后,他鼓起勇氣,堅持將她送到女生宿舍樓下,又要了她的電話號碼。一來二去之后,一切開始明朗,而他則需要一封情書讓這段戀情更具有儀式感,更羅曼蒂克。
像所有愛情肥皂劇一樣,他把情書交給了她,而她則點頭同意,親吻了他,答應(yīng)成為他的女友。剛開始時,他像是患上了戀愛這種疾病,似乎所有的行為都與戀人相關(guān)。他花大量的時間和她在一起,一起去圖書館讀書,一起上自習(xí),一起跑步,甚至按照她的喜好來選擇自己的所言所行:她成為他的附魔者,而我則見證了愛情讓他慢慢地變成另外一個人。他與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短,越來越無語;與此同時,我的內(nèi)心升起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嫉妒心:我感覺自己被突如其來的闖入者所替代,像是被流放到荒島上的王子。當(dāng)然,他看不出我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而我像出色的演員,掩飾了自己的失落與失望。
我開始了驚心動魄的偷窺生活。事情的過程也很簡單:從開始戀愛起,他便在一個黑色筆記本上寫日記,寫完之后塞入自己從未上鎖的抽屜,這種記錄仿佛已經(jīng)成為他日常生活的某種儀式。每次看到他寫日記的身影,我都無法遏制內(nèi)心好奇的熱情,同時,另外一種更理智的聲音試圖消解這種熱情,但最終我還是屈從了自己最原始的這份欲念。
那是在一個晴朗午后,宿舍沒有其他人,于是我放下手中的作業(yè),反鎖了宿舍門,甚至很可笑地用板凳擋住門,加固防線。接著,我坐在他的位置上,打開抽屜,拿出那個黑色筆記本。我還在心里盤算著,如果有人突然敲門,我應(yīng)該如何將筆記本放回原位,然后鎮(zhèn)定自若地去開門。慶幸的是,在偷看這些日記的過程中,沒有人打擾,也沒有人闖入,而我像是獨自出航的水手,既害怕又興奮,眼前未知的海讓我迷失方向。
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文筆清靜簡潔,寥寥幾句話就能勾勒出事件的核心與內(nèi)心的風(fēng)暴。他的糾結(jié)踟躇,他的歡樂悲苦都跳躍在他清秀文字的幽暗之地。黑色筆記本一開始便記錄了他與蘇夢的相識與相戀,他們的感情或濃或淡地存在于每篇日記。當(dāng)然,不僅僅是戀愛的甜蜜,也有爭吵與煩悶。比如為了有更多的零花錢,他不得不利用課余時間去外面帶家教,發(fā)傳單,這嚴(yán)重影響了他的大學(xué)生活的品質(zhì);再比如,因為虛榮心作祟,他不得不向她撒謊,以遮蔽過往晦暗的記憶。失望的是,日記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我的名字,而我像是那個被廢黜流亡的國王,根本不值得一提。
也許是因為太投入的緣故,讀完之后,我整個人就像是迷失了航向的白輪船。我將筆記本和擋門的椅子放回了原位,將反鎖的門打開,然后站在窗前,看著戶外浮游的閑云,內(nèi)心悵然若失:在他的日記中,我是缺席的,是沒有名字的人,他的字里行間與我的生活沒有半點交集。然而,這種偷窺卻讓我獲得了某種深入交流的快樂,盡管雙方都是沉默的孤獨者。于是,再次看見程家竺時,他成為一個有著縱深意義的新人。我和他形成了默契:他負(fù)責(zé)寫,而我負(fù)責(zé)讀;他屬于黑夜的隱藏者,而我則屬于白晝的偷窺者。在這場游戲中,我比以往更理解了他。
然而,整個事態(tài)按照我無法預(yù)估的方向發(fā)展。如今回想起來,覺得世界荒謬多變。事情最重要的轉(zhuǎn)折是從我和蘇夢正式相見開始。那是在四月末,由于拿到了獎學(xué)金,程家竺請我吃飯,同時把蘇夢正式介紹給我認(rèn)識。當(dāng)她坐在我的對面,開口說話時,我內(nèi)心筑造的堤壩已崩塌,還又要維護表面的理性平和。也許是因為看出了我內(nèi)外分裂的不自然,偶然與我眼神交匯的瞬間,她帶著光與熱,充滿了理解與期待,而我只能不斷地調(diào)控著內(nèi)心的悵然歡喜。程家竺并沒有注意到這股暗涌的存在,至少在他之后的日記中,這次聚餐是被忽略與被息聲的事件。于我而言,這次相見是大學(xué)灰色時期中罕有的絢爛時光。在程家竺結(jié)賬的空檔,我留下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
新的生活就是如此開始的,而我也仿佛置身愛情的幻影,若即若離,若有若無。這種縹緲無根的狀態(tài)帶給了我情感上的慰藉,每一天,我都會和她進行短信交流——從最初的彼此設(shè)防,到后來的暢所欲言,我們像是在黑暗中交相呼應(yīng)的兩顆星辰。我們從未給彼此打過電話,路上的偶然相遇也假裝彼此是陌生人,然而,我和她交換了彼此心靈最深處的秘密,并且約定在合適的時候,向程家竺坦白一切。對于他,我?guī)е环N罪惡感,而這種幽深感覺卻讓我體會到了某種活著的真實。與此同時,程家竺距離我越來越遠(yuǎn),他將自己的心事都寫入了黑色筆記本,留給我的卻是黑色的沉默背影。
然而,我終究無法按捺住心中的欲望之獸,打算跨越那個道德界限。我開始單獨約她出來見面,剛開始是一起吃飯,一起散步,或者一起去買書。當(dāng)然,這一切都在暗中進行。我們像是在黑暗中做游戲,任何光的存在都會將這一切毀滅,感情因為脆弱易碎而熠熠生輝。有一次,我們在影院看一部新上映的愛情電影,途中,我的手指慢慢地滑向她的手掌,她沒有閃躲,沒有拒絕,而是用沉默回應(yīng)著我的熱情。之后,我把她的手放入自己的掌心,那個瞬間,我的心臟劇烈跳動,身體像是被突然撩動的弦樂器,只有我和她才能聽到那深沉迷人的樂音。隨后,我和她十指相扣,一直到整部電影結(jié)束。那一夜,我嘗到了愛在苦澀中的甜蜜。
沒有什么能抵擋光的存在,而我們的感情最后還是無法被黑暗所遮擋,并且暴露得近乎野蠻。
那天晚上,我和其他兩位舍友一起圍著臺式電腦,看一部日本的恐怖電影。我們拉上窗簾,關(guān)掉了所有的燈,仿佛身處深淵,又在凝視另一個深淵。在最恐怖的場景即將到來時,程家竺打開門,闖了進來,黑暗的氣氛突然間煙消云散。正當(dāng)舍友們抱怨時,他拉開燈,然后揪住我的衣領(lǐng),接著便是狠狠的一拳。我沒有還手,仿佛已經(jīng)等待了很久。舍友們拉住了他,而我則去洗手間擦掉嘴角的血。那個夜晚,我們宿舍靜若深谷,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自此之后,他沒有再和我說過一句話,而蘇夢也不再和我聯(lián)系。我感覺到一種雙重背叛,但并沒有多少痛楚,因為我仿佛從幻覺中清醒過來。他的日記中對這次事件只字未提,讓我的羞恥感變得更加深重。為了找到真實感,我迅速地找了新女友,她的名字叫魏莉莉,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在隔壁的政法大學(xué)讀法律專業(yè)。我知道,我要忘記過去那段荒唐戀愛,開始新的生活。然而,在我的夢里,那些舊人舊事總是不斷浮現(xiàn)。我不會將這些夢告訴任何人,也不知道該說給誰聽。我總是夢到自己被困在一艘孤船上,舉目四望,全是蒼茫海水,看不到任何的岸。我大聲呼喊,喊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與此同時,我對學(xué)業(yè)產(chǎn)生了深深的厭倦,而觀看不同的電影幫我度過了一個接一個難熬的日子,成為我短暫的精神避難所。我想成為一個電影編劇的愿望越來越強烈,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走出第一步。我想把自己的焦灼告訴程家竺,但他冷漠的表情將我的熱情一次次擊退,即使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在宿舍,他也將我視作空氣,不聞也不問。有一次,我喊了他的名字,想要表達壓抑已久的歉意。他沒有轉(zhuǎn)過頭,而是戴上了耳機。從那刻起,我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走到了盡頭,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該走向哪里。也許,我并沒有什么未來可言。
四
生活本身就是未知的謎題,你永遠(yuǎn)不知道她會在何時展露出必要的謎底。有時候,你不必追問,不必冥思苦想,生活會在毫無預(yù)兆的情境下翻開真正的底牌。所以,當(dāng)我進入宿舍,看見程家竺默默哭泣時,我才明白生活又給我們開了一個玩笑。我沒有猶豫,立即放下心中的芥蒂,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他先是愣在那里,之后,終于開口和我說話。原來,蘇夢和他提出分手了,原因是她喜歡上體育學(xué)院的一個男生。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像兩年前他對我所做的那樣,帶他去操場跑步。我不再是那個跑三圈就氣喘吁吁的胖子,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獨自奔跑,就像習(xí)慣了痛苦本身。跑完步,洗完澡之后,我又帶他去古度街吃涮涮,喝啤酒,向彼此訴說自己的苦澀心事。我們共同摒棄之前的成見,重歸于好。那個晚上,他說了很多的話,而我則是一個嚴(yán)肅的聆聽者。最后,他喝了太多的啤酒,而我把他扶回了宿舍。那個夜晚,他鼾聲沉重,嘴里嘟囔著夢話,偶然間,我能從其中聽到蘇夢的名字。那個晚上我無法入睡,睜著眼睛凝視著眼前與心底的黑夜。一直到黎明降臨之前,我才聽到了夢的召喚。
也就是從那晚開始,他停止了寫日記。至少,我再也沒有看到他趴在桌子前認(rèn)真記錄的背影,他的黑色筆記本也從抽屜中消失了,而我因偷窺而帶來的長久愧疚并沒有因此消散。與此同時,他開始將主要精力放到了學(xué)習(xí)上,提前為考研做準(zhǔn)備。與他相反,我并沒有明確而又堅定的目標(biāo),整天渾渾噩噩,不知所措,在混沌中懸浮,看不清未來的路。我和程家竺的關(guān)系不像之前那樣無話不談,親密無間,但仍舊可以向彼此說出自己的困惑與難處。后來,他建議我可以一邊練習(xí)寫電影劇本,一邊考電影學(xué)的碩士。我聽從他的建議,開始為自己的未來準(zhǔn)備。他還是將這句話作為自己的人生格言:不管怎么樣,還是要向前看。不得不承認(rèn),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句話影響了我的很多關(guān)鍵選擇。
大三結(jié)束后,他邀請我去他老家住上一段日子,然后一同返校備考。我接受了他的邀請,為此還同女友爭吵了一番。她總是抱怨我陪伴她的時間太短,根本不珍視彼此的感情。我立即反駁了她的看法,但又在心里默默認(rèn)同。怎么說呢,這段戀情從一開始便是敷衍無趣的產(chǎn)物,而我們都不得不承擔(dān)戀人應(yīng)盡的義務(wù)和草率的后果。在暑假即將來臨前,我陪她去影院看了一部無聊的國產(chǎn)愛情電影。隨后,我挑了一家便宜的賓館過夜。第一次進入她身體的瞬間,頭腦中閃現(xiàn)的卻是艾曼躺在海灘上的情形。我越是用力遺忘,她的形象便越發(fā)清晰,揮之不去。之后,我們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只有彼此的沉默,襯托出窗外的車流聲如此響亮喧嘩。
第一次進入程家竺的成長環(huán)境,我突然理解了他性格中的古怪成分。從火車上下來之后,我們一起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才到汽車站。又等了半個小時,車才開動,路很顛簸,搖晃著昏昏欲睡的乘客們。車內(nèi)當(dāng)然沒有空調(diào),夏日的煩熱仿佛都灌入了這個并不封閉的狹小空間。我坐在窗口,聽著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隨著山路的顛簸,看著戶外起起伏伏的山景。在過每一段盤旋崎嶇的山路時,我時不時地會閉上雙眼,擔(dān)心墜入身旁的萬丈深淵。坐在我身旁的程家竺仿佛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顛簸,若無其事地閉眼養(yǎng)神,醒來后又繼續(xù)翻讀手中的考研詞匯書。
下了車之后,我們在櫻桃鎮(zhèn)的一家小餐館歇腳,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期間,我們并沒有太多的交流,而我像是被推入一個新世界,仔細(xì)地打量其中的微小細(xì)節(jié)。在動身離開小鎮(zhèn)之前,我看到了兩只黑鳥消失在天的盡頭。接下來,我們又坐上了三輪車,沿著蜿蜒小路而行。大概半個小時后,車停在了一個丁字路口。付完錢后,我們開始沿著更狹長的路前行。沒走多久,我們來到了空曠清爽的山野,滿眼是綠色風(fēng)景。程家竺突然開口唱歌,是一首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民歌,而身旁的溪流聲與山間的鳥獸聲是這歌聲的和諧伴奏。重返故土,他仿佛找回了迷失太久的心。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終于到達了他的家。與我預(yù)料中的情境相反,他家的房子比我想象中的要寬敞明亮,他的父親則比我預(yù)想中的更黝黑衰老,但他的神色卻比城市中的同代人更清澈純粹。不知為何,我在這個寡言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未來的程家竺。晚飯結(jié)束后,程家竺給他的弟弟補習(xí)英文,而我則在他家附近的山野走走看看。
由于地形的緣故,這個村落的住戶分布得相當(dāng)散漫,每家每戶都好像都隔著萬山千水。程家竺的家處在山腰的平坦部位,周圍有幾棵櫻桃樹,沒有鄰舍,仿佛是被孤立的島嶼。放眼望去,滿眼的綠色是生機盎然的茶樹。我深吸了幾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仿佛可以獲得新的力量。
臨睡前,我們坐在大門口,享受著山間的夜風(fēng)。他的祖母抱著一只花貓,喃喃自語,不知所云。我仔細(xì)辨聽,卻不得其中的要義。后來,程家竺才告訴我,他的祖母已經(jīng)失去了記憶力,所說的都是她童年時的經(jīng)歷。我們坐了很久,夜色中遙不可及的星辰仿佛近在咫尺。程家竺給我講了他很多童年時代的故事。其中,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畫面是,被爸爸臭罵了一頓后,他獨自爬到櫻桃樹上,坐在星空下,祈禱著盡早離開這座牢獄般的大山。
夜晚睡覺時,我聽到了山間汩汩的河流聲與其中的蛙鳴,無法入睡,突然想要把此時此刻的情景分享給另外一個人。于是,我編發(fā)了一條短信給艾曼,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于是,我把稍作修改后的信息發(fā)給了魏莉莉。隨后,我整個人空空蕩蕩,頭腦中卻是一艘在海洋中迷失方向的夜航船。身旁的程家竺早已進入深眠,與夜合一。
第二天吃完午飯,程家竺帶我到山間游玩。他依次給我介紹所遇所見,我在他臉上看見了少有的輕松感。隨后,我們?nèi)チ怂男W(xué),其實是一間早已成為廢墟的舊址。村里的小學(xué)幾年前就沒有了,現(xiàn)在的孩子都要去鎮(zhèn)上的學(xué)校入讀。隨后,他搖晃了手中的繩索,掛在房梁上的舊鐘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而童年生活的幻境也仿佛被聲音激活。之后,我們離開了學(xué)校,去往別處。
在一棵松樹下,他突然停了下來,表情凝重,注視著眼前的石碑。碑上的文字模糊不清,難以辨認(rèn)。我站在他旁邊,也不說話,生怕就此驚擾他此刻的孤獨。二十分鐘后,我們離開按原路返回。再后來,他告訴我事情的因果。原來,埋在松樹下的是他的發(fā)小阿鵬,在十一歲那年他們一起去河中游泳,阿鵬不幸溺水身亡,之后被埋在了此處。一直到現(xiàn)在,阿鵬都是他最好的朋友,每次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他都會站在松樹下,告訴阿鵬。講到最后,程家竺對我說,也許,當(dāng)年死的應(yīng)該是我。
我們在他家里待了整整一周。離開之后,我回過頭,看見他的祖母站在山頭望著我們,仿佛巋然不動的大樹。
五
畢業(yè)前夕,我們并沒有像其他宿舍那樣盡情狂歡。和往常一樣,我們宿舍冷清肅穆,每個人都蜷縮在各自的生活洞穴。除了程家竺以外,我對其他兩位舍友并沒有太多的了解,甚至可以說,他們和我只是共用了同一空間長達四年的陌生人。我也明白,畢業(yè)后我們不會再有太多的聯(lián)系,也不會有任何交集。而程家竺呢,則是我在大學(xué)期間所交的唯一朋友。對此,我和他心照不宣,并不需要種種傷感儀式來強化這種分別。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和他在學(xué)業(yè)上追求各異,同時參加了研究生考試,結(jié)果卻如此相似:我們都沒有考上自己心儀的學(xué)校,都要重回各自的縣城中學(xué),做一名中學(xué)語文老師。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進入的是一所省級重點高中,而他這個勤奮篤行的好學(xué)生最后卻被安排到一所普通中學(xué)。對此,我們雖然各自有抱怨,但又沉默地接受了命運的戲謔。
離校前,我送給他了一本毛姆的半自傳小說,而他則把一個黑色封皮的筆記本塞給了我。他說原本要一直寫日記,最后卻沒有堅持下來。我差一點把自己曾經(jīng)偷看他日記的經(jīng)歷說了出來,然而,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也許,他看出了我表情的微妙變化。于是,他又補充道,沒什么,畢業(yè)了,我們還是要保持聯(lián)系。后來,他一直將我送到了火車站。在火車開動的瞬間,我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家竺,這四年以來,要謝謝你,以后多保持聯(lián)系。
然而,當(dāng)我們回到各自的縣城后,彼此的聯(lián)系卻越來越少。剛開始,我們還經(jīng)?;ネ娫?,抱怨著各自的工作,談?wù)撝晕业母窀癫蝗搿:髞?,我們像是約好了那樣,只是偶爾發(fā)一發(fā)短信,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題。再后來,我們之間突然連這些象征性的問候也消失了。
其實,并不是我開始厭煩了他,而是我厭倦了交流本身。每次上課,我都要說太多重復(fù)的話,而下完課后,我又要用更多的話來與同事,學(xué)生,家長以及領(lǐng)導(dǎo)們周旋。原本以為教師是一個輕松的職業(yè),有寒暑假,上完課后就可以自由行動。然而,真正從事這個職業(yè)后,才發(fā)現(xiàn)以前的想法太過幼稚,因為老師很少有自己的獨立空間,基本上把精力都獻給了他人。更要命的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適合這個職業(yè)。我從來不把這種想法告訴任何人,因為在他們的眼中,我是一個有著鐵飯碗的小知識分子。
慢慢地,我進入了一種失語的狀態(tài),盡最大的可能避免與他人交流?;蛟S正是因為這種冷漠的敵意,魏莉莉提出了分手,而我立即成全了她。在最后一次離開我房間前,她指著我的臉喊道,黎海,你就是個機器,你就不是人。說完狠狠地關(guān)上了房門。我沒有回應(yīng),而是對著電腦屏幕繼續(xù)看著眼前的電影。是的,電影依舊是我唯一可以逃避的空間,而那里的世界也更加真實有趣。剛開始進入這所學(xué)校時,總有人給我介紹對象,而我總以同樣的理由作為擋箭牌:我的女朋友在外地,而我們很快就會結(jié)婚。后來,再也沒有人給我介紹對象了,而我也因此獲得了某種解脫。很多人都把我當(dāng)成怪人,因為我從不按照他們的游戲規(guī)則來做事情。
不知為何,我沒有結(jié)過婚,卻對婚姻生活充滿了厭倦。程家竺送我的筆記本一直放在抽屜中,每當(dāng)我想把自己的真實思考記錄下來,卻發(fā)現(xiàn)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也許,我根本無法面對我自己。偶爾,我想把自己的困擾告訴程家竺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不愿意撥打那個電話號碼。或許也是因為我不愿意讓他看到我的失魂落魄。
有一天晚上,我聽到了手機鈴聲,上面顯示出他的名字。接通電話后,他告訴了我他將要結(jié)婚的消息,并且想讓我當(dāng)他的伴郎。我沒有思考,立即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我們已經(jīng)有整整三年沒有見過面了,而我也期待與他的再次相見。然而,當(dāng)我再次看到他時,他像是換了一個人,變得幽默合群,懂得人際交往的種種法則,整個身體有了發(fā)福的前兆,臉上的表情也油膩庸俗。我只是他四個伴郎中的一個,在整個婚禮過程中扮演著可有可無的角色。原本想要溝通的欲望,也被這場疲憊不堪的婚禮消耗到煙消云散。直到婚禮結(jié)束,他也沒有和我主動說上幾句話。當(dāng)然,我理解他,但并不原諒他對我的忽視。
婚禮結(jié)束后我便坐上了回家的火車。晚上,我收到了他的感謝短信,而我也學(xué)會了客套地說些祝福的話。不知為何,這場婚禮加劇了我對婚姻本質(zhì)性的厭惡。也沒過多久,在與校領(lǐng)導(dǎo)發(fā)生矛盾之后,我寫了一封波瀾不驚的辭職信。之后,我離開了學(xué)校,離開了縣城,重新回到長安城,開始新的生活。
然而新生活并不容易,而我也要為自己的決絕買單。我在大學(xué)對面的城中村租了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里面沒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沒有空調(diào)設(shè)備。而我呢,又開始找工作,從零開始的感覺讓我郁郁寡歡,對生活的厭倦也越來越深刻。因此,我切斷了所有沒有必要的聯(lián)系,成為一座孤島。從銷售到文員,從發(fā)傳單到貼廣告,我干了各種各樣的沒有職業(yè)要求的工作,甚至還遭遇了一些欺詐,沒有拿到應(yīng)得的工資,但是這些經(jīng)歷,我從來不告訴任何人,我不愿讓別人看到我的不堪。只有在夜間,獨自蜷縮在床上,獨自哭泣,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墮落到如此地步,而自己之前所追求的自由變得越來越虛妄。
那年冬天特別殘酷,電熱毯突然壞掉了,大半夜我被凍醒來,全身不停地哆嗦,以為自己會死在這個懸在空中的冰冷房間。然而,所等待的死亡并沒有發(fā)生。第二天起床后,外面落下了厚厚的積雪,而我拖著沉重的肉身繼續(xù)去上班。我早已失去了方向,憑借著身體的慣性而活。
第二年秋天,我與程家竺再次相見,他比婚禮時消瘦了很多,眼神空洞無力。我們繞著大學(xué)的操場走了三圈,說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晚上,我們又去了附近的火鍋店吃飯。喝了一些啤酒之后,他才拋棄了之前那些客套話,開始同我真正地交流。原來,這些年來,他過得一點也不快樂。一方面,工作讓他喘不過氣來,連著三年都帶高三語文,并且還是班主任,而學(xué)校名目繁多的事情占據(jù)了他幾乎所有的私人空間。另外一方面,他與妻子并沒有多少共同話題,兩個人經(jīng)常別扭,甚至是長久冷戰(zhàn)。雖然已經(jīng)在縣城貸款買了車,也買了房,但他還是希望在長安城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為以后孩子的教育做好鋪墊。但他的工資很有限,于是他把僅有的周末時間也用來帶家教,掙外快。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榨干被掏空了,但越來越?jīng)]有選擇,不能有絲毫的差錯,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捆綁著,然后懸掛在空中。
更多的時候,我都是在聆聽,因為我不愿意談?wù)撟约菏〉纳?。晚上,他?zhí)意要去我的住處過夜,我也沒有辦法,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在進入我逼仄房間的瞬間,我看到了他眼中深刻的失望,但他又想要掩飾這種失望,于是說道,挺好的,一個人就是好,想怎樣就怎樣。我沒有回應(yīng)他的這句話。晚上,我們像大學(xué)時那樣,暢所欲言,卻又特別疲憊。如今,我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所言所指,但對他其中一句話印象深刻——他嘆了一口氣,對我說,以前總覺得要向前看,原來前面什么也沒有啊。
后來,我重操舊業(yè),在一所私立學(xué)校當(dāng)語文老師。這或許是命運對我的最大諷刺。然而,我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因為這份相對穩(wěn)定體面的工作讓我對生活有了新的熱情。自由是不存在的,因為枷鎖無處不在,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對所有的枷鎖視而不見,選擇隱形生活。后來,我搬出城中村,搬進了一套只有單人房的公寓,這里環(huán)境潔凈舒爽,有獨立的洗手間和廚房,也有冷暖空調(diào)。我再也不用害怕獨自凍死在房間。一直以來,我沒有固定的女朋友,因為無法給對方承諾。我總是夢到自己赤裸著身體,懸浮在空中,無法降落,也無法上升,只能等待未知命運的降臨。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喜歡看電影,這成為我寡味生活的唯一亮色。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收到了程家竺的一條短信,上面寫道:黎海,我已確診了,是肺癌晚期,命運真會捉弄人啊。我快要死了,但是我不害怕,因為我對生活早已經(jīng)厭倦了。也許,死了才會自由吧。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知道把同樣的話說給誰聽。
我坐在沙發(fā)上,愣了很久,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當(dāng)我撥打他的電話時,那邊傳來的是關(guān)機的提示音。
六
然而,我還是改變了主意,決定去見他最后一面。
時隔這么多年,這是我第二次去他的家,心情早已沒有了當(dāng)年的明朗純粹。很多東西都沒有改變:崎嶇蜿蜒的山路,蔥綠繁茂的山景,汩汩而歌的山溪以及硬朗俊秀的大山本身。然而,什么又都變了,這里的人突然間衰老,沒有了早年的生機。也許,時間給予人和自然的是兩張面孔。也許是因為凝視時間太久,我的心也早已衰老。
還未見到他,我仍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當(dāng)看到他平靜地躺在大廳時,我的心猛抽了一下,卻沒有預(yù)料中的崩潰。屋內(nèi)都是哭泣的聲音,當(dāng)我站在他的面前,看著他因病痛而扭曲的臉因死亡而最終寧靜。他的身體異常羸弱,仿佛是將肉身的重負(fù)全部拋棄,只剩下輕盈的靈魂。那一刻,我堅信靈魂的存在。我注視著他,原本想要說的話又咽了下去。我不想再次驚擾他的孤獨。于是我只能注視。我在他的表情中看到了我靈魂的倒影,也是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有些嫉妒他。因為我對生活早已厭倦,而死亡或許是獲得終極平靜的唯一方式。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的家人,因為任何安慰都無足輕重,甚至是對死亡本身的敵意。他的祖母坐在房間的角落,懷中抱著灰貓,喃喃自語,如同咒語,又像祈福。奇怪的是,老人并沒有衰老,和多年前的狀態(tài)一模一樣,時間仿佛忽略了她的存在。我坐在老人旁邊,看著進進出出的陌生人,想象著他們各自的故事。一切恍若隔世。
午夜過后,料理喪事的人逐個離去了,只剩下他的父親和弟弟在旁邊守夜。我睡在程家竺的房間,就像多年前一樣。關(guān)掉燈后,只剩下我一個人。黑暗降臨于我,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基督徒,寧愿相信天國的存在。我凝視著黑夜,回憶著曾經(jīng)我和他交往的點點滴滴,也許是因為頭緒太多,始終看不到清晰的脈絡(luò)。我身體側(cè)臥著,盯著窗戶,有一顆明亮的星辰掛在夜幕。河流聲越來越清晰,星辰越來越模糊。
沒過多久,我突然聽到了推門聲,接著是腳步聲。一個熟悉的人影站在我的面前,呼喊了我的名字。是的,面前這個人就是程家竺,他讓我和他一同出門游蕩。我想都沒想,跳下床,跟著他一同走出去。外面的夜空星光璀璨,而我也仿佛有了夜眼,可以看清楚夜色下的萬物。不知為何,跟在他身后,我的步伐也變得輕盈。我們走到了懸崖邊,他讓我跟著他一同跳下去。我沒有絲毫猶豫,跳入深淵。然而,我并沒有墜落,而是上升。我不知道這種奇跡來自于何處。和他一起,我踏著腳下的空氣,前去一座高山的頂部。從這座山的頂部發(fā)出奇異的光芒,照亮了我們前去的路。眼下的世界距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塵世的重負(fù)也慢慢煙消云散。待我們到達山頂,光不見了,程家竺也突然消失在夜色中。我呼喊著他的名字,但黑夜并沒有給出回答。
我從夢中醒來了。整個人坐在黑暗中再也無法入睡。已經(jīng)凌晨四點多了,黎明也快要到來了。穿好衣服后,我便來到他身旁,為他守夜到天亮。
白天,我在送葬的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直到她輕聲叫出我的名字,我才確信她就是蘇夢。原來她結(jié)婚不久后又選擇了離婚,整個人像是灰撲撲的散云,很久之前的光也熄滅了。簡單說了幾句話后,我們便沉默地跟在送葬隊伍的后面。
走了太多的路后,他們把棺材放在一棵古松下面,那里還埋著程家竺的祖父。他們把他埋在了他祖父的旁邊。被人群驚走的黑鳥,在上空飛翔,觀看著人間的一切。在埋葬的過程中,蘇夢緊緊地拽著我的胳膊,默默地流淚。
在告別之前,程家竺的妻子叫住了我們,說有東西要歸還。隨后,她把毛姆的那本《人生的枷鎖》還給了我,把那兩本寫滿日記的黑色筆記本給了蘇夢。蘇夢擁抱了她,過了很久才放手。
我和蘇夢一同返回長安城,然而,我們都筋疲力盡,沒有多說一句話。在火車上,我打開了那本書,上面夾著一張字條,字條上留著他熟悉的字跡:兄弟,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把書放到胸口,看著倒退的時間,窗外風(fēng)景變得模糊不清。
這是我五年來的第一次哭泣。
責(zé)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