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華
茅盾曾言:“短篇小說主要是抓住一個富有典型意義的生活片斷,來說明一個問題或表現比它本身廣闊得多,也復雜得多的社會現象的。”這充分說明優(yōu)秀短篇小說少不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別出心裁和慧眼獨具。但創(chuàng)作主體的匠心獨運不是主體意念對文本敘述的強行控制,不是凌駕在敘述之上的問題意識和主體理念,而是藝術呈現的一種渾然天成,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思想、意念、情感了無痕跡地融入到故事、命運、氛圍的營構中。由此觀之,陳海溶的《數數秘笈》還遠未成熟。
首先,創(chuàng)作主體賦予小說的主題過于簡單直白,缺乏深度的思想意蘊?!稊禂得伢拧分星楣?jié)故事,人物愛情、命運的展開就是直接朝著創(chuàng)作主體所設定的思想題旨歸趨。作家是以一種問題意識來引領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意在揭示“數數的秘笈”,亦即國民經濟統(tǒng)計的真相,引發(fā)人們對國民經濟統(tǒng)計造假的批判與反思。為了揭示預設的主題,創(chuàng)作主體強行控制文本的敘述絲毫不能偏離預定的軌道,文本敘述無條件地服膺于主體意念的先行設置。因此,在閱讀文本的時候,最大的閱讀感受是:文本中的人物劉雋和王葭僅僅是作家思想理念表達的符號和載體,而缺乏自身性格邏輯的審美性展開和愛情、命運的生活性鋪排。這樣的小說創(chuàng)作不能說沒有意義,但它的意義是有限的,往往只能停留在問題揭示的層面,對于問題的來龍去脈,對于問題的社會文化歷史語境都沒有作進一步的勘探。這有點類似于五四時期的“問題小說”,始于發(fā)現問題,終于揭示問題,沒能在問題層面展開形而上的提升與追問。衡量一篇小說的美學價值,重要的并不是看題材本身,而是看創(chuàng)作主體對于題材所開掘的思想的深度。受限于作家的思想認知高度和文本敘述的藝術完成度,《數數秘笈》離“言簡意深”還有相當的距離。
其次,在主體意念的控制下,文本敘述顯得僵硬、生澀。短篇小說由于篇幅短小,小說敘述的起承轉合如何取得圓融、恰切自然至關重要。這篇小說采用的是常見的上帝視角,全知全能。當然,采用何種視角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要符合文本表達的需要。問題是,這篇小說敘述的聲音和腔調幾乎是作家本人的,而非文本中的人物的。作家在很多時候代替文本中的人物感受生活、發(fā)表見解,這無疑就消解了小說人物的主體性地位,給人的感覺是創(chuàng)作主體在操控著人物的情感、命運和結局,而不是人物自身命運合乎邏輯的展開。小說中劉雋和王葭因為統(tǒng)計數據的造假而最終分道揚鑣,當然這樣的結局是主題表現的需要。敘述展開的過程并沒有揭示劉雋“在虛實中茍延殘喘“的靈魂矛盾和痛苦,而王葭十年來對劉雋的所作所為應該是清楚的,某種程度上她對劉雋的行為并沒有太多的反感,而是一直心甘情愿地為他做事。她自己參與統(tǒng)計數據造假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由此,文本敘述對她內心的痛苦和掙扎沒有在細節(jié)層面認真地展開。如此,文本敘述有意識地構造他們之間價值觀或人生信念的沖突就缺乏充分的鋪墊而直奔主題,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文本敘述的僵硬和生澀,缺乏水到渠成的流暢和自然。在創(chuàng)作主體預設的框架內,故事人物的形象難以呈現生活的復雜性、矛盾性、悖謬性和鮮活性,小說中人物的對話也是直奔主題,生活中兩人的沖突除了生活信念的差異,并沒有柴米油鹽的煙火氣和愛情生活的溫柔與繾綣,一看就知道這樣的沖突設計是主體意念的有意為之。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也是在先行理念的牽引下機械地展開,開篇就將融城數據的坍塌和兩人愛情的失敗綁定在一起,然后分別從劉雋和王葭的視角交錯而機械地演繹他們之間的愛情糾葛——不是生活事件告訴了你真相,而是這樣的真相需要設置這樣的生活事件。
另外,敘事話語的內在抵牾與失當也是主體意念凌駕敘述的結果。由于文本敘述是主體意念的推衍,故而文本敘述的話語自然按照主體意念呈現的方式進行,這是一種意念性敘述,而不是成熟的小說敘述話語,這就必然導致敘述意圖和敘述效果的錯位、失當甚或悖反。比如:創(chuàng)作主體試圖通過景物的衰敗來映襯劉雋的黯然的心緒,但劉雋回家后,后門菜園荒蕪衰敗的描寫卻顯得突兀,似乎是硬性地楔入而缺乏自然的過渡和銜接。一些表現人物內心波瀾起伏的話語更是讓人啼笑皆非,貌似深刻富有哲理,實則大而無當、空洞和虛張聲勢。當王葭逃避劉雋時,劉雋心里很苦,文本敘述是這樣的:“歷史的巨輪滾滾向前,留下的都是無盡的痛苦和遺憾。為什么我劉雋一定要成全歷史,毀滅自己!”試想,當一個人在處理個人情感問題時,需要這樣宏大的歷史視野和歷史呼告嗎?在表現王葭的心理感受時,文本也是這樣敘述的:“王葭不得不自嘲:有誰不被歷史壓倒?有誰不向歷史妥協(xié)?誰能?沒有多少人?……我在歷史中痛苦、掙扎,我不愿被歷史拋棄,我也不愿拋棄歷史?!蔽蚁?,作家這樣敘寫的目的,主要是想通過這樣的話語提升對小說人物心理的開掘,從而讓小說題旨具有作家認為的心理深度和現實主義深度,但敘述效果適得其反,并不符合小說人物真實的心理和反應,只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理念話語凌駕于人物之上的想當然的虛假敘述,其粗糙、失當自不待言。
應該說這篇小說的取材是有新意的,可惜的是創(chuàng)作主體用意念主宰了文本敘述,文本的敘述話語成了作家意念的話語呈現,其結果是作家的意念聲音和文本中人物的聲音相互齟齬而且凌亂不堪,創(chuàng)作主體代替小說中的人物去行動、去思考、去感悟,作家的意圖和文本自身的敘述邏輯構成抵牾,如此,文本敘述的擰巴、蹩腳、生澀就無可避免了。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