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溶

在該小說中，以王葭為代表的統(tǒng)計人是有良心的，因為她知道數(shù)字里有民族，有國家，有人性，有擔當。

而我嘗試著把一段愛情放在數(shù)字里，看它能成為什么顏色?？磾?shù)字有沒有扭曲道德和分裂人格的能力。而在生活中，這種實驗每天都在發(fā)生，但愿結(jié)果滿足于我們，但愿結(jié)果有悖于我們。

融城數(shù)據(jù)的坍塌起因于王葭和劉雋的愛情糾葛，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但王葭沒有白流蘇那么幸運。

是的，人生都是一半一半的過。

其實，29歲了，結(jié)婚勢在必行。27歲以前，是劉雋屢屢暫停結(jié)婚計劃，劉雋太拽了，一定要讓戀愛經(jīng)過十大考驗，因此，他們的戀愛史很長，長得可以容納四五段戀愛。作為計劃生育年代老劉家的唯一一個黑戶口，劉雋自帶驕傲，因此劉雋是鐵錚錚的，他覺得自己在這個世上肯定會建立一番豐功偉業(yè)，以此印證自己非凡的出生。是的，28歲，普選的最年輕的區(qū)長，可以證明一切。

但王葭呢？劉雋為什么不考慮王葭的感受，從18歲到28歲，王葭人生最美好的一段青春都給了他，劉雋不在乎了？花枝亂顫的鄉(xiāng)鎮(zhèn)，有多少女孩想攀上他這個高枝？王葭是恨的，但王葭還是違背自己的意愿為劉雋做事，為了什么？天知道。

是時候逆反一下了，王葭想。

劉雋因此繃緊了敏感的神經(jīng)，請了公休假，回了老家。是的，劉雋要崩潰。后門的菜園沒有生機，春天來了也沒有。大蒜葉子枯黃了，耷拉在莖上，蒜莖十分強壯，威武不能屈的樣子，但葉子是老的，意味著它不得不退出繁華茂盛的春天。油菜花長高了，盛世美顏，劉雋忽然嫉妒起來，幻想它們成片成片的老去，不留一絲痕跡。是的，沒有油菜花的菜園肯定不會欣欣向榮，結(jié)果是肯定的，菜園慘淡，郊野燦爛。

春風在青綠的枝葉間冷靜，劉雋跟著冷靜了。

冷靜了的劉雋不禁想起李山河的話，你還是回來上班吧！李山河說，老家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老家了，你爸媽都不在了，你待在那地方我也不放心。這句話換一個人說應(yīng)該更加熨貼，但，那個人不會說。劉雋因此痛心，為什么自己絞盡腦汁，依然前景堪憂，李山河早就對王葭有成見。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是的，劉雋想，十年來，一直爭論不斷，一直壓制不了她那暴躁的脾氣。但她又絕對忠誠，不耍絲毫伎倆，讓人愛恨參半。對于一個男人而言，這樣的女人足夠安全了，或者說，一個家，一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募倚枰@樣的女人，這是劉雋最終決定結(jié)婚的原因。但她為什么要不知輕重地踢來一腳。

劉雋知道自己站在懸崖邊上，就目前而言，聽信李山河，拋棄王葭，那就等于縱身跳下懸崖。歷史的巨輪滾滾向前，留下的都是無盡的痛苦和遺憾。為什么我劉雋一定要成全歷史，毀滅自己！現(xiàn)在不是“芳草”的問題，得想想法子了，一定要。

那個早晨有霧，山川河流房屋都裝著霧，霧太濃了，終究還是裝不下，于是整個世界一片迷蒙。王葭站在霧中，沒有人知道，王葭就是被霧吞噬了也沒有人知道。是的，從高中就開始了，云里霧里幾年，最終和劉雋確定戀愛關(guān)系時已經(jīng)是大一了，大學幾年很美妙?，F(xiàn)在呢？王葭站在萬愁崖邊，內(nèi)心空虛一片，太陽出來了，迷霧成云，在腳下彌漫，過去在里面翻滾。王葭不得不自嘲：有誰不被歷史壓倒？有誰不向歷史妥協(xié)？誰能？沒有多少人！雖然我已深諳人要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方能逃脫傷害。但實際指導我的是我的歷史，我在歷史中痛苦、掙扎，我不愿被歷史拋棄，我也不愿拋棄歷史。

劉雋執(zhí)拗地給王葭打電話，但一直是忙音。后院荒蕪，肚子空虛，空虛在腹腔中搖旗吶喊。很多時候，劉雋也想，我到底錯在哪里了？虛榮？不是，我只是想證明自己的獨特。獨自任痛苦與恐懼作戰(zhàn)，聽著恐懼撕咬痛苦，痛苦將恐懼裹在皮肉里，無邊無際的掙扎，直到?jīng)]有聲音。

李山河又來電話了：“區(qū)長，你必須回來了，公休假到期了，你不能逃避?！?/p>

劉雋覺得關(guān)于工業(yè)、房地產(chǎn)、固投的指標是毋庸置疑的，他不明白，為什么這次固投不能通過？李山河給了回答：“區(qū)長，你那媳婦兒跟你不是一條心，如果跟你一條心，巴不得你把數(shù)字搞上去，這是你的政績??！”劉雋覺得話糙理不糙。

真沒有任何異樣？劉雋想破了頭，想不出梗在哪兒了。雖然，這么多年為結(jié)婚吵架帶出的唾沫都形成一條河了，但也沒有分開，為什么都要結(jié)婚了，王葭忽然變卦了。

矛盾都是慢慢積累的，卻是一觸即發(fā)的。你很難想象，當你身患重感冒，渴望一個人給你倒杯水，送粒藥，電話那邊說：“你自己辛苦點吧，我回不了?！碑斈阗I好了電影票，電話那邊說：“你一個人去看吧，我在陪領(lǐng)導。”

王葭正在沉思，尖銳的電話鈴響了，王葭毛骨悚然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王葭，到我辦公室來下?！本珠L說。

又有什么幺蛾子？王葭神經(jīng)立即繃緊。

“王葭啊！你怎么否決了桃花渡區(qū)的固投上報？”局長問。

“我，我……”王葭囁嚅著，但看著局長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又流暢地說：“桃花渡區(qū)的這個項目還是很模糊的，雖然聲稱有2個億的投資，也是一項惠民工程，可要合同沒合同，要建筑場景沒有建筑場景，怎么能報？”

“遲早是要建的，沒有這筆固投，我們的經(jīng)濟速度會明顯低于兄弟市?！本珠L咄咄逼人地說。

毋庸置疑，要報！

關(guān)于固投，群里早已炸鍋，說什么兩年脫發(fā)，臉上長斑，三年抑郁、失眠、易怒，見啥啥都會起無名火。王葭是成熟的，懶得起哄，而且兩年來，她自覺自愿，但也是無比惶恐地活著，史前的恐龍和巨翼鳥夜夜入夢，就像今天，身體感覺被這些不明物質(zhì)侵襲。

“這個項目我去看過！”局長還在說。

熬不過去了，恐龍的粗腿，鳥的巨翼就要穿透皮膚而出，為了不至于立即倒地，王葭弱弱地說：“我明天給他們申報?！?/p>

“這樣就好，這也是支持你男朋友的工作，他很年輕，有前途?！蹦莻€聲音尖刀一般在耳邊回旋。

摩羯座的領(lǐng)導向來開門見山，除非想撞山，不然只有答應(yīng)。喝水、吃糖果，閉目養(yǎng)神很久，王葭終于緩過神來。王葭不愿意為劉雋擔當風險。兩年了，桃花渡區(qū)的固投以30%的速度遞增，已經(jīng)超過了預警線，或者說，希望渺茫的現(xiàn)實讓她后悔了。現(xiàn)實站在尖刀上，只有前進，或者只有后退才能活命。

劉雋是被迫還是自愿的？

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人已經(jīng)變味了，劉雋就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存在，沒有真情。而大學那會子，為了吃一頓純正的麻辣燙，坐2小時的公交也在所不惜。節(jié)約，節(jié)約，再節(jié)約，就是為了買一把木梳、一支口紅送給王葭?，F(xiàn)在呢？越付出，越傷心。更重要的是，因為劉雋，王葭不得不靠記賬生活。記賬，對，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數(shù)。手忙腳亂地在抽屜里翻找，冷汗直冒，那個黑色的記賬本還在，將今天的事情記錄下來。不料記了賬，心情反而更加沉重，翻飛的紙張像蝙蝠撲閃著翅膀，烏壓壓地飛，黃土已經(jīng)到胸口了。

劉雋是理智的，一個禮拜的沉淪已經(jīng)足夠了。

李山河說：“這就對了，大丈夫何患無妻？”

劉雋說：“閉嘴！”

李山河又說：“區(qū)長，我是來匯報好消息的。”

劉雋說：“你說話能不能抓重點?！?/p>

李山河滿臉笑容：“重點是，固投已經(jīng)申報成功，三季度，我區(qū)穩(wěn)居全市經(jīng)濟運行考核第一名?！?/p>

坐在辦公桌前的劉雋的臉立即陰云密布。李山河想溜，因為下一刻唾沫會噴死他的，身為分管統(tǒng)計的副區(qū)長，只有倒霉的分。正巧，電話鈴聲響起，李山河成功逃脫。電話里傳出市局的聲音：“小劉，這次的問題我?guī)湍憬鉀Q了，你還是要做好后院工作，家庭問題，家庭內(nèi)部解決，不能影響到大局。”放下電話，劉雋很想罵娘，太窩心了，實在是太窩心了，人生中最窩心的事莫過于此。一時沖動，劉雋將QQ說說改成了：在虛實中殘喘。對，就是這句話，最能表達自己的心聲。三季度的工作圓滿完成，接下來的90天呢？劉雋想，李山河很難，但壓力必須傳給他。

每個月，李山河都提心吊膽，劉雋甩給他的那張臉都是黑的，雖然光滑度、潔凈度都是滿分。但對于李山河而言，黑就是黑，那張臉不是鋼琴，不會奏出美妙的弦樂，也不是香薰包，不會散發(fā)出迷醉的香氣。壓力再傳下來，區(qū)統(tǒng)計局的局長成了炮灰。先預算，先做好預算，每個月都要確保是前三，你要做好聯(lián)系工作，要多跑動，不要每天都待在辦公室里癡等。這些話成了工作指示存留在統(tǒng)計局局長的大腦里。

劉雋并不放心，他將李山河叫來，一番指示，李山河心領(lǐng)神會，立即給市工交科的科長打電話，確保工作落實。下午三點，李山河匆匆簽個意向條，直撲市統(tǒng)計局。

劉雋知道，老葉不是省油的燈，10個縣區(qū)，你想想，人家為什么要青睞你呢？劉雋坐在辦公桌后閉緊雙眼。

李山河先到工交科亮下相，然后到局長、副局長辦公室交代下，再直撲工交科。老葉肯定在看電視劇，但李山河一撩開話題，他就會關(guān)了電視，一心一意地陪李山河聊天，上到國務(wù)院常委，下到黎民百姓的生活笑點，然后，歸結(jié)成一句話：人生苦短，及時成功，但成功的路太狹窄，螞蟥叮上鷺鷥腿，才能一躍飛天。

兩年來，劉雋因李山河熟知老葉，這是個關(guān)鍵性的人物，有尿性，敢做敢當，所以，晚餐劉雋也去奉陪了。

一推開包廂，劉雋就看見了老葉那張大臉，肥厚多肉，旗幟鮮明，顯示出他就是個有欲望的人，不躲不閃。生活中，工作中，這種人還是值得交往的。酒場就是戰(zhàn)場，幾番較量之后，老葉認輸了。老葉認輸后，直接去了衛(wèi)生間，劉雋連忙跟著去了，兩人一邊尿尿，一邊推心置腹地談事。依老葉的觀點，三季度的空間很小，老葉說：“工業(yè)產(chǎn)值都叫老于搞壞了，到了三季度，大家都發(fā)瘋了，拼命拉工業(yè)速度，10個縣區(qū)，難免掣肘，既然區(qū)長親自調(diào)度，我也不能不給面子?！眲㈦h連忙說：“好哥哥，今生難以報答，下輩子繼續(xù)報答?！?/p>

工交科的門檻向來是千人踩萬人踏的，從春天開始，煙霧繚繞是工交科的生活環(huán)境，有時一個，有時二個，有時幾個縣區(qū)的副局長不避風險地一起來了，工交科的環(huán)境指數(shù)一下子降到劣等。永遠散發(fā)著酒氣和煙味的工交科，盆栽永遠殘花敗柳地存在。年尾更加不可控制。老葉抽著煙，來人口吐蓮花，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和老葉的眼神漸漸曖昧起來，漸漸放低了聲音，仿佛屋里有鬼。說到興奮處，來人必然會跟老葉出去聊，聊什么？王葭覺得好笑，有必要遮著掩著嗎？癡頭都知道你們在談什么！

這種生活是讓人窒息的。

記賬有用嗎？記了兩年賬，翻開黑色的賬本，糟心的數(shù)字如烏壓壓的蝙蝠紛至沓來，讓人心驚肉跳，數(shù)字雖小，卻閃著寒光。王葭的心窩冰冷，接著發(fā)抖。老法子一點不頂用了，誰會認賬？肯定沒有人，一切都得由孫猴子來承擔，但王葭不是孫猴子，沒有那么久的命，沒有那么大的本事，不吃不喝地在五指山下等N年，等到一個到西天取經(jīng)的唐僧，然后絕地翻身。王葭開始全身發(fā)冷，窒息感悄然而至。在顫抖中，一群人鋪天蓋地而來，帶著得意的笑容，其中，局長的笑容最意味深長。是的，摩羯座，處于負能量階段的摩羯座，滿肚子都是黑蟲。

真的是摩羯座的局長嗎？劉雋呢？他們應(yīng)該都是自愿的，像我一般，所圖不同。

情感上的事，可以和閨蜜說，工作上的事，無論如何都不能開口。心事重重、被逼無法，人生的河已經(jīng)干涸，皸裂的河床呼喚著草木蟲魚，叢生的小草在舔舐它的傷口。但越舔越干的境遇終于將一切翻轉(zhuǎn)，這不是一條河，這是一片荒野了。

放松，深呼吸，不能跳樓。于是王葭決定去看一場電影來拯救自己——《東方快車上的謀殺案》。很好，最讓人熱血沸騰的電影莫過于謀殺案類的。不知不覺，王葭感覺自己身陷案中，成了波洛，隨著案情詭秘難猜而陷入痛苦。是的，波洛，名偵探，不想毀了一世名聲。但毫無頭緒，想破頭也想不出，案情進入死胡同，王葭跟著一頭扎進死胡同。尋找真相永遠都是那么的艱難，無法停步，無法決定，無法判斷，仿佛走進了一個處處是門，但門又都是關(guān)死的境地，沒有頭緒。但波洛就是波洛，緊急關(guān)頭，他舍命而出，他用自己的命做噱頭，最終將案子的謎底解開。這一招行嗎？

工業(yè)產(chǎn)值確保了，劉雋的身體一下子輕松如燕。但另一邊卻仍然水深火熱，王葭的電話一直打不通，自從那日她賭氣搬到閨蜜那里住之后。在政府食堂吃過晚餐，太陽還沒有落下去，無比豐茂的大地在視線里蒸騰起伏，回市里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意義，于是孤單的劉雋沿著鳳子河散步，一路想著心事。從清明節(jié)前后開始，一切像眼前的道路，縱橫交錯，沒有原因，沒有結(jié)果，沒有前后，沒有始終。劉雋知道必須溝通，冷處理沒有用，于是撥了王葭的電話，這回是通的，劉雋低聲下氣地說：“老婆，我到底犯了什么錯？你說，我改?！彪娫捘沁吺情L長的沉默，于是劉雋繼續(xù)哀求：“五一眨眼就至，老婆，你不能讓別人看我笑話吧？”電話那邊繼續(xù)沉默。劉雋火了：“是死是活，你發(fā)點聲可行？”電話那邊是王葭閨蜜的聲音：“沒有死，但離死不遠了，你要是個男人，就不要躲著藏著，用電話忽悠?！眲㈦h欣喜地說：“好，我馬上回去?！?/p>

答應(yīng)見面是個錯誤，這不是一個好時機，沒有勝算，王葭像霜打過的菊花，暗淡不已，只有投降的份。三個人坐著吃了點蛋糕喝了些茶，閨蜜臨走時，用手臂拐了一下王葭。王葭回看了一下閨蜜，表示會意了。劉雋迫不及待地說：“親愛的，你跟我說說，你為什么忽然就變卦了，我們好不容易走上了坦途?！蓖踺缯f：“坦途，你覺得你走上了坦途？姓劉的，你踩在鋼絲上，稍不留意就栽到懸崖下面，尸骨無存?！眲㈦h故作驚恐：“你是不是玉皇大帝派來的？”王葭說：“你就裝吧，你如果還想和我好好過下去，就兩條路：要不你回到團委；要不我調(diào)離統(tǒng)計局?！眲㈦h認真道：“你以為過家家，那么容易？”王葭說：“我是要你的一個允諾，時間的事，當然越快越好?！眲㈦h說：“最好最快的辦法就是你調(diào)離市局。但你要站好最后一班崗，就最后一步了?！蓖踺绨г沟卣f：“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世界只剩下一張嘴，張開嘴，宇宙都能被你吞噬。你需要一座橋，我就是你的橋，你會不會過河拆橋？”劉雋認真地說：“我不是潰逃，我是在前進，我只拆彈，不拆橋?！?/p>

王葭搬回了原來的家，日子還是要過的，這么多年了，雖然結(jié)果不盡人意，無論如何不能分手。

不是心悅誠服的投降，總會滋生事端，地雷還在，或者說，四季度，劉雋的氣球有多大呢？一碰就炸嗎？

工交科人流如潮，王葭坦然了，因為要離開了，心情輕松，沒有負擔，不慌不忙根據(jù)各個來人的吩咐，制定數(shù)據(jù)，按規(guī)定時間上報報表。她感覺置身春天了，氣溫合適，心情開始騷動。那天，王葭抽空去看了下婚房，心情立即被冰凍。豪華而又精雕細琢的裝飾風，都是高檔的家具，皮質(zhì)沙發(fā)，名牌進口家電。軟裝特別奢華，夢幻的蕾絲。劉雋要干什么？王葭想，我不想奢華，如果用安定換取奢華，我寧愿不要，我不喜歡把好日子先過掉，我喜歡從甘蔗末梢吃向甘蔗根。

“劉雋，你從哪里籌的錢？”

“沒有籌錢，就是我們兩個人的積蓄，還有大哥、二哥的幫襯。”劉雋一臉無辜地說，沒有絲毫破綻。

王葭留了個心眼，待劉雋洗浴時，查看了他的手機銀行，答案呈現(xiàn)在眼前，她的大腦混沌了，正在此時，劉雋從浴室走出來了。

劉雋已經(jīng)習慣了，他已經(jīng)無法生活在真實中，或者，目標就是他的人生，無論以何種手段，只要能幫助他完美的飛躍。

王葭決定與劉雋博弈：“調(diào)動的事有進展嗎？”劉雋說：“老婆，咱先結(jié)婚，再調(diào)動，不是說調(diào)就能調(diào)的，得有個時間跨度。”“你確定你已經(jīng)謀劃了這件事？”王葭就著原來的話題繼續(xù)追問。劉雋斬釘截鐵地說：“老婆的事向來就是大事。”王葭慢悠悠地說：“真的？你沒有糊弄我？”劉雋嬉皮笑臉地道：“不敢糊弄你，你是孫猴子！”王葭立馬換了話題：“桃花渡區(qū)的固投到底是多少？”“從目前上報的數(shù)字來看，已經(jīng)13個億，不包括在談的項目。”劉雋鎮(zhèn)定自若地說。王葭淡然了，宛若蔚藍的天空飄著的云絲：“你說的和你們區(qū)統(tǒng)計局局長的口徑一致?！薄澳鞘钱斎唬业臄?shù)據(jù)是統(tǒng)計局局長報給我的。”劉雋依然振振有詞?！熬瓦@個月的匯總數(shù)據(jù)看，你們的增幅超過了40%，增幅超過20%，需要寫上報說明，你想聽聽你們統(tǒng)計局局長的話嗎？”王葭打開手機，手機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一聽就是桃花渡區(qū)統(tǒng)計局局長的聲音，曖昧不清、狐疑猶豫：“你就按這個數(shù)字報，這是敲定數(shù)，咱區(qū)長定奪的，3個億！”劉雋的臉瞬間掛不住了：“老婆，你這是什么意思？”王葭說：“我不過想聽你一句真話，你不說，我只好這樣做了?！眲㈦h的面色恢復了正常：“關(guān)于數(shù)字還有我說話的余地嗎？你是專家，又何必來問我？而且，王葭，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將桃花渡區(qū)統(tǒng)計局局長的話錄下來做證據(jù)？沒用的。還有，我還是你老公嗎？”王葭眼睛發(fā)直：“你覺得我要整你，告訴你吧，我錄音，只是備案而已。我放給你聽，因為我失望了，我本想聽你說句真話，我只要聽你說句真話，我的一切痛苦都值得。我知道，在你們的眼里，統(tǒng)計就是數(shù)數(shù)，數(shù)數(shù)的秘笈就是做假，有人為了升官，有人為了發(fā)財，有人為了越貨……我錯了，我想購買愛情，但假的數(shù)據(jù)怎么能購買到真的愛情?！眲㈦h鎮(zhèn)定地說道：“你想怎么樣？老婆！”“咱們分手吧，我不想做你前程的攔路虎?！蓖踺绾唵沃苯拥卣f。劉雋立刻傻眼：“王葭，你開什么玩笑？”“我不是開玩笑！劉雋，你明白，這么多年，我的痛苦你難道看不出？我一直等你，等你跟我結(jié)婚等得心碎。后來，我看淡了，我仍然一直等你，等你跟我分手，結(jié)果，你卻要和我結(jié)婚。我明白你為什么要和我結(jié)婚，但我還是接受了，我想，我有力量贏回你的心。但我錯了，你的假話，就像一把削鐵如泥的刀，將我們之間僅存的一點溫情劃開，我終于明白，你在你的世界拋棄了我，我必須走開。”劉雋低下頭：“我是誠心誠意的，我把我的所有都拿出來了，包括未來漫長的歲月，為了結(jié)婚，我至少外欠80萬，就是為了讓你感覺到愛，不對這個世界有怨念。你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一下，我在虛實中茍延殘喘，所以，我想拉著你的手，讓我有一點真實感?！蓖踺缤磸匦撵椋骸皠㈦h，如果你都不了解你自己，我也是無話可說了，你能給我說一句真話嗎？”劉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什么真話？”王葭刻薄地說：“桃花渡區(qū)上報的數(shù)字有什么依據(jù)，或者說桃花渡區(qū)無限膨大的數(shù)字是誰首肯的？”劉雋沉著臉：“為什么一定要逼問這件事？我們結(jié)婚的事跟這有關(guān)系嗎？結(jié)婚是我們的私事，難道要受公事鉗制嗎？”“劉雋，我跟你說得很清楚，我希望聽到真話！也說明我們相互坦誠了，沒有愛情，還有親情?！蓖踺缈薜?。劉雋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因為，從心底里，他的真話已經(jīng)不想再說出口了。他不會說，幫幫我，幫我完成目標，沒有這個目標，就沒有活路，生不如死！也許炸藥包早就埋好了，此時此刻，定時開啟。能下跪嗎？不能。但是，目標在逼，一步一步，咔哧咔哧的聲音一直在響，一直沒有停下來，劉雋感覺到自己的臉色有多難看。跳崖？那這么多年的努力就白費了，而且對不起父母！

王葭看著劉雋變幻莫測的臉，心臟開始絞痛。王葭知道，真相就像黑洞，她不得不止步于真相之前。政客，劉雋就是個政客，踩著我去墊別人的腳。

“我們辭職吧！”

“你決定了？”

“辭職難道還找不到一份工作嗎？”

“我是說，真的不結(jié)婚了？你不肯施以援手，我不會向你搖尾乞憐?！?/p>

王葭感覺骨子里有一堆沙，沙沙地往下漏，站不住，所以蹲了下來。她仰臉看了看劉雋，陌生、空洞，天涯海角一般。不禁想痛哭，為什么這么傻？為什么這么傻？一綹陽光從高空穿過玻璃窗直射到劉雋半邊臉上，另一半臉立即灰暗，一明一暗的那張臉，是世界的南北兩極，讓人痛不欲生。但心里，王葭仍然猜測，是誰？到底是誰改變了劉雋，那個抓不住的人才是最可怕的。累，真的很累，想睡下，誰都不搭理。

但噩夢已經(jīng)開啟，想睡也睡不著了。

劉雋辦事效率很高，一天的時間籌出20萬塊錢給了王葭，條件是將桃花渡區(qū)四季度數(shù)字按照既定的增速報上去。劉雋的臉色鐵青，身體僵冷?！斑@是補償還是賄賂？”王葭笨蛋似的問道?！?0萬塊錢，給你的。”劉雋冷冷地說，“還有，感謝你，為了這場婚禮，我至少借了50萬，我徹底掉進債窩了。我上無父母，下無資產(chǎn)，但有一點，我們兩清了，我自由了，我不用像小狗一樣搖尾乞憐?！?/p>

王葭坐了下來，依然能聽到劉雋余音繞梁的聲音，喉嚨里想喊，但聲音生銹了。因為劉雋沒有說出的后半句話阻止了王葭的所有想法，王葭感覺一腳踏出生天。

數(shù)據(jù)怎么上報？王葭頭痛了，日夜不休地坐在電腦前，滿懷惡意地看著電腦里的數(shù)據(jù)，有時嘴角上揚，有時眼角下垂，因此臉部皺紋橫生，這不是一個正常的狀態(tài)了。

最終，王葭滿足了各縣區(qū)的要求，不做任何核查和裁剪。王葭學會詭辯，讓所有的人都信服。結(jié)果數(shù)據(jù)膨脹，膨脹成肥胖癥患者，渾身肥膩膩的，搖搖欲墜，一看就是任由欲望控制的。

國家局直接下來，核查了半個月，融城數(shù)據(jù)因此斷崖式下跌……

眾人紛紛落網(wǎng)，那天，在戴著手銬走向警車的一群人中，王葭看到了劉雋，她哭喊著沖了過去，但是警車遠去了。

噩夢醒來，王葭半天都沒有說話，最后，她給劉雋發(fā)去一條短信：此事，我斷不能做。要么做你的新娘，要么做你的手銬，你選擇。

說完，她離開了這個縣城。

整整一個月，王葭也沒有接到劉雋的電話，但是，她聽說，劉雋到底還是當上了區(qū)長。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