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父親去世那年我大約五歲，也可能是六歲。父親自然是陪伴過我一段時日的，于是我也曾錯覺，父親曾像別人的爸爸那樣，把我舉過肩頭，帶我走街串巷，從口袋里掏出卷曲的舊鈔票給我買糖葫蘆……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曾被我寫出來的與父親的有關(guān)記憶，逐漸被證實(shí)不過是青少年臆想的延續(xù)。比如，父親從田里回來，帶回一兜甜甜的荸薺。傍晚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飯，收音機(jī)里播放著評書。現(xiàn)在想來，這些畫面不過是為了證實(shí)父親曾在我生活里真實(shí)出現(xiàn)過，而把別處得來的畫面進(jìn)行了嫁接。

事實(shí)上，我對父親惟一清晰的記憶，來自他去世前數(shù)天的一個昏黃的下午。父親的臉色蒼白，在久久失去意識后偶爾清醒，無比艱難地要求（我猜他那會兒拼盡了全身的力量）讓我到他身邊。我的叔叔們和姑姑一陣呼喊，把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的我抓過來塞到父親面前，父親看清了我，想說話卻說不出口，只是用手把一瓣桔子放在我嘴里——那是瓣冰涼、苦澀的桔子，至今我還記得那味道。

五六歲的我并不知道恐懼，面對將要離世的父親表現(xiàn)出完全不屬于一個孩子的理性與清醒，內(nèi)心有一個聲音在反反復(fù)復(fù)地提醒我：“記住他，記住他的樣子，別忘記，別忘記……”于是，父親喂我桔子，便成了我對他真實(shí)的、經(jīng)得起歲月侵蝕的畫面。父親去世的那一刻，命運(yùn)的洪流從我腦海席卷而過，與父親有關(guān)的一切都消失了，惟有父親喂我桔子的畫面，如同災(zāi)后的遺產(chǎn)，倔強(qiáng)地矗立在那里。

父親去世的原因，與上世紀(jì)70年代初開始推行的計劃生育有關(guān)。1970年中國婦女總和生育率為5.81，1980年急劇降至2.24，這兩個指標(biāo)的大幅下降，被稱為“近代以來世界生育史上下降的奇跡”。

母親在生下我第二個妹妹的時候，趕上了這場急于求成的計生運(yùn)動，被要求強(qiáng)制進(jìn)行結(jié)扎手術(shù)。母親怕疼，父親就替母親挨了這一刀，做了男扎手術(shù)。這一刀之后，父親躺在床上就再沒起來過。先是手術(shù)感染，后又查出身體別的癥狀，在熬過了饑荒之后，父親沒有等來他的好日子。在家里可以每天都能吃到小麥煎餅和白面饅頭的時候，父親告別了他短暫的人生。按照我的年齡推算，他享年28歲，或者29歲。

在我過了29歲時，心頭有了一個想法：“此后的每一年，都是多出來的，因?yàn)槲业母赣H沒有活過30歲，我要替他好好地活?！?/p>

父親并非患絕癥去世，他的病癥在今天及時去醫(yī)院，很容易得到控制并治愈。父親當(dāng)時也不是沒去過醫(yī)院，只是，他是在拖了許久之后才去，在醫(yī)院沒住幾天就要求出院。從村莊到縣城醫(yī)院，有三十多公里路，幾番折騰，父親承受不住了。

每每親人在談?wù)摳赣H的時候，我總有一句話想問：“你們?yōu)樗鲞^什么？”但直到現(xiàn)在，這句話沒有向任何人問出口過。人的命，在某些年代，的確經(jīng)不住這么一問。沒有人會給你一個讓你安心的答案。我想這么問，是因?yàn)槲抑?，如果這個家庭可以拼盡全力去救父親的話，父親現(xiàn)在仍然有可能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因?yàn)槲抑?，在關(guān)鍵的時刻，并沒有人拼盡全力。

為了不再去住院，父親選擇了信教。據(jù)傳說，很多人通過信教連不治之癥都治愈了。父親和親人們都選擇了自欺欺人。

父親康復(fù)的“神話”險些變成了真的。那年春天，院子里的人奔走相告，說父親可以起床了，他去田里了，正是油菜花開得最好的時候。等他看完油菜花回來，心情好，再吃上一頓飽飯，他就真的像以前那樣可以拿棍子教訓(xùn)不聽話的弟弟們了。可看完油菜花之后的第二天，父親就進(jìn)入了瀕危狀態(tài)。

每每想到父親，心里充滿憤懣和痛苦的時候，我就要強(qiáng)行在腦海里切換到父親去田里的畫面。我沒親眼見到他去看油菜花，但在想象中，會覺得父親走在和煦的春風(fēng)里，腳下是松軟濕潤的田埂，放眼望去，是一片生機(jī)勃勃的油菜花，那會兒，他久病積郁的內(nèi)心，會明亮許多……

除了一堆黃土，這個世界再無與父親有關(guān)的任何物質(zhì)。他造的房子被賣掉推倒重建了。他用過的家具消失無蹤了。他所有的個人物品無人保存，連一張記載他的紙片也沒有。

我年輕時有段時間，執(zhí)著于尋找父親。沒有別的辦法，我只有和幾個叔叔談?wù)?，用他們講的父親的故事，拼湊出父親的樣子。

我問二叔，我父親是什么樣的？二叔說，我們剛?cè)ゴ蟛鹤拥臅r候，沒有住的地方，你父親帶著我們弟兄幾個，把黃泥踩爛，加上稻草，做成土坯，一點(diǎn)一點(diǎn)壘成房子，壘起一間又一間。我們家里八九口人，一人有了一間房子。你爹結(jié)婚后，就出去另蓋房子了。

三叔對我父親感情最深，可聽三叔說，父親揍他揍得最狠。他說，你爹最狠了，誰不聽話就揍誰，幾個兄弟沒有不怕你爹的。有一次我和你四叔在小學(xué)校打籃球，不小心把你四叔的鼻子打破了，你爹拿繩子打我。可兄弟幾個都服氣你爹，因?yàn)樗粫o緣無故打人。

四叔說，我們小時候，家里沒有糧食吃，你爹帶著我們兄弟幾個，去田野里偷豆子。青青的豆子還沒有成熟，我們趴在田埂里，怕被村里的干部逮到。等到每個人都吃飽了沒成熟的豆子，才敢悄悄地回家，回家喝了涼水，每個人都拉肚子?？梢菦]有你爹帶我們兄弟幾個偷青豆子吃，我們早就餓死了。

五叔說，你父親太能了，他初中畢業(yè)，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才剛17歲，就當(dāng)了大隊(duì)會計。村里有什么鄰里紛爭，解決不了的時候，都會找你父親來說理，再大的矛盾，你父親說幾句話就化解了。17歲，村里70歲的老人都服他。

我也想和六叔談?wù)撍拇蟾纾闪迥挲g只比我大六歲，我父親去世的時候六叔也是小孩子。我在和六叔一起殺豬混生活的時候，每次六叔喝酒喝醉了都會哭著說想他的大哥，說他大哥如果在的話，我們的日子就不會這么苦。

那段時間，我真的很想知道帶我來世間的這個人是什么樣子的。親人的描述讓我知道，他的樣子看上去柔弱，但他的性格脾氣并不好。這樣也好，這是一個真實(shí)的父親形象，不是被美化出來的。

說來也怪，我在夢里夢到過許多人，但從來沒有夢到過父親，一次也沒有。有時候午夜噩夢醒來，會突然想這個問題。想不通。

我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大孩子是個男孩，小時候頑皮，長大了安靜、理性、內(nèi)向。小孩子是個女兒，無比乖巧，也幽默、伶俐。陪著他們長大，我覺得還算是個不錯的父親。

我和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的緣分很短，可從小至今，我從沒有缺乏父愛的感覺。反而覺得父親的愛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消失，仿佛他的愛在某一個地方，源源不斷地被我接收到，并轉(zhuǎn)化為我對自己孩子的愛。

我竭力想要變成父親希望我變成的樣子，盡管我并不知道，在他心目中，長大成家之后的我該是什么樣子。

我努力打磨掉性格里的急躁，去除內(nèi)心的不安全感，把自己變得自信一點(diǎn)，在生活的荒誕與苦難面前，一直沒有退縮，只因?yàn)榇_信，父親會希望我這樣。

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太久太久了，但依靠那個惟一的他喂我吃桔子的畫面，我與父親的聯(lián)系并沒有消失。

有許多個清晨，醒來拉開窗簾看到外面清涼的陽光、聽到鳥鳴、感受到微風(fēng)、內(nèi)心充滿喜悅的時候，內(nèi)心會有一個聲音說：父親，我知道，這是因?yàn)槟愕木壒省?/p>

（嗅嗅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