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和大家說一說我的文章《寒風吹徹》的寫作背景,以及我對人生的寒冷、死亡等終極命題的思考。
《寒風吹徹》這篇文章,寫于1996年的冬天,那時我34歲,剛辭去沙灣縣鄉(xiāng)農(nóng)機管理員的職務(wù),在烏魯木齊打工。
我記得一個大雪紛飛的黃昏,我茫然地走在烏魯木齊的街道上,寒風挾裹著雪片,吹打在我裸露的額頭上,那一刻,仿佛這個世界所有所有的寒冷堆砌在我一個人身上,那些被我忘記的寒冷也全部回來了?;氐剿奚岷?,我寫了《寒風吹徹》這篇文章,最早收錄在《一個人的村莊》里。后來,這篇文章被選入原蘇教版中學語文課本。
《寒風吹徹》收入語文課本,成了當時網(wǎng)絡(luò)上的一個語文事件,各種討論反響都有。有教師認為這篇文章過于寒冷,可能不適合這個年齡的學生閱讀。但是,有那么多的老師喜歡它,做了一份又一份別開生面的解讀課件,有那么多的學生被感動,我在自己的博客中看到好多學生的留言,他們把《寒風吹徹》當作中學時期讀到的最刻骨銘心的一篇課文。
在你們這個年紀,人生的寒冷和死亡都遙不可及,你們只是經(jīng)歷家人、親人、熟人和陌生人的死亡。
對于個人來說,死亡是一件不存在的事情,我們活著時看見和經(jīng)歷的都是別人的死亡,自己的死亡遠未到來,或者說我們到老都走不到自己的死亡跟前,因為活著時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死亡是什么,死亡后又什么都不知道了,無法把死亡的感受和消息傳遞給活著的人,那是兩個完全隔絕的世界。
就在去年冬天,我在村里經(jīng)歷了一個老太太的死亡。
我在新疆北疆一個叫菜籽溝的村莊建了所書院,耕讀養(yǎng)老。盡管衰老還離我很遠,但是在一個村里邊耕讀,邊經(jīng)歷村莊的白天和黑夜,邊等待老之將至,因為老是遲早的事情,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等來衰老的,這沒問題。
這個老太太住在書院后面的路邊上,每次經(jīng)過時都會看到老人家坐在墻根曬太陽,我還想著等我閑下來,過去跟這個老人家聊聊天,她的頭腦中一定裝著這個村莊的許多故事,一定有那么多沒有說出的微笑和眼淚。但是,我永遠錯過這個機會了。
老太太的喪事一下子來了好多人,路邊停滿了大車小車,從車牌號來看,有來自本地、首府的和其他地州的。這個荒寂多年只有兩個老人居住的破院子,一下有那么多人進進出出,仿佛是他們忘掉的一個家。
葬禮舉辦了三天三夜。
站在這個老人的葬禮上朝回看,她一生中有過多少跟自己有關(guān)的禮儀場面啊,出生禮、成年禮、婚禮、壽禮,到最后的葬禮,一個比一個熱鬧,最后那個自己看不見由別人來操辦的葬禮應(yīng)該最為隆重,從這個隆重的葬禮望回去,一生中所有的禮儀似乎都是為最后的葬禮做的預演。
這就是我們身邊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的一生。從一個村莊到一座城市,到一個國家,我們都在這樣活,這樣死。
《寒風吹徹》寫到了人生的寒冷與死亡。寫這篇文章時,我三十多歲,還年輕,但是已經(jīng)到了能夠感知人生寒冷與死亡的年齡。
文中寫了四個人物。第一人稱的“我”,在三十歲這一年的冬天,看著大雪降臨到土地上。開篇首句“雪落在那些雪落過的地方”,在我的散文中超過十個字就算長句了,我喜歡三五個字、七八個字的短句子。這個句子用了11個字,而且用了兩個“雪”和“落”字。這一句話給全篇營造了一種特別的氛圍,在這場漫天大雪落在村莊、落在我的院子之前,已經(jīng)有許多年的雪落在這里。多年的雪積累在一個人生命中,每一場雪背后都有無數(shù)的落雪,每一年的落雪之外,都有幾十年、百年、千年的落雪。這一句話給整個文章定了調(diào)子,把大家?guī)胍粓鲣佁焐w地的大雪中。
三十歲的我在這個冬天回憶自己經(jīng)過的半世人生,用那雙冰冷的手,從頭到尾撫摸自己的一生。想到自己處在自然界一個寒冷的冬天中,這樣的冬天有可能過去。但是,人生中還有一種冬天,叫生命的冬天,正在一步步到來。如果生命是一個大院子,一生中的每一扇門,我們都無法關(guān)好,每一扇窗,我們都不能完全掩住。寒冷總是通過那些看不到的縫隙,侵蝕你的生命。
這是文章中的第一場寒冷。
第二個人物是“我”親眼看見凍死在村里的一個老人,“我”看到他倒在殘雪中,半邊身體被積雪掩埋。
第三個人物是“我”的姑媽,她年老多病,一到冬天就蜷縮在屋里,圍著小火爐,她總是擔心自己過不了冬天,她在自己的冬天里盼望春天來臨。其實,從生命本身的角度來看,她已經(jīng)沒有春天了,那個自然界的春天,只是來到大地上,來到別人的生活中,她的生命已進入無法轉(zhuǎn)暖的寒冬,但她還是渴望春天。姑媽死在了一個我不知道的冬天。這是文章中的第三場寒冷。
第四個人物是我的母親,她如今70多歲,跟我們一起生活,我現(xiàn)在50多歲,我在母親身邊待了50年,半個世紀,我從她20多歲,陪伴到70多歲,從她最年輕的時候,看到最老,我是看著她長老的。但是,當我看著身邊的年老的母親,竟然一點都想不起她年輕時候的樣子,仿佛她很早就老了,在我一兩歲的時候她變老了,她的年輕被自己過掉,又被她的兒子忘掉。
我母親生了7個兒女,個個孝順,她的老年生活應(yīng)該是非常幸福的??墒牵鳛樗膬鹤?,我知道,我們對她所有的關(guān)愛和孝順,都不能抵擋時間里那個寒冬,它早已來到母親的生命中。每當我看見母親的鬢發(fā)斑白,病弱的身體,我便知道她正一年年地走進自己的寒冬,在她的生命里,那些雪開始不化,日子不再轉(zhuǎn)暖,就像文中所寫:“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單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p>
這是文中的第四場寒風,還未吹徹,但已徹骨。
行文至此,屋外的大雪和生命中的寒風,已經(jīng)交匯在一起。雪越下越大,這場自然界的大雪,它每一年都落,我們每一年都躲不過去。自然界用這樣鋪天蓋地、讓每個人都躲不過去的一場場大雪,從你的童年開始落起,落到青年、中年、老年,在它的凜冽寒冷中我們長歲數(shù),增添承受寒冷的勇氣和能力。
這篇文章固然有徹骨之寒,但是,正因為有一場一場的寒冷,我們等來了寒冷后面的那個春天。一個又一個黑夜之后,我們等到了黎明。盡管冬天過去,還會有寒冬,我們從這周而復始的寒冷中學會了坦然接納這一切。
大雪覆蓋,大雪并未覆蓋掉一切。寒風徹骨,但寒風并未徹骨所有生命。村莊里還有燃燒的火爐,還有年輕年老的生命在過冬,盡管每個冬天都有人被留住,下一個春天的大地不再有他的腳印,空氣中不再有他的呼吸,但是春天依舊來到大地上,來到所有蓬勃生長的生命中。
【知道生命終有一個走不出去的寒冬,知道人世間所有的溫暖都抵不過那場最后的寒冷,所以坦然地去走,走過所有開花的春天和落葉的秋天。
坦然,是我們在世間獲得的最為珍貴的溫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