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珮珩 胡樹毅

【內(nèi)容提要】歷來學界對本草名物詞的訓詁研究多集中在中醫(yī)藥古文獻與古代字書、詞書，較少關注現(xiàn)代綜合型漢語詞典。本文以最新出版的《辭源》（第三版）中收錄的“芷”、“茝”、“虈”、“蘺”、“葯”、“芍”、“苓”、“蘦”等本草詞語為例，結(jié)合古代字書、詞書與本草類文獻進行醫(yī)文互參的綜合考證，訂正了《辭源》某些義項的釋義不清或不準確現(xiàn)象，為現(xiàn)代綜合型漢語詞典的改進提供一個可供參考的依據(jù)。

一直以來，學界對本草名物詞的研究要么關注中醫(yī)藥本草文獻的釋名部分，要么關注古代字書、詞書或名物訓詁典籍，但較少關注到《辭源》、《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等現(xiàn)代綜合型漢語工具書詞典。但是，據(jù)筆者發(fā)現(xiàn)這些詞典中收錄的本草名物詞數(shù)量卻相當可觀。本文以最新編輯出版的《辭源》（第三版）中收錄的“芷”、“茝”、“虈”、“蘺”、“葯”、“芍”、“苓”、“蘦”等本草詞語為例，結(jié)合古代字書、詞書與本草類文獻進行醫(yī)文互參的綜合考證，訂正某些義項的釋義不清或不準確現(xiàn)象，為現(xiàn)代綜合型漢語詞典的改進提供一個可供參考的依據(jù)。

一、“芷”、“茝”、“虈”、“蘺”、“葯”

《辭源·艸部·芷》：“諸市切，上，止韻，照三。之部。①香草名。一年生草，又名茝、虈、蘺?！冻o·離騷》：‘扈江蘺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瘏㈤啞墩妥C類本草·八·白芷》。②香草的根。《荀子·勸學》：‘蘭槐之根是為芷?！?/p>

《辭源·艸部·茝》：“①昌紿切，上，海韻，穿三。之部。藥草名。開小白花，有香氣，根入藥。莖葉細嫩時曰蘼蕪，《爾雅·釋草》：‘蘄茝，蘪蕪?！瑁骸核暶缫病！j蕪，即蘼蕪。②諸市切，上，止韻，照三。之部。香草。蘭草之類。《楚辭·離騷》：“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薄渡胶＝?jīng)·北山經(jīng)》：‘其神狀皆馬身而人面者廿神。其祠之，皆用一藻茝瘞之?！徸忠嘧鳌啤?，故白芷亦作‘白茝’。”

《說文解字注·艸部·虈》：“楚謂之蘺。晉謂之虈。齊謂之茝。此一物而方俗異名也。茝，《本草經(jīng)》謂之白芷。茝，芷同字。茝聲，止聲同在一部也。按：《屈原賦》有茝，有芷，又有葯。王注曰：葯，白芷也?！稄V雅》曰：白芷，其葉謂之葯。《說文》無葯字，囂聲、約聲同在二部。疑虈、葯同字。但又曰楚謂之蘺，下即系以蘺篆，云：江蘺，蘪蕪?！?/p>

由此得出“茝”、“虈”、“蘺”應指一物，因方言而稱謂有所差異，且“茝”與“芷”聲同在一部，疑古為同字；“虈”、“葯”聲同在二部，疑古為同字。又《禮記·內(nèi)則》：“布帛，佩帨、茝蘭。茝，一作芷，即香白芷也。蘭似澤蘭。二物皆香草，干燥則囊而佩之于身，取其芳馨也?！边@樣“茝”、“虈”在秦漢以前應該就是指藥物“白芷”，據(jù)《廣雅》，“藥”主要指“白芷”的葉。

《證類本草·卷八·白芷》：“味辛，溫，無毒。主女人漏下赤白，風頭侵目淚出，長肌膚，潤顏色。一名芳香，一名白茝，一名虈，一名莞，一名苻蘺，一名澤芬，一名蒚。”

“白芷”作為一味中藥，味辛、溫，有芳香舒竅、去風邪、治療頭眩目淚出等作用，主長肌膚，潤顏色，還可作湯浴，因此白芷又名“芳香”、“澤芬”，其又名“白茝”、“虈”、“苻蘺”，與《說文》相近。又《漢語大字典·艸部·茝》：“鈕樹玉校錄：‘昌改切。蓋即芷之正文，后人誤為兩字?！鞛⒐{：‘改古音讀如己，昌改切，與芷同也?！短祈崱非凶?，多用古音’?！逼渌o、徐二人之觀點都認為“茝”即“芷”的古文正字，因為“改古音讀如己”，“昌改切”即“昌己切”，與“白芷”的“芷”正相同。

但是，讓段玉裁不解的是，“茝”、“虈”、“蘺”若均指一物，為何《說文》“蘺”字下又云“江蘺，蘪蕪”？似乎“茝”、“虈”所指應該與“江蘺，蘪蕪”是一物，但據(jù)《離騷》曰：“扈江蘺與辟芷兮”而判斷二者不可能是一物，于是“蘺”字下段注云“《說文》以蘪蕪釋江蘺，且以江蘺即楚人謂茝者。但楚謂茝為蘺，不云謂茝為江蘺也?！倍斡癫眠€判斷因《爾雅·釋草》有“蘄茝，蘪蕪”之合文，所以有“茝，蘺”與“江蘺，蘪蕪”搞混，但“茝”與“蘄茝”卻不一定是一物。

《證類本草·卷七·蘼蕪》：“味辛，溫，無毒。主欬逆，定驚氣，辟邪惡，除蠱毒，鬼疰，去三蠱，久服通神。主身中老風，頭中久風，風眩。一名薇蕪，一名茳蘺，芎藭苗也?！短票尽纷⒃疲捍擞卸N，一種似芹葉，一種如蛇床。香氣相似，用亦不殊爾?！?/p>

由此可得“蘪蕪”是“芎窮”之苗，又名“茳蘺”，與“茝”、“虈”所指的藥物“白芷”絕對不是一物。至于《辭源》（第三版）“芷”的另一個釋義為“香草的根”，引《荀子·勸學》“蘭槐之根是為芷”作例，其實是不準確的。據(jù)《大戴禮記·勸學》：“蘭氏之根，懷氏之苞，漸之滫中，君子不近……荀子云：‘蘭槐之根是為芷?！瘲顐娫唬骸疁缫病?。言雖香草，浸漬于溺中，則可惡也?！薄澳纭本褪侵浮靶”恪?，這里的意思是說“蘭氏之根”即使本身氣味芳香，若浸泡在小便中，君子則不親近，并非是其本質(zhì)不美，而是因其近墨者黑，近溺者臭的原因。荀子所謂“蘭槐之根是為芷”，實際是指“蘭、槐之根”其氣味似“白芷”般芳香，而并非是“芷”有“蘭槐之根”的含義。

綜上，秦漢以前“茝”與“芷”古音同聲通用，古書多寫作“茝”，實為“芷”的正字，如《說文》《爾雅》并無“芷”；“茝”與“虈”因古代各地方言不同而異稱，“茝”、“芷”、“虈”實為一物，即藥物“白芷”；“虈”、“葯”古音同韻，疑為通用，“葯”主要指“白芷”的葉；“蘺”為“江蘺，蘪蕪”，即“芎藭”之苗?！捌彙痹凇稄V韻》和《辭源》（第三版）中的兩個讀音及釋義有誤，這是因為不知“茝”與“芷”古為同字，又把“茝”與“蘺”即“江蘺，蘪蕪”搞混了?！掇o源》（第三版）“芷”的釋義也應當修訂，其義項只有一個，即芳香類藥物“白芷”，另一個“蘭槐之根是為芷”的義項是把“芷”比喻義理解為本義了。

二、“葯”、“芍”、“芍藥”

《辭源·艸部·葯》：“1.于略切，入，藥韻，影。藥部。①白芷?！冻o·九歌·湘夫人》：‘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葯房。’根稱白芷，葉稱葯，統(tǒng)稱白芷。參閱《廣雅·釋草》：‘白芷，其葉謂之葯?！濉ね跄顚O疏證。②花中雄蕊生出花粉的部分叫葯。③同‘藥’。2.于角切，入，覺韻，影。纏裹。《文選·射雉賦》：‘首葯綠素，身拕黼繪?！ⅲ骸斗窖浴吩唬骸叭?，纏也?！豹q纏裹也……葯，烏角切?！?/p>

《辭源·艸部·芍》：“1.市若切，入，藥韻，禪。藥部。芍藥。簡稱芍，如白芍、赤芍。見‘芍藥 ’。2.胡了切，上，篠韻，匣。宵部。即荸薺。《爾雅· 釋草》：“芍，鳧茈?！币姟拜┧j ”。3.七雀切，入，藥韻，清。見‘芍3陂。4.都歷切，入，錫韻，端。通‘的’。蓮子。見《廣韻》?！?/p>

《辭源·艸部·芍藥》：“本作‘勺藥’。①花名。花大而美，名色繁多，供觀賞，根入藥。《詩·鄭風·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瘯x·崔豹《古今注·下·問答釋義》：‘芍藥一名可離，故將別以贈之?！瘏㈤啞墩妥C類本草·八·芍藥》。②五味調(diào)料的總稱。芍藥根主和五臟，古代用以合蘭桂五味等以作調(diào)料?！?/p>

《說文解字》未收“葯”，但有“藥”，釋為“治病草”，段玉裁云“《玉篇》引作治疾病之草總名?！薄叭櫋弊帧捌H”表義，“約”表音，古為“影”母“藥”部，與“藥”同韻，但未有文獻證明在秦漢以前“葯”為“藥”的通假字或假借字?！冻o·湘夫人》所云：“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葯房?！迸c《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又北百八十里曰號山，其木多漆、椶，其草多藥、虈、芎藭?！边@里的“葯”都應當特指白芷、芎藭一類的香草，而非治病草的總稱。在《廣韻》中“葯”出現(xiàn)了兩次，一個在“覺”部“于角切，葯，白芷也”；另一個在“藥”部“于笑切，白芷葉”?！稄V韻》把“葯”這種香草指明為“白芷”，尤其特指“白芷葉”。又據(jù)《說文解字》“芍”的本義是并非是“芍藥”，而是“鳧茈也”。段玉裁注曰：“今人謂之葧臍，即鳧茈之轉(zhuǎn)語。郭璞云：苗似龍須，根可食，黑色?！稄V雅》云：葃姑，水芋，烏芋也?！睹t(yī)別錄》：烏芋，一名藉姑，一名水萍。藉與葃同音，萍必芋之誤，此專謂茨菰。”《爾雅注疏·卷第八·釋草第十三》：“芍，鳧茈也。郭注：生下田，苗似龍須而細，根如指頭，黑色可食?！边@都與《辭源》“芍”的第二個義項相符合，即今之“荸薺”?！拜┧j”在《證類本草》中稱“烏芋”，與“芍藥”完全是兩種藥物，藥性與主治也各不相同。前者味苦、甘，藥性微寒，歸肺、胃經(jīng)，主要有治療消渴癥，痹熱癥，并有溫中益氣的作用；后者味苦、酸，藥性平或微寒，歸肝經(jīng)、脾經(jīng)，主要有平肝止痛，養(yǎng)血調(diào)經(jīng)，活血散瘀，破除癥瘕堅積，去水氣，消除癰腫等功效。

《證類本草·卷二十三·烏芋》：“味苦，甘，微寒，無毒。主消渴，痹熱，溫中益氣。一名藉姑，一名水萍。二月生葉如芋，三月三日采根，暴干?！短票尽纷⒃疲捍瞬菀幻堆?，一名茨菰。主百毒?！?/p>

《證類本草·卷八·芍藥》：“味苦，酸，平，微寒，有小毒。主邪氣腹痛，除血痺，破堅積，寒熱疝瘕，止痛，利小便，益氣，通順血脈，緩中，散惡血，逐賊血，去水氣，利膀胱、大小腸，消癰腫，時行寒熱，中惡，腹痛、腰痛。一名白木，一名余容，一名犁食，一名解倉，一名鋋。生中岳川谷及丘陵，二月、八月采根，暴干?！?/p>

由此，我們知道“葯”的本義是“白芷葉”，而非表示“治病草”的“藥”之簡寫?！吧帧钡谋玖x也并非“芍藥”，而是“鳧茈”，又名“葃姑”、“茨菰”、“烏芋”，即今之“荸薺”?！掇o源》（第三版）中把“芍”指“芍藥”放在第一個義項，但“芍”在后世才用來帶指“芍藥”，這并非其本義，應當按照本義在先，后起義在后的原則，把前兩個義項的順序調(diào)整一下。至于其第四個義項通“的”，指“蓮子”，原作“菂”，據(jù)《爾雅注疏·釋草》：“荷，芙渠。……其實，蓮；其根，藕；其中，的；蓮中子也。的中，薏也?！焙萝残惺柙唬骸啊幕蜃髑叀?，按下文‘菂，薂’，郭云‘即蓮實’，是菂即的也，攢蔟房中，皮青子白的的然，故曰的也?！对姟氛x引李巡曰：‘的，蓮實也?！薄扒叀睆淖中紊峡椿蚩珊喕鳌吧帧保@或許是“芍”為“蓮子”義項的由來?！吧炙帯背耸俏覀兪煜さ挠^賞花卉，根可入藥，有破疝瘕堅積，止痛，去水氣等功效外，還有“五味調(diào)料的總稱”之含義，芍藥根主和五臟，古代用以合蘭桂五味等以作調(diào)料?！掇o源》（第三版）對其釋義為：“《漢書》顔師古注：‘勺藥，藥草名。其根主和五藏，又辟毒氣，故合之于蘭桂五味以助諸食，因呼五味之和為勺藥耳?！徽f認為是和調(diào)的意思。清·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十·勺藥》說勺藥是‘適歷’的音轉(zhuǎn)，讀若酌略，即均調(diào)的意思。”

三、“苓”、“蘦”

《辭源·艸部·苓》：“1.郎丁切，平，青韻，來。真部。①草名。1.即蒼耳子。見《說文》。參見‘卷2耳 ’。2.即大苦。通‘蘦’?！对姟ぺL·簡兮》：‘山有榛，隰有苓。’傳：‘苓，大苦?！姟罂啖佟?。②中藥名。指茯苓。見《廣韻》。③零落。通“零”。④古代車前的欄。通“笭”。2.《集韻》靈年切，平，先韻，來。真部。通“蓮”?！段倪x·七發(fā)》 ：‘漃漻薵蓼，蔓草芳苓’。注：‘苓，古蓮字也’?！?/p>

《辭源·艸部·蘦》：“郎丁切，平，青韻，來。耕部。①藥草名。似葵，葉可食。《爾雅·釋草》：‘蘦，大苦?！ⅲ骸窀什菀病Ｂ由?；葉似荷，青黃；莖赤，有節(jié)?！雹诹懵?。通“零”?！冻o·遠游》：‘悼芳草之先零’漢·王逸注：‘古本零作蘦’?！?/p>

據(jù)《說文·苓》：“苓，卷耳也。從艸令聲。”段玉裁注：“《釋草》、《毛傳》皆曰：卷耳，苓耳也。”又《爾雅注疏》：“菤耳，苓耳。釋曰：菤耳，一名苓耳。郭云：《廣雅》云：枲耳也，亦云胡枲。江東呼為常枲，或曰苓耳。形似鼠耳，叢生如盤?！对姟ぶ苣稀吩疲翰刹删矶?。陸機疏云：葉青白色，似胡荽，白華細莖，蔓生?？芍鬄槿悖傥?。四月中生，子如婦人耳珰，幽州謂之爵耳是也?！薄败摺钡谋玖x當為“苓耳”，即《詩經(jīng)·周南》所謂“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似當采摘其嫩葉充饑，現(xiàn)代本草多用其子，稱“蒼耳子”或曰“葈耳實”。

《證類本草·卷八·葈耳實》：“味苦，甘，溫。葉，味苦，辛，微寒，有小毒。主風頭寒痛，風濕周痺，四肢拘攣痛，惡肉死肌，膝痛，溪毒。久服益氣，耳目聰明，強志輕身。一名胡葈，一名地葵，一名葹，一名常思。生安陸川谷及六安田野。實熟時采。陶隱居云：此是常思菜，傖人皆食之。以葉覆麥作黃衣者，一名羊負來，昔中國無此，言從外國逐羊毛中來，方用亦甚。陸機疏云：葉青白似胡荽，白華細莖，蔓生，可煮為茹，滑而少味?！?/p>

“卷耳”，“幽州謂之爵耳”，“爵”與“卷”，一個古音在“精母藥部”，一個古音在“見母元部”，二者聲韻較近，大概因為方言不同而有所差異。但“苓耳”為“卷耳”即“蒼耳”、“葈耳”當確定無疑。據(jù)《說文》，“苓”即“苓耳”，那么《詩經(jīng)·唐風·采苓》“采苓采苓，首陽之巔”與《詩經(jīng)·邶風·簡兮》“山有榛，隰有苓?！崩锩嫣岬降摹败摺倍际侵浮败叨奔础吧n耳”嗎？“山有榛，隰有苓。榛，木名。下濕曰隰。苓，大苦。箋云：榛也，苓也，生各得其所，以言碩人處非其位。苓，音零，《本草》云：甘草?！薄安绍卟绍?，首陽之山巔。興也。苓，大苦也。首陽，山名也。采苓，細事也。首陽，幽辟也。細事喻小行也，幽辟喻無征也?！睋?jù)《毛詩正義》所解皆云，“苓，大苦”。

《證類本草·卷六·甘草》：“味甘，平，無毒。主五臟六腑寒熱邪氣，堅筋骨，長肌肉，倍力，金瘡腫，解毒，溫中下氣，煩滿短氣，傷藏欬嗽，止渴，通經(jīng)脈，利血氣，解百藥毒。為九土之精，安和七十二種石，一千二百種草，久服輕身延年。一名蜜甘，一名美草，一名蜜草，一名蕗草。生河西川谷積沙山及上郡。二月、八月除日采根，暴干，十日成?！秷D經(jīng)》曰：甘草，河西川谷積沙山及上郡，今陜西河東州郡皆有之。春生青苗，高一二尺，葉如槐葉，七月開紫花似柰，冬結(jié)實作角子如畢豆。根長者三四尺，粗細不定，皮赤，土有橫梁，梁下皆細根也。謹按《爾雅》云：蘦，大苦。釋曰：蘦，一名大苦。郭璞云：甘草也。蔓延生，葉似荷，青黃，莖赤有節(jié)，節(jié)有枝相當?；蛟疲禾h似地黃。《詩·唐風》云：采苓采苓，首陽之巔是也。蘦，與苓通用。首陽之山在河東蒲坂縣，乃今甘草所生處相近，而先儒所說苗葉與今全別，豈種類有不同者乎？”

從《證類本草》看出“甘草”并無“大苦”的別稱，反而有“蜜甘”、“蜜草”、“美草”等含義完全相反的別名。據(jù)古代本草的命名原則，一個藥物的得名一般與其特性有關，甘草味甘，有“蜜草”、“密甘”的別名是合理的，而《爾雅注疏》云又“蘦，大苦。今甘草也。蔓延生，葉似荷，青黃，莖赤有節(jié)，節(jié)有枝相當，或云蘦似地黃。”這種命名與甘草的特性極為不符，或有學者云“古人語倒”，故“甘草謂之大苦”。但據(jù)《證類本草》引唐代《圖經(jīng)本草》所描述甘草的形貌，與《爾雅》中所提到的“蘦，大苦”的形貌也完全不同。前者植株“高一二尺，葉如槐葉”，后者“蔓延生，葉似荷”。《本草圖經(jīng)》于是提出“先儒所說苗葉與今全別，豈種類有不同者乎？”又《詩經(jīng)·邶風·簡兮》“山有榛，隰有苓?！薄墩f文》：“隰，阪下濕也。”隰，就是山丘高地四周地勢低洼潮濕的地方，這與甘草的生長環(huán)境描述極其不符?！蹲C類本草》謂“生河西川谷積沙山及上郡”，現(xiàn)代藥典稱甘草生于干燥草原及向陽山坡，喜干旱氣候，適于生長在砂土或砂質(zhì)壤土地帶，但不宜在地下水位高的地區(qū)栽種。而《詩經(jīng)》所謂“采苓采苓，首陽之巔”，蓋因詩用其比興之義，據(jù)清末經(jīng)學家、訓詁學家王先謙疏云：“馬瑞辰云：《詩》言‘隰有苓’，是苓宜隰不宜山之證。《埤雅》言‘葑生于圃’，何氏楷言‘苦生于田’，是三者皆非首陽山所宜有，而詩言采于首陽者，蓋設為不可信之言，以證讒言之不可聽，即下所謂‘人之偽言’也?！蹦敲础败摺被蜃鳌疤h”，其為“甘草”的可能性不大，王先謙還考證：“《爾雅》：蘦，大苦。陳喬樅云：《毛詩》作苓，傳云‘大苦’，字異訓同。蓋毛魯文異。愚案：《說文》：‘苓，卷耳也?！h，大苦也。’是魯用正字，毛借字。桂馥云：《夢溪筆談》云：《本草注》引《爾雅》‘蘦大苦’注：‘蔓生，葉似荷，莖青赤。’此黃藥也，其味極苦，故謂之大苦，非甘草也。案《嘉祐圖經(jīng)》說甘草形狀，與《爾雅注》大異，《爾雅注》與黃藥合。然則以蘦為甘草，始于孫而郭沿其誤也?！墩f文》甘草自作‘苷’字。沈存中之說可定群疑。”據(jù)王先謙考證“蘦，大苦”的“蘦”應當是正字，而表示“苓耳”的“苓”是借字，但他同樣否定了“蘦”為甘草的說法，他也認可沈括在《夢溪筆談》中稱“蘦，大苦”是“黃藥”的說法較為正確。而清代另一位訓詁學家郝懿行則注意到《爾雅》注云“或云蘦似地黃”的說法，他考證：“云‘似地黃’者，地黃名芐，芐、苦古字通。然則大苦即大芐也。沈括《筆談》云：‘郭注乃黃藥也，其味極苦，故謂之大苦，非甘草也。甘草枝葉悉如槐?！K頌《圖經(jīng)》亦同茲說，俱不足信?！稄V雅疏證》辨之極當，云苦乃芐之假借，非以其味之苦也?！焙萝残惺紫日f《爾雅》注“蘦，大苦”是郭璞沿用了孫炎注解的錯誤，地黃名“芐”，“芐”、“苦”古字相通，“大苦”即“大芐”，也就是地黃。沈括《筆談》與蘇頌《圖經(jīng)》說“大苦”為“黃藥”也并不可信，《廣雅疏證》已經(jīng)辨析了“苦”是“芐”的假借字，“大苦”并不是說其味道極苦。據(jù)清代文字學家錢大昭《廣雅疏義》考證：“地髓，地黃也?！墩f文》：‘芐，地黃也?！豆炒蠓蚨Y》‘鉶芼牛藿羊苦豕薇’，鄭注：今文‘苦’為‘芐’?！稜栄拧册尣荨场罚骸S，地黃’，郭注：‘一名地髓，江東呼芐?！柙疲骸侗静荨?；‘地黃，一名地髓，一名芐，一名芑’?！庇纱耍覀冎馈翱唷钡墓盼膶懽鳌捌S”，“大苦”即“大芐”，“蘦，大苦”即“地黃”是也。又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艸部·苦》：“大苦，苓也。見《邶風》、《唐風》毛傳?！夺尣荨奋咦魈h。孫炎注云：今甘草也。按《說文》苷字解云甘草矣。倘甘草又名大苦，又名苓，則何以不類列而割分異處乎？且此云大苦，苓也。中隔百數(shù)十字又出蘦，篆云大苦也。此苓必改為蘦而后畫一，即畫一之，又何以不類列也？考周時音韻：凡令聲皆在十二部，今之真臻先也。凡霝聲皆在十一部，今之庚耕清青也。《簡兮》苓與榛，人韻；《采苓》苓與顚，真韻。倘改作蘦則為合音而非本韻。然則《釋草》作蘦，不若《毛詩》為善。許君斷非于苦下襲《毛詩》，于蘦下襲《爾雅》，劃分兩處前后不相顧也?！倍斡癫锰岢鋈绻败摺?、“蘦”為一物，都是“大苦”，為何要分列兩處？這與許慎《說文》的同類共舉的編排思路不吻合，且考周時聲韻“苓”在十二部，“蘦”在十一部，二者不同韻，《毛詩·簡兮》苓與榛，人韻；《毛詩·采苓》苓與顚，真韻，與“苓”韻相合與“蘦”韻不和。因此“苓”與“蘦”不應相通，《說文》其后之“蘦”一定是淺學之人據(jù)《爾雅》妄增的。且如果二者相通，“苓”為“苓耳”，那么“大苦”就是“苓耳”嗎？但是“苦”篆字與“苓”篆字絕非相似，因此證明“苓”與“蘦”根本為兩物。段玉裁認為“甘草”不可能是“大苦”，沈括判定“大苦”為“黃藥”較為可信。但是他沒有聯(lián)系“芐”字下面的考證：“芐，地黃也。從艸。下聲?！抖Y記》“鈃毛：牛、藿；羊、芐；豕、薇?！笔?。侯古切。見《釋草》?！侗静萁?jīng)》謂之干地黃。今《儀禮》曰：羊苦。注?？?，苦荼也。今文苦為芐。然則許從今文。鄭從古文也?！蹦敲础按罂唷备锌赡苁恰暗攸S”。

《證類本草·卷六·干地黃》：“味甘，苦，寒，無毒。主折跌絕筋，傷中，逐血痺，填骨髓，長肌肉。久服輕身不老。一名地髓，一名芐，一名芑。生咸陽川澤，黃土地者佳，二月、八月采根陰干?！秷D經(jīng)》曰：二月生，葉布地便出似車前，藥上有皺文而不光。高者及尺余，低者三四寸，其華似油麻花而紅紫色，亦有黃花者。其實作房如連翹，子甚細而沙褐色。根如人手指，通黃色，粗細長短不常。二月、八月采根，蒸三、二日，令爛，暴干，謂之熟地黃，陰干者是生地黃?！?/p>

考地黃之性狀“布地便出似車前，高者及尺余，低者三四寸”與《爾雅》“蘦，大苦”郭璞注：“蔓延生，葉似荷，青黃，莖赤有節(jié)，節(jié)有枝相當”雖不全然一樣，但可知地黃植株亦不高，“布地而生”，也可以理解為“蔓延生”，地黃葉似車前，而車前“葉布地如匙面”，也與荷葉在地面鋪開的形狀較為相似；又地黃“根如人手指”與“莖赤有節(jié)，節(jié)有枝相當”也能對應；且“生咸陽川澤”與“隰有苓”的地貌描寫較為接近，“川澤”與“隰”都是濕洼之地。由此，“蘦，大苦”，即“大芐”，也就是“地黃”的可能性極大，只是后人較多引用《爾雅》“蘦，大苦”郭璞注“甘草也”，較少注意到后文“或云蘦似地黃”的解讀。

關于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提出“蘦，大苦”為“黃藥”的說法，考《證類本草·卷十四·黃藥根》：“味苦，平，無毒。主諸惡腫瘡瘻，喉痺，蛇犬咬毒。取根研服之，亦含亦涂。藤生，高三四尺，根及莖似小桑，生嶺南?！钡贸觥包S藥”為“藤生，高三四尺，根及莖似小?！边@與“蘦，大苦”之“蔓延生，葉似荷，青黃，莖赤有節(jié)，節(jié)有枝相當”也并非完全吻合，又《本草綱目·卷十八下·黃藥子》：“〔釋名〕木藥子，大苦，赤藥，紅藥子。按沈括《筆談》云《本草》甘草引郭璞注《爾雅》云：蘦，大苦者，云即甘草也。蔓生，葉似薄荷而色青黃，莖赤有節(jié)，節(jié)有枝相當，此乃黃藥也，其味極苦，故曰大苦，非甘草也。時珍曰：有節(jié)似藤，實非藤也，葉大如拳，長三寸許，亦不似桑，其根長者尺許，大者圍二三寸，外褐內(nèi)黃，亦有黃赤色者，肉色頗似羊蹄根?！崩顣r珍也認為“蘦，大苦”并非甘草，沈括《筆談》認為是黃藥，但黃藥“有節(jié)似藤，實非藤也，葉大如拳，長三寸許”，這些與《爾雅》中“蘦”之性狀也不盡相同。由此，“蘦，大苦”為“黃藥”之說也并非確定，可作一家之言以備參考。

結(jié)論

綜上所述，秦漢以前“茝”與“芷”古音相同而通用，古書多寫作“茝”，實為“芷”的正字。“茝”、“芷”、“虈”為一物，即藥物“白芷”，“茝”與“虈”因古之各地方言不同而異稱，晉謂之“虈”，齊謂之“茝”；“虈”、“葯”古音同韻相近，古似通用，主要指“白芷”的葉。“蘺”為“江蘺，蘪蕪”，即“芎藭”之苗?！吧帧钡谋玖x并非“芍藥”，而是“鳧茈”，又名“葃姑”、“茨菰”、“烏芋”，即今之“荸薺”?！吧帧痹诤笫啦庞脕韼е浮吧炙帯薄！败摺钡谋玖x當為“苓耳”，即《詩經(jīng)》謂之“卷耳”，中藥稱“蒼耳”或曰“葈耳”，有時也代指另一味中藥“茯苓”?！败摺迸c“蘦”并不能相通，《爾雅》：“蘦，大苦”，郭璞注為“甘草”，后人多沿用了的這個錯誤。有學者云“古人語倒”，故“甘草謂之大苦”，但考“蘦”之生長地和其性狀描述，其為“地黃”的可能性較大，“地黃”又稱“大芐”，“芐”為“苦”之古字，“大苦”即“大芐”。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提出“蘦，大苦”為“黃藥”的說法也可作一家之言以備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