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鑫[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北京 100081]

一

長篇小說《鐵網(wǎng)銅鉤》描繪了中國百年歷史變遷中，鄱陽湖銅鉤趙家與鐵網(wǎng)朱家兩村的世代恩仇。小說不但是中國人百年命運起伏的縮影，同時還涵蓋了民族、家國、宗法等宏大敘事主題，更是一幅展現(xiàn)鄱陽湖兒女世世代代生活的風情畫和民俗畫，內涵極其豐富，作者塑造的小說人物眾多，個性鮮明。敘事言語間蘊含著人文氣息和歷史底蘊，故事情節(jié)處理得細致入微，小說人物之間的感情拿捏得非常細膩，是一部渾厚莊重、氣勢恢宏的作品,充分展現(xiàn)了作者的家國情懷，同時也顯現(xiàn)了作家的性別意識。

在某種意義上，男作家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塑造女性人物形象，有意識的建構女性話語體系，賦予作品中女性獨立平等的性別意識，不但有助于推動男女走向平等互助和諧的兩性關系，更有助于父權文化中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特別是男作家?guī)е詣e意識寫作對于男女平權有著積極且深遠的意義。性別意識在男作家筆下的逐步凸顯，也是順應了現(xiàn)實的跫音。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西方“女權熱”在全球擴散開來，20世紀80年代“女性主義”逐步走向成熟，婦女問題無論從實踐還是理論都有了質的飛躍。婦女問題在文學和社會學領域都得到了重視，并且對于什么是“性別意識”已經(jīng)有了較為明確的解釋，李慧英認為：“所謂性別意識，即從性別的視角觀察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環(huán)境，對其進行性別分析和性別規(guī)劃，以便防止和克服不利于兩性發(fā)展的模式和舉措?！雹賱⒉t認為：“什么是性別意識，是承認男女不平等前提，積極地消除男女不平等，特別是從性別角度積極地發(fā)現(xiàn)婦女問題，探討在文化社會結構中人們的行為消除這種不平等。”②“性別意識”確實是作為一個女性問題的范疇被提出，然而通過男性作家的筆觸去傳達這種意識，一方面為表現(xiàn)婦女問題提供了更廣闊的平臺，另一方面豐富了文學世界中的女性人物形象，更有助于人們從思想上重視兩性關系的和諧發(fā)展。

二

在《鐵網(wǎng)銅鉤》中，作家筆下的男性本位思想仍然占據(jù)主要位置，全篇主題也是充斥著國家、民族、宗族之大義，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小說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所用的筆墨不多。盡管有女性人物參與的重要情節(jié)所占比重較少，但是能夠出現(xiàn)在小說中的這些女性形象都極具典型性。傳統(tǒng)女性形象和先鋒前衛(wèi)的女性形象無一缺席，作者不忘用一種憐憫和關懷的視角去觀照筆下的女性，恰當?shù)伢w現(xiàn)了性別意識的理論基礎和思想內涵。

首先，從性別意識角度觀察兩性關系，我們會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社會意義上的兩性關系，一般停留在依順、服從、服務、性吸引上，并以此得到男性的呵護、愛慕、供養(yǎng)、資助和指導?！惰F網(wǎng)銅鉤》客觀地再現(xiàn)了這種女性依附和服從男性的兩性關系。仁生的父親因為與鐵網(wǎng)朱家的械斗導致重傷而亡，于是仁生家從此沒了頂梁柱，喪失了主要的勞動力，并且失去了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為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能夠維系下去，爺爺對仁生媽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讓仁生媽改嫁給仁生的叔叔雙林，即叔嫂成婚。這樣仁生媽不用守寡，雙林也不再因為窮而娶不上媳婦，更重要的是雙林可以代替仁生父親供仁生上學。在爺爺看來這不失為一個權宜之計，在這個不得已的決定中，仁生媽媽確實顧全了大局，但其精神世界和內心情感受到了重創(chuàng)。然而生活所迫，她也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安排，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到丈夫大林的墳前點起了三支香，真情地跪拜著，放縱地哭泣著，盡情地傾訴著”③，以此發(fā)泄心中的悲痛。此處的描寫表現(xiàn)出仁生媽這種逆來順受的傳統(tǒng)女性的悲苦命運。

仁生家的女人們?yōu)榱顺扇依锏哪腥耍瑹o論老少，都做出了犧牲。仁生媽為了全家人的生計，為了仁生能繼續(xù)上學，在丈夫死后，續(xù)嫁給了丈夫的弟弟，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姐妹山花和水花。后來叔叔為了救出困于牢獄中的仁生，將山花妹妹賣掉，湊齊了四十個花邊，把仁生救了出來。此處，顯然人性的天平向作為男性的仁生傾斜了，然而對于作為女性的山花來講，她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女人們的命運掌握在男人們的手中，可以隨意處置買賣，毫無作為“人”的基本權利。

女性社會地位如此低下的境況和被變賣、被典當?shù)姆饨曈蓙硪丫茫?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一直處于社會大變革時期，經(jīng)歷革命和戰(zhàn)爭雙重洗禮的中國，經(jīng)濟損失慘重，社會發(fā)展滯后。貧困和饑餓使中國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國破家亡，山河飄零，“新法未昌，舊俗難移”。鄱陽湖女人們的悲催命運也隨即開始，強行抓兵之前的鄱陽湖民不聊生。飛天拐子在朱趙兩家械斗受傷之后，喪失了勞動能力，因其父親生病無錢醫(yī)治，他便把自己的媳婦賣給別人。小說作者稱這是“一樁名副其實的、堪稱人間最骯臟而黑暗的交易”。女人哀嘆自己的命運：“小時候饑寒相隨。長大了也是一寸好日子也不曾有過，還要被賣了，真是受盡人間的苦難與凌辱。這種日子，真不如一死?！雹転榱私Y束這種痛苦和屈辱，她選擇投湖自盡，可是買主才不會讓她白白去死，因為她的命是花錢買來的，從來都不是她自己的，是由賣她和買她的男人決定的。

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正逢最混亂和黑暗的時期。日軍入侵，軍閥割據(jù)，中國鄉(xiāng)村日漸衰微，最底層的農村婦女是國難家亡的犧牲品和受害者，女性的被迫害和受屈辱在為經(jīng)濟崩潰買單。繼時，她們成了維系生計、換取錢財?shù)墓ぞ?。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具有代表性的“典妻”題材，無論是賭徒吉順的老婆(《賭徒吉順》1925)，李小的媳婦（《蚯蚓們》1927)，皮販黃胖的媳婦(《為奴隸的母親》1930)，還是賣草婦(《生人妻》1936)，這些女人都遭遇了被丈夫出典給別人做“生育機器”的悲劇命運。同樣被凄慘境遇蹂躪至死的還有義生的妻子，日本人投降后，鄱陽湖人民生活的窘困絲毫沒有改變，義生家里已經(jīng)到了沒有米下鍋的地步，手已殘廢的他決定把妻子典當給別人三年時間，義生妻子在婆婆和兒子被日本人殺害后，又不幸被鬼子強暴，精神和身體已經(jīng)遭受了雙重打擊，隨后又被賣出去給別人家當生育工具，歷史、國家、個人的苦難，她無一幸免，以至于剛剛三十歲就駝了背。

當然，要說清楚為何女性在兩性關系中地位如此之低，這是需要另做更深層次闡述的問題。由小說可見，當國家處于危難之際或生活所迫之時，男性深陷泥沼的同時，也犧牲了女性的生存質量和前途命運。從性別意識的角度來說，在正常的社會關系中，健康的兩性關系，應該是相互尊重、權利對等的伙伴關系，彼此給予對方生活成長的空間,而不是將犧牲對方作為自身發(fā)展的前提。

蘇先生自以為給了他的妻子自由，讓她掌握自己的命運，其實是蘇先生對現(xiàn)實的逃避，是對妻子的不負責任。他妻子難產(chǎn)，折騰了兩天兩夜，最后只保住了大人。因妻子分娩過程中一度危在旦夕，他覺得愧對妻子，決定與妻子分開。此處作家對于小說人物的處理太過于主觀，這種情節(jié)設置有些牽強，不太符合人性和客觀事實的發(fā)展規(guī)律，所以蘇先生的這個決定本身就是不合情理的。如果蘇先生認為自己有愧于妻子，應該竭盡所能的照顧妻子，關愛備至、疼愛有加，而不是離開她，獨自離家出走。作者此處對于蘇先生的塑造太過理想主義，把蘇先生送上了道德的制高點，“幾天后他把家產(chǎn)盡數(shù)交給了妻子，并交代：留家、出嫁完全由你自己做主，本人概不干涉。然后只身來到銅鉤趙家教書?！雹萏K先生貌似賦予了妻子選擇人生的權利，實則是男權權威意識的另一種體現(xiàn)。從某種意義上說，在當時男權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中，蘇先生能夠體恤妻子生育的不易，表現(xiàn)出這種男性對女性的關愛，確實是難能可貴的，但是他沒有考慮過妻子的感受，一廂情愿地認為這是對妻子最好的安排。他同樣沒有考慮到在當時的父權文化背景下，妻子與丈夫離婚，相當于被丈夫拋棄，妻子的處境會極其屈辱和被動，乃至背上克夫的罵名，蘇先生應該和妻子共同面對生活的刁難，而不是一氣之下逃之夭夭。然而蘇先生離家后，蘇夫人并沒有離家或改嫁，而是一邊死心塌地地等著丈夫歸來，一邊打聽蘇先生的下落，并最終得以與他團聚。當然不能否認蘇夫人的情真意切，但是蘇夫人作為傳統(tǒng)女性彰顯的美好品德，未免又落入了男權主義的陷阱。

顯然作家對以上提到的傳統(tǒng)女性的描摹是有意為之的，畢竟這是幾千年來中國女性被規(guī)訓出來的行為范式，具有性別意識的男作家都不會忽略傳統(tǒng)女性形象在小說中的重要形象構成。蘇夫人符合儒家文化對女性堅貞不渝的道德規(guī)訓，這也是小說作者主觀上給予肯定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

三

性別意識的理論內涵強調女性應具有獨立的人格和存在價值。作為社會的主體,女性不應消極地適應環(huán)境和社會，更不應無原則地妥協(xié)和犧牲，要勇于維護自己的尊嚴和權利，在《鐵網(wǎng)銅鉤》中，仁生家的女人們選擇被動地屈服于男人們的決定，為了家庭的整體利益做出妥協(xié)和犧牲。然而小說中還塑造了另外一種女人，她們選擇不服從于強權，不甘任人宰割，十分懂得維護自己的利益，義生娘便是這種有主見的女人，她是捍衛(wèi)自己尊嚴和權利的女性典范。

義生娘和仁生娘不同，即使在宗族大義當前，她也不妥協(xié)。為了打贏與鐵網(wǎng)朱家的官司，仁生等人宴請縣長黃中和去銅鉤趙家，黃縣長名義上說是“現(xiàn)場勘查，了解實情”，實則是挑選自己夢寐以求的瓷器。恰巧黃縣長看中了義生家的青花，但這乾隆年代的官窯青花將軍罐子是義生娘的命根子，義生娘是堅決不會拱手相讓的，但迫于形勢，仁生們軟硬兼施之后，終于把青花將軍罐弄到手。誰承想義生娘發(fā)現(xiàn)將軍罐被調包之后，受了極大的刺激而跳了河，險些喪命。被救起恢復意識之后，她做出了一個可謂驚天地泣鬼神的舉動——將罐子摔成了碎片

暫且不論將軍罐對于拯救銅鉤趙家的意義，義生娘作為傳統(tǒng)女性，不向強權妥協(xié)的精神是當時女性群體極少具有的。被動的情形之下，很少有女性可以如此堅持自我，與大局抗衡來維護自己的權益，她不像仁生娘，為了大局而犧牲小我。義生娘和仁生娘是兩種性格的女性，一個是被作家塑造成受儒家文化規(guī)約的傳統(tǒng)女性，一個是性格剛烈、意志堅定、不向現(xiàn)實和苦難低頭的烈女。義生娘與仁生娘相比，保有著女性的原始生命力，她愛憎分明，敢于表達，堅決對自己拒絕的事情說不。再看仁生娘，仁生娘痛苦的命運轉折不單是受到男權社會體系的束縛，逆來順受的傳統(tǒng)女性意識同樣是導致其人生悲劇的關鍵因素。相對而言，小說中作為時代新女性的小鯉是作家塑造比較成功的女性形象，小鯉不被傳統(tǒng)觀念所束縛，是有個性和有思想的獨立女性。作者深知傳統(tǒng)女性的悲劇命運，將鄱陽湖女人的遭遇和經(jīng)歷一并嵌入了歷史史冊，并寄希望于像小鯉這樣的新時代女性來扭轉女性命運的舵盤。

小鯉是小說中非常重要的女性角色，相對于其他女性來說，作者在小鯉這個女性人物身上加重了筆墨，賦予了她新時代女性的特點，思想獨立、性格堅毅、行動果敢。五四運動之前，中國傳統(tǒng)婦女遵循的是儒家的女性觀，即“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是小鯉偏偏要去讀書，而且讀的很好。她說：“到了7歲，我想讀書，我爹就讓我進了村里的小學。我們村的女孩子很少讀書的，不讓女孩子讀書真不公平。我的書還是念得挺好的，老師也很喜歡我。”⑥我們知道在母系氏族社會，由于女性在生產(chǎn)生活資料和人口再生產(chǎn)中的作用，一度被奉為女神。后來，隨著社會分工的發(fā)展，男性的體力優(yōu)勢日益顯現(xiàn)，這時候，社會性別觀念將女性的性別角色限定在生兒育女上，要求傳統(tǒng)女性要相夫教子、賢良淑德，朱小鯉偏偏拒絕母親要她學做針線活兒的要求，她對仁生說過“娘要我學做針線，我才不學哩。我就學劃船，跟著哥哥們出湖打魚，有時還上集市賣魚。我不喜歡在家做飯洗衣，喜歡外出做事情?！雹唢@然作者有意把小鯉刻畫成一個反叛傳統(tǒng)禮教的新女性，對她身世經(jīng)歷的交代，是為后來小鯉的種種“越軌”行為做鋪墊。

小鯉在情感和婚姻的態(tài)度上也有別于傳統(tǒng)女性，曹家村修譜儀式，她與仁生一起看《梁山伯與祝英臺》，小鯉對仁生提到的祝英臺最終嫁到馬家的結局，有自己的看法。她認為“祝英臺父親讓她嫁給馬家，是因為馬家有錢。但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有錢又有什么用？現(xiàn)在文明戲里很多內容講要反對封建包辦婚姻。我看，好多舊東西就應當反掉?！雹嘣谒磥韾矍槭莾蓚€人結婚的前提，而不是過去以門當戶對為標準的傳統(tǒng)婚姻觀念。從意識和行動兩個方面，作家都給予小鯉堅定的新時期女性特質。

小鯉后來做了三件掙脫傳統(tǒng)女性倫理束縛、顛覆舊道德的大事，第一件是在朱趙兩家械斗之時，偷偷跑去給趙家通風報信，告之朱家配備了槍支；第二件是違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逃婚并與仁生私奔未遂；第三件就是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一名解放軍女戰(zhàn)士，帶領著解放軍解放了她的家鄉(xiāng)。從小鯉這個女性人物身上，可以看到作家在革命和戰(zhàn)爭之后，對新生力量的期待，對新女性的人性關懷。

通過性別意識這樣一種參照視角去解讀《鐵網(wǎng)銅鉤》，能夠為女性形象在文學作品中開疆擴土，添磚加瓦，小說當然還具有很多新的語義層次。如果說小說中女性人物曲折的命運是由歷史社會等客觀現(xiàn)實因素造成的，在這個大前提下，作家能夠通過塑造客觀的女性人物形象以及觀照到女性的前途命運，表露出眾多男性作家少有的性別意識，確實是難能可貴的。

①李慧英：《將性別意識納入決策主流》，《中國婦女報》1996年 7月9日。

②劉伯紅：《性別意識：讓全社會都來關注》，《中國婦女報》1996年 7月9日。

③④⑤⑥⑦⑧吳仕民：《鐵網(wǎng)銅鉤》，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頁，第296頁，第12頁，第116頁，第116頁，第146頁。

參考文獻：

[1]吳仕民.鐵網(wǎng)銅鉤[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

[2]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3]王政,杜芳琴.社會性別研究選譯[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

[4]劉傳霞.論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敘事與性別意識建構[J].云南社會科學,2006（5）.

[5]李玲.性別意識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現(xiàn)代性[J].中國文化研究 ,2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