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涼初
一大早,易小琳就覺得身子有點發(fā)沉,腰部木木的,酸脹,直往下墜,一算日子,還真差不多了,月復一月,也是一種時間的度量。自母親說過絕經(jīng)前有大半年時間會很亂套、沒有規(guī)律之后,易小琳開始留意了,可是,每個月都很準時,這是不是說明,她離“上岸”還是有段日子的?
四十五歲的易小琳一點也不顯老,她是那種瘦削高挑的身材,如今,也沒有發(fā)福,什么款式的衣服都穿得。雖然臉上毫無意外的有了歲月的痕跡,但在相宜的燈光下,還是頗可以一看的。她從來也不是美女,但到了這年紀,仿佛倒有一種年輕時沒有的味道。這話,其實是去年同學會時,那些好久不見的同學們說的。同學會么,就是互相擦粉,彼此恭維罷了。說一個女人有味道,粗看是表揚,細看是滄桑。
滄桑?易小琳兀自笑了一下,這世上恐怕沒有比她更不曾經(jīng)歷滄桑的人了。大學畢業(yè)后進了一家大專院校,一做就是二十多年,連屁股都沒有挪動一下,她有什么資格說滄桑?就是上世紀末,單位紛紛搞創(chuàng)收,她也給那些在有錢有權部門的昔日同學打了幾個電話,從此再也沒有做過什么讓她更滄桑的事。溫水煮青蛙,青蛙沒有死,她只是老了。有時,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真的會恍然人生是一場大夢。從前上大學的日子還記得清清楚楚呢,退休就在眼門前了。自十年前評上副高職稱后,事業(yè)上就沒有任何念想了。生活上,孩子上了大學之后,也算告一段落,兩個大人的家,連家務也極少,時間像頑皮的孩子,大堆地涌出來,讓人不知所措。不僅是易小琳,她的大部分同學情形都差不多,那些高中時就把孩子送出國的,早幾年就閑得發(fā)慌了,不是養(yǎng)生就是旅行、做西點、打毛衣、讀書練字,不一而足,這讓易小琳覺得,人生的過程真是大同小異的。她開始每日一遍抄《心經(jīng)》,也不刻意為了什么,就當是練練字。后來發(fā)現(xiàn),身邊也有很多人抄《心經(jīng)》。丈夫呢,在手機上聽小說,晚飯畢,夫妻倆出去溜一圈,然后他就坐在沙發(fā)上,插上耳機聽小說。那小說易小琳也聽過幾段,是一個農(nóng)村題材的,間或夾點性描寫,胡椒粉似的撒在段落里。要擱年輕那會兒,她肯定會鄙夷他的樂此不疲,可是現(xiàn)在她不會了,她指出來,哈哈笑了兩聲,他也不以為忤,繼續(xù)。
聽小說和練字大約用去彼此一個半小時,而后泡腳、看新聞,看一檔為時半小時的本地節(jié)目,時間就差不多了,上床睡覺。易小琳是個睡眠特別好的人,幾乎一挨著枕頭就能睡著,丈夫則難得多,有時他不得不起床,開著無聲的電視,直到睡著,電視開了一整晚。易小琳發(fā)過幾次火,倒不是心疼那點電費,而是開著電視不是對身體不好么,輻射什么的。
幾乎每天早上都是鬧鐘叫的早,拔下充電的手機,看微信。易小琳奇怪很多人像是徹夜不眠似的,昨晚十二點才發(fā)微信,到了早上五點又在發(fā)了,她問她,怎么不需要睡覺的?回信很快,說,老了,睡不著,醒得早。那是不是可以反過來說,自己的身體還沒有走下坡路,至少,不認老,還有這少年人一樣的睡眠。心情很好地起床,丈夫已經(jīng)燒開了稀飯,又在聽小說了。早上多半不怎么說話,久已習慣似的,也覺得自然。時間短,忙碌。他先出門,邊換鞋邊說,晚上你吃什么,要不要帶點回來?她說不要,自己解決。自孩子出去讀書之后,晚飯就潦草下來。之后,又為了減肥,易小琳基本上不好好吃晚飯了。男人吃不消啊,回他母親那兒去吃了。婆婆獨居,兒子去吃晚飯很歡迎,順道自己也吃得像樣點,因此老太太一天的重點從下午的麻將轉移到做晚飯上來,有特別的菜式,就囑兒子帶點給媳婦,如此相安甚好。
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易小琳總是坐公交上班,車子放在庫中,只偶然周末去鄉(xiāng)下時動用。當初若不是為了接送孩子,也真不會買車子,城市那么小,兩個人上班下班開個車實在太浪費。易小琳喜歡坐公交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喜歡觀察別人。公交車上上下下,挨挨擠擠,各色人等,各種表情,頗好玩的,每天上演各種精彩。今天出門有點晚,車上很擠,易小琳注意到兩個孩子,弟弟四五歲大,姐姐約十歲,不知何故沒有上學,兩個人出門去。上車后,只有一個座位,姐姐讓弟弟坐,弟弟的鄰座是一位身子闊大的老太太,弟弟顯然想請走老太太讓姐姐坐,姐姐明白他的心思,不時伸手去摸他的臉,以示安慰。兩個孩子都是圓腦袋,大眼睛,白皮膚,特別是弟弟,因為小,天使模樣。他用手推著老太太的后背,老太太轉過身來,他立馬停止,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說,奶奶?老太太狐疑地轉身,他又開始用小手推她,周而復始,易小琳忍住笑,看那小姐姐一臉溫柔地摸著弟弟的臉。六站路,因了這一對姐弟,變得格外短暫。那老太太終于下車,姐姐得了座位,弟弟欣喜地倒在她懷里。易小琳心里一動,那些長大了的兄弟姐妹,可曾記得幼年時這樣親密溫馨的相處?
到單位不過八點半,五樓的辦公室已經(jīng)有了響動,有幾個年輕女子已經(jīng)到了,每天都是如此,他們要送孩子上學,時間尷尬,就早早到了單位。QQ上,一個天藍色的頭像倔強地勻速跳躍著,是黃松,某局的副局長,易小琳的男閨蜜。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就習慣了每天向她問早安,幾乎從來沒有忘記過,易小琳也習慣了。有一天,她在朋友圈里看到一篇文章,叫“珍惜每天向你問早安的人”,細細讀了,深以為然,她和黃松,家長里短,公事私事,無話不談,但他們很少見面,特別是單獨的見面,好像一次也沒有過。這樣的關系,在現(xiàn)實世界里是容不下的,她也不習慣把這網(wǎng)上的親密移到網(wǎng)下,那肯定是一件大冒險的事。
早安,親愛的。黃松說。
易小琳笑了笑,沒有回他。
黃松的女兒去年就去了法國,夫妻倆提前成了“空窠老人”,八項新規(guī)之后,這個副局長應酬大幅減少,從未下過廚房的老婆不得不洗手作羹湯,那個嶄新的廚房不得不重新燃起人間煙火,不過,黃松說他老婆快樂著呢,說男人回家吃飯真好,家才有家的味道。呵,新規(guī)讓許多男人不得不重新回到家里的餐桌上,比老婆的話強多了。其實,易小琳的丈夫也是一個,他雖然是商人,但商人請的大多是官人吶!現(xiàn)在官人不能被請吃喝,商人自然也清閑下來了。易小琳倒是跟隨女兒的一路成長練就了一手好廚藝,但現(xiàn)在也生疏多了。每一個媽媽都知道,做飯給孩子吃有多么大的動力,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
工作早已輕車熟路,不到半上午就忙完了,想起回黃松的早安,順道說,這兩天有點不對勁。黃松問怎么了?易小琳說會不會更年期提前了?心情很不咋的。不咋的是咋的?更年期?你還像花骨朵似的,不可能。黃松斬釘截鐵地說。
你是男人,哪知道這些,就是覺得吧,了無生氣,突然什么都想通了,心無掛礙,無恐怖,平靜得連個水花也沒有。易小琳道。
嘿,我想起張愛玲祖奶奶說過的話了,女人要生活安定,心里不安定,才能保持青春。心里太安靜的確不是好事,這么著,咱約個會吧!黃松耍嘴皮子,他知道易小琳不會答應的。
不過這回他錯了,易小琳爽快地說好,反正今天是周末,叫上你老婆,咱先看電影,然后撮一頓,反過來也行。
黃松被噎了下,說,對哦,今天是周末,說好了去父母家吃晚飯的。
去你的。易小琳罵,想了想,又笑,黃松,她很了解,或者說,這個年紀的男人女人,她都很了解,因為她是他們中的一員。
吃過午飯,易小琳到辦公大廈樓下溜了一圈,大廈周圍的環(huán)境是無可挑剔的,綠樹環(huán)繞,人工湖泊,寬大的草地,就一開放式的公園。天空很藍,深秋的陽光亮堂堂的,曬得頭頂有些熱。易小琳穿著一件墨綠色的寬身連衣裙,羊絨質(zhì)地,隨著腳步的走動,時不時與身體親密接觸一下,柔滑細膩,像被輕輕親吻了一下似的。突然,空氣中有一股桂花的香味,甜絲絲的,撲過來,直鉆鼻腔,讓心不由得軟下來,易小琳無端地想到早晨公交車上的那一對姐弟,一種相似的甜,糯軟。桂花是江南最普通的花,可食可賞,傻乎乎的,一年能開幾次,天氣稍一回暖,就沒頭沒腦地開起來。
回去的路上,順道去小張修鞋鋪取鞋子,一雙黑色小皮靴已經(jīng)穿了多年,卻像老情人那樣依依不舍,后跟不知道重修過多少次,還是它最舒服。開始珍惜舊物,特別是用慣了的東西,也是一種老去的象征吧,年輕人是不屑的,只要新的新的新的,手機,衣物,乃至人,都要新的才好,才有面子。小張是個英俊的小個子男人,來自安徽,亦可能是江西,他的面孔很像西方人,瘦硬,輪廓清晰,眉目深且黑。老婆是個好脾氣的胖子,養(yǎng)了兩個兒子。修鞋鋪生意很好,架子上排著整整齊齊的數(shù)百雙鞋子。夫妻倆正在吃飯,一個菜,熱乎乎的電飯煲里半鍋蘿卜燉肉。有時,易小琳很羨慕他們這樣忙碌又安寧的日子,雖然辛苦,但很踏實。小皮靴修得精致,幾乎看不出痕跡。鞋子就像女人一樣,只要質(zhì)地好,保養(yǎng)一下就會像新的一樣,如果質(zhì)地不好,再怎么也沒有用。小張遞過鞋子來,半是正經(jīng)半是玩笑地說。
提著鞋子走在路上,易小琳想,自己是不是個質(zhì)地好的女人呢?應該算吧,她在陽光下笑了一下,像是給了自己一個肯定的擁抱。
周五的下午,單位里流動著一種周末的氣息,小年輕們一定在網(wǎng)上悄悄聯(lián)系著周末節(jié)目,中年人好像沒有什么好籌劃的,看電影吃飯逛街,都厭倦了,去年,孩子剛剛出去,夫妻倆興沖沖去辦了個園林卡,也不過用了兩三次,便已經(jīng)膩了。周末,睡個懶覺,做點吃的,搞搞衛(wèi)生,便是一天,另一天,去看下雙方的父母,蹭個飯。幾乎每周都是這么過的,沒有新意,也不必要有新意。
易小琳知道這是好日子,就像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好日子也會厭倦的。人就是愛犯賤,她常常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個巨大的橡皮球里,里面什么都有,也免不了會憋悶,甚至想,生活中能遇到點什么事,好的壞的都行,只要能捅破這橡皮圈,漏進一絲新鮮空氣就行。這種幻想漫無邊際,也沒有實質(zhì)的內(nèi)容,只是偶爾會像浮標似的,在心中起落,犯賤之一種。
回到十八歲,或者再經(jīng)歷一場愛情?不不不,易小琳都不要,好不容易過了大半輩子,有了現(xiàn)在的心理容量和成熟,她才不要回去,回到那敏感脆弱的少女時代,悲春傷秋的,她不要。即使那時有嬌嫩的肌膚,明亮的眼睛,漆黑的頭發(fā),那又怎樣,這一切,是要隨著歲月,以你無法想象的速度消失的,即使一直在,也會讓人讓己厭倦,這是一種終極的,無法對抗的情緒。一次,只有一次,已經(jīng)足夠,無論是幸?;蛘邽碾y,都不想重復。
提著鞋子拐過轉角時,想起上周加工的羊絨衫已經(jīng)好了,老板發(fā)了短信來,叫去取。加工店的兩扇玻璃大門敞開著,店里沒人,除了架子上掛得滿滿的毛衣,靜得出奇。易小琳剛要開口說話,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老板來了。她打扮得有點奇怪,身上是時尚的長羊絨連衣裙,腳上卻趿了一雙棉拖鞋,嗒啦嗒啦的,一溜小跑。一周前,易小琳來加工毛衣時,老板正好在電腦上看一個愛情劇,哭得稀里嘩啦的,也不避諱易小琳,一邊用面紙擦著眼睛,一邊站起來招呼她,是《鉆石王老五的艱難愛情》。聽說易小琳看過,老板一定要問她,那個前男友最后死了沒有。易小琳溫和地說,劇透不是沒意思么,你看下去就知道了。老板不肯,說可以給易小琳一個折扣,如果她肯劇透。嘿,百度一下不就知道了么。易小琳心想。可是,有感于對方的真誠,她還是告訴了她。她看電視劇不多,但因為喜歡鄧超,對這個劇的印象還是很深的。老板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素白一張臉,本來挺好,就是眉毛淡得像忘了長出來似的,總有些異樣,易小琳奇怪她為什么不畫兩條眉毛呢?
羊絨衫是深紫色的,也是那天老板極力推薦的顏色,她說易小琳皮膚白,這顏色會襯得她更白。易小琳想問,有沒有一種顏色能襯得肌膚紅潤一些的,終究也沒有問出口。不過,老板眼光很準,深紫色確實很襯她的皮膚,讓她看起來白晰細膩高貴,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有些高興又有些恍惚。從去年開始,這種恍惚的感覺頻繁而強烈。送兒子去學校那一天,看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久違的校門,她恍惚感覺那上學去的,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一晃,真的只是一晃啊,中間那匆匆數(shù)年,不是傷感,而是驚嘆。
這么轉了一大圈,回到辦公室不過十二點半。雖然是朝九晚五的工作時間,但仿佛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點以前是沒有人辦公的,何況今天是周五。易小琳像平常那樣點開一段越劇來聽。她從小生活在鄉(xiāng)下,戲劇是最初的文化啟蒙,還有那些大人肚子里的傳說和故事。她這個年代的童年,不僅物質(zhì)匱乏,精神也是赤裸裸的饑餓。鄉(xiāng)下更是如此,沒有閑書可看,父母成天在田里忙,連日常生活都顧不上,哪有心思給孩子講什么故事。懂事之后,易小琳最愛的是鄉(xiāng)間說書人,她有個小學同學的父親就是說書的。夏天的傍晚,曬場上放好一張書桌,桌上慎重地鋪上藍色桌布,一塊沉重烏黑的驚堂木,桌子后面一把四平八穩(wěn)的太師椅。孩子們飛跑著從家里搬來長凳,排排放好,巨型的充氣燈已經(jīng)點亮,穿著月白色長衫的說書人已經(jīng)端然而坐,面沉如水,黑沉沉的眼睛掃視全場,右手提著驚堂木,將拍未拍,立即鴉雀無聲。充氣燈太亮了,耀眼,看不到天上的星星,也沒心思看,入迷到說書先生的書里去了。聽書回來,母親總說,說書先生都是極聰明的,特別是記憶好,想那肚子里得放上多少人物事件啊,也不打架。后來,易小琳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說書先生兒子的同學,對他格外好奇,當然,他沒有讓她失望,十分聰明。
除了聽書,便是看戲,但相對來說,戲看得少,所以每次都是驚艷的感覺。相比說書先生的素面朝天,戲劇太濃墨重彩了,草臺班子也有輝煌的效果。戲文大多是越劇,才子佳人的劇情,勸人為善。
易小琳有很多年沒有聽戲,最近又熱衷起來,聽著的時候,身心都有一種和諧感,不知道是不是觸動了記憶的開關,回去了從前的時光,從另一頭說,也算返璞歸真,或者,是老的標志。年輕人往前走,中年人腳步遲疑,老年人往后退,退到童年,出生的地方。
聽《樓臺會》的時候,她感到眼眶潮熱,忙四下看了看,小心抽出一張面紙,輕輕覆在眼睛上,這是怎么了?梁山伯唱,“一路上奔得汗淋淋,滿心歡喜化成灰”,很年輕的時候,她也有過這樣的愛情吧,為別人,或者被別人,怎么今天這情緒分外的清晰起來,觸痛了內(nèi)心,真是活回去了。但也挺好,多久沒有流眼淚了,生活中好像沒有什么事情值得流淚,這是另一種麻痹。眼淚,或者說流淚的感覺讓易小琳一改午后睡意昏昏的樣子,頭腦格外清楚起來。她想起前不久偶然看到的一部老電影,呵,看老電影,當然也是出于懷舊。是臺灣導演楊德昌的《一一》,也是中年人的情懷。其中有一段,男主角有機會和學生時代的戀人同游日本,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后來,男主角講給太太聽,說,你不在的時候,我有個機會去過了一段年輕時候的日子,本來以為我再活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么不一樣,結果還是差不多,沒什么不同。只是突然間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
五十而知天命,奔五的路上,易小琳早已明白,無論是事業(yè)還是生活,或者身邊的人,早已定型,無從更改,這是她的天命,她內(nèi)心也沒有什么遺憾或者不安。這倒不是消極的宿命,宿命也未見得是消極,總之就是這樣,像劇中簡南俊說的,沒有必要。她對自己的人生還是滿意的,一步步,主動或者被動,一路走過來,除了那偶然的憋悶感,但她知道,這是內(nèi)心應有的感覺,沒有外力可以將它消除的,哪怕一場愛情。
呵,愛情,她想起黃松,這不是因為她愛他,而是因為,這樣的人,這么多年的相處都沒有愛起來,可見愛情的基因已經(jīng)從她身上消失已久。易小琳想到暑假去麗江旅游,才坐定,導游就說,我們來到了世界上艷遇指數(shù)最高的城市。這話,讓坐在易小琳身邊的汪倩捅了捅她。易小琳才不想要什么艷遇,不是她不相信艷遇,或者對此反感,而是她壓根不想要,她覺得這個年紀,內(nèi)心的感情儲量早已用完,哪有力氣來戀愛?這些年里,易小琳也遇到過不少向她示好的男人,可都因為她的禮貌與冷淡,沒有任何發(fā)展。她太知道那些男人了,試探著可行性,其實,他們心里也沒有愛情,因為寂寞或者獵奇,能獵到最好,不能也無所謂,這種所謂的愛情讓易小琳覺得惡心、厭倦??墒?,真要遇到一個真心實意、蕩氣回腸的人,她想,又能怎樣呢?人生之路已經(jīng)走過大半,難道摧毀一切從頭來過?她可沒有這勇氣,而且,誰能保證這樣的愛情不會在平淡的生活中溺死?愛情其實都是一樣的,零碎的她不屑要,完整的又要不起,不如不要。再說了,誰還會在這個年紀,經(jīng)歷了世事滄桑之后保持著完整的愛情,完整的愛情又是什么樣的?
有時,易小琳看著先生的面孔,看他漸漸染霜的兩鬢,會有一種驚心的感覺,不敢相信他們這一路結伴二十年,一天天走過來,他那么陌生,好像是突兀地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但更多的時候,二十年慣性的默契是如此強大,一個眼神,一小段時間的沉默,都會知道對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誰的身體或心情有了異樣,對方也會真切地感到不安,這便是一種良好的關系。易小琳不愛說話,但心里明亮,她心懷浪漫,卻從不追逐不切實際的虛幻。
QQ嘀嘀響起來,是女兒,說,老媽感恩節(jié)快樂,感恩有你!易小琳感覺心里一股暖流。孩子上了大學之后生活日漸豐富,沒事易小琳不去打擾她,這一點,她和別的母雞媽媽不同。她一早就主張媽媽和孩子都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只不過是因為陪伴彼此的成長才會在一起,而這世上唯一一種指向分離的愛就是母愛,她愿意她走得遠,飛得高,擁有自己的天空,只要知道她平安就好。孩子上大學之后,家從此成了一個旅館,將來,她也會有自己的家庭。這是一次真正的分離,易小琳不覺得感傷,反而十分欣慰。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因為沒有過多的牽掛,令她自己的日子分外清閑,或者說無所事事了。有時,易小琳會因此感到恐懼,好像人生大事都已完成了,生命有一種不可承受之輕,那會不會飛出去?呵不,還是有所牽掛的,比如母親。
父親去世得早,母親晚年孤單,雖然時不時和他們一起住一段日子,但內(nèi)心里的孤獨是必然的。易小琳和母親性情相像,都是不愛說話的人,但這不表示她們心里沒話可說。和母親,多少年來總是難以親近,難以親近也不是不愛,她幾乎每天都想著母親,隨時隨地,像冰箱里的腌蘿卜似的,端出來就是,但這種想念是端不出來的,也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真是一種悲哀,母親,是與自己最親近的人。易小琳很羨慕別的母女之間那種無拘無束的親近,毫無困難地擁抱親熱,她做不到,母親似乎也做不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們變得生疏了,也許是長大以后吧,當她確定自己擁有了和母親一樣的身材樣貌,當她真正成為女人之后,骨肉之間本能的羞澀阻止了她們的親近。對于母親的愛像是再也找不到出口了,這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困擾著她,讓她感覺壓力,但是后來,她發(fā)現(xiàn)生活中很多這個年紀的女人都很難與母親毫無顧忌地親近,比如牽手或擁抱,才釋然,愛有許多方式,愛也不是為了表現(xiàn)。
孫子們長大以后,母親回鄉(xiāng)下去的頻率明顯增加,而且,顯而易見的,在鄉(xiāng)下的母親總是鮮活而充滿力量。鄉(xiāng)下的那個家,無論過去多少年,它是屬于母親的,她是那兒永遠的女主人,自如地招待城里來的孩子們,而一到城里,母親便有一種本能的畏縮。這讓易小琳感覺委屈,替母親,因為自己的孩子出生以后,母親就毫無商量余地的被綁架進了城,她甚至連掙扎的姿勢都沒有。離開了熟悉的生活與環(huán)境,開始新的模式,這過程里有多少惶恐和不適,恐怕任何一個做兒女的都沒有想過吧,母親自己也未必認真考慮過,因為她早已把自己的全部與兒女綁在了一起。母親,就是那個只有兒女沒有自己的人。每周一次去鄉(xiāng)下看母親,像作客似的,回來的車上,新鮮的菜蔬裝滿了后備箱,母親成為源源不斷的大后方。易小琳想,自己這一代,也許不會像母親那代人一樣,時代不同了,理念也不同,想自己更多一些,自己過好了,孩子才能過得好。
一個二十歲孩子的母親,不可避免地會想到不遠處的老年生活。還有十年退休,中年人的十年,不過白駒過隙,轉眼之間的事。
初冬時節(jié),五點下班,天空陰沉沉的,從上周開始,易小琳都是走路上下班,反正晚上也沒事,早到晚到一個樣,不像孩子在身邊的那些年,下了班就往家里趕,火燒屁股似的,只為孩子能早一分鐘吃到熱飯菜。那些年,想哪天孩子出去了,日子不知道會舒坦成什么樣!什么樣,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天空飄起了小雨,易小琳一邊從包里取出雨傘,一邊不自覺地笑了。
天空暗下來,路燈亮起來,人站在路燈下,不知道為何總有一種深宵的感覺,即使此時街上人流如潮,擠擠挨挨,有一種特別不真實的感覺。
突然,一家新開的酒店,燈光霸道地阻擋了易小琳的視線。與此同時,一個念頭像夏日的飛蟲一樣直直地刺進了易小琳的心里,到酒店去開個房間過一夜,關掉手機,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情形。這念頭讓她通體激動起來,即使她又到街上走了一圏,還是起伏不定。消失一個晚上,會發(fā)生什么事呢?
女兒,沒事,今天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肯定不會再聯(lián)系了,通常她們也不過幾天才打一個電話。先生,只要提前短信他就好,就說自己去閨蜜那兒住一晚。母親,母親本來在鄉(xiāng)下,只要明天去看她,也沒問題。這么一想,自己真正成了一個多余的清閑的自由人,不要說消失一天,就是一周、一個月,又能怎樣呢?
打定主意,易小琳腳步平靜地走進酒店大門。門內(nèi)側,兩個穿著紅色小鳳仙裝的年輕女孩子像兩個新娘子似的,滿面笑容地將她迎了進去。當然,她沒有行李,只有隨身一只小挎包。服務臺上,一個穿著深色工作服、領口圍著一條漂亮絲巾的女孩子站起來,沖易小琳淺淺鞠了個躬。
易小琳有一點緊張,從包里掏出身份證,幾乎結巴著說,開個房間。
房間是坐北朝南的,不小,大床,雪白的床單有些耀眼,嶄新的白紗配著酒紅色絲質(zhì)窗簾,緩緩拉開時幾乎沒有聲音。易小琳接了一壺水燒上,然后愜意地坐在飄窗上,看樓下。十六樓,雨霧中匆匆忙忙的人群,讓她本能地有了一種安定感。有時,人真的要換個角度看別人和自己。易小琳微閉著眼睛,想象那些被自己主動隔離的親人們,此刻在做什么呢?會不會有人打她的手機?應該沒有,天色越暗,這種可能性越小,天黑了,回家了,洗洗睡了,沒事誰會打擾別人呢?
一切都妥妥的,她看了一眼那張巨大的床,柔軟的枕頭,散發(fā)著清新氣息的被褥,有一種新生的喜悅。水壺嗚嗚叫起來,她從包里取出一包速溶咖啡沖上,又拿出一個面包。自從孩子離家后,她就沒有正經(jīng)吃過晚飯,因為,過了四十歲之后,這身材就像階級敵人似的,不得不時刻緊盯著,真叫喝涼水也長膘,她算是信了。易小琳知道,有很多同齡的女人,已經(jīng)忘記最后的晚餐是在什么時候吃的了。母親為此感慨過,什么好日子?吃都吃不飽。為此,易小琳下定決心,六十歲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才不管身材走樣到哪里。六十歲,早呢,再說,六十歲的身材,刻意保持又怎樣呢?
在一張離家不遠的陌生的床上睡一夜,這念頭聽起來瘋狂而充滿吸引力。易小琳已經(jīng)在巨型熱水籠頭下痛快淋漓地洗了個澡,像電影里的女主角那樣裹著雪白的毛巾,端著咖啡坐在床上。窗外的夜色已經(jīng)黑透,雨夜迷離的燈光映照著,天空呈現(xiàn)奇怪的暗紅色,仿佛要下雪了,可是不會,江南的初冬是很少有雪的。她有些不舍地拉攏窗簾,把夜色隔在窗外,信手從包里摸出手機,平日這個點,正是微信朋友圈最忙碌的時候,各路人馬都在曬晚餐照,今天是周末么,更是如此。朋友圈就是一個秀場,專門為那些愛炫耀的人而設。人都有虛榮心,都要炫耀,只要不過分,不要因此傷害別人就好。有的人,一天發(fā)個十多條微信,好友點贊到手酸,就是屬于過分了的。易小琳覺得,這也是一種病,得治,因為炫耀其實暴露了最大的破綻,只有內(nèi)心里沒有感受過真正幸福的人,才會秀幸福。手機屏黑著,摸了一把,仍是如此,才想起剛剛關了機。前不久有個“關機一星期”的活動,據(jù)說很多人參加了,而大部分人的生活并沒有因為關機一周而有所損失或者改變,可見,人在世上都不是無可替代的。這么一想,易小琳又把手機放回了包里,打開了電視。電視正接近本地新聞的尾聲,說二代身份證的指紋錄入工作怎樣推進。身份證包含的信息量越來越大,也越安全,越有用了,以后,肯定也像人家國外一樣,一證走天下,什么信息都在這上面。
身份證?它好端端地躺在錢包的夾層里,易小琳掏出來看了看,身份證還是前幾年換的,照片上的自己理論上說應該比現(xiàn)在年輕好看,可是因為是證件照,看上去呆板不生動,不好看,難怪有人形容別人的不好看,說那人丑得像從身份證里跑出來似的。呵,易小琳笑了。
有一絲不安正是從此時,從她心里的某一個角落,像一縷細煙般升騰起來。她想起上次朋友圈里轉發(fā)得瘋狂的一篇文章,說的好像是委托公安上的朋友,用身份證查開房信息。慢著,今天她在服務臺留下了開房信息,要是有一天被先生或別的人知道了,人家會相信她只是為了體驗這樣的生活才開的房么?應該不會,斷然不會,因為換了自己也不會。
不安已經(jīng)像霧霾一樣籠住了易小琳的心,真到了那百口莫辯的時候,自己該怎么辦呢?為這次任性付出的終極代價會是多少?身上一陣陣發(fā)冷,易小琳忙換上了白天的衣服。不行,怎么能平白無辜地有一條開房記錄呢?
她知道,有些什么已經(jīng)把這個夜晚毀了,她試著蓋上被子,蒙住頭,可是心亂如麻,毫無睡意。她想,打個電話給先生,叫他一起來吧,就當兩個人在家以外的地方浪漫一回??墒牵壬鷷邮苓@樣的驚喜么?換句話說,他會認為這是個驚喜么?他理解她這種心血來潮的浪漫么?他會不會懷疑她出于別的什么想法,或者,這房間自始至終只來過他一個男人?無數(shù)瘋狂的念頭在易小琳腦子里風車似的打起架來。
一個小時以后,易小琳背著包站到了賓館大廳,外面雨已經(jīng)停了,空氣潮冷,起風降溫,凜冽的寒風從大廳的門縫里鉆進來,令她不得不抱住自己的肩頭。她知道,她已經(jīng)留下了一條無法消除的開房記錄,相比失蹤一個夜晚,這失蹤的三個小時顯得更加可疑,可是,她知道,如果不退房,睡眠再好,今晚也會失眠的。易小琳迅速辦完了退房手續(xù),她的臉上一直掛著嘲諷的笑意。撩起大廳厚重的門簾時,她突然停住了腳步,對面的人也踉蹌止步,一張熟悉的臉,慢慢轉為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