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慶麗
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
傳記電影《我,花樣女王》改編自美國花樣滑冰歷史上首位完成三周半跳躍的杰出女運動員托尼亞·哈丁人生中一段跌宕起伏的成名故事。20世紀90年代初,托尼亞憑借在花滑場上高難度的滑冰表演讓美國人熟知,但聲名鵲起的托尼亞卻因一件臭名昭著的體育丑聞使本應無限光明的花滑事業(yè)戛然而止。影片的高潮部分也是托尼亞花滑運動生涯的巔峰,之后她的整個人生便急轉(zhuǎn)直下,直至被判終身禁賽。影片敘事的主體圍繞托尼亞從學習滑冰到參加比賽、一戰(zhàn)成名直至夢想破滅的幾個重要階段。在這二十多年的訓練生涯中,托尼亞克服重重阻礙不斷追尋自己作為一名花滑運動員的身份歷程,伴隨她的還有不斷失去的家庭身份,她在身為女兒和妻子這兩重身份上的失位和剝離。
20世紀50年代,法國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直言:電影是現(xiàn)實的漸近線。電影作為真實再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的藝術,自它誕生起便與真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段?,花樣女王》一片作為體育類傳記片,在影片伊始的字幕中便定下了傳記電影所特有的“真實”基調(diào):“本片基于毫無諷刺含義、口徑大相徑庭、完全真實的托尼亞·哈丁和杰夫·吉盧利的采訪記錄?!睂а輰⒉稍L畫面和電影畫面恰到好處地剪輯在一起,既真實再現(xiàn)了歷史中發(fā)生的事件,同時還將人物此刻對過往經(jīng)歷的評價和態(tài)度呈現(xiàn)出來。在采訪過程中,導演為能夠清晰地錄下杰夫·吉盧利的聲音,不惜將話筒放置在畫面中,給觀眾一種介于紀錄片和故事片之間的錯位感受。真實和虛構(gòu)的界限在采訪與影像中輪流出現(xiàn),讓人們沉醉于電影故事的同時,又不得不從中抽離出來,回到采訪中再次面對眼前的現(xiàn)實。
影片中的采訪記錄涉及影片即將出現(xiàn)的五個主要人物:托尼亞·哈丁、杰夫·吉盧利(托尼亞的丈夫)、拉沃娜·哈?。ㄍ心醽喌哪赣H)、戴安·克勞森(托尼亞的教練)、肖恩·艾卡(托尼亞的前保鏢),他們大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敘述著與托尼亞有關的一切,很多時候都是各執(zhí)一詞。導演將這些人的陳述有選擇地呈現(xiàn)出來,在襲擊南茜一事上,導演將托尼亞和她的丈夫杰夫·吉盧利的畫面剪輯在一起,同一件事出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答案。這樣的敘事方式像極了黑澤明在電影《羅生門》中武士和妻子的爭辯,雙方都在為自己辯白,至于事實就在二者迥異的觀點之中,導演沒有傾向誰或肯定誰,將認同的權利完全交予觀眾。這種多視角的敘事最早出現(xiàn)在1941年奧遜·威爾斯導演的電影《公民凱恩》中,只不過和這部電影不同的是,本片故事的主角也參與到敘述之中,并且主導著整部電影的故事主線。
影片中的五個人物結(jié)構(gòu)起整部電影的情節(jié),在采訪記錄中她們將那些缺席的“真實”重述出來,試圖從自身的角度為自己正名,但另一個人的觀點往往將其推翻,歷史中的真實和事件的真相在他們的敘述中變得愈發(fā)模糊。有觀眾評論說《我,花樣女王》這部影片有為托尼亞“洗白”的嫌疑,但1994年冬奧會前夕那個襲擊事件的真相是否就如當年新聞報道的那般,當年美國民眾的輿論導向是否與花滑運動場上那些裁判一樣,為了所謂的形象而不得不犧牲掉一些“邊緣人”。這部電影不僅講述托尼亞在美國花滑歷史上所獲得的成就,還傳達了關于花滑這項運動背后的故事——它從來都不只是關于滑冰本身,它還帶有很多其他的因素,如階層、出身,還有事關美國國家形象的體面。對托尼亞這樣一個卑微的逐夢者來說,一個國家的外在形象要比她實際的努力和付出重要萬倍。這些不為人知的“潛規(guī)則”將托尼亞推到那個時代體壇罪人的位置上。
導演選擇女主角托尼亞·哈丁人生中幾個充滿戲劇性的焦點時刻進行講述,將真實的過往通過缺席與在場兩種方式拋向觀眾。如托尼亞與杰夫在滑冰場上相識并一見鐘情的關鍵時刻,作為局外人的肖恩在采訪中講述著男女主角在現(xiàn)實中的戀愛戲碼,客觀的陳述畫面交織進線性敘事的影像畫面中,并以一種上帝般的視角評說著托尼亞和杰夫的這段愛情故事。影片中的另外一處,托尼亞的母親拉沃娜受媒體指使探詢女兒是否真的有指使杰夫襲擊南茜一事時,被托尼亞發(fā)現(xiàn)其身上裝有竊聽器,憤怒的托尼亞抓狂地將母親趕出房門,自這之后拉沃娜便從托尼亞的影像故事中隱去。采訪畫面中的拉沃娜憤憤不平地說:“現(xiàn)在我的故事線消失了,這他媽是怎么回事?”導演通過這樣的人物獨白技巧,打破了電影中的第四面墻,使電影中的人物跨越真實與虛構(gòu)的雙重空間,實現(xiàn)了一次與自己的對話。拉沃娜既是采訪中的人物,也是電影中的人物,采訪空間中的她可以預知自己在電影空間中的進展,給觀眾造成一種間離效果。
電影《我,花樣女王》站在托尼亞的立場敘述這段歷史,電影中對真實的講述和現(xiàn)實世界中的新聞報道構(gòu)成一種悖論,還原了歷史發(fā)展的一種可能,引發(fā)眾多觀眾的思考,真實的本來面目有時候隱藏在過去永遠無法識破,而有時候只需要輕啟面紗便會自動顯現(xiàn)。盡管,影片在結(jié)束時,導演也沒有給觀眾一個明確的答案,但關于這場襲擊背后的真相,每個觀眾似乎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托尼亞·哈丁的家庭生活經(jīng)歷了諸多變化:先是從拉沃娜女兒的身份過渡到杰夫妻子的身份,之后相繼和母親斷交,與杰夫離婚,先后從這兩重家庭身份中脫離、失位。母親拉沃娜的存在和丈夫杰夫的出現(xiàn),既成就了托尼亞花滑夢想的起步和實現(xiàn),也間接導致了托尼亞理想的破滅,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電影《我,花樣女王》從托尼亞3歲半那年切入,母親拉沃娜帶著懵懂不知夢想為何的托尼亞站在滑冰場,與戴安教練的強勢對話印證了拉沃娜對托尼亞從事花滑這一決定的控制與主導。盡管戴安教練拒絕接收3歲半的托尼亞,但小小年紀的托尼亞憑借自己出色的花滑天賦贏得了教練的認可。托尼亞4歲那年,拉沃娜與第四任丈夫離異,盡管托尼亞哭喊著讓父親把自己帶走,但她最后還是不得不選擇待在母親身邊。單身家庭長大的托尼亞,在15歲之前的生活中,只有母親拉沃娜和滑冰。
托尼亞對花滑運動的最初認識源于母親拉沃娜對她的啟蒙,她稱自己的母親為惡魔,而拉沃娜對此卻不以為意且毫不反思。她不止一次地對托尼亞說:“我把自己賺的每一分錢都花在你學習滑冰上,你必須給我好好呆在冰面上?!鄙踔镣心醽喣蜓澴右膊荒茈x開滑冰場。拉沃娜將自己的人生期待完全強加在托尼亞身上,她希望從女兒身上獲得回報。托尼亞稍有不順其心意時,拉沃娜便對女兒拳腳相加,她認為棍棒教育是一種激勵,責罵是督促托尼亞前進的動力和催化劑。她甚至在一次重要比賽前的雇傭場內(nèi)當眾大罵托尼亞,她直言托尼亞越是在生氣的時候越能滑得出色。母親對托尼亞的控制直到托尼亞15歲那年遇見杰夫·吉盧利。拉沃娜在托尼亞人生最黯淡的時刻非但沒有給予關心和援助,反而伙同媒體逼問托尼亞襲擊南茜一事。所以,在拉沃娜被托尼亞趕出房門的時候,即預示著母親這一人物出局,在這個以托尼亞為主角的電影中,拉沃娜失去了出場的權利,這直接導致托尼亞從女兒這一家庭身份上的退場。
杰夫·吉盧利的出現(xiàn)給了托尼亞人生中短暫的美好和自由。她在和母親拉沃娜的一次爭吵后,離開母親的住所,搬到杰夫的房子里。但同樣出身底層的杰夫,在性格和修養(yǎng)方面與拉沃娜如出一轍。和杰夫相處不久,托尼亞便頻頻遭到杰夫的拳腳相加和各種暴打。每次杰夫道歉后,他們的關系又恢復如常。托尼亞在采訪中自白:“我母親也打過我,可是她也愛我啊?!闭绮ǚ拊凇兜诙浴分兴f:“妻子之于丈夫,正如孩子之于母親,法律和風俗給予丈夫很大的權威?!?托尼亞在自己家庭中形成的受虐傾向,使得她認為挨打是家常便飯,因而也默認了杰夫的惡劣行徑。原生家庭對托尼亞的影響,導致她在價值觀方面的畸形和扭曲。她甚至公開嘲笑南茜僅挨了一次打,就向媒體哭訴自己的委屈和心痛,她覺得南茜簡直是太嬌氣。盡管托尼亞在婚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杰夫的暴力傾向,但她仍不顧母親的勸阻,選擇和杰夫結(jié)婚?;楹蟮耐心醽啋昝摿四赣H的束縛,本以為迎來了人生中的自由和希望,孰不知生活的磨難還在后頭。
托尼亞在國家賽上首個三周半跳躍成功后,她和杰夫的關系便出現(xiàn)了巨大的裂縫。對此,他們在采訪中異口同聲地說出:“三周半跳之后,一切都改變了?!蓖心醽喪艿皆絹碓蕉嗳说南矏郏查g從籍籍無名的運動員轉(zhuǎn)變?yōu)槊襟w爭相報道的體育界寵兒,她自己也毫不謙虛地說:“我是美國最好的滑冰選手。”托尼亞的成功在某種程度上喚起了她的女性身份的覺醒,在這之前,她世界中只有母親和杰夫,現(xiàn)在她擁有了更多人的愛,她覺得自己理應受到更好的對待。所以,德芙巧克力棒作為一種上層身份的象征成為托尼亞追求的目標,而平民化的愛斯基摩派已經(jīng)被她剔出到視野之外。出身卑微的杰夫在她的生活中也變得沒那么重要,因而當杰夫再次家暴她時,托尼亞第一次向警察提出申請禁令,讓杰夫遠離她。托尼亞像《玩偶之家》的娜拉一樣,離家出走了。盡管托尼亞在體育界聲名大噪,但她生活的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和從前一樣暴躁的母親、一樣無能的丈夫、一樣處于貧困線上的家庭。托尼亞自己先成功了,于是之前這些人和物都成為托尼亞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托尼亞帶著這股覺醒的勇氣離開杰夫,但因參加奧運會比賽需要一個完整、正常的家庭,她又不得不再次回到杰夫身邊。而這次回歸家庭直接導致托尼亞被襲擊事件連累,被美國體協(xié)除名,她和杰夫的關系也分崩離析,托尼亞作為妻子的家庭身份也最終宣告結(jié)束。
托尼亞在負重成名的過程中,不斷失去屬于自己的家庭身份,無論是身為女兒還是妻子,她都沒能堅持到最后一刻。影片《我,花樣女王》并不是一個勵志的人生故事,反倒帶著一種沉重的悲劇意味。不過,導演并沒有將這種感傷和無奈放大,而是以一種諷刺、詼諧的口吻講述這個沖破迷霧、歷盡千帆,仍認真活在當下的花樣女王托尼亞的人生故事。
傳記電影《我,花樣女王》劇照
托尼亞在影片中的主體身份是一位花滑運動員,她從3歲半開始滑冰,一直到24歲被終身禁賽時止,一直在這個領域不斷突破自己。二十多年的滑冰經(jīng)歷,她經(jīng)歷了數(shù)位教練和導師的指導,從母親到戴安再到杜迪,她們見證了托尼亞從籍籍無名到斬獲各類大賽的頂尖選手的漫長過程。
托尼亞在人生最開始的階段選擇了花滑,但花滑運動似乎并不屬于托尼亞這樣出身的孩子。托尼亞在評價自己時說:“我是個農(nóng)村人,從小家里窮?!彼运谧畛踹M入花滑這項運動時,便表現(xiàn)出與周圍環(huán)境的疏離和格格不入。托尼亞骨子叛逆,她說自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她從不謙虛,她在4歲時贏得了人生中第一場比賽,還略帶嘲諷地說那些比她年紀大的人怎么就輸?shù)袅?。盡管托尼亞能力頗佳,但花滑運動有著自身墨守陳規(guī)的特殊性,評委們要求運動員除了有杰出的滑冰技術,還需要很多額外的東西,像服裝、配樂、出身,等等,而這些在托尼亞一出生便宣告與她無緣。但托尼亞偏偏喜歡上了這項運動,或許不是她的錯,而是這項運動被操作成需要華麗的演出服,需要高雅的配樂,需要出身高貴,至少不能是出身于底層、貧困的家庭,還需要可供輿論塑造的乖巧“公主”的形象,更需要一個可以代表美國國家形象的正常、體面的家庭。托尼亞作為一個已經(jīng)結(jié)過四次婚的母親的女兒,從小生活艱難,15歲之前的演出服全靠母親縫制,15歲那年逃離暴躁的母親后,不得不自己動手制作簡陋的演出服。她在比賽場上開誠布公地請求評委在打分時公平、公正一些,卻被反駁說:“儀表也是一項重要的評分標準?!彼呐吞熨x都敵不過裁判希望中的那類“舊時代的淑女”形象。就像托尼亞的教練戴安所說:在裁判面前,選手不僅僅要會滑冰,還要穿著體面,只有兩者兼?zhèn)洳拍塬@得認可。托尼亞手工縫制不入流的比賽服裝,讓她在成為“杰出的”花滑運動選手的過程中屢次受挫,她的能力體現(xiàn)在純粹的競技場上,但名次和榮譽卻掌握在一群階層觀念明晰的裁判手中。
如果托尼亞想獲得評委的青睞,那么她必須嘗試改變自己,但貧窮以及貧窮附加的一切已經(jīng)影響到她的骨子里,讓她無法掙脫。盡管托尼亞辭退了教練戴安,換成杜迪,使得自己的演出服裝正?;?,但她的原生家庭和母親、杰夫?qū)λ挠绊憛s揮之不去。托尼亞沒有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也過早失去了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這讓托尼亞無法擁有像南茜一樣高雅、出眾的審美能力,所以,她選擇的滑冰配樂總是那么另類和“與眾不同”。雖然,托尼亞決定與杰夫分居,但她在第二次參加奧運會時,被指責沒有一個正常的家庭,不能代表美國形象參賽。托尼亞不得已再次與杰夫走到一起,滑冰附加在她身上的重負讓她不能輕裝前行。托尼亞是美國社會底層苦苦奮斗的“美國夢”的化身,卻在一次次的努力中被打壓、摧殘,直至從一顆耀眼的明星走向毀滅。
正如在1992年奧運會上評委對托尼亞的評價:托尼亞獲得了第4名,她是一位很有技術的選手,但她的弱點在于藝術表現(xiàn)上,托尼亞的奧運之旅結(jié)束了。事實證明,這是托尼亞在奧運會上獲得最好的一次成績。托尼亞將自己這次落冰失敗歸結(jié)于冰刃問題。而在1994年的奧運會上,托尼亞成績不佳則是因為鞋帶松掉了?;蛟S,托尼亞的不幸不是她能力不佳,而在于她的運氣較差以及花滑運動背后無形卻致命的潛規(guī)則。造化弄人,托尼亞最終還是成了人們口中“沒有知識的農(nóng)民”和“底層的白人垃圾”,不過,這就是人生,它無法像電影一樣NG重來。
《我,花樣女王》與《摔跤吧,爸爸》這兩部電影,同樣是關于體育題材的傳記片,主題卻有天壤之別。兩部影片都是父母教育女兒從事體育運動、參加比賽的故事。無論是《我,花樣女王》,還是《摔跤吧,爸爸》,片中的主角都出身于底層家庭,只不過一個從事高雅的花滑運動,一個學習殘酷的摔跤運動,一個受著階層歧視,一個面臨性別歧視,后者突破了重重禁忌最終贏得了榮譽和成功,但影片《我,花樣女王》中的托尼亞沒能堅持到最后,她在國家和媒體輿論面前敗下陣來,她憑借花滑運動員身份被國人熟知,也因為花滑運動遭到眾人誤解,直到被剝奪花滑運動員的身份。托尼亞失守的社會身份讓她陷入兩難境地,她年紀輕輕,卻似乎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絕境。不過,托尼亞沒有自暴自棄,因為生來便貧窮的人生教會她任何時候都需直面一切。體壇丑聞之后,托尼亞為了活下去,開始進軍搏擊領域,如今年近50的她活得異常坦然。電影《我,花樣女王》在美國上映時,托尼亞被邀請前去觀影,放映結(jié)束后,她坦言導演拍得很真實,因為她看到自己的人生又重新活過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