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羊
父親是1960年11月接到命令從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來大慶參加石油會戰(zhàn)的。那一年,23歲的父親與他的戰(zhàn)友們登上了開往大慶的列車,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石油工人。
報到的當天,疲憊不堪的父親因為聽錯了站名,提前在安達站下了車。一片漆黑的火車站,別說找車了,連個人影也沒有。身無分文的他只好背著行李,沿著火車道,頂著星星走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到達薩爾圖,幾經(jīng)輾轉,終于找到了他的單位。
父親14歲那年成了孤兒,據(jù)說他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比他大十幾歲。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卻是與他分家過的,而且待他很不好。他記得有一年家里包了粽子,嫂子將粽子五個一串藏在水缸里,每天從地里干活回來,都要數(shù)一遍。那時候,父親每天最惦記的事情就是吃飽肚子,那縷縷濃烈的粽子的清香氣,讓他很輕易地就發(fā)現(xiàn)了那缸粽子。于是,趁著大伯出工的時候,他悄悄溜進大伯家里,從水缸里撈出一串圓滾滾的粽子。他心里知道粽子是有數(shù)的,沒有大伯的允許是吃不得的。他本來想,聞一會兒,就把粽子再放回去,不曾想,聞著聞著,就情不自禁咬開了那道細細的線繩,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一個粽子便不知不覺地落進肚子里。
天色將黑,大伯收工回來,父親已然把偷吃粽子的事忘了個一干二凈。所以,大伯叫他進屋時,他還滿心歡喜地以為要開飯了呢。
大伯冷著臉問:“有沒有拿自己不該拿的東西?”
父親一臉坦然:“沒有?!?/p>
大伯于是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就是一記耳光:“小小年紀,好吃懶作不說,還學會偷別人的東西了?!?/p>
父親還嘴說:“我沒有偷別人的東西?!?/p>
在父親的心里,哥哥家的東西,怎么能算是偷呢?
為了給父親長記性,大伯狠下心腸,先是對父親拳打腳踢,可是父親一點也不服軟,結果大伯將他吊在樹上,用柳條鞭子狠狠地“教育”了一通。渾身傷痕累累的父親到底也沒有承認偷吃,大伯將打折的柳條鞭子扔到地上,一臉無奈地看著一瘸一拐走出家門的弟弟,不住地搖頭嘆息。
父親從此不敢再回家,為了混口飯吃,跟著村里的一個剃頭匠學手藝。他從學徒做起,漸漸地自己背起剃頭箱子,走村串巷,一天也能掙上個二三毛錢,過起了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生活。
盡管父親做到了自食其力,但在大伯眼里,父親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二流子。大伯固執(zhí)地認為,只有種地才是農民的本分。
父親就這么浪蕩到十八歲,終于等到了一個當兵的機會。別人家當兵都有人送,哭哭啼啼依依不舍的。父親穿著一身新軍裝站在船頭,望穿雙眼也沒有一個人為他送行。鄰居一位大嬸瞧他可憐,送了父親一條白毛巾。船慢慢離了岸,父親遠遠望見在田野里忙碌的大伯,眼淚不自主地滾落下來,打濕了他雪白的毛巾。大伯的影子一點點變小,父親的一顆心也漸漸涼透了。到了部隊以后與人談及家人,父親就是一句話:家里沒有什么人了。
父親來到了油田,一心把油田當成了家,白天黑夜拼命工作,似乎只有這樣心里才能感覺好受一些。然而,每到休息的日子,父親的孤獨感便更加強烈了。為什么呢?因為戰(zhàn)友們都接來了家眷,只有他自己孑然一身。
后來,父親就總去找他的一個同鄉(xiāng)戰(zhàn)友,纏著人家給他介紹對象,這位戰(zhàn)友也真不含糊,于是給家里寫了一封信,再讓父親拿著信回江蘇老家去相親。是的,父親的這位戰(zhàn)友后來真成了我的大舅。
母親小父親三歲,當時正領著比她矮半頭的小舅讀小學四年級。母親是班長兼文藝委員。每天在學校里組織同學們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本來,姥姥是不愿意讓她念書的,一個農村丫頭能認幾個字就可以了,讀那么多書還能當飯吃不成?
可是有高小文化的母親卻不那么想。母親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男女平等了,女孩子一樣可以讀書學文化。年輕的母親當時最大的理想,就是在村里當一名會計。
這個時候,父親拿著大舅的介紹信來了。
父親見到了個頭高挑的母親,眼睛一下就直了。眼前這女子,粉紅的臉蛋兒,清澈的眼神,烏黑發(fā)亮的辮子,在父親的眼里,簡直就是從畫上走出來的仙女。他根本沒有想到,一個普通的農家院里,居然出了金鳳凰。
父親滿心歡喜,腳底下仿佛踩著一團棉花似的,身子也變得輕飄飄的,好像一個高兒就能蹦到天上去。可心高氣傲的母親,壓根沒將身高1米65的父親放在眼里,她盯著父親一身皺巴巴的軍裝,還有那雙沾滿灰塵的皮靴,心里沒有一絲的好感。如果她知道那雙皮靴還是父親從戰(zhàn)友那里特意借來相親用的,以她的個性能直接跳進門前的池塘里去。
父親說明來意,母親卻如遭五雷轟頂,這么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居然是來相親的,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母親氣得滿臉通紅,用力甩著兩條大辮子,告訴父親:“你是我哥的朋友,進門是客。至于別的,想都別想,還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吧?!?/p>
父親被當頭潑了一瓢涼水,傻呵呵地站在院子里,全然不知所措。但父親畢竟是經(jīng)過風雨見過世面的人,豈能因為首戰(zhàn)失利就偃旗息鼓呢?到底是在部隊的大熔爐里摔打過來的,正面進攻受阻,父親決定采取兩翼包抄的戰(zhàn)術。
父親先找到大姨,送上幾尺小花布,然后一臉委屈地向大姨大倒苦水,說即使相親不成,也沒有往外逐客的道理不是。大姨看在小花布的面子上,也很同情起父親,一有空閑兒就去找母親,添油加醋替父親說好話:妹子,這么好的條件你上哪兒找去?正經(jīng)八百的工人,跟著他以后吃喝不愁,不比你在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強百倍?再說,人家腦瓜子活絡精明,將來過日子,一定錯不了。
說服了大姨,父親再去向姥姥保證,自己里里外外一個人,什么負擔都沒有,將來結婚全由母親當家。
父親一直賴在姥姥家不走,挑水掃院子,喂豬又種地,給姥姥一家人留下了聰明能干的好印象。這還不算,父親又使出了撒手锏,信誓旦旦說將來一定開上汽車,帶著母親去北京。再加上姥姥哄,大姨勸,母親便有些動搖了。
一年后,父親與母親領了結婚證,之后的風風雨雨幾十年,母親雖常有抱怨,但終究找不到后悔藥。
1963年夏天,母親帶著一歲的哥哥也從老家來到大慶,住進父親用玉米稈子搭的一個十幾平方米的簡陋窩棚里。趕上下雨天,窩棚就成了水簾洞,父親便從床底下找出油氈紙,冒雨去外面搶修。外面的雨停了,屋子里的雨水仍在滴答個不休,母親抱著哥哥在窩棚里更是淚如雨下。幾次動過回老家的念頭,都被父親勸下。父親說:“現(xiàn)在條件是差,可你看那些當領導的,家里不也和咱們一樣么,堅持一下就過去了?!庇赀^天晴了,褥子下面鋪的草墊子由于潮濕,散發(fā)出難聞的霉味,必須得拿出去風吹日曬。全家只有一件算得上家具的東西,就是一張用幾塊楊木板釘?shù)男★堊馈?/p>
白天,父親開車上井,母親背著哥哥跟著家屬隊開荒種地。晚上,單位經(jīng)常開會學習。全體石油人,共筑一個夢想,那就是寧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將中國貧油論的帽子甩到太平洋里去!
母親憑著四年級的小學文化,在大田二隊當上了家屬隊隊長,那可能是天底下最小的領導了。每天帶著二十幾個家屬,種大田,壘豬圈,苦活累活干在前面,沒一天閑時候。有一年入冬,家屬隊里的豬圈塌了,她用手從冰水里面撈石頭磚塊,豬圈修補好,她的手腫卻成了一根通紅的大蘿卜。我總懷疑,她的風濕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
那個年月,父親一個月開四十多塊錢,母親一年可以掙四百多元錢,糧食是每個月按量供應,高粱米和苞谷面兒,是多年不變的主食結構,豆油是每人每月半斤。后來有了我和弟弟,家里的生活還能夠維持著溫飽。當時的人們,幸福的期望值不高,能吃飽飯就是最大的夢想。
我是三歲由姥姥帶回老家撫養(yǎng),七歲回大慶上學的,打小在老家吃的是大米白面,可是回到大慶的家,母親把能買細糧的全國糧票鎖在小鐵皮箱底,家里頓頓都吃硬生生的高粱米和苞谷飯,就著那干咬不斷的蒜茄子,這讓我感覺特別不習慣。
第一天上學,是父親領著我去的學校。他給我的小書包里揣了一張大油餅,等我在學校把油餅吃完了,就偷偷溜出了學校。等父親回家,臉色相當?shù)碾y看,只說了一句:“你小子,帶著油餅去上學,還想咋地呢?”
有一天中午吃飯,我端著滿滿一大碗高粱米飯,偷著跑到房后去,倒出去半碗飯喂雞,再回到餐桌上。母親問,你的飯呢?我回答吃了。母親憤怒地扯著我來到房后,看見一群雞鴨正在啄食地下的高粱米粒,二話不說,揪著耳朵拎回家,操起家里那根通常是執(zhí)行家法用的搟面杖,劈頭蓋臉一頓教育。我被打得鬼哭狼嚎,捂著紅腫的胳膊向母親發(fā)誓,再也不敢浪費糧食了。直到今天,我始終能保持著碗里不剩飯粒的好習慣,這都是當年嚴厲的家教,實實在在敲打出來的。
家里的日子逐漸向好,對于好日子的理解,孩子們給出的答案更是簡單和直接,那就是逢年過節(jié),家里可以吃到香噴噴的米飯,能穿上的卡料子的新衣裳,頭疼腦熱時還能分上一片甘甜的蘋果。為了能多吃一片蘋果,總是將病情表演得格外嚴重一些,母親也懶得揭穿,有時干脆一人給半個蘋果,讓你直接吃個夠。我家也從窩棚、干打壘搬進了紅磚蓋起的房子,還買了一輛嶄新的白山牌自行車和一臺凱歌牌的收音機,定時播出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和小說《萬山紅遍》,曾點燃了多少孩子保家衛(wèi)國的軍人夢想。
直到九十年代,我們的生活才真正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石油人在工作之余可以去公園、電影院休閑娛樂,子女們陸續(xù)成家立業(yè),家家戶戶都住進了樓房,家具講究四十八條腿,大立柜、書架、五斗廚、靠邊站成了必備的家庭擺設,更有電視機的普及,讓人足不出戶便知天下事,看電影電視劇,豐富多彩的精神食糧,提高了石油人的文化品位。
時光悄然飛逝,在我們生活的城市里,四通八達的公路,姿態(tài)萬千的立交橋,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商場飯店隨處可見,油田為當年的創(chuàng)業(yè)者,建起了宏偉壯麗的創(chuàng)業(yè)城。父親分得一戶小高層樓房,面積一百四十平方米,房屋寬敞明亮,南北通透。
父親在他八十大壽那天,感慨不已:“能在有生之年住上這么大的房子,可是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就好像掉進了蜜缸里,甜得透不過氣來了?!?/p>
然而,常年類風濕的折磨,讓母親的脊梁彎曲,接近九十度,行走全靠一根棕紅色的龍頭拐杖支撐著,往往走幾步,便要停下來,喘息一會兒,再走,舉步維艱。父親給她買了一個小板凳,形影不離地陪伴左右。
有一次,母親得了重感冒,昏迷不醒,全身骨頭僵硬,動一下如同針扎一樣,眼睛浮腫,看電視都是重影兒。父親一個人打車將母親送到醫(yī)院,等我們趕到醫(yī)院時,大夫埋怨我們說,怎么這樣嚴重了才想起上醫(yī)院呢。父親站在一邊,憨笑著說:“孩子們工作忙,只要我還能動彈,就不麻煩他們?!?/p>
母親有一個心愿,曾經(jīng)跟父親說過很多次,這輩子想去一回北京,在天安門照一張相。父親聽了,也是一臉的向往:“等你的病好了,咱們就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