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希東

中國東部大陸黃河入?？诒眰?cè)，有一個叫孤島的地方，那里是一望無際的大荒原，也是一個淌金流銀的大油田。那是我?guī)资昵肮ぷ骱蜕钸^的地方。

提起在孤島荒原上的那些日子，最難忘的小生靈就是蚊子、小咬一類的動物。也許荒原哪輩子欠過蚊子祖宗的債吧，致使蚊子的子子孫孫千秋萬代孕于斯長于斯歸于斯，年年歲歲生生不息。“孤島蚊子大如蠅”“10只蚊子炒一盤”等等這些俚語，非常形象地道出了當(dāng)時孤島蚊子的個頭和級別。我的一位朋友曾對孤島荒原上的蚊子作過多年的研究考證，發(fā)現(xiàn)這里的蚊子種類竟達(dá)20多種，他還收集了各種蚊子的標(biāo)本，什么顏色的都有。問他為什么偏有這種業(yè)余愛好，他說：“我嘗夠了蚊子的滋味后，忽然就生出了研究蚊子的念頭?！?/p>

每年的四五月份至寒露前的時節(jié)，既是一年四季中石油工人奪油上產(chǎn)的黃金季節(jié)，又是我們?nèi)淌芪米佣Ｒё盥L的季節(jié)。在荒原里，除了冬季和初春之外，我們的生活里總是離不開蚊子。我們戀著荒原，蚊子戀著我們。

這小小的不起眼的蚊子，不但擾亂了我們的生活，而且竟然讓管后勤生活的五大三粗的老張師傅忙得不亦樂乎。每到春天，他就提前做好防蚊防暑計劃上報指揮部，等到蚊子到來前，就把蚊帳、風(fēng)油精、清涼油、防蚊帽、防蚊罩發(fā)到職工手中。為了防止蚊子叮咬，我們還想了許多辦法，在隊部不遠(yuǎn)處的一片荒草地里開墾了一塊地，種上了蘆薈、大蒜、艾草等對付蚊子的許多“子彈”，以備蚊子藥用完后的急用，時刻準(zhǔn)備著與蚊子們打一場持久的戰(zhàn)爭。

荒原天生就是蚊子的舞臺。等到荒原上的蘆葦、野草長出來后，蚊子似乎聽到了統(tǒng)一的行動命令，忽然間就在荒原上漫天飛舞起來，黑色的、褐色的、彩色的，大的、小的、扁的、長的，種類繁多。凡是在荒原上待過的石油人，都對蚊子有著特別的記憶。它們一天到晚在荒原里瘋狂地跳舞，咬荒原里所有帶血的東西，更不會放過人，一天到晚與我們作對。他們像一架架小飛機(jī)，躲藏在草叢里、蘆葦葉上、溝壑旁，無論是白天、黃昏還是夜里，嗅著氣味或看見人就嗡嗡嗡地飛來，而且是成群結(jié)隊浩浩蕩蕩。蚊子下嘴極狠，能準(zhǔn)確地探尋到毛細(xì)血管，一下子就把螫針刺進(jìn)人的皮膚，瞬間就搞定，長長扁扁的肚子眨眼間就脹得通紅通紅。等人們發(fā)現(xiàn)被咬時，它早已飽餐完畢。當(dāng)人們仇恨地要拍死它時，它早像一架超載的大型運(yùn)輸機(jī)一樣，以極快的速度消失了。

對于小小蚊子的騷擾和攻擊，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來對付，只能被動地預(yù)防和抵擋。除了穿上厚厚的工服、涂抹藥水以及用蚊帳、天然氣等工具驅(qū)趕之外，只能忍受。我們能把幾千米深處孕育了千萬年的石油鑿出來，面對這小小蚊子竟然無可奈何甚至狼狽不堪。夏秋之季，再酷熱的“熱老虎”我們能對付，再大的暴雨我們能忍受，再多的泥沼我們能涉過，但對于小小的蚊子的襲擾，我們卻處處被動只能發(fā)出無可奈何的嘆息。

咬人最厲害的當(dāng)數(shù)變色蚊。這種蚊子特別特別小，落到什么顏色的工衣上就變成什么顏色，長著長長的毒針，速度快，毒性大，且隱蔽性極強(qiáng)，當(dāng)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后，立即箭一般地直撲上去，伸出比身子大出一倍多的長針，盯住一個部位鉆下去，那鉆頭比金剛鉆都鋒芒。它的毒針具有天然麻醉作用，吸血的時候人根本感覺不到，等它吸飽喝足飛走了后，人才感到癢得難受，但為時已晚。癢就撓，恨不得撓下一塊肉來，撓破了就淌血珠兒，感染了就淌黃水，堂堂的男子漢防不勝防、毫無辦法。我們的生活也因蚊子的介入既變得苦澀而又混雜著頗有趣味的痛楚，以及說不清的一種眷戀。

荒原上的晚飯吃得早，太陽還有一桿子高就得吃飯，這時蚊子還少一點。到了天黑，天空里蚊子立即成群結(jié)隊，密密麻麻，圍著宿舍嗡嗡地飛。蚊子飛進(jìn)飯盒里不說，還咬得人吃不安穩(wěn)；倘若食堂晚點了，吃飯就得鉆進(jìn)蚊帳里，或是在宿舍外邊點燃天然氣驅(qū)趕才吃個安寧飯。

有一年六月，我們井隊在孤島荒原的深處打井。六月的孤島，草涌著草，綠疊著綠，沒人深的草叢像熱氣騰騰的蒸籠，蒸得我們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加上蚊子插足，那滋味簡直無法形容。最難受的就是上夜班了。每到夜晚，我們?nèi)蔽溲b起來，頭戴防蚊面罩，穿上高筒雨靴，扎緊每一個裸露部位去上班，儼然裝在套子里的人。

井場上圍著飛的蚊子都是餓蚊子，餓紅了眼的蚊子也到了最兇猛、最狂妄的時候，夜晚成了它們逞狂的天下。面對蚊子的瘋狂，我們只是被動地想著對付的招法，除了全副武裝之外，就是故意不洗工衣，油污一層層積厚實了，蚊子 “探雷針”就扎不到了。但有些部位是不能全包裹起來的，裸露的地方還是免不了受到襲擊。

這樣包裹的結(jié)果就是，每一次夜班下來都像洗了桑拿一樣。盡管如此，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汗臭味還是引得蚊子們睜著血紅的眼睛落滿了工衣，用它那細(xì)細(xì)的“探雷針”探到可以下針的部位，從油膩的衣縫刺進(jìn)去汲個肚兒圓。癢得難受極了，巴掌一拍，油乎乎的手套上粘著一片血肉模糊的蚊子。井場四周一臺臺探照燈下，蚊子鋪天蓋地，圍著燈光凝聚成了一團(tuán)團(tuán)黑霧。一團(tuán)黑霧被熾熱的燈光烤焦了，另一團(tuán)黑霧又上去了，一個夜晚下來，每個探照燈下烤焦厚厚的一大堆。休息的時候，我們看著蚊子一堆堆地倒下去，高興得不得了，燈光真替我們解了恨報了仇。第二天早晨用鐵锨能鏟兩三锨，這絕對不是夸張，有的工友就用袋子裝回去作養(yǎng)花的肥料。盡管如此，每個夜班我們都會把活保質(zhì)保量地干完，其中的甘苦，只有我們自己知道。

夜晚最打怵的還有在野草地里內(nèi)急。為了應(yīng)付內(nèi)急，隊長給每個班配了幾把扇子，內(nèi)急時就不停地?fù)u動扇子，但也常常被偷襲者叮得那個部位癢好幾天。那個地方卻不能涂抹風(fēng)油精，只得用蘆薈、艾草等來除癢，弄不好就感染了。一名工友因為拉肚子，那個部位被蚊子叮咬感染后，竟腫得不能走路了，躺在床上大罵蚊子的八輩祖宗。還有一名工友那個部位也因為流黃水，引起并發(fā)癥而推遲了已定好的結(jié)婚日，等到醫(yī)院動了手術(shù)康復(fù)后才結(jié)婚。

那時隊上業(yè)余文化生活單調(diào)，最高興的就是每過一段時間，上級會來放一次電影。我們也都是全副武裝去看電影，路上順便采上一把長長的苦蒿，用以放電影時撲打蚊子用。而電影大都看不到一半，就被蚊子咬得受不了了，等看完電影回來后，身上被叮咬出許多疙瘩。我們回到宿舍，脫得光溜溜的，相互涂抹風(fēng)油精，風(fēng)油精涂抹完了，就用蒲公英、野蒜、薄荷葉的汁液涂抹。蚊子一次次咬，就一次次涂抹，許多人的身上、臉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記得受蚊苦最深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胖李子，他是井隊的司鉆，身體胖、熱量大、汗味濃，蚊子們就格外青睞他。他身體壯，干活虎虎生風(fēng)，不怕荒原里的狼、獾、蛇之類的動物，卻最怕小小的蚊子。上夜班的時候全副武裝后熱得嗷嗷叫，脫下又不行，每當(dāng)這時，他就大罵蚊子的祖宗。有好幾次他不去吃飯，發(fā)誓非減去20公斤肉不可，后來他干脆光著身子任蚊子啃，還頗有哲理地說：“手磨出老繭就不疼了，我的脊梁被蚊子啃出老繭也就不疼了?！贝蠹衣牭帽亲铀崴岬摹＞畧鲂菹⒌臅r候，我們就到草地里采來蒲公英、野蒜、薄荷葉，擠出汁液，幫著胖李子涂抹叮咬重的部位，以減輕他的痛苦。

第二個人是“鐵梅”。鐵梅真名叫姚梅梅，那年月《紅燈記》演得挺紅火，而她生了一副瓜子臉，一雙烏黑發(fā)亮的大眼，極像戲里的角兒，于是就叫她鐵梅了。她是井隊里的技術(shù)員，很開朗，整天樂哈哈的，工作累了就去采擷野花，花香常常溢滿了她的房間。鐵梅不會唱戲，愛唱歌，天生一副好嗓子，收音機(jī)里放什么歌，她就學(xué)唱什么歌，而且一學(xué)就會。當(dāng)時流行港臺歌曲，徐小鳳的《風(fēng)雨同路》、鄧麗君的《小村之戀》等等她模仿得跟磁帶里一樣。我們干活累了坐在草地上，聽她唱上一支甜美的歌，心里美滋滋的。她的歌聲隨風(fēng)在荒原上飄蕩，優(yōu)美的歌聲頓時使疲勞消去了不少，想家的念頭也減去不少。

聽說鐵梅的爸爸在某個指揮部擔(dān)任要職，若調(diào)出荒原井隊很容易，但鐵梅說喜歡井隊的野外生活，家里人拗不過她，就依著她去了。鐵梅夏天從未穿過漂亮的裙子，一年四季和我們一樣穿灰色的工作服。只記得她穿過兩次新衣服，一次是她媽媽從黃河南邊的東營來看她，一次是男朋友來看她。我們設(shè)想，倘若她穿一身潔白的連衣裙，一張美麗的瓜子臉，映襯著黑油油的發(fā)辮，一定比《紅燈記》里的鐵梅漂亮得多?？捎幸惶?，她照著鏡子突然哭了起來，倒不是因為臉被曬黑了，而是臉上多次被蚊子叮后，結(jié)了褪不掉的紫斑。她一哭，我們小伙子的心里也不好受，我們多么想分掉她臉上的斑點，還原她那張美麗的容顏啊。這時，胖李子“啊”地大叫一聲沖出帳篷，在草地上掄起工衣瘋狂撲打起來，我們一個個相繼沖出帳篷掄起工衣?lián)浯蛭米樱瑩浯驂蛄?，一個個累得癱在了地上?！拔米邮谴虿煌甑模瑒e費猴勁了?！辫F梅走出帳篷看到大家累得東倒西歪的情景，掛著淚珠的臉充滿了感激之情，隨之她又咯咯咯地笑了，我們看看四處依舊嗡嗡嗡唱歌的蚊子們也都自嘲地笑了。

后來，鐵梅的男朋友就真的和她吹了，再后來，鐵梅與胖李子結(jié)為了百年之好。結(jié)婚的那天，在井隊板房里，胖李子擁著新娘，得意地說，蚊子為媒，是蚊子給我倆牽了紅線，是蚊子咬出了我們的愛情，要不這么漂亮的娘子到哪里去尋找？隨后，胖李子特意指著自己額頭上的一個蚊斑說：“這叫“天庭飽滿”，又指著鐵梅下頜正中的一個蚊斑，這叫“地閣方圓”，我倆是天作的一對地設(shè)的一雙。大家看看那“福痣”還真長得恰在地方，于是大家歡喜得不行，舉起酒杯一個勁地喝酒慶賀他們的花好月圓。

那時候我們不知道咬人的是公蚊子還是母蚊子，后來一查才知道，原來吸我們血的是母蚊子，吸飽血后就迫不及待地找有水的地方產(chǎn)卵去了，是為了增加營養(yǎng)繁殖后代。我們的血液竟然成了蚊子家族的養(yǎng)料！公蚊子只是吸食植物的汁液，從不吸食人的血液。我們恨死母蚊子了！

后來還知道，蚊子最愛咬9種人：深色皮膚的人，體溫高的人，身體強(qiáng)壯的人，汗多的人，肺活量大、呼吸深的人，好動的人，有香味的人，著深色衣服的人，暴露身體的人。一年四季我們在荒原上風(fēng)吹日曬，被紫外線涂成了古銅色、黑紫色，蚊子最欣賞我們的“顏值”了。

打井、打油、作業(yè)，整日與鋼鐵、鉆桿、油管、管鉗等打交道，一趟鉆下來或一道施工工序下來，額頭上的汗珠子直往地上摔，工衣、褲子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冒著熱蒸汽，蚊子當(dāng)然喜歡我們熱熱的體溫了。

“頭戴鋁盔走天涯，茫茫草原立井架，云霧深處把井打”。從事野外作業(yè)沒有棒棒的身體是絕對不行的。我們身體強(qiáng)壯，肌腱突顯，血氣旺盛，蚊子吸血后被滋養(yǎng)得又肥又壯，蚊子不傻啊。

至于出汗，就不用說了，用碗喝水，流出的汗水也能用碗計量。蚊子具有很強(qiáng)的嗅覺能力，我們的汗液就是向蚊子發(fā)出信號，這些氣味在空氣中擴(kuò)散后，就好比是開飯的鈴聲，告訴蚊子一頓美餐就在眼前，這能不令蚊子們食欲大開？

關(guān)于肺活量，我們不懂，但我們懂得肺活量是由鍛煉而來的，我們整天干的是高強(qiáng)度重體力的活，喘氣粗，肺活量大，呼吸自然深長，呼出的二氧化碳多，蚊子嗅到后自然會群集而來叮住不放！

在野外，我們是時刻游動著的人，即使爬上高高的井架，蚊子也會使用它的近距傳感器測定到我們的動向和影像，一下子就會找到合適的攻擊對象。我們?yōu)榱硕惚芪米樱郎蠋资赘叩木?，但蚊子還是追著啃咬。天天出力流汗，讓我們渾身上下充滿“汗臭味”，可能這個味道就是蚊子最愛的“香味”。

那時我們穿的是灰色工衣、深藍(lán)色工衣，不論是白天還是晚間活動的蚊子不喜歡強(qiáng)光喜歡弱光，因此穿深色衣服要比穿淺衣服的人更容易被蚊子叮咬。可那時我們不懂得蚊子的喜好，單從穿著上就淪為了蚊子侵害、襲擊的對象。現(xiàn)在想一想，若能從穿著上改一下，也許就少挨蚊子圍剿了。天氣熱得沒辦法，我們就脫掉了工衣光著脊背干活，這無疑成了蚊子的獵物……

那時，一個夏天、秋天下來，人們的臉上、胳膊上、腿上沒有不留下蚊子親吻印記的。當(dāng)你出了荒原或回家探親，是不是石油人一眼就能看出來——膚色黝黑，有特別的蚊疤。

如今，孤島雖還是一片的荒原，但荒原里卻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石油小鎮(zhèn)已成為黃河入?？诘囊活w明珠，一幢幢五光十色的高樓大廈摩天而立，當(dāng)年的帳篷、干打壘在樓房嘩嘩的拔節(jié)聲里，沉淀成了古色古香的記憶。更有那油井林立，管道如網(wǎng)，原油滾滾，稻米飄香，牛羊遍野，魚蝦滿池塘……一個綠洲般的現(xiàn)代化家園，把蚊子也一年年趕出了荒原。每到夜晚，石油人便走出家園呼吸著新鮮空氣，自由自在地在林蔭路上散步，幸福地生活在這片荒原上。

當(dāng)我再和孤島石油人的后輩們提起當(dāng)年孤島蚊子的故事時，他們既像聽故事一樣，又從那故事里感受到了當(dāng)年石油人的不向艱難困苦所屈服的一種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