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平
這個故事是從一位年青的總經(jīng)理那里聽來的。
那年,山里不少人給秋嫂兒子提親。秋嫂看中前山的李玉,兒子卻喜歡后山的楊梅。當(dāng)娘的拗不過兒子。
在縣里的人力市場請木匠,楊梅見一青年木匠除了斧子鋸子外還有雕花機(jī),眼睛一大,就拍板點(diǎn)了青年木匠。青年木匠叫川子。
秋嫂家的木料品種多,有柏木、松木、杉木和一根水曲柳樹。秋嫂用嘴嚕向木頭,說,這一堆木料盡管用,大料配床與立柜,中號料配桌椅,剩下的打幾根板凳也行。料不夠,就吭一聲,鎮(zhèn)上木料市場上有。一個兒子嘛,結(jié)婚打家具總得打出點(diǎn)名堂來,總不能讓長嘴巴人說短話。秋嫂敞開嗓門說話,像不止說給川子聽。后來的話題轉(zhuǎn)到生活上,她說她從不虧待手藝人,每天一稀兩干還保證有酒有肉。
話音未落,一條黃狗碎步過來,嗅川子的腳,嘴里還“喔喔”哼嘰。秋嫂上前一步,用腳尖將其挑得老遠(yuǎn)。
川子翻動木料,“咣咣蕩蕩”響,聲音渾厚。料干,方正,紋路清晰,料也方正。他眼睛在木料上游走,不一會兒工夫,床邊料、靠背料、柜門料、桌面料、桌腿料排列在他腦子里。師傅曾對他說過,木活雖粗,好惡是一個匠人,當(dāng)匠人,肚子里要裝加減乘除,不能當(dāng)邊做邊相的“相公”,更不能當(dāng)一個“釘子木匠”……
吃開工飯,楊梅滿喜氣,覺得請木匠,自己功不可沒。秋嫂為川子滿上酒,說要代在廣東打工的兒子敬一杯。川子道過謝,干了酒,順手丟給黃狗一根帶肉的骨頭,瞬時,狗舞動尾巴,在川子腳前撒歡。
可不想,幾天后一件與打家具無關(guān)的事讓秋嫂疑云重重。
在飯桌上,秋嫂一聲驚嘆—我的天!以后,我再不去賀麻子的肉攤上割肉了,水分重,折耗大,一煮熟就看不見肉了。說話時不忘乜一眼楊梅。
楊梅沒過門,采購是大人的事,至打家具起,只管煮。飯桌上,楊梅筷子來回只揀回鍋肉里的白菜葉子和大蔥。秋嫂知道楊梅從小就好吃。在外人面前你做起一副城市人的斯文樣兒,你上桌前偷嘴,這會兒你客氣了。楊梅嘴饞的龍門陣是后山的人傳出來的。秋嫂從楊梅臉上沒看出異常。
川子彈墨畫線,秋嫂的聲音從廚房飄出來。東選西選,選個漏油的燈盞,男人好吃要傷命,女人好吃要傷身……秋嫂一嘮叨就想起一個叫李玉的女子,那女子又樸實(shí)又勤快,哪像這……
“咣咣咣咣”,川子使勁用斧子擊打鑿子,遇上木節(jié)疤打眼真不能手軟。
飯桌上的空氣凝固,又是秋嫂一語打破沉寂。她說,今兒的肉差一兩就兩斤,肉呢?楊梅,你留下頓的太多了。楊梅說,沒留,全炒了。
我的媽喲—秋嫂重重放下筷子。未必……未必……我又遭賣肉的牛老二燒了?未必煮熟的肉被狗吃了?話音一落,楊梅紅著臉下飯桌。
最終,與肉有關(guān)的謎團(tuán)被川子破解。
這天半晌午,川子進(jìn)廚房舀水磨刨刀,撞見黃狗的前爪正搭在案板上吃肉。看來秋嫂沒有妄斷。川子腳一跺,狗逃之夭夭。門口一黑,秋嫂背菜進(jìn)屋。川子擱下水瓢,說,今兒我發(fā)現(xiàn)你家的狗正偷吃案板上的肉。怕—不會哦。秋嫂偏過臉,我家的狗啥時餓過?
狗的慘叫聲在山墻位置響起。
秋嫂打一棒罵一句,打你這個不要臉的狗東西,打死你這個狗東西,撕爛你的饞嘴……
楊梅提著白蘿卜回院子,見狗被拴著,聽出了狗挨打與肉有關(guān)。她恨一眼狗,轉(zhuǎn)過臉對川子微微一笑。
主人不在家,川子有意將活路移至廚房門口。鋸榫打眼,木屑紛落。狗遠(yuǎn)遠(yuǎn)臥著,頭看過來,眼皮隨著川子手中的節(jié)奏閃動,透射出無奈與仇恨的光芒。
原來的一堆木料在川子手里變成了柜子、桌子和床。床靠背上掃兩只蝴蝶觸著須展翅在飛,衣柜門子上雕刻的鯉魚尾巴正好在水波狀的木紋上舞動,用木節(jié)疤料做成桌腿,虎腿樣支撐起桌面……
這娃的手藝還真不在嘴上,連邊角料都變成了搓衣板和木棒槌,真是好木匠手中無廢料。秋嫂在心里說。在掃尾的日子里,楊梅對川子的笑意中自然多了幾分敬畏。
打完家具,故事本該劃上句號,可吃過早飯,川子離去后,楊梅在清理場地時才發(fā)現(xiàn)川子的衣服還晾在繩子上。
抄小道翻過一道梁,楊梅遠(yuǎn)遠(yuǎn)看見越來越多的狗在路口圍阻青年木匠。狗一浪接一浪地狂吠,浪潮般涌向青年木匠。青年木匠揮動斧子,打頭的白狗頭頂綻放血花,倒地:一條麻狗撞翻摩托車,一口咬住青年木匠的后腳跟。青年木匠靈機(jī)一動,拾起地上的打火機(jī),按燃,瞬時地上的油燃燒起來?;鹧嫔v。楊梅撲進(jìn)狗群,抱住一條黃狗,死死地,不松手。青年木匠摟住著火的楊梅,一起滾向不遠(yuǎn)處的水塘……
狗散去,楊梅揚(yáng)起一張不好看的臉,對圍過來的人講了人與狗的故事。聽的人露著牙齒笑,頭在笑聲中晃動…..
講故事的人最后說,當(dāng)年楊梅沒被山里的奇談怪論淹死。她退了親事,陪著瘸了腿的木匠闖蕩,后來就有了自己的公司和一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