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樂桑
“您為什么學習中文?”這是我四十年來經(jīng)常被問及的問題,直到近些年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的真正答案:“我學習中文就是為了將來有一天,人們問我,您為什么學習中文?!?/p>
四十年前,中國打開大門歡迎第一批外國學生,那是1973年11月18號,我一生中難忘的一天。星期天,下午四點,從巴黎奧利機場起飛,到達羅馬的時候夜幕已經(jīng)降臨,然后抵達開羅,又停了一個小時,在開羅機場喝了杯薄荷茶,機場上擺放了幾架偽裝過的小型戰(zhàn)斗機。接著是潮濕空氣中經(jīng)過的卡拉奇、仰光,最后才到達目的地——北京。
經(jīng)過22小時的漫長旅程,在降落前的幾秒鐘里,終于透過玄窗向中國瞥去了第一眼。夜色深沉,沒有前燈的自行車影子在道路上模模糊糊地移動著。毛澤東主席的畫像張貼在機場主樓顯眼的地方。一個小黑板,上面用粉筆記錄著這一天的飛機起降情況——這就是我的第一眼中國印跡。
上世紀70年代,我在中國度過了兩年的時光,之后還上百次地在中國旅行。這些在中國的印跡是我個人的歷史,也使我的感覺、情感、感受和想法一點點發(fā)生變化,時光流逝,那些聽到的聲音,記住的詞語越來越帶有真實的意義。
如果一滴水珠真的能夠反映太陽的光輝,也許可以使我們跨越文化異質(zhì)的表層,跨過平常感覺到的并不真實的現(xiàn)實,隱約看到另一種語言和書寫系統(tǒng)留下的印跡,它告訴我們——如何去理解這個世界……
因為后來長期從事教學法和教育理論等方面的研究,我一直對個人因素,特別是個人的心理因素非常重視。所以,當自己在漢語教學與研究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甚至有了不小的名氣的時候。我也不得不開始對自己從小進行反思,特別是思考在我一生中被問得最多的問題——你為什么要學習漢語?你覺得漢語四聲調(diào)難學嗎?我走上漢語之路的因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從個人角度說,我兒時有哪些因素能促使我后來選擇了漢語?這些因素對我選擇漢語和學好漢語甚至起一些決定性的作用。
如果用法文說,我就是出生在“黑腳”(pieds-noirs)家庭,是一個“黑腳”,對不同的文化有著好奇的和探索的天性。
法國著名的文學家、戲劇家、哲學家、評論家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在1957年10月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因為“他的重要文學創(chuàng)作以明徹的認真態(tài)度闡明了我們這個時代人類良知的問題”。加繆是法國人。但1913年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蒙多維城(Mondovi)。他父親在大戰(zhàn)中陣亡之后又移居到阿爾及爾。1933-1936年以半工半讀的方式在阿爾及爾大學學習哲學。
加繆就是一個“黑腳”,意思是生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
一般來講,對于“黑腳”的來歷有這樣一種解釋:法軍19世紀30年代在阿爾及利亞登陸的時候,士兵穿的是皮鞋。而當?shù)氐陌⒗耸枪饽_走路。據(jù)說就是根據(jù)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從法國本土過去的法國人被稱為“黑腳”,意思是穿皮鞋的。
按這一習慣說法,當有法國人問我說你是在哪兒長大的,我說我是“黑腳”,他們也就明白了。噢,原來你是生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我覺得這不僅是簡單地是一個稱謂問題。根據(jù)我的分析和理解,這里面蘊含著比較深刻的意義?!昂谀_”意味著:你是法國人,可又不是在法國本土長大的,也就是說在一定程度上是法國的邊緣人。所謂邊緣人,指的就是置身在海外,雖然是離法國很近,尤其是跟法國南方文化特別接近(比如我,母語是法語,接受的文化也是法國的)??傊?,“黑腳”雖然生活在阿爾及利亞,但與當?shù)厝诉€是有很大差別的,當時阿爾及利亞是法國的海外省。
我出生在一個“黑腳”家庭。我的祖先可能是西班牙的猶太人,很早就來到了阿爾及利亞。我爺爺奶奶都出生在阿爾及利亞。再往前說,我的祖先可能是來自西班牙領(lǐng)屬摩洛哥,因為它北部有一小部分是屬于西班牙的。在那個時候,相當一部分的猶太人都集中在摩洛哥的這個地方。所以。我現(xiàn)在還能記得我爺爺奶奶有時出于情感的原因,還會說出幾句西班牙語,盡管他那時候已經(jīng)是全講法語了。我小時候接受的全部是法國語言文化。
我爸爸出生在阿爾及利亞,從事過不少職業(yè),主要是做會計工作,但同時也在學校里兼課,教授現(xiàn)代希伯來語。我們家庭是很小的。生活水平屬于中等,也就是普通的百姓。但有一點,我父親特別愛好唱歌,不是一般的愛好,而是特別愛好,而且他的嗓音是非常好的。我為什么指出這一點呢,也是為了回答經(jīng)常有人問我這樣的問題:中文的聲調(diào)那么難學,你有沒有什么好辦法?在回答這個問題時,我常常想起我父親。他除了做小會計以外,最主要的業(yè)余工作就是做合唱團的指揮。他不僅喜歡唱歌,而且喜歡做合唱團指揮。所以,我從小一直看著他就是指揮。當然,他是業(yè)余的指揮。我為什么提出這個問題,您可能會覺得奇怪??墒?。我現(xiàn)在堅信明白一個道理很重要。
小時候(第一排,左四),“黑腳”同學們……
加繆
我母親一直是家庭婦女,因為要照顧五個孩子和做家務(wù)。我在五個孩子中排行老二。我父母社會階層不高,但也不算低,屬于中等。他們雖然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可一直特別重視子女的教育,讓我們買書。所以,我們小時候讀的文學方面的書特別多,尤其是哥哥和我。
我最近幾年多次主持了有多位漢語老師參加的培訓班。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一個漢語老師應(yīng)該最像什么人呢?有的中國志愿者回答說,應(yīng)該最像一個大夫,糾正學生們的發(fā)音。我說,大夫不行,因為如果老師是大夫的話,那學生成了病人。我覺得這種比喻不太好。有的說。老師應(yīng)該最像一個園丁。我說,那只是中國傳統(tǒng)的一個比喻,也不恰當。如果老師是園丁,那學生是什么,是花嗎?是蔬菜嗎?我認為,一個老師,一個外語老師,最應(yīng)當像一個樂團指揮、合唱團指揮或者導演。我認為,這是最得體的、最好的比喻。這對我后來的漢語教學潛在的影響很大。
此外還有什么?我剛才說了。我爸爸還兼職教授學生現(xiàn)代希伯來語,也就是說教外語。家庭的這種氛圍對我后來的選擇也有影響。我既是法國人,又不是一個正統(tǒng)的法國人。我現(xiàn)在分析,這些因素可能決定了二十年以后我就開始主修一種莫名其妙的、最遙遠的語言文字,那就是漢語?;蛟S只有看到了我小時候的環(huán)境或者個人細胞,才能理解我為什么選擇并且學好了漢語。我敢肯定地說,如果我在漢語四聲方面沒有太大的困難,那是因為我跟其他孩子相比在語音環(huán)境,也就是調(diào)子環(huán)境方面要豐富多了,豐富好幾倍或者幾十倍。我從一生下來,父親給我唱歌特別特別多,就是到現(xiàn)在我對音樂仍然是比較敏感的。而且愛好古典音樂。所以,聲調(diào)對我來說不是問題。我最近一直在考慮我個人的特征,我肯定是受爸爸的影響,因為我見過他教課,知道他的教學方法等。另外,他是樂隊的指揮,而且愛好唱歌。這些都提升和豐富了我耳朵的聽力和對聲調(diào)的敏感度。當然,我也是后來才意識到這些,當時肯定也沒有意識到。
1950年,我出生在阿爾及利亞西部奧蘭?。∣ran)第二大城市西迪貝勒阿巴斯(Si,di Bel Abbes)。在學習方面。我一直在阿爾及利亞的法語幼兒園、法語小學就讀,后來還上了初中。
1962年。就在初一快念完了的時候,阿爾及利亞獲得獨立。我跟隨絕大多數(shù)的“黑腳”趕緊離開阿爾及利亞,回到了法國本土。當時的局勢還是比較恐怖的,因為有支持法國統(tǒng)治的,也有主張阿爾及利亞獨立的,兩派之間沖突得很厲害。我們既不是這一派,也不是那一派,夾在中間最難受。在這方面,加繆寫得特別好。他說過。在阿爾及利亞獨立期間,最吃虧的就是“黑腳”?!昂谀_”是法國人,但不是法國大地主,因為法國大地主是那些剛剛從法國本土過來的人,一般擁有很多很多的土地?!昂谀_”卻不是,多為小資產(chǎn)者,從事會計、老師等職業(yè),或者做生意。他們的生活水平當然比本地阿拉伯人的高,但又無法跟那些剛從法國本土過來的大地主比。加繆說,最吃虧的就是“黑腳”這個社會階層,因為他們本來也不是大款,不是富翁,可所有財產(chǎn)都留在那里了。
那一年,我剛剛12歲,離開從小住過的房子,趕緊離開了阿爾及利亞。開始幾個月,我們家到的是阿爾薩斯地區(qū)。阿爾薩斯地區(qū)是法國最冷的地方。而西迪貝勒阿巴斯一直天氣非常好,就像尼斯那樣冬天不冷夏天很曬。所以。由于氣候很不一樣,我們家先后換了兩三個城市。最后定居在離巴黎150公里的蘭斯(Reims),它也是香檳酒地區(qū)的省會,有一座特別漂亮的教堂。由于走了不少城市。所以那個時候?qū)τ谖襾碚f既是一種感情方面的休克。也是一種文化方面的休克。
從文化上說,我是屬于法國南方的。比如說,飲食文化法國也是有區(qū)分的。南方是橄欖油文化,北方是黃油文化。我到現(xiàn)在不太喜歡用黃油做菜,是典型的法國南方像普羅旺斯、馬賽那一帶的人。還有一點很有意思,即南方的知識分子很平民化。我剛才提到的那個文學家“黑腳”加繆經(jīng)常在公開場合承認自己是球迷。你知道,在當時也包括現(xiàn)在的法國,知識分子中很少有球迷。他們覺得這是太俗的。可是,加繆因為是平民出身,又是黑腳,所以說自己是球迷。我也一樣,從小就是球迷。為什么?因為“黑腳”有這種平民化的傳統(tǒng)和愛好。我在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當中還是少數(shù)對足球感興趣的人之一,這是有文化原因的。在阿爾及利亞的時候,我支持我生活的那個城市的球隊,它是整個阿爾及利亞的冠軍?,F(xiàn)在,我支持的是巴黎圣日耳曼隊。
法國還有一個著名的哲學家薩特(Sartre)。他是一個典型的法國巴黎知識分子,是比較高層次的。他喜歡在咖啡館高談闊論什么的,而很少接觸平民或者是接觸足球。
加繆和他就大不一樣。加繆的母親是文盲,雖然來自西班牙,但不是猶太人。在瑞典領(lǐng)取諾貝爾獎的時候。他在發(fā)言中說過一句使大家很感動的話:我今天獲得諾貝爾獎感到很榮幸,但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我母親永遠讀不懂我的作品,因為她是個文盲。
回到法國本土之后。我繼續(xù)讀完初中和高中,1968年通過了高考。然而,當時的法國正鬧五月風暴。我當時18歲,正好是高中畢業(yè)班。所以,我的高考證書很有意思,它頒發(fā)的年月本來應(yīng)該寫的是1968年6月,因為每年都是6月頒發(fā)。由于當時很亂。我們的高考證書是7月25號才頒發(fā)的。我讀高中的時候,法國在基礎(chǔ)教育方面的改革就是高中畢業(yè)班新增加一門哲學課,是真正的哲學課。這和其他國家不一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所以,我在高中畢業(yè)班時讀了一年的哲學。雖然還有其他科目。但是。我跟不少同學一樣對哲學的印象特別深,興趣特別濃厚。我們上的哲學課有形式邏輯,有認識論。有所謂的倫理,有科學史,有康德,有黑格爾,什么都有。所以,我的印象很深。我哥哥比我大兩歲多一點,當時已經(jīng)在巴黎大學主修哲學了。后來,他當上了教哲學的老師。我通過高考以后,于1968年秋天也進入巴黎第八大學,跟我哥哥一樣主修哲學。我當時并不知道這是超越個人的選擇,是超越表面一些現(xiàn)象的選擇。
當時,我對哲學感興趣是毫無疑問的,可哪兒能知道一年以后我會主修漢語呢?最近,我經(jīng)過研究發(fā)現(xiàn),在我們漢學界,在漢語教學領(lǐng)域,同時主修哲學和漢語的比例是比較高的。然而,我當時哪能知道這些呢?根本不知道。所以,我先是主修哲學,我上的那個哲學系是當時全法最先進的。為什么?因為我上的那個學校是五月風暴之后由國家設(shè)立的。這是一所在各方面都比較先進的大學。尤其是在學科方面。比如說,它當時是全法唯一有電影系的,還是全法也許全歐洲唯一建立精神分析學系的一個大學。它就是巴黎第八大學。另外,正因?qū)W科比較全,它也設(shè)了一個中文系,為了表明這個大學是比較開放的,因為當時法國已經(jīng)有了幾個中文系。
雖然入學的第一年就知道有一個中文系,可是,我主修的是哲學。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踏上了漢語之路。我一般不相信偶然性,可在這一點上我承認可能是偶然的。當時,我們大學是一所實驗大學。就在我快結(jié)束哲學系一年級學業(yè)的時候,校方發(fā)了一個通知,說從下一年開始,所有的學生必須同時主修兩個專業(yè)。我們是在開會時聽到這個通知的,當時我就舉手,問這第二個專業(yè)選擇外語行不行。這個問題是我自然地即席提出來的,而不是深思熟慮后提出來的。校方馬上回答說,當然可以。學校不是有好幾個外語系嗎,英語系、西班牙語系、中文系,什么系你都可以去。但是,他們說你也可以去學社會學系,或者經(jīng)濟學系。我說不不不,我去學外語。還是我那句話,我當時不知道我提出學外語是不是合乎我的一些可能是內(nèi)在的動因。我當時還不知道??墒?,這的確是自然的,不光是興趣,還可能源于一些自然的動力。這些動力來自哪兒。很可能就來自于我小時候,我父親營造的那個歌曲環(huán)境。
所以。1969年開學后,我除了上哲學系二年級之外。就直接去了西班牙語系。為什么要學西班牙語呢?我在中學學過西班牙語。它對我來說一直很容易。當然,這還是一個自然的興趣。我當時并沒有太想我祖籍可能是來自西班牙。我只是覺得比較喜歡這種語言,而且離法語比較近,不像英語那樣。
于是,我就去注冊西班牙語系,開始一年級的課。我現(xiàn)在記不得是兩個星期還是三個星期時我就做出了一個完全改變了我一生的選擇:放棄了西班牙語系,直接去中文系注冊。在一定程度上我可以說,為什么去學習漢語。當時并不是非常清楚的。清楚的是什么?那就是放棄西班牙語,因為我當時覺得西班牙語與法語太相近。表面上看,這可能是太普通的選擇。我當時沒讀過任何心理學方面的書,還不知道自己屬于AB兩類中的哪一類,如是聽覺的還是視覺的,是演繹的還是歸納的。是內(nèi)向的還是外向的等等。
根據(jù)美國的現(xiàn)代心理學,學生們的專業(yè)選擇,一類人是基本上向往遙遠新鮮的陌生的專業(yè),另一類人是選擇熟悉的或相近的專業(yè)。根據(jù)我最近的總結(jié),我顯然屬于第一類,也就是無論編寫什么著作還是個人的選擇,都愿意去發(fā)現(xiàn)。所以,我記得非常清楚的是,放棄西班牙語的原因,就是因為它對我來說太容易。我雖然喜歡這種語言,可它對我和法語來說太相近了,太普通了。我在放棄西班牙語的同時,去中文系敲門。就是在中文系秘書辦公室門上的“中文系”三個字吸引了我。對我來說,這三個漢字太有魅力了。是它們改變了我的一生。
1969年,哲學系老師,??陆淌凇⒌吕掌澖淌?/p>
很遺憾,漢字的魅力被中國人自己低估了。我們都知道,自從20世紀初以來,中國文字曾遭遇到中國知識界和政治家的無情批判。就是在目前,我覺得中國學術(shù)界經(jīng)常把漢字當成一種包袱,有一種自卑情結(jié),甚至企圖用拼音文字來取代。他們把中國文字看作是煩瑣的東西,是當時中國積貧積弱的原因之一。但是,對于許多外國人,至少對我而言,初次接觸,漢字絕對是正面的。它們一方面美觀,另一方面還很神秘。我提醒大家,在西文特別在法文中“神秘”絕對是一個褒義詞。我感覺到,這個詞在中文中的意義有時候微妙一些,有時候好像有一點點貶義。但是,我講漢字神秘絕對是褒義的。神秘的意義就在于吸引人們愿意去發(fā)現(xiàn)。到現(xiàn)在你問法國普通的老百姓對中文有什么印象,他們還會說很神秘。中國也一樣,尤其是過去的中國,我認為那個年代的中國也是神秘的,但這個神秘絕對是褒義的,人們很愿意去了解或發(fā)現(xiàn)。但是,對我們來說,英國不神秘,英語也不神秘,因為太相近了。
于是,我就開始敲門。進去之后,秘書問:“你有什么事?”我說我是哲學系的,現(xiàn)在學校不是要我們主修第二個專業(yè)嗎。我想學一點點中文行不行。他比較幽默地回答說:“歡迎,但那個專業(yè)的學生少得可憐,只有六個同學,加上你就七個了。他們已經(jīng)上了兩三個星期的漢語課了?!蔽艺f:“那好吧。”就這樣我開始走上學漢語之路了。我記得一清二楚的是,沒多久,其實過了第一個星期,我就被漢字迷住了。
到了1969年10月,我學會了十幾二十來個漢字。這時我做的是什么呢?馬上去找中文讀物。當時偶爾也可以從圖書館里拿到《人民日報》什么的。拿到這些中文報刊后又做什么?這很有意思。我后來發(fā)現(xiàn)這不止是我的習慣,而是很多很多漢語學習者的習慣。那就是在學會幾個字或者十幾個字之后。找來任何一個中文讀物,從中查看學過的字在哪兒。比如,學過“天”字、“女”字、“雨”字。你就查一下?;ㄒ欢ǖ臅r間,最后能查到,雨,下雨的“雨”就在這兒,“女”字就在這兒。但是,這篇文章什么意思當時你肯定一點都不懂。
這個效果很有意思,花了那么長時間就查到你學過的這幾個字,整篇文章的意思百分之百都不懂。你本來應(yīng)該失望嘛,可效果正相反,你是非常的激動非常的自豪,很有成就感。我后來才知道,這不止是我的習慣。其他漢語學習者跟我一樣,學過幾個字就想查一下,哪兒有,哪兒能找到,而能認出來找出來就非常有成就感。所以,不像中國人自從20世紀包括到現(xiàn)在一提漢字就說漢字難。中國人忽略了一點,那就是正因為漢字,才有200年前的雷慕沙(Remusat);正是因為漢字,才有后來很多主修漢語的人。沒有漢字,我今天就不可能在這里接受訪談了。
我這個人本來聽覺是非常敏感的,可漢字是視覺的東西,這更激發(fā)了我的興趣,因為漢字是很陌生的,因為漢字的透明度是零。如果看英文,因為與法文很相似,很透明,所以,我能猜到它的意思。可是,如果不認得漢字,你就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比如,你會說“謝謝”,可你若沒有學過漢字,“謝謝”這兩個字擺在你的眼前,你都不知道這就是“謝謝”。
正因為透明度幾乎是零,我就特別愿意發(fā)現(xiàn)漢字后邊有什么,漢字后邊是什么境界。所以,我覺得我的發(fā)現(xiàn)精神、挑戰(zhàn)都與漢字的神秘有關(guān)。其實,在發(fā)現(xiàn)這個漢字神秘之前,我對中國幾乎沒有任何了解。后來,我當漢語老師的時候。也經(jīng)常問我的學生:“你們?yōu)槭裁磳W習漢語?”有的學生說是因為我小時候聽過什么關(guān)于中國的故事。我不屬于這一類,我第一次聽到一點點關(guān)于中國的信息是在高中畢業(yè)班的哲學課上,哲學老師偶爾會提到有關(guān)中國思想方面的東西。他講的雖然很少,但引起了我的興趣。除此之外,我從來沒讀過任何中國文學,不知道有關(guān)中國的任何傳說。
所以,我學習漢語的真正動機就是感到它很神秘,想去弄明白。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剛學過幾十個漢字,馬上就拿《人民日報》或者什么中文報紙想看一看,經(jīng)常坐地鐵時錯過車站,因為特別想查到我學過的字。這就是目的,沒有別的目的。比如,“女”字就在這里,文章的意思是什么我不知道。也就是學了一個星期的漢語,我就在那些不是學中文的同學和朋友面前顯擺了,按我現(xiàn)在的話就是開始傳播漢語了。當時我做的也很簡單,寫一個“天”字給他們看,然后問他們知道這是什么漢字嗎,他們當然說不知道。于是,我就很自豪地,甚至也不只是自豪地向他們講解,說這是“天”字。為什么要這樣做,這可能是因為我特別喜歡漢字和喜歡傳播漢字。我后來發(fā)現(xiàn),不止我是這樣,很多很多西方人也是這樣的。你們知道,古埃及文字的最后解碼者就是一個法國人,好像西歐人就對那些古文字興趣比較濃厚吧。反正我是這樣開始的。那時候,我經(jīng)常給我的朋友看一些漢字,我先寫出來,然后讓他們猜猜。他們當然猜不著,最后,我告訴他們是什么意思。他們當然馬上就顯示出了興趣。而我一發(fā)現(xiàn)他們對漢字的興趣是我激發(fā)出來的。就更加感到非常自豪。
我再跟你們說說我們大學中文系的情況吧。中文系教課的老師中,法國人、中國人都有,中國老師的情況當然比較特殊,因為那時沒有中國公派的教師,法中文化交流也中斷了。中國在“文革”以前有向法國公派的老師,因為中法建交很早,是在1964年。所以,我說的中國老師有的是長期居住在法國的華人,有一些是兼課的,還有的是臺灣人。其他一部分老師是法國人。我們上過的課有文言文,有現(xiàn)代漢語,當然是以現(xiàn)代漢語為主,以簡體為主。識繁寫簡,認識繁體字可是寫的是簡體字。也就是說,我從來沒有真正地學會寫繁體字,只是認識。在語言方面有語法課,有漢法、法漢的翻譯課,有口語有聽力等等。其中,文言文課是一位法國教授上的?,F(xiàn)代漢語課大部分是中國人上的,只有一門現(xiàn)代漢語語法是法國人上的。
在老師當中,有一位姓丹尼斯(Denes)的女老師,她可能是所有的老師當中最好的,很年輕,那時只有27歲。最近,我在1964年1965年頭兩批法國留學生的老照片中終于認出了她。丹尼斯老師是1964年或1965年在北大讀過書的法國留學生,從中國回來后就開始教中文了。但是,丹尼斯老師不到30歲就得癌癥不幸去世了。她真是最好的一位老師,漢語很棒。在教我們的老師中,還有一位姓奧利弗(Olivier)的瑞士人,漢語雖非母語,可他的漢語好得不得了,雖然那時我從來沒來過中國,但憑感覺能辨別出他的語音非常純正。這個瑞士人雖然我后來一直沒有關(guān)于他的任何消息,但也在去年拿到的北大1964年和1965年留學生的老照片中認出了他。他也比較年輕。他后來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然而,我不能忘記的是,這位瑞士老師經(jīng)常跟我們說,你們有機會一定要去中國。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去中國這個說法,給我印象比較深。另外,我們還上了一些其他中國文化課和中國歷史課。前者主要有現(xiàn)代文學,魯迅什么的,后者主要講中國古代歷史或者現(xiàn)代歷史。
我還記得一個有趣的故事。我上的第一堂課是一位臺灣人上的語言課,他叫賴金南,人挺好的。他在課堂上說,漢語是沒有語法的。我們一聽都高興萬分,因為我們學的語言都是有語法的。下課以后,我們幾個同學就開始交流,認為老師說的是不是有點過分,因為沒有語法的語言可能是沒有的??墒?,當初他就是這么說的。從法文角度看,漢語就是沒有語法的。在當時,法國的漢語教學還沒有任何真正的教學方法,教學效率也比較低。說實話,教我們的現(xiàn)代漢語老師尤其是語言老師沒有真正的教學手段,教學效果也不好。可是,我們學習漢語的興趣還是很濃厚。我們那時學漢語沒有任何就業(yè)計劃,連一點點就業(yè)計劃都沒有,這方面的計劃絕對是零。學習漢語完全出于自己的興趣。自己想學。
所以,按現(xiàn)在的話,我當時學的是月球語言。月球的意思就是說非常遙遠,是不可能去的國家的一種語言。最近有人問我,你有沒有計劃去臺灣?這一問我才意識到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當時對我來說,中文就是中國。我當時為什么沒有想到去臺灣,可能是因為沒有聽說有這方面的文化交流,如助學金。我反正就沒想過,覺得是沒有任何去中國的機會,也沒給自己確立任何就業(yè)的目標。過了半年、一年、兩年,我父母、我的朋友就發(fā)現(xiàn)我已對中文著了迷了。我雖然主修哲學和中文兩個專業(yè),可對中文的興趣特別濃,是全身心地投入。所以,他們開始為我擔心,為我的就業(yè)擔心,說那你以后怎么辦。我當時只能回答:“對,這是個問題?!蔽覜]講,說不定中國會開放。我從沒想過,覺得中國就是封閉的。可無論如何,我對漢語還是入了迷。
入迷到什么程度?我當時所有朋友幾乎都可做證。我有哲學和中文兩個主修專業(yè),可我的朋友我的同學見到我的時候都會這樣和我打招呼:“中國人你好!”他們給我起的一個外號就是“中國人”,法文是Chinois。英文是Chinese man。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我們見面的時候,我主要對他們講關(guān)于中文、關(guān)于漢字、關(guān)于中國語言等方面的內(nèi)容,較少講哲學。所以,他們,也包括我父母開始問我:“你畢業(yè)后打算做什么?”當時,我好像是這樣回答的:“我知道學漢語可能沒有任何就業(yè)價值,但中文的學士學位畢竟是文科,可以拿這個中文學士學位在法國教法文。”但是,這到底可行不可行,我當時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