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容英

摘要：錢鍾書先生以小見大，著眼《古鏡記》中“照妖鏡”，從照妖魔真形和隱形人兩點出發(fā)，溯源明流，廣征博引，條分縷析地探討照妖鏡背后蘊含的文化風俗，體現(xiàn)出其新穎獨到的視角與宏厚的學術功力。

關鍵詞：《管錐編》；錢鍾書；古鏡；照妖鏡

作為北宋四大部書之一的《太平廣記》涵蓋神怪、器玩諸內(nèi)容，是我國古代文言小說總集，錢鍾書先生在學術著作《管錐編》有論《太平廣記》213則，條分縷析，見解精辟，顯示出其廣闊的學術視野和常人難以企及的學術功力[1]。筆者就《管錐編》論《古鏡記》作初步探究梳理，以嘗一臠。

一、直奔主題：照妖鏡或有二用

隋末唐初王度《古鏡記》收入《異聞記》時并無作者名，至《太平廣記》題為《王度》。全文以神奇古鏡為線索，穿插古鏡除妖避邪的小故事。魯迅稱“其文甚長，然僅綴古鏡諸靈異事，猶有六朝志怪流風?！盵2]

錢先生引篇名發(fā)端，開門見山，一語鎖定探討對象是“古鏡”（照妖鏡），直下按語“按章回小說所寫‘照妖鏡也”（1）申述己意。

緊承其后，有條不紊地展開進一步考察。錢先生將中國章回小說中的照妖鏡分為兩種：1.照見魔怪原形，2.照見隱形人，但并未就此定論，謙虛審慎地提出觀點“不知是兩種鏡抑一鏡有兩用也?！保?）筆鋒一轉(zhuǎn)，扣探源頭：照妖鏡一詞的最早用例是李商隱《李肱所遺畫松》詩。李劍國“以照妖鏡名神鏡，此語一出，千古莫替，蓋緣神鏡之功特以伏妖為最也。”[3]指出“照妖鏡”命名的原因。清人馮浩箋注引漢宣帝佩戴“身毒國寶鏡”從危轉(zhuǎn)安的故事，說明西漢就已有寶鏡照妖魅的說法。但馮浩專說身毒國寶鏡照見妖魅，錢先生因此批評其箋注“似病拘攣”，筆者以為緣由為：一，限定只有該寶鏡可照妖，二，限定照妖鏡的功用；與之相比，李商隱詩句又太泛。可見錢先生并不完全認可李、馮，在錢先生看來：“晉唐俗說，凡鏡皆可照妖?！保?）

二、加強論據(jù)：引各朝詩文典獻

闡發(fā)觀點后，錢先生不嫌其長地援引大量晉唐文獻剖析與申發(fā)。葛洪、智顗、徐陵等人的詩文記載鏡子能照山神精魅真形，自然萬化莫不有神，山神由山精變化而成[4]，云游者持鏡避邪顯示出晉唐鏡照妖驅(qū)邪的風俗。

錢先生又舉銅鏡照鹿故事進一步指出晉唐時人尚未意識到鏡子新舊問題，籠統(tǒng)認為“常鏡”能驅(qū)邪照妖。錢先生慧眼如炬，注意漢唐鏡銘風俗以申抒己意。鏡銘是澆鑄銅鏡背面的文字，周武王銘詞“以鏡自照見形容，以人自照見吉兇”[5]開鏡銘之始。鏡銘真實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尚、宗教信仰等內(nèi)容[6]?！岸凑招哪?，屏除妖孽”（4）概括了銅鏡照妖辟邪的神奇效用。其得出結(jié)論：后漢、唐朝人多認為新鏡就能除妖，未強調(diào)須是古鏡。言外之意，此時人們已意識到照妖鏡分新古。

承接上文，錢先生一鼓作氣，廣引諸例，對鏡之“新”“古”分別深入論述。其中，《金華神記》道出精怪畏鏡在于“鏡陰物，精陽物”。鬼（陰）畏劍（陽），那精（陽）如何又畏鏡（陰）？此處頗費解。其實錢先生只隱括其義，今摘《金華神記》以資梳理：“此劍鏡耳，精與鬼則畏。夫劍，陽物而有威者也，鬼陰物而無形者也，以無形而遇有威，是故銷鑠其妖而不能勝，故鬼畏劍也。鏡亦陽明而至明者也，精亦陰物而偽變者也，以偽而當至明，是故暴著其行而不能逃，故精畏鏡也?！盵7]“精”為陰物，善變幻為人形；鏡為陽物，可照明精怪真身，故而“精畏鏡”。錢先生引征多書，偶有錯漏或?？眴栴}。至此，錢先生作小結(jié)：“自唐迄明，均以為常鏡已可祛魅卻鬼?！保?）又引《馬舉》《逆旅道士》古鏡驅(qū)妖之事，《靈臺家兄古鏡歌》中令百鬼暗栗的千年古鏡，《拾遺記》中照妖鏡形成之繁難與珍貴難得。這些例證無一不強調(diào)照妖鏡之“古”。

通過以上分析，錢先生審慎總結(jié)：“當是其新孔嘉，其舊彌甚，鏡愈古乃愈通靈耳?！保?）新鏡可照妖辟邪，但古鏡照妖驅(qū)邪的效果更好。其并非羅列晉唐至明有關照妖鏡的記述，而是心細如發(fā)，以獨到眼光從無疑處生疑，發(fā)人所未發(fā)，用心于鏡之新古、珍貴與否背后蘊含的歷朝文化民俗，作出了珍貴補充。

三、打通中外：隱形與鬼無影

錢先生未打通古今的同時融通中外，援引大量中西文獻俗說論述照妖鏡照見隱形人。

先引西俗“操隱身術者，遇鏡與水，形狀呈映，不能遁匿”（7），鏡、水是隱身者的“克星”。在我國，隱身術可追溯至秦代，是方仙道追求人死形銷的境界。錢先生引《女仙外史》“仙家隱形之術瞞不得狗眼”，表明其對求仙道術的質(zhì)疑，認為隱身術荒誕無稽。

再引西俗“鬼魅臨鏡，不落影像，蓋彼土亦以為鬼無影。”（8）這與我國鏡現(xiàn)鬼形說相反，各有機制。宗教迷信認為鬼是人死后的靈魂，靈魂是一種精神活動，無實在形體，故而鬼“無影”。錢先生認為“無影”未必是鬼，旁引甘卓、殷仲文等人照鏡無影的例子，審慎提出：“豈將為無頭鬼，故頭臨鏡無影耶？”（9）鏡影能預兆生死，錢先生并未發(fā)掘，點到即止，以反問代結(jié)論，留下思考空間。原始思維秉持部分等價整體的原則，頗同“借代”，身體發(fā)膚、衣著服飾、指甲屑等個體部分均可能成為生命與靈魂的載體[8]。詹·弗雷澤強調(diào)未開化人將影子或映像視作靈魂，是個人生命的重要組成[9]。鏡中無頭說明生命或?qū)⑹芡{，古人因此認為鏡中影像極重要。筆者以為西方俗信“鬼無影”之鬼特指死者之魂，中國文化中可指將死者。由此或可看出錢先生未明言的：鬼魅無影，將死之人也無影。

善申發(fā)辨證的錢先生在“鬼無影”基礎上指出有影者未必是人，妖怪亦有影。并轉(zhuǎn)涉道家佛典及文人辭章，指出仙人無影，但未確指緣由，筆者欲作一定補充?！兜冂R圖》：“人行日月中無影者，神仙人也。與虛合體，故居日月中無影。履霜無跡，火中無影也。”[10]仙人無影是因為“與虛合體”。普通人修煉得道為仙，稱“真人”?！抖葱`寶定觀經(jīng)》：“得本元氣，故曰煉形為氣，正性無偽，故曰真人?！盵11]也就是說仙人不受肉體凡胎束縛，專煉虛無之氣，故仙人無影。

經(jīng)層層對舉中西文化民俗，錢先生得出結(jié)論：“歐西之‘仙乃山水草木之精，非凡人修煉所成，脫西人而日中無影，則已自鬻于魔鬼矣?！保?0）西方的“仙”由山水草木變成的，相當我國“山精”，那么歐西之“仙”也有影，照妖鏡可現(xiàn)其真形。西方文學中，陽光下人若無影，說明他將靈魂出賣給魔鬼，與中國文化相應，無靈魂即行尸走肉，可見靈魂于人的重要性。

通過以上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錢先生全篇以“照妖鏡”為線索，表面上在隨意論說鬼怪妖仙等不經(jīng)之事，漫談中又枝節(jié)連貫、環(huán)環(huán)相扣，思路清晰。然其言鬼說妖，實為論人，蘊含深沉的人文關懷。不僅如此，錢先生極善考鏡源流之法，論證有理有據(jù)。既打通古今，又把目光投向域外，對舉大量中西文獻，以證民俗心理，這再次顯示出其學術視野的寬廣與學術功底的深厚。錢先生嚴謹審慎的治學態(tài)度，不諱言鬼神的旨趣等等，都值得當今學者學習借鑒。難能可貴的是，錢先生不僅精深于學術，字里行間扣問著人心，這對現(xiàn)代人生活有啟示意義。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錢鍾書.管錐編（第2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1152-1155.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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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宋）李昉.太平御覽（第四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250.

[11]（宋）張君房.云笈七簽（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3：415.

（作者單位：集美大學 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