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蘭[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州 510006]
元雜劇《魯大夫秋胡戲妻》是元前期作家群石君寶的代表作,故事可追溯至西漢劉向《列女傳·魯秋潔婦》。石君寶將之改編為雜劇,增添了張大戶、媒婆及羅梅英父母等人物,增強(qiáng)了戲劇沖突,使故事更為生動形象。劇本第一折與其后三折敘事時間相隔十年。在這十年間,羅梅英、秋胡以及梅英父母的形象產(chǎn)生了巨大變化,以致前后似有矛盾之處。對社會、生活及人性進(jìn)行探求,或可對此做出解答。將這變化與梅英品格的始終如一相對比,人性的美丑更是顯而易見。
新婚時梅英借詩經(jīng)及父母之訓(xùn)表現(xiàn)自己的和順,總是“羞答答的”,可謂是一個嬌羞溫順的新婦。然而,十年間,梅英的性格和言行變得十分潑辣大膽。她在李大戶逼嫁時厲聲呵斥:“把這廝劈頭劈臉潑拳捶?!毖哉Z中極具畫面感的動作描寫是她對張大戶的威嚇,其性格之強(qiáng)勢、潑辣、面對惡勢力時的無所畏懼被刻畫得入木三分。唾罵欲對她動手的秋胡時俚俗的用詞、咒罵的語氣展現(xiàn)了村婦的粗獷:“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額顱;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湯我一湯,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著你三千里外該流遞;摟我一摟,我著你十字階頭便上木驢。哎,吃萬剮的遭刑律。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墳?zāi)?,我又不曾殺了你家眷屬!”其兇煞語氣、通俗用詞浸潤著鄉(xiāng)村氣息,粗俗野蠻而又痛快非常,與第一折中“琴瑟和調(diào)花燭夜,鳳凰匹配洞房春” “臥甲地生鱗”等文雅用語、語氣溫柔形成鮮明對比。
雅俗、剛?cè)岬木薮蠓床罘从沉嗣酚⒃趶膵尚叩綕娎?,從文雅少女到粗野村婦的轉(zhuǎn)變過程中所受苦難之深重。十年來,梅英與年老體弱的婆婆相依為命,娘家敗落無力幫襯,她只能靠自己“與人家縫聯(lián)補綻,洗衣刮裳,養(yǎng)蠶擇繭” “擔(dān)好水換惡水”供養(yǎng)家庭,為婆婆治病。多年來她“脊梁上寒噤”“肚皮里凄涼”,過的是缺衣短食、饑寒交迫的生活。為謀生計她必須放下矜持、嬌羞和文雅,整日奔波操勞?!陡]娥冤》中的賽盧醫(yī)、張驢兒父子膽敢肆無忌憚欺壓蔡婆與竇娥,家無男丁照料的梅英與婆婆本就易受欺辱,更何況梅英年輕貌美,浪蕩子的調(diào)戲與張大戶之流的騷擾必不少見。在此情況下,梅英如不愿被欺辱只能剛強(qiáng)起來,用潑辣、粗野的言行武裝自己,以逼退心懷不軌之人,求得生活安寧。艱難的家庭狀況與元代社會對女性的不友好讓梅英無可奈何地從嬌柔少女變?yōu)榱藵娎鞭r(nóng)婦。
劇中秋胡母“官人是誰”的發(fā)問以母不識子的荒誕形式直觀地表現(xiàn)了秋胡變化之大。參軍前秋胡叮囑妻子“在家好生侍奉母親”,答應(yīng)母親“頻寄個書信回來”,拳拳孝心青天可鑒。但諷刺的是秋胡參軍后便將之拋在腦后,十年間音信全無,讓母親、妻子提心吊膽。初到軍營即在元帥麾下,得其賞識又累立奇功,秋胡不是無力傳語報平安,而是沉溺于名利權(quán)勢忘卻了家中老母。十年后他終以“有老母在堂,久缺侍養(yǎng)”的理由乞假歸家,得魯昭公所賜金餅為膳母之資,卻在遇美時自忖母親不知此事,以金餅求美,不顧家中老母少妻,既不忠貞亦不孝順。秋胡曾經(jīng)是個“又無錢,又無功名”的下層窮苦文人,但能讓梅英一眼為之心順,心甘情愿陪他受窮,“指望他玉堂金馬做朝臣”,秋胡必有過人之處。然而,從軍十年,混跡軍營朝堂的秋胡大變樣了。他貪好美色、浪蕩無禮,以言語挑逗、動手調(diào)戲、金錢相誘、硬逼成婚、殺人泄憤等五種手段引誘威逼未曾認(rèn)出的“妻子”梅英委身于他。從第三折中他以金錢相誘、硬逼成婚、殺人泄憤的舉動可見其貪財重利、目無法紀(jì)、心腸狠毒。在第四折中,被梅英認(rèn)出是調(diào)戲自己的無賴之時,他撒謊狡辯;被討要休書時,他隱去調(diào)戲事件只告梅英不認(rèn)夫,借母親牽制梅英,恬不知恥。
從孝順知禮、貧困潦倒的下層文人轉(zhuǎn)變?yōu)橛袡?quán)有勢卻不孝不義的浪蕩官僚,秋胡前后判若兩人。在元代,“儒人顛倒不如人”,社會地位極其低下,更有“八娼九儒十丐”之說,這是前期秋胡的生活處境。然而,參軍十年,秋胡進(jìn)入官僚階級,實現(xiàn)了從被壓迫階級到剝削階級的飛躍。吟詩本為求聞達(dá),今朝用以戲美人;本是潦倒貧家子,今成揮霍“富家郎”;本是知禮讀書人,今成衣冠禽獸,反差之大可見元代社會官僚階級之丑惡與對人的腐蝕性之強(qiáng)。秋胡的變化發(fā)生在參軍升官的十年間,他學(xué)習(xí)模仿的主要對象是軍營、朝堂中的同僚,他的低劣品行或多或少能反映出其時軍營眾將、朝堂眾臣的丑惡嘴臉。孝子秋胡最初必定有過掙扎,但為了不成為異類,他終究還是自甘墮落同流合污,可見官僚階級作惡放肆風(fēng)氣之盛、腐蝕性之強(qiáng)與他自身人性的丑惡。秋胡謀得了功名,卻成了自己做下層文人時最痛恨的模樣,可悲可嘆可憐可笑,這一諷刺挖苦是對下層文人得勢后得意忘形嘴臉的生動刻畫與反思,也隱含了對輕視文人的元朝統(tǒng)治者政治失道的厭憎和批判。
梅英父母歷來被認(rèn)為是賣女求榮的無恥之徒,但他們也曾是一對慈愛父母。從第一折可知,他們讓女兒自小學(xué)習(xí)詩文、道理,為女兒嫁人而欣喜,為女婿投軍、女兒“守活寡”而擔(dān)憂,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對真心疼愛女兒的父母形象。然而,十年后的羅父在張大戶“我官府中告下來,我就追殺你”的威逼和抹去糧食欠賬并給予財禮錢的利誘中迅速變節(jié),幫張大戶哄騙秋胡母親,騙她完成了下聘程序。其后夫妻又用孝道威逼,以要酒肉筵席哄騙梅英嫁給張大戶。在梅英多次拒絕時羅大戶惱羞成怒破口大罵“你這生忿忤逆的小賤人”,其逼嫁舉動有賣女嫌疑,所用手段亦狡猾市儈。二人慣會見風(fēng)使舵,張大戶得勢時服從于張大戶,秋胡衣錦還鄉(xiāng)后又做縮頭烏龜。但值得注意的是,梅英父母并非不顧親情之人。羅大戶勸說梅英“比及你受窮,不如嫁了李大戶,也得個好日子”的話雖為勸婚,卻是出于對女兒生活的考慮,愛女之心仍在,只是早被生活沖淡。
從慈愛父母到逼嫁的市儈父母,梅英父母的變化歸根結(jié)底就在于“貧窮”。張大戶曾說羅大戶:“原是個財主有錢來,如今他窮了,問我借了些糧食,至今不曾還我?!钡莱隽_大戶家道中落且背負(fù)債務(wù)。“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羅家父母從家境富足落到貧困潦倒,心中壓抑而焦慮在所難免。為生活壓力所迫而從平和寬容到市儈精明、精打細(xì)算、見風(fēng)使舵,他們的轉(zhuǎn)變可以理解,但無法堅持其善良品質(zhì)而被生活異化,與惡人同流合污,羅父羅母之形象終究染上了洗不掉的污點。
梅英、秋胡及梅英父母形象變化的原因在于社會黑暗、個人生活的艱難,但根本上終究在于人性美丑的差異。
十年的生活磨礪讓梅英從嬌羞文雅的少女變?yōu)闈娎贝竽懙拇鍕D,但梅英忠貞孝順的品格始終未曾改變。媒婆勸她改嫁財主好好享福時,她不加掩飾地表達(dá)了對秋胡的期望和信任。在張大戶以錢財誘她改嫁時,她高唱“其實我便覷不上也波哥。我道你有銅錢,則不如抱著銅錢睡!”對張大戶十分鄙夷。在秋胡調(diào)戲、誘惑、威逼她時,她堅決拒絕乃至破口大罵。三拒誘惑是她忠貞品格的最佳證明。十年不棄,殷勤供養(yǎng),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她用自己瘦弱的身軀扛起了養(yǎng)家重?fù)?dān),表達(dá)了對婆婆最真摯的孝順。從梅英自身的變與不變對比中,我們看到了她順應(yīng)時勢的堅定與不改其節(jié)的堅守。
與此同時,身為親生兒子,秋胡十年不寄只言片語,為美人而欲將膳母之金贈出,對母大為不孝;身為丈夫,秋胡在即將到家時仍忍不住拈花惹草、風(fēng)流多情,對苦守家鄉(xiāng)的妻子不忠不義。然而,在秋胡音信全無的情況下梅英屢遭誘惑、逼迫而不易其節(jié),始終為之奉養(yǎng)寡母,其忠貞節(jié)烈值得贊揚,其大仁大孝為百姓樹立了典范。從秋胡的變化與梅英的不變對比中,梅英形象之光彩及秋胡形象之低劣更為凸顯,人性中的美丑昭昭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