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楠 戴瑤琴[大連理工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部, 遼寧 大連 116023]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馬歇爾·伯曼這樣分析現(xiàn)代性帶給整個世界的沖擊?,F(xiàn)代性致使人陷入危險境地,飛速運轉(zhuǎn)的社會中,人不斷地被拋起又落下?!八矔r”“碎片”成為人類生活的關鍵字,精神世界被“分裂”“焦慮”填充,現(xiàn)實世界的躁動影響作家表述生活的方式。“從理論上說,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以交感為特征的審美模式、以韻為內(nèi)核的藝術表達機制,有可能改變深陷在肉體化感知模式中的后現(xiàn)代文化的價值導向?!雹俟诺湮膶W敘事資源與古典小說藝術審美打開了臺港暨海外“70后”華人作家小說的詩學空間,他們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文學資源,尋根中國古典美學,以多元共存的精神之脈重建人與世界的關系?!?0后”華人作家對古典的自覺追求,也是其對現(xiàn)代性思考的文學表達。
臺港暨海外“70后”華人作家偏愛“中和之美”。“中和之美”與溫柔敦厚聯(lián)系緊密,“中和之美,亦即所謂溫柔敦厚”②。中和之美包含作家溫柔敦厚的個體心性。朱自清認為:“‘溫柔敦厚’是‘和’,是‘親’,也是‘節(jié)’,是‘敬’,也是‘適’,是‘中’?!雹劬唧w而言,“溫柔敦厚”首先指向創(chuàng)作主體節(jié)制有度的書寫,“度”的掌握顯現(xiàn)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功力,賦予文本以溫度和溫情,他們對當下個人生活的聚焦,揭露了生活的本真。周潔茹白描普通人的遭遇以及小市民在抵抗中逐漸妥協(xié)的忍耐?!读窒壬头孔印分?,林先生裝修父輩留下的老房子,先是鄰里有意攪擾,處處為難,后又被政府強硬地要求拆遷。面對拆遷辦不公平的賠償條件,多次維權未果后,林先生無奈地放棄了祖屋,與妻子一同搬進了不盡如人意的新房。周潔茹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細致地講述林先生為了這棟老房子,與鄰居、拆遷辦交涉的經(jīng)過。她既沒有以意外事件促使雙方出現(xiàn)尖銳的沖突,也沒有用刻意煽動的字句,引發(fā)泛濫的情緒,只在字里行間傳遞了陣陣無力感。其次,他們默默咀嚼著蕓蕓眾生的辛酸,關注卑微鮮活的生命個體。他們對小人物的平常生活保有極大的同情,自始至終以冷靜的情緒訴說冷暖人生?!?0后”華人作家與大陸“70后”作家相比,他們有更為明確的社會問題意識,又有包容力和理解力,凸顯了“溫柔敦厚”的道德立場與人性關懷。他們遠離暴力、殘酷、奇觀化敘述,挖掘日常生活中溫暖的世態(tài)人情,展現(xiàn)人性中美好和光亮的部分。《生》(張惠雯)里,劉醫(yī)生渾渾噩噩地生活,對病人的生死逐漸冷酷麻木。一臺手術后,男孩獲得新生,他重拾了對醫(yī)生的信仰?!笆中g”不僅祛除了身體的痛苦,也祛除了靈魂上的病灶。小說集《七聲》(葛亮)的多篇小說走進底層民眾現(xiàn)實生存空間,書寫了不同階層之間真誠的友情與親密無間的關系?!队⒅椤分校拔摇笔斋@了和藏族女孩英珠的純真友誼?!队谑迨鍌鳌防?,于叔叔對“毛果”的疼愛,毛果的知識分子父母多次對于叔叔的事業(yè)和家庭出手相助?!?0后”華人作家樂于表現(xiàn)溫馨的、熨帖心靈的愛,而非激烈的、刻骨銘心的深沉愛意。“70后”華人作家對“中和之美”的追求是試圖打破個體“孤島”般存在的嘗試,他們迷戀“小敘事”,以柔韌的情感、適度的敘事策略和耐心的寫作解釋不斷變化的生存空間,無形中抵達了詩意的境界。
“中和之美”還體現(xiàn)在臺港暨“70后”華人作家對舒緩溫和、不疾不徐的語言質(zhì)感的運用。張惠雯多篇小說以年輕女性的個人生活為敘述對象,以心理描寫建構小說。她筆下的女性柔順、情感細膩但又有自己的堅持,但這堅持絲毫不帶有凌厲犀利的刺痛,是剛柔并濟的?!缎〗巧分械摹拔摇蹦卦谌沼浿袃A訴自己作為第三者陷入的情感糾葛?!拔摇泵つ肯嘈潘f的不愛懷孕的妻子,但通過他的舉動,“我”發(fā)現(xiàn)他仍舊在乎家庭,于是“我”下定決心回歸自己的生活,不再與“他”糾纏了。《我希望我是美麗的》中,“我”因臉上胎記始終過著壓抑而自卑的生活,沒有人理解這張臉帶給“我”的痛苦?!拔摇币c丈夫離婚,因為別人答應幫“我”恢復容貌?!拔摇笔柽h父母和姐姐,置小家庭于不顧,初心是“我希望我是美麗的”?!?0后”華人作家“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敘述彰顯“中和之美”,情緒隱而不發(fā)。同樣以慘烈的戰(zhàn)爭為背景,葛亮的《北鳶》寫文笙背著戰(zhàn)場上負傷的凌佐,撤退時二人體力不支,凌佐要求文笙放棄自己:“‘走吧,兄弟?!f,‘你要活下去,代我好好的活。’同時間,他將槍指向自己的太陽穴,扣響手中的扳機④”。而“50后”作家張翎的《勞燕》寫“鼻涕蟲”的壯烈犧牲,慘烈而殘酷,拉近鏡頭近距離看一個人的“死”?!氨翘橄x的身子沉了下去,水上泛起一層暗紅色的泡沫,可是他的雙手依舊高高地舉在半空——他還在開槍”⑤。鼻涕蟲用左輪手槍向自己的腦袋開槍,“子彈在鼻涕蟲的腦殼里憋足了勁,不顧一切地踹出了一條出路,留下了一個邊角模糊的窟窿,血肉和腦漿已經(jīng)封上了那個洞口”⑥。對比二人“死亡敘事”,可以發(fā)現(xiàn),張翎寫“鼻涕蟲”的壯烈犧牲流露出強烈的英雄氣質(zhì)。葛亮寥寥數(shù)語刻畫了英勇與情義并存的青年戰(zhàn)士形象。對于死亡,“50后”“60后”華人作家難掩悲憤與蕩氣回腸的情緒,凸顯宏大敘事中個人的悲劇性,竭力展現(xiàn)人物復雜化樣態(tài),力圖進行主題升華。對于葛亮來說,“死亡”是“生”的延續(xù),“死亡”的存在也是為了表現(xiàn)“生”。
“中和之美”也包含對立因素的消解。嚴歌苓說:“我的寫作,想得更多的是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人性能走到極致?!雹摺?0后”華人作家避免二元對立的沖突,截取日常生活中的片段,展示人主動與自我的和解。葛亮部分小說著意平淡的流年,不加矯飾地呈現(xiàn)特殊年代里遺憾的愛情。短篇小說《竹夫人》致敬曹禺經(jīng)典戲劇《雷雨》,《雷雨》里緊張、激烈的人物沖突與外部環(huán)境的互相推動敘事前進,戲劇效果十足。《竹夫人》故事背景置換到現(xiàn)代,透過筠姐的一舉一動娓娓道出她掩蓋多年的秘密:筠姐本是知青江一川的鄉(xiāng)下妻子,恢復高考后江一川考進城,杳無音信。多年后筠姐偶然得知院長退休的江一川患了老年癡呆,便化名成為江家的保姆,細致入微地照顧他。筠姐始終未將往事說與任何人知曉,甚至他們的兒子也毫不知情?!稇蚰辍ど倌辍分型夤c姚奶奶應有不為人知的共同生活經(jīng)歷,但多年后他們重逢時心照不宣地互不打擾彼此的晚年生活?!?0后”華人作家不約而同地選擇開放性結局,恰到好處地中止創(chuàng)作者作為旁觀者的講述,延展小說的敘事空間。
小說中“和諧”與“悲劇”共存。在與外部世界的沖突中,人的反應是“70后”華人作家觀察的重點?!栋⑾肌罚ǜ鹆粒⑹隽孙埖陰凸ぐ⑾嫉脑庥?。飯店白案陳師傅工作時意外失去一條胳膊,他央求老板雇傭患了狂躁抑郁癥的阿霞接班。阿霞“缺根筋”似的性格得罪了許多人,她又極有情義,替柔弱的安姐出頭。毛果最后一次見到阿霞,得知她的父親病死,弟弟與其斷了聯(lián)系。阿霞的樣子與從前判若兩人,原本“圓圓臉的女孩”如今“已全然是個村婦的模樣”。她作為“異類”,保持了“真我”,周圍人都對她“出格”的行為表示理解。“我”也在與阿霞的相處中,逐漸融入了這個群體。盡管阿霞秉性善良,有不諳世事的純粹,卻無法擁有幸福的生活。葛亮既寫出了人性中的寬容與同情,也冷靜地暗示阿霞悲劇命運的根源。魯迅的《故鄉(xiāng)》寫閏土的變化,以冷峻的筆力刻畫閏土的少年與老年形象,故鄉(xiāng)魯鎮(zhèn)的凄冷滲透著巨大的悲涼與寒意。葛亮展現(xiàn)了一個柔和的外部世界,任由人物在其中發(fā)揮著自我個性,在人倫溫情與悲劇意蘊中達到了微妙的平衡。
“儒家的中和之法也無疑具有比興之法的意味,中和之美也具有含蓄美、朦朧美、虛幻美、委婉美的特征?!雹嘀袊诺湓娫~托物寓情婉而不露,常有“含不盡之意于言外”的抒情韻味。一方面,“意象”在小說與詩詞中都有構織意境的功用,由多個意象組合成的意境,氤氳著朦朧詩意?!段g》(張惠雯)中,少女小蓮去城里打工,她回頭遠眺小鎮(zhèn),看見“疏疏落落的村莊”和“厚厚的灰青色的云”,“河面上幾只褐色的水鳥發(fā)出尖利的哀鳴,在水面和河邊的林子之間來回低低地盤旋”⑨。迷蒙的圖景與未知的生活逐漸重合,物化人物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小說中的意象較詩詞意象更為多義和含混?!?0后”華人作家筆下的“時間意象”顯現(xiàn)了古典哲學意蘊。《裸琴》(山颯)中的時間意象蘊含著人生哲思和深邃的宇宙觀。表面上看《裸琴》的意象是那把蔡琰留下的古琴,古琴撥動人物的命運。實際上,《裸琴》的核心意象是時間,山颯以時空交錯的敘事技巧表達循環(huán)的時間觀和“虛無”的宇宙意識?!堵闱佟芬郧贋橐?,分為兩條時間線:少婦生活的晉朝宋朝和琴匠沈風的陳朝,兩條時間維度相交織。少婦一線又疊加了她作畫拓展出時空跳躍。作者借少婦的畫表現(xiàn)宇宙陰陽兩極的奧義:戰(zhàn)爭場面和寧靜生活并存。一邊士兵攻城,戰(zhàn)事即將爆發(fā)?!皯n郁悲慘的夕陽籠罩著即將被攻陷的城池。她巧用畫卷,同一夕陽變成下一場景絢麗的朝陽?!雹饬硪贿叄慌珊椭C的漁舟唱晚之景。空間意象化為時間意象,寓意宇宙的循環(huán)往復和生生不息的生命。畫中空間又與作畫的現(xiàn)實世界“同時性”呈現(xiàn),閱讀的視線在“畫外——畫內(nèi)——畫外”間游走。虛實相生的筆法,將意境層層推向幽遠之處?!堵闱佟返闹T多典故包含著古今之思,彈奏廣陵散的嵇康,有“詠絮之才”的謝道韞,“我見猶憐”的南康公主,遣徐福求長生不死藥的秦始皇。作者站在全知視角論宇宙中人的生死,多次以蔡琰“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你的遺憾和苦難只是宇宙的一瞬間……”?道出時間更迭的須臾,起始與終點重合。“人生的幸福與痛苦、富足與貧窮,好似重疊交錯的樹蔭,都只是夢一場”?,人生到頭來是“虛空”。這樣的時間意象是一種詩性時間,帶有詩性特征,營構了虛幻縹緲的宇宙空間。
張翎說:“我一直在寫、或者說要寫的是一種狀態(tài),即‘尋找’。我的場景有時在藻溪,有時在溫州,有時在多倫多,有時在加州,就是說一個人的精神永遠‘在路上’,是尋找一種理想的精神家園的狀況?!?當新移民作家執(zhí)著尋找詩意的精神家園,安放身份認同的焦慮時,臺港暨海外“70后”華人作家向內(nèi)轉(zhuǎn),追求“自然”這一古典美學,將自然世界與人物內(nèi)心連通。人與自然的完全融合,是宇宙統(tǒng)攝下的“中和之美”?!案Q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意境與自然緊密相連,風景成為心物合一的審美化自然?!叭朔A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張惠雯的《愛》,調(diào)動人物的五官,以視覺、聽覺、嗅覺感受自然,人類朦朧的愛情融于蒼茫草原?!霸鹿庀碌穆废褚粭l銀灰色的帶子,遠處的草原是一片巨大的暗影,隱匿在蒼茫之中。體型勻稱的馬兒踩著碎步緊跑著,一切白日賦予的顏色都模糊、消失了,草原的氣味在黑夜里卻更加濃烈而單純了?!?“月光”“草原”“奔馬”與艾山心中萌發(fā)的愛意抵達人與自然的圓融。王昌齡《詩格》云:“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多重感官的審美體驗疊加,五官感知與心底微妙的情感滋味混融一體。人物以感官進入自然,成為自然存在的一部分。人與自然渾然一體,瞬間達到了空間化的永恒。
山颯也重視自然的主觀抒情功用,四季景色與人物的情感起伏互為呼應?!巴泶簳r節(jié),滿地皆是殘花,顯出幾分凄涼,曲折的小徑蜿蜒前行,直至森林深處。天邊,斜陽如同金色的蝶兒,舞著生命最后的一星火光。在那山間鳥兒的鳴囀中,依稀還能聽見流水潺潺?!?殘花滿路,小徑幽幽,夕陽西下,山間鳥鳴,“置身此景此景,重陽不僅為那轉(zhuǎn)瞬即逝的美麗和人世間的無常而傷感”?。“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物色相召,人誰獲安”“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自然景色與人物心理變化一致,以心入境,人與外在世界互相感發(fā),擴大了心理時空?!?0后”華人作家在意境之上構建了詩意美學空間,又賦予“物我交融”的自然審美體驗。相同之處在于,小說中的“自然”不是用于渲染氣氛的背景描寫,而是注入作者主觀情感的意境。不同的是,張惠雯側重于自然與人的和諧,二者在感知層面達到了共鳴。山颯的“自然”更加立體化,偏向于古典詩詞的典雅境界。
臺港暨海外“70后”華人作家“以余音繞梁的纏綿托起歷史的沉重和生命的悲劇性”?,用溫柔敦厚的敘事耐性、富有哲思的意象、詩意的自然境界補足對現(xiàn)實的空洞與無意義的捕捉。他們以古典審美觸摸支離破碎的現(xiàn)代生活,力圖以抒情修復人與世界的情感斷裂?!?0后”華人作家推進了新一代“身份共同體”創(chuàng)作者對中國美學精神的持續(xù)跟蹤和現(xiàn)代探索。
①? 王杰:《審美幻象研究 現(xiàn)代美學導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45頁,第245頁。
② 成復旺:《新編中國文學理論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頁。
③ 朱自清:《古詩十九首釋》,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35頁。
④ 葛亮:《北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82頁。
⑤⑥ 張翎:《勞燕》,《收獲》2017年第2期,第 145頁,第146頁。
⑦舒欣:《嚴歌苓——從舞蹈演員到旅美作家》,《南方日報》2002年11月29日。
⑧ 張利群、黃小明:《中和之美模式辨析》,《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2期,第44頁。
⑨ 張惠雯:《蝕》,《中國作家》2011年第21期,第6頁。
⑩?? 山颯:《裸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8頁,第200頁,第222頁。
?南航:《十年積累的噴發(fā)——張翎訪談錄》,《文化交流》2007年第4期,第20頁。
??? 劉勰著;黃叔琳注;李詳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增訂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567頁,第64頁,第566頁。
? 張惠雯:《愛》,《收獲》2011年第4期,第84頁。
? 孫敏強主編:《中國古代文論作品與史料選》,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8頁。
?? 山颯:《柳的四生》,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