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文英
一
英國作家希爾頓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使世界各地“香格里拉”之爭四起。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和中國云南傈僳族所聚居的許多地帶,正處“中國大香格里拉生態(tài)旅游區(qū)”。但“香格里拉”(明天再回來)一詞,是地道的傈僳語,已是不爭的事實。藏語和納西語中沒有與詞相同相近的語言,或可用藏語或納西語直譯此詞。在中國云南省和云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許多地方,確有墜毀的飛機殘骸和被當?shù)乩廴朔Q為“華甫帕”(白人)的美國飛行員與傈僳族有過密切接觸。這一切,都緣于二戰(zhàn)時期在中國云南至印度汀江(含怒江大峽谷上空)開辟的“駝峰航線”,以及傈僳族豪爽大方、熱情好客的性格。
二戰(zhàn)期間,中美在“駝峰航線”上共投入飛機 2000余架,有 609架飛機墜毀,近 2000名飛行員犧牲。據(jù)老人們的口碑和“三親”資料,飛越“駝峰航線”的飛機至少 24架墜落在高黎貢山和碧羅雪山及怒江中,許多飛行員被傈僳族人救獲,建立了深厚感情。
二
我們在怒江大峽谷中穿行?!叭A甫帕”的故事對今天的傈僳族年輕人而言,已是遙遠的往事。但年過 60的老人依稀記得,并摸出當年“駝峰”墜機的殘件加以佐證。這些零部件,有的尚可辨認出最初的模樣和功能,有的已改制成農具、炊具(如刀、鍋等),無法辨認真假。我們寧愿相信它們都是真實的“駝峰”墜機的殘件,在怒江,早已發(fā)現(xiàn)較為完整的“駝峰”墜機殘骸、一些標記、標牌等?!癈-53”運輸機殘骸的發(fā)現(xiàn)和搬運,曾引發(fā)了一個“五十三年的掛念”。
我們到達片馬時,這個國家級開放口岸,正沐浴在秋末正午的陽光普照之中,暖洋洋的。山風吹過,讓人感受到談虎色變的刺骨寒意。片馬鎮(zhèn)公所、附近農家的村落散落在一片坡地上,不遠處是零落的林場舊址和一片片木瓜及一望無際的郁蔥森林?!癈-53”運輸殘骸,靜臥在“片馬抗英勝利紀念館”前的臺地上;這是它最好的歸宿,比起墜落密林刺蓬中幾十年無人問津而言,寂寞的心總算有了暖烘烘的慰藉。
同行的胡大哥是性情中人,下車就小跑著撲向“C-53”墜機殘骸,撫摸它時是含著淚的,仿佛是久違的或是心儀已久似的。我比他小近二十歲,對于他們那代人的感情我可以理解,但讓我為此激動難耐,有點勉為其難。胡大哥的老家在騰沖,騰沖在二戰(zhàn)期間,是被侵華日軍占領時間最長,破壞最嚴重的云南邊鎮(zhèn),抗日軍民被圍困的日子想必也很長。因而,對于“駝峰航線”上飛行員的依賴,可能最大。胡大哥從小投入抗戰(zhàn),對“駝峰航線”飛行員的感情可想而知。我沒有打擾他,只任他去盡情回憶。
紀念館的解說員是位善良的景頗少女,她說:“駝峰航線”換來了中國抗日戰(zhàn)場急需的 80余萬噸的軍用物資,基本保障了滇緬抗日戰(zhàn)場的給養(yǎng)需求。
怒江大峽谷上空,“駝峰航線”的地勢很險要、氣候惡劣,英雄的戰(zhàn)機墜毀,無法避免??隙ㄓ杏率吭谶@一帶安息,他們到底在哪里?幾十年來,云南人民在呼喊、尋找,怒江各族人民也在尋找、呼喚。終于,1996年 11月,緬甸邊民在中緬邊境北段 9-10號界樁之間發(fā)現(xiàn)一架墜落飛機。緬方當即與中方取得聯(lián)系,經仔細辨認,墜機右翼有“中國航空公司”字樣,并有“C-53”標記。
后來,經多方查證,知道“C-53飛機”為 1942年 3月 28日由美國加利福利亞州莫尼卡·圣大,道格拉斯工廠生產,屬中國航空公司“駝峰”運輸機;墜毀于1943年 3月 11日,當時,飛機上的三名機組人員,即飛行員福克斯(美國人),副駕駛譚宣(香港人),報務員王國梁(中國廣東人),已全部遇難。
后來,??怂沟膽?zhàn)友,現(xiàn)年 80多歲的原中國航空公司美籍駕駛員福萊茄·漢克斯,歷盡艱辛,在時任武警怒江邊防支隊戰(zhàn)士的陳學文、張正斌護送下,來到“C-53”墜機現(xiàn)場。他最后在來信中說:“這樣的旅行,我想不會有第二次了,但我們之間的感情,會像高黎貢山的大樹杜鵑一樣,年年盛開。”
瀘水市片馬鎮(zhèn)小學的傈僳族孩子們,用在墜機旁摘下的 53片大樹杜鵑葉,制作禮品“五十三年的掛念——獻給駝峰飛行勇士”的飛機模型,懸掛在美國圣地亞哥航天博物館。曾經 700多次飛越“駝峰航線”的美國飛行員,現(xiàn)年 87歲高齡的迪克·羅斯,出席了在圣地亞哥航天博物館舉行的“C-53墜機紀念會”暨“禮物”交接儀式。二戰(zhàn)期間美國援華空軍“飛虎隊”司令陳納德將軍的女兒,在中國昆明接受記者采訪時,專門感謝怒江人民發(fā)現(xiàn)和保護“C-53墜機”的舉動。
三
我祖父那年 30多歲,是瀘水市古登鄉(xiāng)馬垮底村卡各瓦底社甲長。那天傍晚,太陽落山前的霞光絢麗多彩,有的似鷹翔,有的像駿馬奔馳,有的如戲猴上躥下躍。祖父躺在從騰沖購回的卡各瓦底一帶惟一的一條藤篾凳子上,悠閑的蕩來蕩去。他有悠閑的資本,祖上傳下的上百畝山地和幾十畝水田足以讓他豐衣足食。當年,信仰基督教的祖父,是卡各底村惟一的雇傭勞工耕種的農戶,對雇工特別好,深受雇工們的擁戴。
正當他半睡半醒之際,村頭一片嘩然,只見二位下村的村民用一副二人滑桿抬著—個“華甫帕”徑直從他家走來,原來,這二位山民,剛才正在家中舂玉米糕,突然,一位皮膚白凈、個子高大、眼睛著深藍色的“華甫帕”,摸進了村子,他嘴里依哩瓦拉地叫著,手還不停地比劃著,下村的人猜不出他的意思,人心惶惶,雞飛狗跳。
有人說他是妖怪,要拿弓箭射死他,有的說在騰沖找副業(yè)時見過“華甫帕”,好像是“罵帕”(即教牧人員),人們議論紛紛,就是沒想出辦法來。下村村長只好派人將“華甫帕”送到我祖父處。祖父用他鷹一樣犀利的目光,掃視了“華甫帕”一眼,但見他膚色白凈如女人,眼眶深陷,眼球是深藍色的,驀一看仿佛是一潭漣漪的高山湖泊。他身著黑色的絨服,頭戴一頂有系帶的帽子,渾身上下弄得混亂不堪。尤其那雙深藍色的眼睛轉動著驚恐和不安。也許,他意識到祖父是這個遙遠山寨的“頭”,于是,連忙從內衣口袋中掏出“血符”,“血符”是一塊二尺見方的白布,上端有紅、藍色標記,在紅色標記旁有國民黨黨旗,下端白布上寫有“來華助戰(zhàn)洋人,軍民一體救獲”的漢字,是中國航空委員會贈送給每一位來華援戰(zhàn)的外國飛行員的。祖父一看“血符”,就知道“華甫帕”是美國飛行員,是來幫助我們打日寇的。
剛巧,那年年初,甲長以上的各級負責人,在蘭坪兔峨土司衙門開會時,兔峨土司專門介紹過“血符”和擁有“血符”的人,說他們是好人,拋妻棄子,不遠萬里,從美國等世界各地來中國,幫助我們抗日。祖父學著山外人的禮節(jié),握了握“華甫帕”的手,“華甫帕”知道獲救了,激動地擁抱了祖父。
祖父連忙舀一碗剛煮好的火腿玉米稀飯給“華甫帕”,“華甫帕”搖搖頭比劃著不會吃;祖父又叫家人生火,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米飯給“華甫帕”,“華甫帕”又搖頭。祖父無奈,只好煮一碗從騰沖找副業(yè)回來的村民送的面條給他,并在面條上蓋了一層雞蛋,“華甫帕”終于笑了,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這碗面條。
睡覺時,又有麻煩,當時傈僳族人的床鋪比較小,墊的蓋的比較單薄。祖父騰出空地,將所有積存的床被,鋪的鋪,蓋的蓋,才打發(fā)“華甫帕”睡覺。“華甫帕”不謙讓,倒下就睡著了,呼嚕拉得像風扇,響個不停。
第二天,祖父派人將“華甫帕”送到保長處,剛好外村也有一位“華甫帕”送到保長處,兩位見面,嘰哩呱啦,大喊大叫并擁抱著流淚。祖父他們長期在外漂泊,能體會這種久別重逢尤其是生離死別的滋味,頓時眼圈也紅了。保長對祖父說:我這里房子小,人多,還是先安置在你家吧,由我去聯(lián)系兔峨土司,過幾天將他們送回昆明就是。祖父又雇人,將兩位“華甫帕”領回卡各瓦底,在自己家安置他們。
祖父派人做了兩張大木床給他們睡,收攏了整個卡各瓦底的面條、餌絲、雞蛋,解決了他們的食宿問題。不久,保長說聯(lián)系好兔峨土司了,叫我祖父派人將二位“華甫帕”送到兔峨。離行前,二位“華甫帕”緊緊擁抱我祖父,淚水近乎澆透了祖父嶄新的白色麻布大褂,用剛學會的傈僳語允諾:“香格里拉”(明天再回來)。誰知,這一走就再也杳無音訊,留下的只是卡各瓦底傈僳人和祖父的思念和美好有趣的回憶。
“華甫帕”臨走時,將那頂有系帶的帽子留給祖父作紀念,我們小時候還戴過它。我知道它彌足珍貴后,專程去拍攝,它卻消失了。祖父在幾年前走完了他在人世的路程,是否還帶走了有關“華甫帕”的一些秘密呢,不得而知。噢,忘了告訴你,我祖父的名字叫伊果普,他是土生土長的傈僳人,上世紀五六十年怒江州有名的牧師。
其實,像我祖父這樣救助過美國飛行員并與他們建立了深厚友誼的人和事,在怒江俯手可拾。
在怒江西岸,巍巍高黎貢山山脈之中,幾乎每一個峰巒、溝箐或是每一個村莊都有“駝峰墜機”和當?shù)乩?、景頗、彝、白等各族人民救助飛行員的故事在傳說。在長達十八天的采訪中,我們沉浸在年齡在 60上下的老人對那段往事的回憶之中,不能自拔,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xiàn)著美、日飛機“同歸于盡”相撞擊的火光沖天,以及因氣候惡劣或迷失方向或油料耗盡而墜毀的“駝峰”戰(zhàn)鷹。我們從北向南梳理,在高黎貢山山脈的貢山丙中洛達拉山、阿木戛底湖,瀘水市稱桿鄉(xiāng)瓦來瑪米湖、普洛、排巴山,瀘水縣片馬聽命湖、片馬長尾巴山、古炭河村,瀘水市六庫鎮(zhèn)等等高黎貢山山脈上,都曾被“駝峰墜機”墜毀剎那的光芒照亮過,尤其怒江瀘水市段,幾位老人們有板有眼地說,墜毀在怒江中的飛機有 3架之多,可惜,因時代久遠和未探明準確墜落地點,無法打撈。
據(jù)怒江州文管所包秀芬女士《怒江境內二戰(zhàn)時期失事飛機調查淺談》一文的有關資料,二戰(zhàn)期間,在怒江州境內墜毀的飛機有 27架(其中,24架是中美飛機,3架為日本飛機)。包女士列出了較為詳細的墜落地點、飛機的機型等以及當?shù)乩圩宓雀髯迦罕娋茸o美國、中國飛行員的種種故事,這一結論,因目前怒江境內甚而云南省境內時至今日除“C-53號墜機”外未發(fā)現(xiàn)其它墜機的完整殘?。ā癈-53”號墜機殘骸也因此彌足珍貴),無法蓋棺定論。但包女士對這一問題探究之深入和為之付出的犧牲精神,令人欽佩。
我們小時候或直到今天,老人們常給我們提起“華甫帕”的故事,“香格里拉”一詞,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天天使用,云南傈僳族聚居地的傈僳族,個個都會說“香格里拉”。
四
今天,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貢山獨龍族怒族自治縣的丙中洛一帶,因其地理位置、地勢地貌、風土人情尤其人民的熱情好客與《消失的地平線》中描述的“香格里拉”極為相似,引來中外游客和專家對這一地區(qū)的密切關注,來丙中洛旅游觀光、考察的人們絡繹不絕。在丙中洛壩子背面的高黎貢山和壩子對岸,當?shù)卮迕襁€保留有幾幅被蟲蛀得面目全飛的“駝峰”墜機飛行員破敗不堪的照片和飛行執(zhí)照副本,以及許多尚未改制但已作為生活用具或改制的飛機殘骸。在高黎貢山、碧羅雪山的許多湖泊中,沉睡著“駝峰”墜機的殘骸。阿木戛湖底中,傳說有一架尾翼上翹的飛機殘骸。過去它時露時沉,像是會游動,人們以為是湖怪,終于有一次,丙中洛一帶干旱時間持續(xù),湖水下降,它露出了真面目。當?shù)赜嘘P部門擬組織群眾打撈,它又不翼而飛,至今無影無蹤,這是一個謎,它給“香格里拉”又蒙上了一層迷霧。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