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乾轉坤的“改革開放”已經(jīng)度過了40春秋?!八氖换蟆薄W詮狞h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撥正了前進方向,黨和人民一起便不再折騰,不再以“階級斗爭為綱”,不再歡呼“一窮二白”,不再閉關鎖國,禁錮思想,從此堅持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摸著石頭過河,一步一步邁向新時代,圓“兩個一百年”偉大復興的中國夢。
改革開放40年的重大意義,家喻戶曉,這里就不必多說了,現(xiàn)在僅就一個普通知識分子的角度,來談談自己的一些切身體會。
我是南京人,青少年時期南京淪陷在倭寇之手,當過“小亡國奴”;后來日本投降,國民黨政府物價飛漲,買一包鹽巴也要一大捆“法幣”;1949年南京解放,社會面貌大變,人際關系一夜之間變了樣。我對比了敵占區(qū)、國統(tǒng)區(qū)、解放區(qū)三個社會,覺得成了“三朝元老”。
不過,我自1950年參加革命后,包袱就漸漸背上身了。當時知識分子有“三怕”:一怕人家說出身不好,成份不純,天生落后;二怕人家說走“白專道路”,只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三怕人家說缺乏覺悟,不靠攏組織,不追求進步——因此思想沉悶,與同事里的黨員接觸,總是存有戒心,害怕打我的“小報告”。我這種精神狀態(tài),每回政治運動一來,往往成為“對象”,有時還居于“重點”,總是不斷地“檢討”,深挖思想根源,老是聯(lián)系那些比較負面的社會關系,翻來覆去地罵自己,總算沒有被扣上任何“帽子”。有個干部告訴我:“使牛匠不愿殺牛”,因為我不管干哪樣工作,總是出色地完成,三天干完的工作能半天干完;哪怕食堂缺乏裝米的麻袋(那時是緊缺物資),我也能從廢品站買來若干個。所以我盡管寡言少語,卻得到不少領導的愛護。
我曾經(jīng)幫助過安岳朝陽公社設計水庫大壩,立下功勞。臨走時公社殺了豬,公社書記贈送我?guī)状髩K豬肉,兩肩各掛一塊,背上背一大塊,頸子上又吊一塊在胸口處,搖搖晃晃走幾十里小路趕車回家,相當吃力——眾人描述為“面帶愁容心喜歡”(今人或謂之“累并快樂著”),可惜那時沒有自拍器留下影像。
到了過春節(jié)的前夕,“甜城”內江幾個糖果店早就排起長隊,那里不用糖票就能買到甜品,而且數(shù)量不限。我和好友老郎選擇了一家隊伍最短的排上隊,希望帶點東西回家讓妻室兒女獲得一個驚喜。我倆從中午直排到太陽快落坡,才接近了柜臺。那時我和老郎正在研究拱壩設計的改進方法,這種拱壩是安全度最高而且費用最省的壩型;但好多人不敢設計,因為光是計算工作便要干一年,太復雜了。我們兩人立志攻克設計難關,首先想到圖表化,其次是在數(shù)理上簡化。我倆即利用排隊時間不斷提出種種設想。我提出一種“導數(shù)解法”,老郎提出的是“轉角平衡法”,后來共同得到一種簡便的辦法,命名為“雙聯(lián)解法”,以紀念我們的友誼。這次排隊居然奠定了我們新創(chuàng)6種解法的基礎??燧喌轿覀冑I糖的時候,老郎向漂亮的女服務員要了兩張包糖的土紙,趕快把研究成果記錄下來。當疲憊的服務員問“只有一種‘雜糖了,秤幾斤?”我們后面一個老頭子早就看在眼里,代替我們回答:“這是兩個干大事的人,就讓他們一家秤四斤吧,事事如意,事事如意!”
1978年,聽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被肯定下來,小平同志要復出了,兩個“凡是”要取消了,我和老郎著的書也要出版了。接著的喜訊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提倡解放思想,改革開放!春風終于吹來了。
不久,高考恢復,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口號越來越響亮,工交戰(zhàn)線活躍起來,科學成為第一生產(chǎn)力,“科學的春天”接踵而至,出版著作再也不是難題了,封面上的“編寫組”也換成作者的署名了,從此我倆在水利廳就出了名——因為開了全廳出版專著的頭一炮。老郎出身不好,夫婦長期分居兩地,一個妹妹當了十幾年老知青不得還鄉(xiāng)……孰料改革開放一來,自貢市便把老郎調去當了局長,他的妻子和妹子都安排在自貢計委。他上任之日,還坐上敞篷車披紅游街。水利廳長說,走了個老郎,不能讓老馮再走啦,便把我全家團聚后的五口人在成都市上了戶口。據(jù)說公安局對此很有意見,因為占的指標太多(那時物資供應全憑戶口);還是省委宣傳部出面做了解釋,問題才了結。
再以后,什么票證都不要了,心里喜歡的事再也不用“面帶愁容”了,過去出口轉內銷的稀奇貨,這時普通商店都能買到。城市里汽車多了起來,我們當干部的每人出了五毛錢,大家集資給成都市修無軌電車,公交車上才不致人擠人。后來連私家車也上了街。農(nóng)民開始出賣副業(yè)產(chǎn)品,再也不用藏藏掖掖,而是大大方方地把自留地里的瓜果雞蛋拿到市場上賣錢。街頭巷尾擺起了出售各種商品的攤攤,謂之“拴繩掛樹”。如果僻街小巷忽然響起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那肯定又是一家新商鋪開張。連不少文人也想著“下?!?,常常傍晚出去擺攤賺點小錢。市場從來沒有那樣活躍過。私有財產(chǎn)受到真正的保護,再也不怕紅衛(wèi)兵闖進家門……
最讓人高興的是,小平同志提出了“三不主義”——不抓辮子、不扣帽子、不打棍子,給知識分子脫掉了緊箍咒。從此再也不開展什么“運動”,各人準備好的《檢討書》壓進了箱底。聽說一位文人還出版了他的“檢討書”專集,厚厚的一本,這是改革開放以前不可想像的事情。我和老郎的第二本專著正式出版之日,大大方方地公開署名,大大方方地到出版社去拿稿費,不再提心吊膽。各種報刊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給了我這個喜歡搖筆桿、爬格子的人許多投稿機會。有幾年,我的稿費收入居然比工資少不了多少,成為全家收入的重要來源。
馮廣宏作品
盡管我干的是水利科技,但我興趣上卻極端愛好文史。以前我每每于晚上業(yè)余時間悄悄研究古典,有一回被院長看見了,說我“不務正業(yè)”,怎么不看看技術書?但外文卻不允許沾邊,書記卻又批評我怎么不學馬列?其實馬列的原版就是外文。當時有句話叫做“知識越多越反動”,知識分子就這樣伸伸縮縮,思想上長期受到禁錮。改革開放像是打開了一扇文化閘門,浩浩蕩蕩的洪流,洶涌澎湃,沖破了好多禁區(qū),所以三中全會以后,我便很積極地投入科普創(chuàng)作,走的是與眾不同的科普路線,主要挖掘傳統(tǒng)文化里的科學因素,曾經(jīng)得到周孟璞、吳顯奎、董仁威、童恩正等名家的鼓勵,還參加了地方和中央的“科普協(xié)會”。后來我又堂而皇之地研究都江堰文化,發(fā)現(xiàn)里面有許多中華本土因素。就拿李冰事跡的考證來說,我采取王國維提出的“二重證據(jù)法”,將古代文獻與考古成果相配合,短期內便發(fā)現(xiàn)了許多新線索,推測出李冰60歲曾從四川調往延安地區(qū)(上郡),一直活到70歲;猜想李冰是三晉人。那時中共都江堰市委書記徐振漢告訴我,葉季壯說李冰是山西解州人,關云長是他的老鄉(xiāng)?,F(xiàn)在這些觀點有許多得到學術界的認可。由于研究中涉及巴蜀古史,我又從頭到尾把“開國何茫然”的蠶叢魚鳧梳理了一遍。總之,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這扇文化閘門一打開,我就像劉姥姥進入大觀園,感到處處都充滿了新奇,使我渾身充滿活力。
在三星堆大發(fā)現(xiàn)的前夕,我與考古界人士有了交往。四川大學副教授林向帶著考古專業(yè)學生在廣漢月亮灣作調查時,我正好也在那里撿田邊地角、滿地堆積的黑色陶片,還找到一個鳥頭勺柄,于是和林老師相結識。1986年三星堆兩個寶坑出土大量青銅器,他很快把信息告訴我,還邀我參加歷次考古研究會。我也不揣冒昧,對三星堆器物寫了一系列考證文章,有些陸續(xù)在《文史雜志》上發(fā)表。2001年,成都金沙遺址也出土不少類似器物,其中有個金帶子,上面刻著兩條怪魚,北京大學孫華教授稱之為“鳥首魚身金帶”。我不大贊成,因為很長的魚頭鼻子是往上翹的,顯然不是鳥頭,應該是揚子江里產(chǎn)出的一種“象鼻魚”,是中華鱘的一類,所以應該稱作“雙鱘金帶”。成都考古隊倒是贊成我這個說法。
我后來受王家祐館員的鼓勵,對失傳的巴蜀文字感到興趣。王大師在床底下翻到一本油印的摹繪本給我,令我如獲至寶,捉摸了好幾年,居然破譯了好幾個巴蜀字,喜不自禁。
如果沒有改革開放,中老年的我,這些小小成就,就完全會是一團泡影。
黨的改革開放,讓學術界生機盎然。比我高明得多的大方之家,成果自是車載斗量;但我的這些切身實際,亦能頗有說服力地表明40年改革開放的迫切性、必要性、關鍵性與正確性。這好比從一個水滴里照見了浩浩蕩蕩的洪濤巨浪。
*標題詩句引自杜甫《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