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飛[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 上海 200234]
江南是秀麗之地,山水花木、雨露煙嵐的自然,白墻灰瓦、小橋流水的建筑,是詩也是畫,江南文化是一種畫意文化。“景泰十才子”受自然靈氣熏陶,對江南畫意有敏銳的捕捉力,作為詩人的他們能將畫意融入詩意,寫出的詩也詩中有畫。如蘇平的《題梅》:“枝南枝北綴瓊瑤,應(yīng)是春風(fēng)雪未消。憶得孤山明月夜,幾回隨鶴過溪橋?!弊x此詩分不清它是題畫還是詠物。詩人用比喻,將梅比作雪,又用虛實相生的手法,由眼前之景寫到回憶之景,詩風(fēng)清逸,給人不染塵埃之感。即便是題畫,也能畫中有詩,如他的《題山水圖》:“詩境悠悠野水濱,石林茅屋凈塵氛。松花滿地?zé)o人到,獨向青山領(lǐng)白云?!?/p>
“詩境”二字已表明畫中含有詩意,對畫境的描寫也是如詩般清脫不俗。劉溥工詩畫,故能將二者巧妙融合,傳遞意境的美。明代繪畫承宋代畫中有詩的傳統(tǒng),講求意境,又繼承了元代水墨寫意的文人畫傳統(tǒng),水墨山水、花鳥寫意勃興,故而詩畫關(guān)系更加密切,“景泰十才子”便受藝術(shù)環(huán)境的熏陶,也雅具詩畫情懷。
以畫寫真指的是用畫家的眼光去描繪真景,把真景描繪得如同畫景一樣,也運用色彩、構(gòu)圖、濃淡、干濕、疏密等方法,尤其注重意境的營造、情感的渲染。雖無畫的材料和工具,卻有畫的意識和審美。簡言之,就是詩中有畫。蔣主孝的《曉行》即得景之“麗”:
何處堪投轄,前村有杏花。山回殘月照,路轉(zhuǎn)宿云遮。小圃驚飛雉,長林噪亂鴉。春江漁父艇,垂柳野人家。貴賤嗟時命,榮枯感物華。擔(dān)頭挑日影,花底散蜂衙。老樹綠芳蘚,寒流繞白沙。朗吟成久立,往事正堪嗟。
此詩寫曉行投宿野人家所見所感?!巴遁牎倍殖鲎缘涔?,《漢書》載:“遵耆酒,每大飲,賓客滿堂,輒關(guān)門,取客車轄投井中,雖有急,終不得去?!标愖駷榱艨腿孙嬀?,竟將客人之車轄(車軸的鍵,去之則不能行)丟進(jìn)井里。后人便以“投轄”喻主人好客、留客之意?!靶踊ā本湟搽[約含典,杜牧《清明》詩有“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之句,“杏花村”不僅見村景之幽美,又仿佛聞酒味之香濃,感民風(fēng)之清雅。首兩句一問一答,興從中來。前往杏花村,則山路迂回,殘月未隱,宿云未遮。不覺驚飛雉鳥,鼓亂噪鴉。于此以動襯靜,顯景之清幽。此時于春江之上,見一小艇,垂柳之下,望得人家,頓有“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不覺生發(fā)感慨,富貴榮辱竟是何物,怎能與此相比?但見那野人挑著日影,群蜂擁著杏花。老樹披著芳蘚,寒流繞著白沙。景如此美,令人久立凝思,嗟嘆過往,怎不如漁父之樂哉?此詩寫杏花村如《桃花源記》,景美人幽,令人神往,可以說是引畫入詩、詩寫畫意的藝術(shù)佳作。江南景色以清麗為特色,“景泰十才子”表現(xiàn)清麗之景的詩歌也較多,如湯胤績《碧溆斜陽》:“斷虹收雨彩霞飄,渺渺清波入望遙。鴉溯晴空歸晚市,雁拖秋影落寒潮。參差黃葦洲邊路,隱約丹楓岸畔橋。誰似江南貴公子,獨憑高閣醉吹簫?!本拔镉刹氏?、清波、鴉雁、黃葦、丹楓、岸橋、公子組成,由景及人,視角落定。彩霞、清波為面,鳥與人為點,點面結(jié)合,詩境是可入圖的。蔣主孝的《雨晴至江渡》也寫得清麗:
西風(fēng)吹歸云,秋空凈如洗。蕭蕭蘆荻花,半落寒江水。江水清且深,洋洋躍文鮪。眼看白雁飛,能與寄書未?
詩人采取由上到下的描寫順序,寫了秋空、荻花、江水、鮪魚、白雁,雖為秋季,卻明凈清爽,沒有衰敗之氣。
色彩是繪畫的重要元素,濃淡不同給人的意境也不同。如同濃妝與素顏,它也體現(xiàn)著品位的高低、審美的雅俗。青綠與水墨各有千秋,在于構(gòu)思和意境。詩可引入色彩,以色彩的暗示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還原美的圖景。蘇平《九日》寫道:
西風(fēng)攜酒強(qiáng)登樓,此日黃花笑客愁。回首秣陵斜照里,青山紅樹總宜秋。
此詩也寫秋景,也無頹廢之氣,反寫出秋之颯爽。黃花、青山、紅樹,色彩鮮艷,反勝于春。秋之精神正是通過色彩來傳達(dá)的,好似著色山水畫。其《秋江》一詩同樣寫出秋之濃烈:
萬山紅樹映高秋,風(fēng)冷草香水自流。林下久無軒冕夢,欲將清興問漁舟。
“萬山紅樹映高秋”起語壯麗,“萬”寫出群山連綿之景,“高”突出秋之勁爽。“風(fēng)冷草香水自流”又承前一句化剛為柔、由靜到動,構(gòu)圖也由上到下,具層次感。結(jié)語“清興”二字點出情感,使景中含情,完成意境的營造。
由秋入冬,則具有另一番景象,此時白雪代替了紅葉,傲骨代替了清興。蔣主忠的《江天暮雪》描繪了江南的詩意圖景:
六出墮瓊芳,寒飆聲浩浩。江云結(jié)層陰,誰能辨昏曉。歸禽失故林,行子嗟遠(yuǎn)道。輕蓑垂釣翁,遙遙一帆小。
此詩采取由大及小的描寫視角,由景寫到人,像鏡頭的聚焦。前寫雪飛、風(fēng)浩、云陰、天昏、歸禽迷路、行子嗟道,都為襯托蓑衣釣翁,此情此景正如柳宗元的《江雪》,那種傲對風(fēng)雪的漁翁形象,如一支孤傲的梅花,凌寒開放。此詩正是以景寫人、以人寫意的用心之作,詩人是要借此表達(dá)清高孤傲的隱逸情懷,這是一種他人見之苦其人見之樂的情懷。而在色彩的處理上如水墨暈染,營造了凄寒的氛圍,若無此,則無法突出人的精神,也就缺少了意境。沒有色彩也不影響意境的表達(dá),如同水墨寫意一個道理,此詩即只用陰云和風(fēng)聲來渲染,歸禽和行子來襯托,意境便有了。
詩可以描繪一年四季的圖景,春之明麗、夏之蒼翠、秋之濃艷、冬之素寒。無論淡還是濃,都可表達(dá)一種心情、審美,甚至志趣、操守,如下面一首詩寫的是物又是人,是畫又是詩,它是蘇平的《白蓮》:
涼風(fēng)裊裊度余香,洛浦仙姝愛淡妝。明月滿船秋似水,夜深無影落寒塘。
此詩著一“淡”字,它是景的淡,也是境的淡,更是情的淡。淡卻有香,卻是仙姝所有,所以是一種不平凡的風(fēng)度。此詩將人、景、境融合,似淺而深,似淡而濃,含蓄有味。也只有詩才容易描繪出這樣的意境,若畫出如此淡而深的圖景是很難的,那種風(fēng)度裊香、月漫寒船的景象即難以表達(dá)。
以真寫畫是指把畫景當(dāng)真景去寫,寫出來的畫景像真景一樣。如此寫畫,畫中便有了聲、香、觸等感覺,還有了動態(tài)變化。以詩寫畫,使畫景變?yōu)樵娋?,實現(xiàn)了畫向詩的靠攏,詩意畫變?yōu)楫嬕庠?。江南畫也具江南特色,從題畫詩可以見出,如蘇平《題畫》:
小橋茅屋近,流水夕陽斜。云里青山遠(yuǎn),誰尋謝尚家。
謝尚為東晉名士、將領(lǐng),為人風(fēng)流,多才藝,尚清淡。此詩語言清新,景色清麗,像一幅淡彩畫。詩由名詞構(gòu)成,只間用形容詞,顯得恬淡安逸??梢姰嬛兄耙彩蔷哂幸饩车模对娙怂?。如果說此畫尚接近民間,那么下面一幅便接近仙境了,蘇平《題仙境圖》寫道:
仙家寂寂洞門閑,鶴伴孤松去復(fù)還。只有桃花留不住,遠(yuǎn)隨流水到人間。
此詩以景托人,只見洞門清閑,孤鶴往還,花落流水來人間,而仙人之跡難尋。這種見景思人而人不見的寫法獲得了空靈的意境,給人想象的空間。雖寫畫景,實已融入詩境,以詩入畫,畫景真景難辨。“去復(fù)還”“隨流水”又以動寫靜,化靜為動,使畫活了起來。畫景變真景,詩人便可走進(jìn)去,融入畫中,享受畫里的意境美,蘇平《題畫》即為此:
空巖古木薜蘿垂,獨坐吟壇夜不歸。貪看海天明月上,不知涼露浸秋衣。
獨坐吟壇者辨不清是畫中人還是詩人自己,即便是畫中人實已融入詩人的精神,屬移情于物,走入畫幅。詩中之景幽古清逸,與寫景詩無異。這類題畫詩若無題目標(biāo)明,則辨不清是寫景還是題畫,如很多題畫詩寫出了聲音、香味、動態(tài)的畫面,使人迷惑。劉溥《題畫(五首)》其一寫道:
誰家亭子碧溪灣,秋水清涵雨后山。應(yīng)有人居西崦外,雞聲仿佛白云間。
寫雞聲傳出,以聲寫畫,使畫有了生命?!鞍自崎g”又使西崦外縹緲難尋,有了仙氣。劉溥題畫詩很多,另有《題畫(八首)》寫清麗之景,閑野之趣,其二云:
藕花香冷白蘋秋,萬頃煙波一葉舟。莫唱漁歌驚宿雁,江南江北晚悠悠。
詩人天真到以畫景當(dāng)真景,不讓人唱漁歌以免驚飛宿雁,詩的情趣也因此顯得活潑起來。詩人甚或能參與景中活動,如其七寫道:
幾時欲見沙頭客,紅樹青山正及秋。不道相逢即相別,半江殘照一孤舟。
或許畫中有離別場景,但能寫得如此深情,也是將個人體驗結(jié)合畫幅而寫出的。劉溥另有《題畫(四首)》,也寫畫景之幽,人心之閑,均為五言六句古詩。其一云:
春風(fēng)扇幽谷,散步來村塢。隔樹響微鐘,花開夜來雨。世遠(yuǎn)不逢人,青山共賓主。
寫村塢之景,試春風(fēng),聽微鐘,嗅山花,聞夜雨,與青山同伴,與幽谷共侶,其情調(diào)之高,可以想見。其二云:
前溪夕已瞑,渡口菱歌歇。愛此竹林幽,散襟待涼月。艇子且莫移,清風(fēng)坐來發(fā)。
溪口日落,菱清消歇,于是竹林之中散襟待月,或斜臥艇上,任它風(fēng)來舟發(fā),隨之而往。這種瀟灑與任性,可與晉人相媲美。劉溥這些詩是以真寫畫、移情入境的寫法,“我”走入畫中,于是能聽鐘之聲、雨之跡,能嗅花之香、葉之清,這即是“臥游”之舉。臥游最早見于魏晉,后為文人雅士推崇。南朝宗炳有一篇《畫山水序》,明確提出“臥游”一說。中言:“于是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藂,獨應(yīng)無人之野?!碧撿o平和,澄懷觀畫,唯求“暢神而已”。《歷代名畫記》也有載:“(宗炳)好山水。西涉荊巫,南登衡岳,因結(jié)宇衡山,以疾還江陵,嘆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游,當(dāng)澄懷觀道,臥以游之?!菜螝v,皆圖于壁,坐臥向之。”以欣賞山水畫來感受山水之美,體悟人生之道,用平和的心態(tài),獲得超世的審美愉悅,這一體驗被文人傳承,也被“景泰十才子”所繼,讀者于詩中同樣可獲得一種審美愉悅。
活在畫里是人們的心愿,畫是理想的,也是優(yōu)美的,它如林泉一樣,讓塵世遠(yuǎn)離,使靈魂安歇,題畫詩便是這種心聲的表達(dá)。劉溥的《題畫(八首)》描寫的都是隱逸情調(diào),其四云:
欲向林泉遣歲華,幾年方得遂移家。誰知一到空山下,不見梅花見雪花。
梅花凄神寒骨,比之他花已夠脫俗,而此詩中卻不及雪花清逸,“不見梅花見雪花”則更脫盡俗態(tài),只見冰雪不見顏色。其八云:
行盡空山雪滿身,大江何處是通津。漁翁只在寒汀外,不把閑舟渡別人。
空山飛雪,大江浩瀚,在這凜冽的環(huán)境里,卻有一彎閑舟躺在寒汀外,那是漁翁的小船,不是用來擺渡的客船。此漁翁與柳宗元筆下的釣雪漁翁(《江雪》)、燃竹漁翁(《漁翁》)一樣超脫。
蘇平也是創(chuàng)作題畫詩較多的詩人,詩中隱逸情調(diào)明顯,其《題畫(四首)》即是如此,其一寫道:
江樹一林春色,青山兩岸斜陽。有客閑門高臥,書聲只隔滄浪。
此詩以景襯人,以聲襯靜,寫出了景之麗、人之幽?!案吲P”二字突出客之閑,而書聲伴著浪聲又意境優(yōu)美。除去題目,題畫與寫真是難辨的。其三寫道:
心事一輪明月,生涯萬頃煙波。浩歌天地自得,紅塵不點漁蓑。
雖為題畫,其實是為寫心表志,心像明月一樣瑩潔,身像扁舟一樣閑野,天地長歌自得其樂,紅塵不會沾上漁人蓑衣。
“十才子”的題畫詩描的是清幽之境,抒的是隱逸之情,表的是高潔之志,源于畫又高于畫,是畫的詩意化,是詩的可視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