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田，1963年生于吉林，現(xiàn)居北京。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新聞出版?zhèn)髅轿瘑T會委員、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理事。書法作品數(shù)度參加全國展覽，書學論文多次參加全國學術(shù)研討會。在《文藝報》《書法報》等報刊開設(shè)個人專欄，出版隨筆集《百札館閑記》等多種?！丁岸酢焙我詾E觴》獲第九屆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一等獎。

提及書法作品的思想深度，不少人總是一臉迷茫。一個約定俗成的觀點是—敘述性、抒情性、形象性、情節(jié)性的藝術(shù)作品，才能體現(xiàn)思想深度，如文學、電影、戲劇、美術(shù)等。書法相對抽象的藝術(shù)形式、程式化語言、欣賞習慣，廟堂與民間世俗生活的規(guī)范，不需要毛筆在書寫中表達形而上的思考和書法家的思想個性。

這種認知具有潛在的道理。書法的功能性，限制了書寫者的個性，不管是甲骨、鐘鼎還是摩崖、寫經(jīng)，不管是匾額、對聯(lián)，還是條幅、手札，庶幾恪守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要求和思想限制，何談現(xiàn)代意義的多元性和審美價值。

要求書法作品的思想深度，是書法藝術(shù)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直接結(jié)果。新文化運動之后，白話文、硬筆，強勢介入我們的文化生活。傳統(tǒng)書法的價值形態(tài)被顛覆，書法的社會心理需求徹底改變，視覺化、感染性、審美意義得以確定。藝術(shù)作品的審美意義，離不開思想的支撐。要求書法作品的思想深度，也應(yīng)運而生。

由于書法藝術(shù)的表現(xiàn)手段存在較大的局限性，思想深度的體現(xiàn)，與其它藝術(shù)形式也會有所區(qū)別。文學的形象性鮮明，對歷史與現(xiàn)實生活的描寫可以做到淋漓盡致。通過對人物的性格刻畫、心理分析，通過對人物之間關(guān)系的把握，就會撕開認識生活的迷障，看到世間的美丑。戲劇、電影的根本也是文學，高科技手段的介入，深化了我們對世界和人性的感悟。美術(shù)也是形象性的，固定的畫面，迷離的色彩，深藏畫家?guī)锥嘈乃?，比之書法，也是游刃有余?/p>

局限與豐富相輔相成。書法表現(xiàn)手法的局限，也意味著表現(xiàn)需求的強烈。書法家可以成為書法作品的主角，他能夠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直接呈現(xiàn)，先文后墨，以身作則。在我看來，書法藝術(shù)也具有形象性特征。書法家就是書法作品著力塑造的主要角色。因此，書法作品的人格化，比之其它藝術(shù)形式更直接、更具體。所以說，分析書法作品的藝術(shù)深度，必須與書法家的文化修養(yǎng)、性格特征結(jié)合起來。

最近發(fā)現(xiàn)《蠲戲老人鬻書約》，這是一份鉛印文件，老宋體，繁體字，黯淡中不乏生命的靈光，看著，如同看著國學家馬一浮的一生。《蠲戲老人鬻書約》，就是馬一浮賣字的一紙聲明，只是這紙聲明有別于其他書法家的例行潤格，其中有遙遠年代知識分子以工取酬的方式和方法，有讀書人筆耕現(xiàn)實的權(quán)益與底線。馬一浮談商業(yè)之道，卻有著文章的寓意，“書約”宗旨，可見一斑：“平生學道，性不工書，偶爾涉筆，聊以遣興。而四方士友，繆謂其能，數(shù)見征求，不容遜謝。吾已炳燭之年，無復臨池之遐，以是為役，難乎有恒。友朋之好我者，咸謂與其拂人之情，不如徇其所請，潤而應(yīng)后，老復何心敢望，以秕糠見寶，潤例如下?！?/p>

《蠲戲老人鬻書約》的第一項內(nèi)容，就是字清詞暢的宗旨。第二項內(nèi)容是書法作品的價格，不同形制、尺幅的作品，所售價格有高下之別。第三項內(nèi)容是自己可以寫什么，不能寫什么。這一項對當代書法家有啟發(fā)。一般情況下，書法家鬻書，來者不拒。馬一浮不然，他鬻書有著苛刻的條件—碑志壽序市招一概不書，劣紙不書，沒有介紹人不書，不在贗品碑帖、贗品書畫上題跋。一份“書約”，儲存著豐富的人格信息。馬一浮“不寫”的底線，基于一位有良知的讀書人應(yīng)有的價值準則。我們知道，碑志是對逝者的緬懷和評價，為尊者諱，碑志習慣性回避人的缺點，以諛美之詞概括逝者的一生。壽序是為體面人服務(wù)的，不無夸張的聯(lián)語，工工整整的書法，是壽者家族十足的面子，深得中國世俗文化三味。而這種商業(yè)屬性馬一浮本能地排斥。在中國文化長河里沉潛，他對讀書人的立場、操守，有著深刻的思考。即使賣字，也賣得坦蕩、清白。

馬一浮賣字、寫字的心態(tài)，就是書法作品思想深度的體現(xiàn)。

張宗祥，第三屆西泠印社社長。我讀他的隨筆《記鐵如意》，深思良久。這篇短文用文言文所寫，語言平實，情感真摯，簡要述說了自己收藏的鐵如意自宋至今的曲折歷程。冷靜、沉穩(wěn)的張宗祥，明確了鐵如意曾是抗清志士周青蘿所藏，他懷著崇敬的心情復述：“先生姓周，名宗彝，字重五，號青蘿，崇禎己卯科舉人。甲申變后，乙酉，兵科給事中熊汝霖率義兵入海寧，青蘿先生亦率鄉(xiāng)人起義保硤石，筑壘東山距守。八月望，清兵自嘉興南犯，破硤。妻卜氏，束其子明俅于身，及妾張氏、王氏，婢某，弟妻馮氏，隨先生投園中池水死，即今所謂‘青蘿池者是也?！?/p>

鄉(xiāng)賢周青蘿的鐵如意，其實就是青蘿先生的人格。與其是對一件舊物的青睞，毋寧說是對青蘿精神的敬仰。張宗祥四十歲后，刻制“鐵如意館”，他的隨筆短文匯聚《鐵如意館碎錄》《鐵如意館雜記》，由此不難看出鐵如意在他心中的份量。

讀《冷僧自編年譜》，始知“張宗祥”名字的由來?！坝枳V名思曾。是年，始應(yīng)書院課，一論一策。完卷時，當書名。時，方讀《宋史》文丞相傳，敬其為人，遂命宗祥。榜發(fā)，第一，因而未改?！庇晌奶煜榈綇堊谙椋悄迷菩氖?，是濟世情懷。這是1898年的事情，這一年張宗祥年僅17歲。

《冷僧自編年譜》有多處言及書法學習和書法欣賞。1913年記：“益肆力臨北海書。得明拓《思訓碑》，‘夫人竇氏極明晰。自此之后，一變‘平原（顏真卿）之習，略能悟唐人用筆之法矣?！?915年記：“得《麓山》《法華》諸碑，恣臨之。又以為力薄。遂臨《龍門造像》《張猛龍碑》，兼習漢隸《史晨》《華山》。自是歲始，至三十八歲，皆各碑參互臨習。”

這是書法家的必經(jīng)之路。從這條路走過，筆墨才有分量。

1965年他離開世界，生前他在自編年譜中寫道：“為知識分子者，更應(yīng)當一心一意為國服務(wù)，切不可又來爭權(quán)奪利的一套，更不可有一毫權(quán)威思想存在胸中。而且更希望能夠多多接受意見，時代是前進的，學問是無盡的。”

文如其人，書法也如其人。馬一浮、張宗祥的書法作品，與他們一樣，具有思想的力量。

第二，書法作品的思想深度體現(xiàn)在線條之“境”和文詞之“境”的統(tǒng)一。

文詞之“境”果真這么重要嗎？回答是肯定的?！巴斯P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這是蘇東坡《柳氏二外甥求筆跡》中的詩句，意思是讀書，有學問，比功夫深還要重要。黃庭堅在《論書》中講道：“余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

蘇東坡和黃庭堅談到的都是書法的文辭之“境”。

著名書法理論家叢文俊也說：“古代書家都是讀書人，他們大都對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精神有比較好的理解，由學養(yǎng)化育出來的審美理想使之對書法有一種頗為執(zhí)著的、屬于一個強大社會群體的共同追求，不會輕易地轉(zhuǎn)移志趣，并脫出這一既定立場?！钡拇_如此， 當代書法，是以技巧為導向，以形式為語言的視覺藝術(shù)，成績有目共睹。書法藝術(shù)的最后實現(xiàn)是閱讀，因此，文詞是書法題材的首要含義，是作品意境的重要組成部分。藝術(shù)的思想深度，需要“意”來開掘，沒有“意”的闡揚與表達，再華麗的形式也是沒有靈魂的軀殼。

數(shù)年前，“無界—蘭亭書法公社雙年展”在浙江美術(shù)館舉辦，我的隸書書法對聯(lián)參展。這幅作品胎息《禮器碑》筆意，清勁、荒寒，略有感覺，但，功力所囿，淺陋易見。不過，這幅習作體現(xiàn)了我對書法作品思想深度的追求，或許有一點積極意義。我書寫的對聯(lián)是“四面江山來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同時，圍繞兩行隸書寫了一段長跋：“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三日，田家英等人上廬山，至石亭，聽陣陣松濤，望長江遠去，無言以對。亭中有石，刻王陽明詩，亭柱無聯(lián)。一人提出寫聯(lián)語刻之，田家英即誦‘四面江山來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p>

1959年7月23日，田家英參加廬山會議，此次會議，彭德懷、張聞天、周小舟等人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含冤下臺。田家英也受到毛澤東的批評，心情抑郁。他和李銳等人攀登廬山，心情復雜?！八拿娼絹硌鄣?，萬家憂樂到心頭”，恰是田家英的內(nèi)心寫照。

其實，這對聯(lián)語是改寫的一幅舊聯(lián)，不是田家英的原創(chuàng)，原聯(lián)是“四面湖山來眼底，萬家憂樂在心頭”，田家英更換了三個字，“湖山”改為“江山”，“在”改為“到”，刻畫出田家英當時的心境。

半個世紀過去了，重溫這幅聯(lián)語，感慨萬千。我是非常崇敬田家英的。作為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憂患意識強烈，盡管醉心明清書畫和學者手稿的收藏，然而，畢竟沒有受“文化財富”之累，而是觀四面江山，思萬家憂樂。

線條之‘境和文詞之‘境的沖突極其可怕。林岫先生曾舉例說明這個問題：“某書家為祝賀‘三八婦女節(jié)，欣然錄唐詩一首：‘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lǐng)春風總不如。因為這詩原本是胡曾贈給才女薛濤的酬應(yīng)之作，薛濤是蜀中琵琶巷內(nèi)一位樂妓，在歷代的詩集編輯當中，都將此詩歸入‘贈妓類，所以借來贊美當代女書家，不甚妥當。”

不甚妥當?shù)臅鴮懺诟黝悤ㄕ怪斜缺冉允?。比如，將挽?lián)當賀聯(lián)，把哀傷之詩用于城市慶典；要么抄錄領(lǐng)導人的講話稿，或者抄不明其理的佛經(jīng)。參觀一些書法展，讓人心亂的還不是書寫本身，而是書寫的內(nèi)容。問題的嚴重性正在這里，那些似是而非的文辭，是書法界文化缺失的旁證，是一個界別思想膚淺的體現(xiàn)。

第三，讀書與生活體驗。我曾往徐州參觀張伯英藝術(shù)館，陪同參觀的王館長指著一塊碑對我說：“碑文由張伯英撰寫，字又是他親自書寫的?？纯?，張伯英的水平多高，學問多好?！蔽覀冃枰獙椅幕摒B(yǎng)保持敬意?？墒牵敶T多書法家不斷鼓噪書法只是筆法問題，不是文化問題，甚至認為，書法是獨立的藝術(shù)，書法即筆法，書法的形式就是內(nèi)容。

著名學者、書法理論家白謙慎回答《中華讀書報》記者提問時說：“我們對書法的理解最缺乏的就是文氣、書卷氣，現(xiàn)在人們不太讀書，藝術(shù)家也不愛讀書。大家別總是玩形式，更要靠內(nèi)涵。”他接著說：“為什么張充和的字出來后人們覺得好？因為她的字特別有書卷氣，技法上并不復雜，主要是靠內(nèi)涵?！?/p>

“技法上并不復雜，主要靠內(nèi)涵”，白謙慎說對了，這樣的坦誠與明亮，就是一個人具有文化內(nèi)涵的表現(xiàn)。可是，當代的一些著名書法家就不是這樣了，他們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應(yīng)該與普通的書法家劃清界線，于是，他們吶喊著寫字，在鑼鼓聲中寫字，在攝像機前寫字，在舞臺上寫字。于是，我們不無遺憾地在此類書法家的筆下，看到了無數(shù)夸張、變形的字跡。如果提出異議，得到的回答是你不懂藝術(shù)，或者是沒有見識。

我在沈從文的別集上拜讀過張充和的題字，對《張充和詩書畫選》具有特殊的熱情。讀了這本圖文并茂的書，似乎明白了書法書卷氣是如何體現(xiàn)出來的?！凹挤ú⒉粡碗s”，但，不等于說張充和的書法沒有技法。白謙慎說：“書法是張充和一生的愛好。她五歲開始學書，初以顏字打基礎(chǔ)，后兼學諸家，于隸書、章草、今草、行書、楷書皆有所擅。少年時，便為人作榜書。二十多歲時所作小楷，氣息清朗，格調(diào)高雅。流寓重慶時，在沈尹默先生的建議下，研習漢碑、古代墓志，書風轉(zhuǎn)向高古?！?/p>

像張充和一樣用功的書法家不計其數(shù)，但，能像張充和一樣讀書寫作的書法家就鳳毛麟角了。張充和的詩詞亦如她的字，平和卻深情，靜雅也開張，“詞旨清新，無纖毫俗塵”（沈尹默語）。

書卷氣的核心，應(yīng)該是書法家的文化修養(yǎng)。對歷史、文學陌生，筆下自然蒼白，即使耗費苦心，也難有人文景觀。書卷氣是一個人精神氣質(zhì)的體現(xiàn)。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書法家需要有列開闊的胸襟，更正直的擔當—人間疾苦需要體察，自我陋習應(yīng)該反省，生命良知應(yīng)當弘揚。

當代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要求書法作品的思想深度。一個清醒的書法家，對商業(yè)化、娛樂化必須保持警惕。因此，我們希望當代書法家不斷提高思想素質(zhì)，參與當下現(xiàn)代人格的重建，以使這一代人創(chuàng)作的書法作品能夠具備生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