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迪
摘 要: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以自稱“咱家”的貓作為敘事的主體,從動物敘事視角講述日本明治時期以知識分子苦沙彌及其周圍人群為縮影的社會眾生相?!柏垺弊鳛橛我频拇嬖?,以其所見所聞描繪了貓眼中的他者形象;而在“貓”的講述中,作為缺席的到場的是他者眼中的貓形象。兩者形成一種隱喻性同構(gòu),從而表達(dá)出夏目漱石對當(dāng)時社會眾生相的反諷。
關(guān)鍵詞:《我是貓》;動物敘事視角;人物形象;反諷
作為一種有策略的敘事技巧,動物敘事視角的采用可以達(dá)到俄國什克洛夫斯基所言的“陌生化”效果。夏目漱石的《我是貓》自1905年在俳文雜志《杜鵑》上連載發(fā)表以來,便因其獨特的敘事視角和幽默的反諷風(fēng)格而備受贊譽。《我是貓》中的貓,作為小說的講述者,擁有了故事講述的話語權(quán),用貓的眼光去觀察社會,用貓的心理去揣度人類,用貓的語言去敘述故事,用貓的思想去評判時弊。
在以貓為第一人稱的講述中,蘊含著三種視角,即“人看動物”、“動物看人”、“動物間互看”。盡管歸根結(jié)底這三種視角都是人在看,但由看的角度不同,所展現(xiàn)的形象也就更為真實客觀。
以貓為敘事中心,本文中將貓以外的群體稱為他者,從動物敘事視角研究的角度出發(fā),分為三個部分:①缺席的到場:他者眼中的貓形象;②游移的存在:貓眼中的他者形象;③隱喻性同構(gòu):社會眾生相的反諷。從而探討“貓”的講述中,作為缺席的到場的是他者眼中的貓形象以及“貓”作為游移的存在,以其所見所聞描繪了貓眼中的他者形象。兩者形成一種隱喻性同構(gòu),從而表達(dá)出夏目漱石對當(dāng)時社會眾生相的反諷。
一、缺席的到場:他者眼中的貓形象
在世界文學(xué)的動物敘事脈絡(luò)中,上至阿普列尤斯《金驢記》中的驢形人、塞萬提斯《雙犬記》中的狗形象,下至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莊園》,不乏將敘事視角轉(zhuǎn)向動物的文學(xué)作品。不同于《金驢記》與《雙犬記》的大部分故事都是分別由驢和狗講述,它們的形象塑造完全服務(wù)于修辭目的,這類動物形象成為了引導(dǎo)某種意蘊的符號。夏目漱石的《我是貓》的獨特之處是,對于動物自身,作家通過在貓的講述中,其他視角的介入來塑造作為敘事者的貓本身的形象,而貓的形象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貓的形象與其主人苦沙彌的形象有內(nèi)在的相似。同時,貓與人的命運也形成一種隱喻性同構(gòu),貓以喝醉掉進水缸里溺死為結(jié)局,苦沙彌則因胃痛身亡,從而形成人貓互文性。
“咱家是貓,名字嘛……還沒有?!薄段沂秦垺凡捎玫耐耆墙朴诘谝蝗朔Q的“咱家”的內(nèi)聚焦式敘述開篇。然而,這只貓所敘述的故事,絕不僅僅只是內(nèi)聚焦式的視角。在貓的講述過程中,暗含了如女仆、苦沙彌一家作為人眼中的貓的形象以及車夫家的大黑、名為“花子小姐”的貓眼中的自稱“咱家”的貓的形象。他者的視角看似缺席,實則隱含于貓的講述中,是一種缺席的到場。
這只自稱“咱家”的貓自一生下來就命途多舛,被遺棄之后四處奔走覓食,第一次見到人則是一位寄人籬下的常燉貓肉吃的窮學(xué)生,所幸逃脫。接著溜進苦沙彌家的廚房里,被女仆發(fā)現(xiàn),“這位,比剛才見到的那名學(xué)生更蠻橫。一見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將咱家摔出門外?!薄叭欢?,饑寒交迫,萬般難耐;乘女仆不備,溜進廚房。不大工夫,咱家又被摔了出去。摔出去,就再爬進來;爬進來,又被摔出去。記得周而復(fù)始,大約四五個回合?!睆呐退奈鍌€回合的摔貓中,一方面可以看得出女仆并非善良之人,另一方面則折射出在女仆眼中的貓是一只貪吃、不討人喜歡的貓。從貓偷吃年糕的事件,亦是如此。貓偷吃廚房里吃剩下的年糕后,牙齒被年糕黏住,張不開嘴,苦惱不堪。女仆則一邊看著貓的窘態(tài),一邊在主人的命令下,揪住年糕,用力一拽,粗暴地把年糕從貓嘴扯下來。小說中關(guān)于女仆的筆墨并不多,可是從女仆對待貓的做法中,亦可知貓是以貪吃、不討人喜歡的形象存在的。當(dāng)然,決定收留貓的苦沙彌也并非貓的可愛而收留,只是出于一時的憐憫,“咱家在此剛剛落腳時,除了主人,都非常討厭咱家。他們不論去哪兒,總是把咱家一腳踢開,不予理睬?!薄爸灰胂胨麄冎两襁B個名字都不給起,便可見一斑了。”于苦沙彌一家,貓是一種“多余的存在”。而在花子小姐家的女仆眼里,貓和人是同宗的,因此她極其鄙視教師家的貓,因為教師每天早晨在衛(wèi)生間刷牙時都會“像大鵝快被勒死”一般吱哇亂叫,他的行為極不得體,他們家的貓也就是一只“臟里臟氣”的貓,“貓有了那么個主人,難怪是只野貓”。她甚至把花子的死因莫須有地硬是加在了教師家貓的頭上。而“咱家”遭此“不白之冤”后“連出門的勇氣都沒有了,總覺得人世間令人感到厭倦,”終究“變成了怠惰不亞于主人的懶貓?!?/p>
在“動物互看”中,“咱家”眼中的車夫家的大黑“有一副魁偉的體魄,塊頭足足大我一倍,堪稱貓中大王”。而車夫家的大黑對“咱
家”則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在誰車夫與教師了不起的問題上,大黑認(rèn)為肯定是車夫了不起,大黑在車夫家吃喝不愁、長得健壯;而“咱家”則是瘦得皮包骨。并且,在抓老鼠的問題上,“咱家”從未抓到過老鼠。于車夫家的大黑眼中,“咱家”則是一只瘦弱、無能的貓。唯一對“咱家”表示敬重的是熱鬧街二弦琴師傅家的名為“花子小姐”的母貓,因“咱家”住在教師家,也尊稱“咱家”一聲“先生”。于名為“花子小姐”的母貓眼中,“咱家”是一只受了教師家文化氣息熏陶的貓。可是如果聯(lián)系下文,則知苦沙彌不過是一個徒有其表的文化人罷了。
綜上所述,在他者的眼中,自稱“咱家”的貓,是以貪吃、不討人喜歡、瘦弱無能、表面上有文化氣息的形象存在的。
二、游移的存在:貓眼中的他者形象
夏目漱石以“貓”為敘事主角,可謂獨具匠心。貓作為可活動的主體,不像人一樣受限于某些環(huán)境,敘事主體可以自由移動。通過貓眼窺人,不僅展現(xiàn)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苦悶無聊,也對當(dāng)時拜金主義盛行的社會風(fēng)氣予以批判。貓的敘事視角是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相結(jié)合的雙重視角。
自稱“咱家”的貓對女仆和女主人的粗魯、冷漠的行為心存不滿,自不必言。而對于有收留之恩的主人苦沙彌,其態(tài)度除了感恩之外,或多或少還有些戲謔的成分。
“主人很少和咱家見上一面職業(yè)嘛,據(jù)說是教師他一從學(xué)?;貋?,就一頭鉆進書房里,幾乎從不跨出門檻一步。家人都認(rèn)為他是個了不起的讀書郎他自己也裝得很像刻苦讀書的樣兒,然而實際上,他并不像家人稱道的那么好學(xué)咱家常常攝手?jǐn)z腳溜進他的書房偷偷瞧看,才知道他很貪睡午覺,不時地往剛剛翻過的書面上流口水?!痹谪埖闹v述中,苦沙彌只是一個教入門英語的中學(xué)教師,卻喜歡附庸風(fēng)雅,裝得特別有學(xué)問。“他時而寫俳句往《杜鵑》雜志上投稿,時而給《明星》雜志寫‘新體詩,時而寫錯誤百出的英文,還學(xué)過‘遙曲,而且有一陣子,吱吱嘎嘎拉過提琴?!薄八駛€品格低劣的牡蠣似的泡在書房里,從不對外界開口,卻又裝出一副唯我達(dá)觀的可憎面孔,真有點滑稽?!笨嗌硰浭侵恢獜臅局杏懮?、不諳世事、直言不諱的窮酸教師,也是全書被嘲笑、被捉弄最多的人。而苦沙彌家里的客廳則是當(dāng)時一幫知識分子高談闊論的場所。美學(xué)家迷亭對信口開河、抓弄他人樂此不疲。理學(xué)士寒月終日沉迷于磨玻璃球。其博士論文是《紫外線對青蛙眼球的電動作用之影響》,對于這篇博士論文,他首先要做的是磨好一粒玻璃球做實驗。越智東風(fēng)則喜歡寫些膚淺的新詩到處獻(xiàn)人。一群窮酸潦倒的知識分子面臨新思潮,既順應(yīng),又嘲笑;既貶斥,又無奈,惶惶焉不知所措,只靠插科打諢、玩世不恭來消磨難捱的時光。
然而這群窮酸潦倒的知識分子并非一無是處,在金田小姐的婚事風(fēng)波面前,苦沙彌、迷亭等則表現(xiàn)出不向拜金主義屈服的氣節(jié)。資本家金田的妻子為了選擇女婿到苦沙彌家里打聽理學(xué)士寒月的情況,苦沙彌不大理睬她。后來又勸說其學(xué)生寒月不可應(yīng)承這門親事。沒想到這一小小舉動竟招來了金田夫婦的肆意迫害:先是指使一伙人污辱謾罵;接著唆使苦沙彌的同事進行報復(fù);然后又買通落云館的頑童鬧得他不得安寧;最后還叫苦沙彌過去的同學(xué)對他進行規(guī)勸、恐嚇。安貧、正直的教書匠苦沙彌本來與資本家金田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只是慢待了他的老婆,金田便興師動眾三番五次進行打擊,致使苦沙彌的身心受到嚴(yán)重摧殘。貓對金田奸詐、兇狠可憎的面目和乖張的行為感到義憤填膺,把他稱為“最壞的人類”,并一針見血地指出有叫人“生就生死就死的本領(lǐng)”的金田老爺是日本明治時期金錢社會的“無冕之王”。貓說:“我現(xiàn)在明白了使得世間一切事物運動的,確確實實是金錢。能夠充分認(rèn)識金錢的功用,并且能夠靈活發(fā)揮金錢的威力的,除了資本家諸君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人物了。”此時的貓已經(jīng)從第一人稱視角轉(zhuǎn)變?yōu)榈谌朔Q的全知全能視角,客觀冷靜地對人類社會予以點評,針砭時弊,對拜金主義予以諷刺。
通過貓眼,我們可以窺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不滿現(xiàn)狀卻又無力抗?fàn)帲谑潜氵h(yuǎn)離社會,渾渾噩噩、無所作為地打發(fā)時光的狀況,又可窺見以金田為代表的權(quán)錢社會對這類知識分子的迫害。說到底,苦沙彌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是一群“多余人”的存在。
三、隱喻性同構(gòu):社會眾生相的反諷
上承江戶俳諧精神,下繼英國文學(xué)的諷刺手法和批判意識,夏目漱石在《我是貓》中對明治維新后的社會風(fēng)氣進行了反諷,對知識分子嘲諷、對拜金主義譏諷。在貓的敘事視角的設(shè)置中,人與貓的命運形成了隱喻性同構(gòu)。貓從平凡出生開始,歷經(jīng)了庸碌的生活和無數(shù)的鄙視后,終究以喝醉掉進水缸中死去。這里,貓的故事與苦沙彌以及他的朋友們的生活形成了一種藝術(shù)映襯,貓的悲涼與人的悲涼相互烘托,既達(dá)到了以動物喻人的目的,也最終傳達(dá)了小說的主旨,對以苦沙彌為代表的迷茫的知識分子的同情和嘲諷,對以鈴木藤十郎為代表的拜金、勢利的資本主義幫兇的批判和挖苦,對以暴發(fā)戶金田為代表的粗鄙、兇殘的資本家的抨擊和控訴。從而達(dá)到對當(dāng)時整個社會眾生相的反諷。人貓互文性將所要表達(dá)的主題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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