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雅凌
獲得諾貝爾獎三年后,莫迪亞諾同時推出兩部新作:小說《沉睡的記憶》和戲劇《我們?nèi)松_始時》。中譯本二○一八年十月即出。以下是關(guān)于這兩部新作的閱讀筆記。
一個男人遇見一個女人。
十九歲那年冬天,他們每天清晨在同一家咖啡館約會。有一天她不告而別。六年后他們在第一次相遇的街上偶然重逢。一切和六年前仿佛沒有兩樣,只除了她身邊帶著個小孩。關(guān)于從前生活的謎,她不說,他也沒問起。他們只是沉默地走在同一條街上。
當我試圖重述這段故事時,我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是莫迪亞諾的故事。它可以是無數(shù)小說家筆下的故事,卻不知何故欠缺所有讀者在莫迪亞諾小說中感同身受的那種獨特氣息。做莫迪亞諾的讀者(包括譯者),起初是美的享受。進入他的文字,就像藏身在一個薄的殼里,你與世界隔了一層,可以大口呼吸名曰“沉睡的記憶”的醉人空氣。幸運的話,夜里還會做很多夢,讓你醒來還執(zhí)著的夢??墒且坏┠阃饺幌胍鼽c所謂的繹思,你會發(fā)現(xiàn)那個殼很脆很易碎,字里行間的悸動稍縱即逝,做夢般的空氣消散了,夢也不做了。你甚至連重述其中一段故事也失敗了。進退兩難。讓人愈發(fā)忍不住想問,是什么在成就一種獨有的小說質(zhì)感?
是小說里的細節(jié)嗎?一九六四年,巴黎,一家也許叫綠吧的咖啡館,一條位于大清真寺和植物園之間的小街……看不見的舊時巴黎的地名人名猶如星辰,在記憶的夜空散發(fā)幽光。莫迪亞諾的故事總也少不了確切的地點時間。他甚至說過,他是看著老巴黎電話地址名錄開始寫小說的,那些陌生的人名、失效的街道門牌、無人應(yīng)答的電話號碼讓他心生寫作的愿望。一如他援引過的曼德爾施塔姆的詩行:“我還有從前的地址,我從中認出死者的聲音?!痹谀承┨囟〞r候,小說中的人物隨口杜撰的某個圣克盧郊區(qū)的虛假地址具有與現(xiàn)實世界近乎等同的真實分量。
“我所能掌握的只有具體細節(jié)和確切的地點時間?!辈环猎賲⒄找稽c細節(jié):故事里的兩個人第一次相遇在一家專賣神秘學著作的書店。她對秘教感興趣,而他對一切神秘的東西感興趣。她帶他去見某個女友。那人是傳奇的靈修導師葛吉夫的弟子,推薦他們閱讀葛吉夫的早年傳記《與奇人相遇》,介紹他們認識靈修組織的其他成員,甚至把他們“牽扯進某種混亂境況”。似乎她后來不告而別與此有關(guān)。是的。從頭到尾透著神秘氣息的一場相遇。
但也許更是小說沒寫出的東西?在我所了解的擁有“克制”美名的小說家中,莫迪亞諾絕對榜上有名。在諾貝爾獎演講和幾次訪談里,他反復說他改稿子的重點是刪減—去掉重復提起的細節(jié),刪除某個多余的段落。他舍棄許多小說家執(zhí)著的敘事細節(jié)。他說那會像電臺里的干擾音,讓人聽不見真正的音樂和話語。
故事里的女郎有什么個性特征?他們后來被牽扯進什么混亂境況?我們一概不知道,書中只字不提。就連她的名字也像一種留白。熱納維耶芙·卡拉姆……我們還能模糊了解書中其他女子的年齡膚色等若干細節(jié)。有一個嗓音清澈友好,另一個眼眸明亮。有一個在炎熱的八月穿皮草大衣,另一個手提沉重無比的黑色箱子。但我們對熱納維耶芙·卡拉姆的外貌個性一無所知。找來找去,書里似乎只說了一點,她走路的樣子漫不經(jīng)心。這個印象在女友的話中得到印證:她仿佛“走在人生的邊上”。
一個細節(jié)。必須是準確無誤的細節(jié),好比年齡膚色之類的身份標志。我們所知道的熱納維耶芙·卡拉姆形影模糊,與此同時,我們感覺熱納維耶芙·卡拉姆如此親近。她像是在小說中散發(fā)獨特氣息的某個源頭。她讓人聯(lián)想到一個“夢游者”,在生活中“遠遠觀望”。她是莫迪亞諾筆下的同類人,是“另一個我,或自我的化身”。
一個男人遇見一個女人。無數(shù)小說家書寫過或正在書寫同一個故事。莫迪亞諾的故事似乎在說:“成千個你的化身走到你在人生十字路口沒有選中的成千條路上,而你,你卻以為路只有一條?!?h3>二
在理想的情況下,一種書寫方式就是一種思想方式。我嘗試憑此了解莫迪亞諾的審慎筆法。我慢慢體味這個促發(fā)自我省思的過程。
重述莫迪亞諾的故事注定會是失敗的。因為等你把必要的時間地點細節(jié)逐次添加進去,你發(fā)現(xiàn)你的重述很可能比小說本身更冗長。這是因為他總在打磨最準確的句子。極少形容語。并且如《家譜》(2005)中的自況,不用比喻。在《我們?nèi)松_始時》中,失意的中年作家徒然想要教導年輕的讓如何寫作,擅自修改讓的書稿,“加了太多形容詞”,并且使用壞趣味的比喻。年輕的讓禮貌而堅定地反駁他:“可是我不要別人示范什么?!?/p>
莫迪亞諾去除所有在他看來不必要的細枝末節(jié)。也包括最可動人的私密細節(jié)。在咖啡館他挨著她坐靠墻的長椅。認識兩周后他送她走回旅館。這幾乎是我們所能讀到的最親密的情節(jié)。他有意規(guī)避一切泄露情感的只言片語。他說過,不應(yīng)該跟著小說人物走進房間。他還說過,隱私和秘密是人物的深度所在,是小說的重大主題?!栋档杲帧罚?978)第三十七章那段讓讀者不安得快要發(fā)狂的分別場景只有一句:“我看著她,某種預感又一次刺痛我的心。”這里也一樣。六年后重逢有多少未說出口的話。故事的結(jié)尾,他陪她和孩子走回家,臨了只一句:“我聽到門重新關(guān)上,我感到一陣心疼。”
我們這里舉例熱納維耶芙·卡拉姆的故事。我們也可以舉例其他故事??v觀整部小說,寥寥幾樣可供紀念的物件全與個人無關(guān)。老式旅館里的梨形開關(guān)和黑色窗簾,地鐵站內(nèi)的電子線路圖,幾本在讀的書,還有那種慢吞吞的雙門老電梯。細節(jié)不屬于個人。細節(jié)屬于某個時代,某個消逝的共同記憶?!耙痪帕旰鸵痪帕哪辏f世界在坍塌之前屏住最后一口氣;當時還很年輕的我們還有幾個月的光陰生活在舊世界的布景里?!?/p>
如此審慎的筆法在時間的流水中不知經(jīng)過多少次反復淘洗。這讓人浮想聯(lián)翩。書中特特記下小說家書寫這段故事的日期:二○一七年二月一日。相隔五十年的回望,一段愛情被還原出其所以刻骨銘心的本質(zhì)—這樣看來,小說家為人稱道的“記憶術(shù)”更像文學本身的代名詞,記憶是一種書寫和思想的方式。小說家舍棄所有紛繁燦爛的私密細節(jié),仿佛再微小的一絲貪戀也會阻礙秘密的夜行。作為小說主題和作為生命主題的秘密。也許因為這樣,我們幾乎找不到另一種句法來替代莫迪亞諾對此種刻骨銘心的本質(zhì)的陳述:
時間像是停頓了,我們的第一次相遇重復發(fā)生了,帶著一絲變化:多了那孩子。我和她仿佛還會在同一條街上有其他次相遇,就像手表上的幾根指針在每日的正午和子夜必定重合。在若弗魯瓦-圣伊萊爾街的神秘學書店第一次遇見她的那個晚上,我買過一本書名深深打動我的書:《同一的永恒輪回》。
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作出一個名曰“最重的分量”的假設(shè)。
假設(shè)某個孤獨的暗夜里,有個聲音對你說話,你該怎么辦?
你現(xiàn)在和過去的生活就是你未來的生活,它將周而復始不斷重復絕無新意,你生活中的痛苦歡樂思想嘆息,乃至一切大大小小無法言說的事情會在你身上重現(xiàn)并以同樣的順序降臨……存在的永恒沙漏在不停轉(zhuǎn)動,你在沙漏中不過是一粒微塵。(《快樂的科學》第341條)
很長時間里我想不明白,永恒輪回為什么會是致命的假設(shè)?輪回觀畢竟在好些文明中古來有之。柏拉圖對話中的蘇格拉底甚至用輪回論證靈魂不死。為什么尼采像是在恐懼與戰(zhàn)栗中發(fā)現(xiàn)它,并且永恒輪回的想法一經(jīng)生成就讓人無從遁逃,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尼采說,那個夜里對你說話的聲音名叫精靈(demon)。我們知道這是對蘇格拉底的戲仿—不止一次,在生命的重要時刻,蘇格拉底聲稱有一個神樣的精靈對他說話。這個精靈出現(xiàn)在這條箴言里不可能是偶然。因為,前一條“快樂的知識”的主角就是“死前的蘇格拉底”(《快樂的科學》第340條)。
蘇格拉底死前想必也有精靈臨在,所以才留給世人最后一句話:“我欠醫(yī)神一只公雞?!?可笑又可怕的遺言呀,尼采近乎發(fā)狂般地說。蘇格拉底承認他欠醫(yī)神一次燔祭,這意味著蘇格拉底承認他的人生是有病的。在所有愛蘇格拉底的人眼里這是多么要命的事呵!蘇格拉底不是深諳快樂的知識沒有常人的缺點嗎?蘇格拉底的典范人生從始至終不是完滿有如神樣嗎?我們欣欣然摒棄其他信仰,不就是因為相信蘇格拉底身為哲人的完美嗎?然而蘇格拉底到死還在經(jīng)受存在的試煉。他的遺言與另一種經(jīng)書傳統(tǒng)的存在定律一樣驚世駭俗:“虛空的虛空,一切都是虛空!”
我慢慢領(lǐng)會,永恒輪回之所以是生命中最沉重的假設(shè),與蘇格拉底死前打破沉默這件事有關(guān)。那個夜里對你說話的精靈,不如就承認是魔鬼,是心魔,當你深愛蘇格拉底時,那個心魔就是蘇格拉底本人。依據(jù)永恒輪回的假設(shè),我們已經(jīng)被同一個拷問打倒過無窮次。要么癱軟在地懷恨在心甚至出口詛咒它,要么對它頂禮膜拜甘愿喪失自我。要么順服要么虛無,此外莫非無路可走?生命的真相莫非是從十字架上的最后呼喚開始算起的那三天,“遍地都黑暗”,并且永遠不會輪到復活的日子?哲學如果淪為一出悲劇,那么就是在這一刻,“悲劇開始了”(《快樂的科學》第342條標題)。
我沒能查到《同一的永恒輪回》這本書的作者和出版信息。莫迪亞諾在小說中反復提到的書是一本不存在的書嗎?我很可能弄錯了。說到底這不要緊。這就好像熱納維耶芙·卡拉姆有意留給她哥哥一個不存在的旅館住址,而“我”隨后也照樣子做了。那個隨口杜撰的住址在小說世界引出讓人難忘的一幕。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那年冬天很冷,熱納維耶芙·卡拉姆的哥哥走在圣克盧郊區(qū),尋找一條不存在的街道。“這樣直到永遠”。
六年后他們站在第一次相遇的那家書店前。他又一次想起那本書或者那個讓他反復思考的假設(shè):
每翻過一頁我都會問自己:要是我們經(jīng)歷過的同樣那些時間地點情境能夠重來一次就好了,我們會規(guī)避所有的錯誤障礙和空白時間,我們會過得比第一次好很多……這就像謄寫一份涂改嚴重的稿子。
這一段虛擬時態(tài)的獨白讓人得以一窺小說家的方法和矛盾:一面拒斥所有絕對的觀念,一面嚴肅投入地予以仿效解析。人生不能重來一次,小說能重來嗎?這就像一遍遍講述一個男人遇見一個女人的故事。這就像一次次謄寫稿子,每一次都允許涂改嚴重。文學虛擬的永恒輪回取代了哲學拷問的永恒輪回。是從這里生出文學的慰藉吧。尤其是當你被尼采式的蘇格拉底問題打倒在地,你會為這片刻的喘息心存感激。與此同時,你最好和小說家一樣心知肚明,小說中的永恒現(xiàn)在只是虛擬。莫迪亞諾的小說以一種貌似隨意的方式面對永恒輪回的拷問,幾乎不會讓人聯(lián)想到靈魂暗夜中的掙扎。好比辛波斯卡對文學的定義,它惴惴不安,因為“借用了莊嚴的詞語,又竭盡全力讓它們變得輕盈”。
有幾回在電臺里聽見莫迪亞諾接受采訪。他像個失語者,總在艱難地尋找正確的詞語,磕磕絆絆,幾乎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也似乎回答不了外在世界的任何提問。他像他小說中的夢游者,不時從口中迸出若干字句,支離破碎的,卻總有發(fā)人深思的分量。親身見證小說家的言說困境,你有可能更好地理解何謂看似渾然天成的書寫。小說家在小說中邁著“輕盈柔韌”的舞步,那種舞步名曰“走在人生的邊上”,每一步都暗藏不為人知的天人交戰(zhàn)。
作為小說,《沉睡的記憶》的樣子委實古怪,沒有可作主線的故事情節(jié),只有一次次在時間之流中的相遇。熱納維耶芙·達拉姆的故事,還有別的好些故事。前一次相遇與后一次相遇無關(guān),甚至把其他書里的故事嵌入其中也毫不違和。比如《我們?nèi)松_始時》。二十歲那年秋天,他們在白廣場的一家咖啡館第一次相遇?!皟蓚€人的相遇究竟是出于何種偶然或者何種奇跡?我們住同一街區(qū),過了幾個月我才遇見他。也許我們早在街上擦肩而過只是沒注意對方?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
他們相遇,他們又分開。如是循環(huán)往復。所有記憶中難以釋懷的人事,所有被小心記錄的地點時間,歸根到底與小說家在巴黎大街小巷與陌生人擦肩而過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
我經(jīng)常在相隔很遠的不同街區(qū)與同一個人擦肩而過,仿佛命運或偶然堅持要我們互相認識似的。每次我都后悔沒有和那人說話就走了過去。十字路口有幾條路,我錯過了其中一條有可能是正確的路……巴黎就這樣布滿星辰般的神經(jīng)痛點,布滿我們的生活本有可能呈現(xiàn)的紛繁樣貌。
每一次擦身而過都是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在永恒輪回的假設(shè)前,小說家重復講同一個相遇的故事。十四歲那年冬天,他站在斯彭蒂尼街上等她;二十歲那年秋天,他站在白街劇院門前等她;二十五年后的夏天,他站在塞魯里埃大道等她。她叫“斯蒂奧帕的女兒”或多米尼克。他也許是忘了她的名字,也許是有意不說出來。他們也許相遇了,也許從未謀面?!皩ξ襾碚f一切都沒變……如果有人問我:‘這么做究竟是為什么?我想我大概會老實回答:‘為了嘗試認識巴黎的秘密。”
“巴黎的秘密”(les mystères de Paris)一度是歐仁·蘇的小說名。“我們?nèi)松_始時”(nos débuts dans la vie)讓人想到巴爾扎克的小說《人生的開始》(Un début dans la vie,或譯“入世之初”)?!冻了挠洃洝吩硞€十八世紀作家的自況:夜間看客(spectateur nocturne)。那是八卷本的《巴黎的夜》(Les Nuits de Paris)的副標題,雷斯提夫(Restif de La Bretonne)在書中實時記錄大革命期間的巴黎深夜見聞。我們還可以繼續(xù)舉例。諸如波德萊爾和奈瓦爾,或者普魯斯特和季洛杜?!耙磺信c巴黎的秘密有關(guān)的東西總是讓我極其好奇也特別著迷?!蹦蟻喼Z的小說安頓在某種文學傳統(tǒng)中。幾百年間,名曰巴黎的現(xiàn)代城市神話在文學的沙漏中不停轉(zhuǎn)動。
所有莫迪亞諾的書是同一本小說。一部未完成作品。一張不斷拼補總有缺失的拼圖。
他說過:“我試著整理我的記憶,每份記憶就如一塊拼圖,因為缺太多,大多數(shù)拼圖是孤立的。”他還說過,他在遺忘中寫下一本又一本小說,新寫的書抹去被忘卻的舊書,以至于同樣的臉孔人名地點同樣的句子一再出現(xiàn)循環(huán)往復。
在《夜半撞車》(2003)中,熱納維耶芙·卡拉姆已然不經(jīng)意地出現(xiàn)過,她和小說中的敘事者一起坐公車去歌劇院,隨后他眼看著她消失在人海中。新書中還有若干人物在過往小說登過場,好比失落的拼圖在多年后重新找到,又或是有意忘卻的記憶再次襲來。米雷耶·烏魯佐夫在《家譜》中出現(xiàn)過,瑪?shù)氯R娜·佩羅在《陌生女人》(1999)出現(xiàn)過,但不叫瑪?shù)氯R娜,而叫熱納維耶芙·佩羅。猶如記憶停擺的某種見證。
兩本新書有同一個主角,一個名叫讓的年輕人。兩本新書也有同一個敘事者,五十年后追憶似水年華的讓。《沉睡的記憶》借一份警察局卷宗給出更多細節(jié):Jean D,出生日期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出生地布洛涅-比揚古。讓在莫迪亞諾的小說中不是頭一回出現(xiàn)。他一如既往讓人想到小說家本人。自傳體小說《家譜》開卷說:“我于一九四五年七月三十日出生在布洛涅-比揚古。”就連《我們?nèi)松_始時》的女主人公多米尼克也與小說家現(xiàn)實生活中的妻子同名。確切的時間地點人名,加上出生相隔五天的時差,種種看來是有意為之的小說手法:“這樣一來就分不清它們究竟是真實發(fā)生還是屬于夢的領(lǐng)域?!?/p>
《暗店街》中的主人公探尋身世之謎,某個名叫斯蒂奧帕的俄國人是最初的線索。不是偶然吧。將近四十年后,《沉睡的記憶》從某個神秘的“斯蒂奧帕的女兒”說起。那年他十四歲,斯蒂奧帕是父親的朋友,他們有時去布洛涅森林散步?!拔蚁胍娝?,因為我希望她能給我一些解釋,也許她會幫助我更好地認識我父親,那個沿著布洛涅森林小徑靜靜走在我身旁的陌生人?!?/p>
第二段故事從父親轉(zhuǎn)到母親。那年他十七歲,還在念中學。他和母親的女友同住在孔蒂河濱路的公寓。她像母親未曾做過的那樣陪伴他,到后來他甚至不想回學校而想跟她一起走。與母親的女友朝夕相處的日子影射著母親不在場的少時歲月。在《我們?nèi)松_始時》中,年輕的讓說起母親:“從十一歲到十八歲,我總共見過她兩三回,每次不超過一小時。她很容易厭煩?!?/p>
莫迪亞諾說過,過了很多年才發(fā)現(xiàn)他的童年是個謎。戰(zhàn)后特殊年代,父母不在身旁,他在陌生人中長大。關(guān)于人生起點的紛亂記憶成了小說雛形。寫作和想象是解開生命之謎的一把鑰匙。每一次書寫都在從頭說起,大到一本小說,小至某種“始于出生以前”的生命感覺。
《沉睡的記憶》的開篇和收場各有一本與時間相關(guān)的書(《相遇時節(jié)》《羅馬時間》),又各有一條別具深意的路線,形成時空坐標上的某種循環(huán)往復?!笆臍q左右,我習慣一個人在街上走。”一開始只敢走固定幾條街。那是他有生以來在巴黎行走的第一條路線,皮嘉爾街區(qū)。不是偶然吧,《我們?nèi)松_始時》的故事也發(fā)生在同一街區(qū)。作為呼應(yīng),小說結(jié)尾處頗不尋常地出現(xiàn)了一條從巴黎出發(fā)的路線。目的地是起源于中世紀的宇瑟城堡。在十七世紀作家佩羅的童話里,這個位于森林與河谷之間的神秘所在又稱睡美人城堡。將近六十年過去了,出發(fā)的路線比從前復雜許多,而他和當年一樣生怕迷路。
如此心思縝密的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不只見于一本小書。所有莫迪亞諾的書連接呈現(xiàn)出循環(huán)往復的敘事樣貌。最后的路線不僅呼應(yīng)人生中最初的路線,還隱約指向小說家的文學生涯起點。在一篇名為《破門闖入睡美人城堡》(2012)的短文中,莫迪亞諾追述他在二十三歲寫下第一本小說《星形廣場》(1968)的經(jīng)過。那一年正逢“五月風暴”,拉丁區(qū)的街頭不時傳出燃燒瓶的引爆聲響,他在世事喧囂中走進文學世界,“猶如破門闖入睡美人的城堡”。
在《我們?nèi)松_始時》中,多米尼克和讓一起排演契訶夫的《海鷗》中的一場戲。
妮娜:現(xiàn)在我才知道,才明白在我們的事業(yè)中,演戲也好寫作也好,要緊的不是名望,不是光榮,不是我一度夢想的那些東西,而是學會承受……學會背負自己的十字架并且有信心。我現(xiàn)在就有信心,我不是那么難過了。一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害怕生活了。
特列普列夫:您找到了您的路,您知道要往何處去,可是我仍在夢想和形象的混沌世界里漂泊,不知道我為什么寫作又有誰需要我寫的東西。我沒有信心,也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
以契訶夫為例的文學對話遙遙呼應(yīng)哲學式的拷問。在尼采的哲學表述里,面對永恒輪回的存在困境,世人要么順服神意(如妮娜般有信心),要么遁入虛無(如特列普列夫般沒有信心)。或此或彼?!澳闶欠襁€要這樣,并且(在無窮次的拷問中)一直這樣?這是人人必須回答的問題?!?/p>
作為某種回答,尼采安排查拉圖斯特拉下山了?!犊鞓返目茖W》第三四二條箴言從而也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開場白?!拔矣肋h回到這相似和同一個生活,無論是在最偉大之處和最渺小之處全都雷同?!?存在的困境是同一個。同一的永恒循環(huán)中如何可能出現(xiàn)新人?查拉圖斯特拉作為永恒輪回的教師卻要向人類宣講超人。查拉圖斯特拉注定要為這樣的矛盾付出代價,“因這言辭粉身碎骨”,“作為宣告者走向毀滅”。這是哲學樣式的悲劇。生活不在理想國。追求完美道德的政治行為沒有幸福的結(jié)局?!氨瘎¢_始了”:查拉圖斯特拉的下山(沉落)開始了。
莫迪亞諾的書寫隱約指向同一個存在困境。我們所有讀者感同身受的那種獨有的小說質(zhì)感可能就是從中生成的吧。同一個相遇的故事,是否還要這樣并且一直這樣?每一次演繹執(zhí)意做獨一無二的存在經(jīng)驗是否可能?年輕的讓反復說,“那場戲”不是他和多米尼克的影射,他不是幻滅的年輕人,他不會自殺。他對她說:“我對未來有信心?!?/p>
是否還要這樣并且一直這樣?同一的永恒循環(huán)中如何可能出現(xiàn)一絲變化,無論最偉大之處還是最渺小之處的一道縫隙?我慢慢明白,如此拷問的分量不在于對一本書甚或所有書發(fā)問,而在于對書寫者及其書寫本身發(fā)問。我想到熱納維耶芙·達拉姆的故事。六年后的重逢確有“一絲變化:多了那個孩子”。那孩子一直站在籠子前看一頭豹。事后,那孩子也這么看小說中的“我”。在孩子眼里,那頭豹(小說家本身?小說本身?)在籠子里轉(zhuǎn)著永恒的圈。
文學想象有一道縫隙。文學評論有時稱作“小說中的迷宮”。在別處的定義里,那道縫隙叫作洞穴。文學的慰藉就在于縫隙中得以對“一種心酸沉重的新知”語焉不詳。在“沉睡的記憶”盡頭,小說家重新出發(fā)去尋訪睡美人城堡。那條路他依稀走過。幾個月來他不停在查老地圖,那條路在他心里越來越有數(shù)。
“只是,這真的是正確的路嗎?”
我想象這是小說家以一生書寫道路之名發(fā)出的疑問。我憑此理解某種堪稱“最重的分量”的文學假設(sh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