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桑亞西
一
我有一個同桌4年的大學同學,我們年齡相仿,身高接近,體重也相差無幾。
說到功課,一直以來,他的成績比我要好。
他來自西北省份寧夏,家鄉(xiāng)在偏遠的固原地區(qū),家境相當貧寒。
4年里,沒有看見他收到過家人寄來的零花錢。
好在當年的中央民族大學,待遇優(yōu)厚,學雜書費全免不說,每月還有18元伙食費和35斤商品糧供應,由生活委員直接發(fā)放紙質飯菜票,菜票大紅,米飯票明黃,面粉票月白,玉米票翠綠,花花綠綠一小把,是為月末一景,煞是好看。
此外,還可申領衣服、被褥等實物補助,4年里可以報銷一次往返旅費。像我這樣的單職工家庭,按月另有4元津貼,買些生活用品、紙筆零碎,吃糖葫蘆,喝北冰洋橘子汽水,再看幾場電影,綽綽有余。須知彼時學校禮堂的電影票,甲等才賣一毛二,西單影院和北展劇場的電影票也不過兩毛錢。
所以他能順利念完4年本科,可以靠省吃儉用買些人文社科類書籍。
那時的書真是便宜,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厚厚一大摞,單本價格也就塊兒八毛,且裝幀大方,印制精美。
日積月累,他擁有了數(shù)量不菲的藏書,自制的簡易書架上,排列著古希臘色諾芬的《長征記》、德國哲學家黑格爾的《小邏輯》、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還有他最喜歡的法國哲學家薩特的存在主義著作。
功課之余,他孜孜不倦。大三上學期,他已然成為我們班的哲學精英。
他其實并不近視,卻硬是要戴上薩特式黑框眼鏡,右手夾一支廉價煙卷,青煙裊裊,說話字斟句酌,充滿無懈可擊的“小邏輯”和西方哲學的“純粹理性”。偶爾激動起來,甘草味濃烈的西北普通話也會脫口而出,印刷體般規(guī)整的長長句式里,滿是生僻術語和拗口的外國人名。
時逢國門初開,西風東漸,在思想活躍、洋溢著紫丁香和玉蘭花氣息的青青校園,他的言辭充滿哲理,旁征博引,侃侃而談,把沉迷波德萊爾象征派詩歌的我震懾得一愣一愣的,又著實不大服氣。
我問他究竟什么是存在主義,他高深莫測地說:“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人難于為人?!毖凵窭餄M滿的是對我不開悟的悲憫。
30多年過去,我咀嚼此話,還是不得要領。
二
入校伊始,來自城市的同學曾笑話過他兩次。
其一,他上王府井百貨商店買回挎包一個,左下角印有金色“北京”字樣,人造革質地,在那個年代算是時髦。
這原本不足為奇,唯一的問題是他買的是個小巧的女式坤包,顏色朱紅。
其二,他戴一塊上海牌女表,指甲蓋大小,皮質表帶環(huán)繞在粗短手腕上,已經(jīng)寬限到最后一扣,還是繃得緊緊的,讓人時時捏把汗,怕他稍稍用力,就會“啪”地掙斷,飛出老遠。
笑話他的,以女同學為主。
我后來想,對剛剛離開故鄉(xiāng)的黃土地,闖進偌大的、讓人眩暈的京城的他來說,端的是難以區(qū)分挎包的性別款式的。那時物資尚不豐富,商場喧鬧擁擠,衣著寒磣、個子矮小的他,好不容易擠到柜臺前,售貨員語速極快,目光輕蔑,透著極大的不耐煩,他是不太能有時間挑挑揀揀的。
至于手表,想是他某個女性至親的陪嫁,于他高中狀元的喜慶中,直接從手腕擼下的饋贈,長久地帶著伊的體溫。
他是一飛沖天的鳳凰,撲棱棱降落在北京西郊的中央民族大學。這里樓宇肅然,花木扶疏,離天安門、中南海近得很。
此后很多年,他都是母校的榮耀、老師口中的楷模、學弟學妹爭相效仿的榜樣。他是家鄉(xiāng)方圓百里內,把地圖上那顆遙不可及的紅五星變成真切的北京城的那個人。
我們,尤其是班上女同學的哂笑,實在不夠厚道?,F(xiàn)在回想,心存內疚。
三
梁思成設計的大禮堂旁,有玉蘭兩株?;?次,時光就到了我們的畢業(yè)季。
那時還不興《致青春》《那些年》這些歌,禮堂上映的電影是《城南舊事》。長亭外,古道邊,駝鈴聲。李叔同作詞的片尾曲《送別》,讓人傷感。
不記得是否晚風拂柳,夕陽山外,臨近分別,淚水是有的。
拍畢業(yè)照,寫臨別贈言,托運行李。學校免費提供紙箱草繩,我的同桌替我打包成五件套:一個鋪蓋卷,一帆布箱雜物,三紙箱書—詩和小說為主。
農家出身的他對打包很是在行,基本不用我插手。幾千公里遷徙顛沛,火車、汽車、人力三輪,一直折騰到新單位的集體宿舍,所有東西都完好如初,可見其包裝的認真牢固。
臨別,我送他兩套衣服:四個兜的藍卡其布干部服,學校發(fā)的,我只穿過幾次;還有一套草綠色滌卡,是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家里給趕做的。
畢業(yè)紀念冊上,他給我寫了長長的留言,填滿整整一個頁面。沒有用薩特或別的什么存在主義格言,他選擇了我喜歡的泰戈爾—
“我聽到無數(shù)人心的聲音,無影無蹤地飛翔而過,從朦朧的過去飛至尚未開花的未來?!?/p>
“尚未開花的未來”,何等動人心魄的美好愿景。
1984年7月的我們真的有資格這樣說,理直氣壯,信心十足,因為我和我的同桌當年才剛過20歲。
如今,30多年過去,我們班所有的花都已開過,向日葵、馬蘭花、三角梅、米蘭、茉莉、雛菊……北方干冷,南方寒濕,有些花已經(jīng)過早凋謝,有些花還留在小陽春里。
四
分別后,我們失去聯(lián)系。
2008年秋,我學切·格瓦拉,和朋友騎摩托車縱貫大西北,穿越騰格里沙漠,經(jīng)歷暴雨、扎胎,途經(jīng)大名鼎鼎的“沙坡頭”“喊叫水”,到了他所在地區(qū)的黨校。
說明來意,學校里的人見我千里迢迢、風雨兼程,十分感動,但是遺憾告知,他因長年病休,早已不再上班,借住在哥嫂家,就在我們頭天傍晚剛剛經(jīng)過的鎮(zhèn)子。
原因簡單又復雜,和工作、生活都有關,也涉及愛情。
走回頭路已不可能,我按校方提供的電話號碼,撥通他的電話。不復記憶中熟稔的聲音,是聽不太懂的寧夏方言。
將近30年,走過一個圈,他已氧化還原,回歸到大西北的起點。
他還記得我,表達上稍有些語無倫次。他說他早就不再讀書,完全忘記了存在主義哲學。他說讀書把腦子讀壞了。他現(xiàn)在過著散淡的生活,沒成家,沒女友,每月有原單位一份工資,不多,但夠生活。
畢業(yè)后,他沒有再回過北京,也幾乎不和同學聯(lián)系。后來聽說原因,也只是個大概。
帶著省吃儉用攢下的書籍資料,他從北京分配回到當年還很閉塞的地方黨校,講授哲學和政治經(jīng)濟學。
那個年代時興干部正規(guī)化理論培訓,內容正好和我們的專業(yè)直接相關。一時間單位厚望、親人期盼,他本人也躍躍欲試。
意氣風發(fā)的他登上講臺,準備好要一鳴驚人,結果卻是一場災難。他滔滔不絕講授的知識被學員們認為是驚世駭俗、離經(jīng)叛道之論,尤其是穿插其間的存在主義理論,對來自基層、勉強溫飽、成天被缺水干旱折騰得精疲力竭的干部來說,完全是驢唇不對馬嘴的怪論奇談,除了制造思想混亂、精神污染,既解決不了理論武裝,又填不飽肚子。
他們苦笑、搖頭、議論,上上下下反映情況。領導的期望被辜負,老同志冷言冷語。
他被撤下,從此一蹶不振。此后,愛情、婚事諸多不順。他就此困在原地,一直也不曾飛到“尚未開花的未來”。
他離開上一個不知道的海岸,沒能夠到達下一個不知道的海岸。他在兩個海岸間的沼澤里,泥足深陷,無力自拔。
是思想的泥潭,亦是人為的沼澤,在他們那樣一個干旱的地區(qū),要形成那樣的泥沼,和缺不缺水其實并無太大關系。那時最缺乏的,應該是思想解放的鮮活之甘泉。
我的同桌,我們班的存在主義哲學精英,他只有在自我的天空中才能晝夜飛翔,穿越光明和黑暗,嘴里不停嘟囔著:“不是這兒,不是這兒,而是遙遠的天外?!?/p>
他就像傳說中那只無足鳥,一輩子不停地飛行。
漸漸地,他被認定為不正常。
環(huán)境鞭策人,也摧毀人??上奈鞑抗枢l(xiāng),當年貧瘠的不僅僅是黃土地,還有頭腦。
以他當年的能力,如果有幸留在北京,考入某某社會科學研究所,甚或游學海外,譬如到存在主義的故土法國,或者至少分配到省會的大學、機關,他一定可以成為學者、教授或官員,像很多功成名就、志得意滿的同班同學,在畢業(yè)20年、30年的同學會上,撫今憶昔,出盡風頭。他會有志同道合的妻子、聰明上進的子女,也許還有善解人意的紅顏知己。
沒有誰想要年華虛度,對我們那代人而言,保爾·柯察金有關人生意義的海邊獨白,激勵作用是今人無法想象的。我們仰望天空的星辰,也重視內心的道德。我們想象著20年后的重逢,一如歌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中的憧憬。我們?yōu)樘K聯(lián)電影《鄉(xiāng)村女教師》中的場景激動不已—許多年過去,同學們回來了,環(huán)繞在老教師身旁的他們是博士、科學家、園藝師、飛行員、大校。
春光明媚,桃李芬芳。
追憶我們的似水流年。
五
黃昏。巴黎。公墓。
近郊的蒙帕納斯。
站在薩特和波伏娃合葬墓前,大學里有關存在主義哲學的往昔,縈繞心頭。我的同桌,我們班的“薩特”,那位替我打理行裝的同學,他抽煙的姿態(tài),弄假成真的黑框眼鏡,滔滔雄辯,撩亂的頭發(fā),簡樸的衣著,粗壯身材,坤包,女表,沉甸甸的書箱。
尤其是他的沉思或笑靨,歷歷在目。
過往隨風而逝,并不全然如煙。
我說,大師啊,你可知道,在遙遠的中國西部一個偏僻的鄉(xiāng)鎮(zhèn),生活著一位你曾經(jīng)的狂熱信徒,你抽象出來的存在主義,影響了他幾乎全部的人生。
沒有回答,簡樸的墳墓上只有干枯的花。
公墓快關門了,波德萊爾說過,“巴黎的秋天很憂郁”。
但是,要活得快樂些啊,我遠在寧夏固原的大學同桌。
我的每一個熱鬧或落寞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