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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臘前安全高官首次披露2011年利比亞撤僑內(nèi)情

        2018-07-05 08:26:18盧義杰
        南方周末 2018-07-05
        關(guān)鍵詞:克里特島申根僑民

        從啟動撤僑到最后一位僑民抵京,前后10天,一人未丟,2011年的利比亞撤僑行動,留下諸多值得借鑒的經(jīng)驗。

        他們挨家挨戶給賓館作動員,冬天在家里休息的當?shù)毓と苏娴姆祷亓藣徫?。李杰僅用18小時便協(xié)調(diào)完11家賓館,首批訂好的6500張床位足以滿足第一批僑民。

        首批到港的晚上,希臘海岸警衛(wèi)隊發(fā)現(xiàn),一艘被租用撤僑的希臘客輪人數(shù)超載了:船只本身核定載客2000人,卻載了2300余人。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盧義杰

        發(fā)自北京

        這次到中國,埃萊夫塞里奧斯·伊科諾姆是來“發(fā)簽證”的。

        2018年6月1日起,他擔任董事長的希臘全球簽證中心,相繼在廣州、上海、北京等地開幕。與之形成對照的是,7年前,時任希臘警察總監(jiān)的他參與組織、執(zhí)行了協(xié)助中國政府的利比亞撤僑行動,那時,希臘政府頂著壓力,使得戰(zhàn)亂中來不及辦簽證甚至未持護照的13185名中國僑民借道回國。

        “我們沒有真正的先例可循。”6月上旬一次開幕儀式的前一天,這名后來出任希臘公安部部長的前安全高官接受南方周末獨家專訪,首次對中文媒體披露撤僑內(nèi)情。交通、出入境、住宿、安保,一系列技術(shù)細節(jié)值得復盤。

        實際上,地中海東部的希臘第一大島克里特島是2011年撤僑行動的重中之重。3.5萬余僑民,有2萬人須通過海路撤離,而這當中又有1.3萬多人將被安置在克里特島。媒體則注意到,以此為中轉(zhuǎn)的撤僑,是1949年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有組織撤離海外中國公民的行動”,并首次采用了“將人員擺渡到第三國再撤回國”的方式。

        從啟動撤僑到最后一位僑民抵京,前后10天,一人未丟。南方周末了解到,中國外交人士亦在不同場合總結(jié)經(jīng)驗,既思考外交政策如何能讓中國在緊急撤僑中“找得到人,說得上話,辦得成事”,也試圖在機制上提煉優(yōu)秀做法。

        伴隨國力增長,中國對海外公民安全的保護力度正持續(xù)升級。2018年3月,《領(lǐng)事保護與協(xié)助工作條例(草案)》開始征求意見,其中明確表態(tài)“國家根據(jù)實際情況,建立健全領(lǐng)事保護與協(xié)助體系,提供必要的人員、資金保障,增強海外中國公民、法人和非法人組織正當權(quán)益保護能力”。

        挨家挨戶急事急辦

        2011年初,利比亞局勢幾乎是一夜之間急轉(zhuǎn)直下的。當年2月21日晚,這個地中海沿岸的北非國家,執(zhí)政當局丟掉了第二大城市班加西等八個城市,武裝沖突甚至蔓延到首都。利比亞被推到內(nèi)戰(zhàn)爆發(fā)邊緣。

        更早些時候,中國在利比亞的僑民已遭遇多次武裝洗劫,槍聲、爆炸、叫喊聲,有時徹夜此起彼伏。

        在隔水相望的希臘,2011年是伊科諾姆擔任警察總監(jiān)的第三年。他與中國緣分頗深,曾在2004年向中國警方介紹希臘雅典奧運會的安保經(jīng)驗,女兒也喜歡中國,一度到北京學習一年的中文。

        密切關(guān)注利比亞局勢的他,很快接到了希臘政府的命令:中國政府將經(jīng)希臘從利比亞撤僑,希臘警方需提供幫助并執(zhí)行一定計劃。

        事實上,就在2011年2月21日當晚,中國政府兩路人馬已經(jīng)在行動:國務院成立了撤僑應急指揮部,時任副總理張德江任總指揮;駐希臘大使則正式照會希臘外交部秘書長,希望借道撤僑。張德江表態(tài)說:“國家將不惜一切代價,迅速將所有中國民眾從危險中撤離?!?/p>

        事后統(tǒng)計,這其中有35860名中國僑民。往哪里撤?中國政府的思路是以最快速度,海陸空聯(lián)動,能走天空就找飛機,能從海上撤就找船。距班加西港僅七百余公里的希臘克里特島,成為海路中轉(zhuǎn)站的首選。

        “我們也知道,中國僑民在利比亞時時刻刻處于危險當中,時間特別緊張?!币量浦Z姆向南方周末透露,當時,中國駐希臘大使館提供了一兩萬人的宏觀借道人數(shù),這對旅游大區(qū)克里特島來說壓力并不大,“那里各方面條件比較好,基礎(chǔ)設(shè)施比較全,人民比較熱情好客?!?/p>

        伊科諾姆派了一名警察少將到克里特島,時任中國駐希臘大使館武官李杰也飛抵那里。李是伊科諾姆的“老熟人”,在高層出訪安保、華人社區(qū)警衛(wèi)等日常工作中,他們緊密配合,伊科諾姆更把這次合作稱為“共同戰(zhàn)斗”。

        “這么大規(guī)模的撤僑,是史無前例的,我們都沒有真正的先例可循?!币量浦Z姆說。盡管1997年和此后2014年,希臘也曾兩次用軍艦協(xié)助中國撤僑,但人數(shù)遠不及萬人。

        嚴峻的問題來了。2月是克里特島的旅游淡季,當?shù)刭e館大多歇業(yè)了,以往通常十來天才能恢復營業(yè)。1.3萬名僑民來了,住哪里?

        曾在希臘留學4年的李杰慶幸,他有一名朋友與克里特島類似行業(yè)協(xié)會的組織關(guān)系較好。他們用了最“笨”的辦法:挨家挨戶給賓館作動員。

        “哎,王老板,我們現(xiàn)在遇到困難了,希望你,真的,希望你一切別按照原來的節(jié)奏,一定多請工人,趕緊幫忙打掃,真的。”李杰對南方周末模仿著當年的語氣,“急事急辦,‘求著他們,我說,多危急啊,時間很寶貴,時間就是生命。來了以后,沒地方住怎么辦,船已經(jīng)去接他們了,就在路上了,第二天下午就要到了?!?/p>

        賓館老板真的理解了。冬天在家里休息的當?shù)毓と朔祷亓藣徫弧S腥怂懔藭r間,截至2月23日,李杰僅用18小時便協(xié)調(diào)完11家賓館,首批訂好的6500張床位足以滿足第一批僑民。隨后,床位陸續(xù)增加到1萬多張。

        “價格非常公道?!崩罱苓B說了兩句“真不貴”,在旺季,賓館每天的住宿費可能要一兩百歐元,但接待撤僑時,不過幾十歐元。這些錢不用僑民來掏。

        克里特島在準備住宿的時候,2011年2月23日,租用的希臘船只也正向利比亞駛?cè)?。彼時正是地中海風浪兇猛的時候,班加西外海浪高有時達8米。

        船只來自希臘安耐克船舶公司。鑒于中國撤僑迫在眉睫,該公司同意先開船,后補合同。

        一名參與行動的外交人士分析,當時利比亞形勢惡化,哪家航運公司都很緊張,不知船只會不會一去不返,“希臘在關(guān)鍵時候?qū)χ袊苤С郑w現(xiàn)了兩國人民的友好感情”。

        當時在附近海域執(zhí)行任務的中國軍艦“徐州”艦,也奉命調(diào)整航向,準備為租用的撤僑商船護航。

        “無證”進入申根區(qū)

        班加西的槍聲越來越遠了。航行16小時后,“希臘精神”號、“奧林匹克冠軍”號上的僑民,已經(jīng)可以看到克里特首府伊拉克里翁的燈火。

        首批到港是在2011年2月24日晚上。但希臘海岸警衛(wèi)隊發(fā)現(xiàn),一艘被租用撤僑的希臘客輪人數(shù)超載了:船只本身核定載客2000人,卻載了2300余人。

        一艘備用的撤僑貨輪也出了點兒狀況。按照航行規(guī)定,貨輪不允許載客,如果嚴格按照法律,海岸警衛(wèi)隊可以拘留這名船長。

        這怎么行?中方人員急忙交涉:這些都是平時的規(guī)定,現(xiàn)在不是平時,利比亞發(fā)生武裝沖突,這幾乎是“戰(zhàn)時”,如果不是“戰(zhàn)時”,也是“準戰(zhàn)時”,“船是去解救人的,中國僑民在利比亞等待,就是處在危險之中,難道要讓船長不把他們帶回來,看著他們遇到新的危險嗎”?

        “真把對方說服了。”當年在場的一名中方人員對南方周末興奮地講述,而這只花了5-10分鐘。

        在希臘,不少重大行動都需要檢察官與其他機構(gòu)一起“現(xiàn)場辦公”。港口現(xiàn)場的希臘檢察官也當即表態(tài),事出有因,如果海岸警衛(wèi)隊放行,檢方不會起訴這件事兒。

        首批4371名僑民終于順利下船。十余艘次撤僑輪船此后一周陸續(xù)靠岸。

        中方人員在克里特溝通、協(xié)調(diào)時,伊科諾姆在雅典沒有閑著。撤僑指揮中心就設(shè)在他的辦公室邊上,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那里,實時跟蹤前線情況,頭兩天幾乎沒合眼。

        每天,克里特前線警方要向伊科諾姆匯報兩到三次,反饋工作進度及亟待解決的問題。與此同時,希臘全國其他的日常警務重大事項依然需要他拍板決定。

        伊科諾姆很快接到了一項挑戰(zhàn)。

        事情起因于證件。利比亞被緊急營救到希臘的中國僑民,幾乎沒有一個人是證件齊全的,要么護照丟了、被搶了,要么無法來得及事先辦好希臘入境簽證。

        這觸動了當?shù)匾恍┤耸康拿舾猩窠?jīng)。希臘地處亞歐非三大洲的“路口”,難民或非法移民“只進不出”,由此引發(fā)的系列社會問題時常被希臘媒體擔憂。何況,這批即將“無證”涌入克里特島的中國僑民,一下就有1.3萬多人。

        更加劇外界擔憂的,是希臘申根公約國的身份。在申根區(qū),公約國相互之間取消邊境管制,持任一成員國有效身份證或簽證的公民可在其他公約國境內(nèi)自由流動,但申根區(qū)之外,所有成員國都必須進行必要的邊境控制。

        “希臘作為申根國家,有義務維護歐洲申根成員國邊境安全。不過,希臘政府協(xié)助撤僑的決心又是堅定的。”伊科諾姆對南方周末斬釘截鐵地說,基于兩個國家的友好傳統(tǒng),“這方面希臘政府是不會退讓的”。

        事實上,希臘一直是歐洲對華最友好的國家之一。信任、友誼與綜合國力的共同加持,成為撤僑工作得以“一路綠燈”的重要因素。

        中國駐希臘共和國大使館政治處主任劉威曾撰文回憶,最終,使館和希臘政府達成了口頭協(xié)議,把1.3萬多人按50人一組分組入境,并制作名單。這份名單蓋上入境章,就算是進入希臘申根公約國了。

        他感慨,危難之際,這是世界上最簡便的團體“申根簽證”。

        李杰向南方周末分析,之所以按照50人一組,一是方便清點人數(shù),二是一輛大巴也差不多載客50人,一輛車一組,出發(fā)能更快捷。

        在伊科諾姆看來,這樣一來,希臘與中國已經(jīng)“很好地解決了證件問題”,而另一邊剩下的事情,就是去說服歐洲的申根伙伴,“讓他們放心,希臘能夠處理好這件事”。 公民安全是 國家實力的尺度

        伊科諾姆為入境僑民作了詳細考慮,例如在山區(qū)彎道較多的克里特島,他特別關(guān)注交通安全。

        從大巴到賓館的路上,希臘警方給每個車隊派了警車護衛(wèi),在事故多發(fā)地段安排專人引導指揮。警方還對司機進行了特別教育,防止相關(guān)區(qū)域出現(xiàn)其他車輛的交通事故。

        賓館駐地同時加強了安保。伊科諾姆向南方周末解釋,中國僑民剛從戰(zhàn)亂地區(qū)走出來,心理脆弱,如果發(fā)生什么意外,勢必會造成新的精神創(chuàng)傷。

        那幾天,各家賓館老板也接到了警方通知,一是加強看管食品,二是確保食品制作的安全。

        希臘民眾熱情迎客,而在中方人員看來,回國工作必須更加爭分奪秒地抓緊。劉威撰文形容說:“在人員撤出利比亞之前,時間就是人的安全;在撤離人員抵達希臘之后,時間就是國家信譽?!?/p>

        中國民航、外交部門晝夜運作著。一家增援撤僑的航空公司工作人員曾回憶,2011年2月25日,他們從民航部門接到克里特到北京的撤僑任務,但這是一條完全陌生的航線。以往,開辟新航線至少半年,在外交部的幫助下,他們僅兩天就拿到了落地許可。

        幾十個華人留學生、商人也在克里特島當起了志愿者。

        2011年2月26日,第一批回中國的包機已經(jīng)到北京了。對面臨難民危機的希臘而言,這是一顆定心丸,劉威說,此時距首批僑民到達希臘也不過兩天,“全希臘媒體都報道了”。

        “我們很快用行動讓歐洲的申根伙伴放心了,希臘最終處理得非常好?!币量浦Z姆也認真地對南方周末說,“古希臘人講過,朋友危難之時,我們絕對不會拋棄?!?/p>

        伊科諾姆記得,一架包機通常幾百人,送機時,數(shù)輛大巴車不得不在山區(qū)共同行駛,他也特別要求前線警察制定詳細的護衛(wèi)安排。

        中方人員亦來回奔走。一些使館官員每天的任務,就是先去港口迎接從利比亞撤出的僑民,再驅(qū)車數(shù)小時趕往機場送另一批僑民回國,不斷往返。

        在機場,撤僑遇到了最后一道考驗。按照要求,兩國必須核對回國人員名單。中方雖事先已有登記,但出關(guān)時乘客語言不通,很多人都沒持護照,怎么辦?

        “我們想了一個方法。”李杰告訴南方周末,他們組織僑民排隊,每隊依舊站50人,手上貼著標有序號的不干膠。這些序號再依次與名單對照,效率大大提高。

        希臘的機場工作人員十分意外:這趟班機,三百多人,二十多分鐘就辦完手續(xù)登記了?

        這大大節(jié)省了時間,更多包機有更多時間窗口接回國民。公開報道顯示,中國民航局2011年2月28日起計劃每天派15架飛機,飛赴希臘、馬耳他等國撤僑,這已創(chuàng)了中國民航海外包機的紀錄,然而第二天,飛機由15架增至20架,每天能接回六千多人。

        伊科諾姆同樣發(fā)覺,中國僑民嚴格遵紀守法,希臘其實沒動用太多警力處理特殊事件。

        如今,面對海外撤僑等事關(guān)公民安全的突發(fā)事件,中國已日漸擁有相對成熟的應對方案。

        正在制定的《領(lǐng)事保護與協(xié)助工作條例》擬明確,駐外外交機構(gòu)應當根據(jù)工作需要,建立領(lǐng)事保護與協(xié)助相關(guān)工作制度,建立健全安全預警和應急處置機制,制定突發(fā)事件應急處置預案。有關(guān)部門則必須開展境外安全風險宣傳,提高出境人員安全防范意識和能力。

        七年前希臘撤僑的諸多經(jīng)驗,值得借鑒。

        回到2011年3月4日,夜色籠罩之下,最后一架載著中國僑民的包機即將穿越半個地球。13185人,一個不少。

        在目的地北京,外交部領(lǐng)事保護中心的墻上寫著一行字:“中國有十三億人口,我們珍惜每一位同胞的生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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