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
我是1953年7月生人,1969年,初中算是畢業(yè)了。我們這屆初中生都要離開城市去農村邊疆。
我2歲時患過小兒麻痹癥,上小學時有一段時間是拄拐走路的,人送外號“濮瘸子”。9歲那年,我接受了一次整形手術,算是能正常走道了。因為腿有毛病,本可以不去邊疆,但我就是要去,而且到了熱血沸騰的程度。
兵團駐京辦設在燈市口中學。我跑去報名時,人家聽說我腿不好,就要檢查,讓我走正步,做蹲下、站起等姿勢。我努力做得很標準,還寫了保證書,最后總算過了關。
感覺全世界都在我肩上擔著
1969年8月,我就這么離開家,去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2師15團,現(xiàn)在叫寶泉嶺農場。
一到兵團,我們就碰上水澇,搶收受災麥子。每天都是上千人的大會戰(zhàn),排起橫隊一起在水中撈麥子。那陣勢,壯觀!
這事完了,天就冷了。
那年3月,中蘇在珍寶島發(fā)生武裝沖突。所以,抗?jié)硴岥溡唤Y束,就開始了大備戰(zhàn)。團里組建架線排,去6師所在地撫遠架設電線。
“保家衛(wèi)國!”大家都喊著口號報名,我幸運地被選上了。出發(fā)那天早上,全連戰(zhàn)友歡送卡車上的我們。那時還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可一下子有那么多女生都特真誠地與我們“淚別”,真有點兒“妻子送郎上戰(zhàn)場”的感覺,讓我特感動。
我們坐大卡車轉乘火車,再從火車轉坐卡車,歷經三天三夜才到撫遠。那里是大片大片的沼澤地,因為打前站的人還沒來得及為我們搭好帳篷,第一個晚上沒地兒住。那可是冬天,我們只好在卡車上過夜,在裝糧食的麻袋中弄出個窩窩,把所有能穿的毛衣、絨衣、棉襖、棉大衣都穿身上,將就了一夜。早上一看,眉毛睫毛全都結霜凍在一起了。
開工了。我們的任務是在草甸子里挖坑埋電線桿,每坑間隔50米。每人發(fā)一把鐵鍬,事先磨得鋒利放光,三人用一把鎬。挖坑時,先拿鎬把冰砸開,再下鐵鍬挖,坑長1.6米、寬0.6米、深1.2米到1.5米;然后將電線桿往坑里一杵,連泥帶水埋好。這活兒不能干慢了,因為坑里滲水,干慢了水就滲得多,水滲得越多活兒就越難干。
經驗告訴我們,干活時穿棉褲、雨靴使不上勁兒、不出活,得穿絨褲、球鞋,輕便、靈活。干衣服、棉褲擱一旁,干完活,別人幫忙拿大衣圍圈兒擋住風,自己再脫光了換上冰涼涼的干衣服和棉褲。那種像凍鐵板貼在身上的滋味,我現(xiàn)在還記得。
連長年紀大不用干活,揣著酒瓶挨個兒問:“誰喝?”
有一次我逞能,接過來一仰脖兒,60度的北大荒酒,大半瓶下肚,從此落了個“海量”的美名。
白天干活,晚上還要輪流站崗。夜深人靜,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我一個人保衛(wèi)他們,就有一種自豪感,覺得這就是保衛(wèi)祖國,在做最革命的事。
那時,我心里經常滾動著一些詩句,什么“槍刺挑落了晨星,戰(zhàn)士迎來了黎明”,什么“淋一身雨水,就讓我們用青春烈火烤干衣裳”。好家伙,覺得全世界都在我一人肩上擔著呢。
最愜意的日子
知青的生活雖然艱苦,可也有許多值得回味的經歷。放馬就是其中之一。
連里要找個聽話的孩子去放馬,我被選中了。后來,人家寫我的兵團經歷時,起的題目叫《荒原牧馬人》,聽上去挺慘的,其實不是那么回事兒。放馬在農業(yè)連隊是個好活兒,我特別喜歡。別人天天下地累個半死,我則吹著口琴放馬,瀟灑啊!
我管的那兩匹俄羅斯純種馬,一匹叫蘇宛,一匹叫阿爾登,渾身的毛像緞子似的發(fā)亮,馬蹄子有碗口大小。這樣的優(yōu)質種馬是連隊的寶貝,每匹馬都有檔案,吃的是雞蛋、麥芽、胡蘿卜。雞蛋我不敢和馬搶享,胡蘿卜我是管夠造,經常和馬對著面啃。
我每天和馬做伴,喂食、放牧、清洗,還在連隊的黑板報上受到表揚。白天放馬時,馬吃草,我割草,閑下來還能到水泡子里撈撈魚,晚上回去糊上面,用油一炸,哥兒幾個就著喝點小酒兒,神仙似的。
種馬班發(fā)生過一次險情。
那天,我在山上割草,馬籠頭脫了,馬順著坡跑下了山。山下有一群懷孕的母馬,要是沖撞起來,母馬流了產,就算事故了。
眼瞅著我放的種馬沖下去,母馬一下炸了群,放母馬的兄弟趕緊將母馬往圈里趕。我疾跑過去,想給種馬上籠頭,可種馬不老實,不聽我的。這時,種馬班的老張頭從馬屁股后摸了上去,趁種馬只顧嗅母馬的工夫,一步躥上去,彎臂攬住馬脖子,張嘴咬住馬耳朵,種馬立即老實了。我見狀,不失時機地給種馬套上嚼子,控制住了這個沖動的家伙。
好懸,但也算是有驚無險吧。
業(yè)余宣傳隊,我是積極分子
放了一年多的馬,變數(shù)來了,我被調到15團宣傳隊。那是在1972年年初。為了活躍知青生活,兵團組織了不少宣傳隊。連宣傳隊是業(yè)余的,團宣傳隊是半專業(yè)的,師一級宣傳隊是準專業(yè)的。
15團宣傳隊分成男演員、女演員和樂隊三個班。我是男演員班班長。我們的服務對象一般是兵團連隊,有時也到鶴崗煤礦去演出,幫助團里與煤礦搞好關系,好搞點兒煤燒。那時,演京劇也沒什么錄像資料可以借鑒模仿,只能根據(jù)看電影的印象來演。
我這人善說而不善唱,這個弱點在演樣板戲時顯出來了。演京劇《沙家浜》片斷時,隊里考慮到我的這個情況,決定讓我演唱詞最少的程書記,就唱四句:“病情不重休惦念,心靜自然少憂煩。家中有人勤照看,草藥一劑保平安。”我唱到“草藥一劑”的“一”字時上不去,總需要臺邊兒的人幫我唱一嗓子帶過去。
因為不能唱,隊里在排練京劇《海港》片段時,把我“發(fā)配”到后臺,舞美、電工、木工什么都來,隊里的布景、道具、燈光都由我和劉師傅管。我倆用紙漿一層層地糊出了港口的樁子,又畫天幕燈,做變形閣,描繪海港的藍天……
那時講“一幫一,一對紅”??赡苁俏移綍r官話說得太多了吧,曾經一度被孤立。印象最深的是到佳木斯演出時,大家到江濱公園去玩兒。有人招呼大家站在劉英俊英雄塑像前合影,可當我走過去時,卻誰都不吱聲了。
這件事給了我不小的震動,很長時間我都在想:“我的人緣何至于如此之差?”我寫信向父親訴苦,他回信引了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p>
慢慢地我才明白,要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凡事只覺得自己對,那還得了。
當一名專業(yè)演員,成了我的新夢想
隨著時間的推移,建設邊疆的使命對我失去了吸引力。走上更高更大的藝術舞臺,當一名專業(yè)演員,成了我的新夢想。
利用回家探親的機會,我先后考過濟南軍區(qū)文工團、總政文工團和戰(zhàn)友文工團。最后,戰(zhàn)友文工團決定錄取我,起關鍵作用的是招生股的王伍福,他就是后來總在電影里演朱德的那個特型演員。
回兵團后,我接到了老王寄來的商調函,內容大概是:考生業(yè)務通過,請將檔案寄來。
我拿著這封信,忐忑不安地準備去找領導要檔案。站在團政委的辦公室門前,我猶豫了。報考部隊文工團是我在探親時做的個人決定,根據(jù)我對政委的了解,我能猜到向他交出這封信的結果,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黑著臉拒絕我時的口氣。
我在樓道里站了很長時間,最后還是放棄了要檔案,之前的一切報考努力,全都付之東流。
此時,能夠幫助我名正言順返城的理由,就剩下了一個——我這條病腿。
1976年,我開始辦理相關手續(xù)。醫(yī)生在檢查了我的病情后說:“你為什么不早來?以你的情況,返城不就是一個圖章的事嗎?”
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為了來兵團,我曾經極力掩蓋這條腿的毛病,而現(xiàn)在為了離開兵團,我又要拿這條病腿說事兒。我的人生曾那么真實,又那么不真實。
1977年1月末,我結束了8年的北大荒生活回到北京。說老實話,兵團有不少知青很有藝術天賦,論唱歌跳舞都比我強,只是他們的運氣沒有我好。我返城不久就趕上空政話劇團招人。考試演小品,我的題目是《刷馬》。眼前空無一物,但我把刷馬的動作演活了,考官一眼就看出我有生活積淀。在我穿上夢寐以求的綠軍裝的第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特別希望能碰見熟人,好顯擺顯擺。可惜啊,一個也沒遇著!
返城后,我第一年就在空政話劇團入了黨,而且年年受嘉獎,但我心若止水,并不覺得怎樣。這是我在兵團的收獲,總結起來就是三個字——承受力。這種能力不僅讓我能夠面對困難,也能夠面對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