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所見
盛碩讓我難以承受。
在粲然的陽光下,它們睡意朦朧,迷離著,伸展腰肢,有無限的渴意??梢韵胍姡貌涣硕嗑?,池塘里便荷葉田田,密不透風(fēng)了。淡粉的荷,婷婷,娉娉,似采蓮的女子,乘一葉小舟,在綠波之中無聲地穿行。隔著縱橫的葉片望去,如兀自移動的蓮花仙子,輕、飄,移動著渴念的目光。
這樣的場景,總有回望青春的恍惚之感。仿佛已逝的青春,正借由粉嫩的色彩和滿眼的綠波,在斑駁、古舊的朱紅木椅上端坐,先于懷念而抵達(dá)。
繁盛,我是愛的??墒?,更愛淡淡的調(diào)調(diào)兒多一些。我在耐心地等——等它枯、舊、不完整,被云雨風(fēng)霜蝕出孔洞,等它過了如夏日般閃目的炫舞年華,露出中年的韻致——有點(diǎn)豐腴,有點(diǎn)衰弱,稍稍靠后,稍稍低一點(diǎn)頭……而不覺得為難自己,更不覺得難堪。漸漸地,訝異的目光從明艷的花朵,轉(zhuǎn)向了不擅言說的根。
謝天謝地!青春終于逝去!謝天謝地!
粉,是有代價的。但容許出錯,悔改,掉眼淚;容許在卷邊兒、萎頓之后,淡淡地笑,從容地說。
真的,吹彈可破的時候,它不配我。我只配它中年的殘——年輕的時候,便是如此——雖已破,但還堅(jiān)守著半畝方塘、無限天光。如果是激越的盛放,會令我焦灼、局促,不知把手腳安放在哪兒才合適。只有躲在它的暗與敗之中,才會舒坦。
越夜越美麗。
如果說,像經(jīng)霜的紅葉,像沉實(shí)的穗谷,像《金色池塘》中的赫本,為時尚早。那么,此刻,就算走在修煉的路上吧,像岡仁波齊,守著精神的雪蓮、獨(dú)自的信仰。
孤煢?;业?。離索。輕憂。噤聲。幽閉。在一個角落里,繁花落盡后的淡然、心甘,處變不驚,都是歲月高枝、低椏上結(jié)出的果,大大小小、半生不熟、品相不佳,都有可能。但是,這些迎面而來的,你,是否能夠擔(dān)承?
每晚的北陵公園,最是一天之中熱鬧的所在。老老少少,歡樂總動員。談笑,舞蹈,疾行,游泳,跑步,談情說愛,發(fā)呆。小兒在咿呀學(xué)步,年邁者面容平和地端坐于輪椅之上;也有祖孫混合三人組,齊齊地望著半空中的風(fēng)箏,爭論著“蜈蚣”還是“金魚”誰更厲害?!盎实邸焙汀皭坼蹦兀廊话虐?、蒼松,在繁華舊夢中深睡不醒。
避開喧鬧,轉(zhuǎn)向小徑——對的!蓮花池塘,它本應(yīng)在那兒的。
小小的池塘里,一尊觀音孤立水中,有幾分突兀、幾分孤單,卻也并不難看。它通體潔白——如果取其美好的寓意,就可以理解了。觀音被擠擠挨挨的綠荷環(huán)繞著,倒更添了幾許慈悲、潔塵之氣。
池塘岸畔的涼亭中,板胡絲絲拉拉地響著,要斷不斷的,如蜘蛛韌性的絲。破空而來的唱腔,頓挫、婉轉(zhuǎn)、回環(huán)。怎么,竟聽出落魄貴族的哀感頑艷與落拓離愁。別回頭!如果單單聽那混聲,于如流的人潮、不驚的水波之上浮蕩著,也好成為鮮明的對比。如老少配,總有落差形成的參差涼薄,有劃痕淡淡淺淺掠過肌膚,甚至?xí)姑翡J的心臟難受一下,需要望望遠(yuǎn)處的垂柳、游船、淡云的遠(yuǎn)天,或孩子的笑臉,才能慢慢平復(fù)。
池塘和荷,是公園的基本標(biāo)配。它們只一小片,就會立刻使人幽靜、陰涼幾度。養(yǎng)眼,安神,祛燥,降心火。雖不是食物和藥品,但也約等于這個功效。不在喧騰的主路上,離熱鬧又不至于太遠(yuǎn),一眼便能看個通透,這個距離產(chǎn)生的美,剛剛好。
人們或立或坐、或走或停,呼朋喚友,到此一游,調(diào)配隊(duì)形,或拍張微距,就算把“這個”夏天收藏。動用幾個細(xì)胞,又不會馬上癡呆,真是挺好的事兒。坐在岸邊漆過的條椅上,出神、凝眸,看樹葉間暴走的隊(duì)伍,呼喊著口號,刷刷穿行而過,如看怪物。
荷,就是這樣靜靜地吸塵,它放得下,也擔(dān)得起。
額外的表達(dá)
畫畫,第一選擇了荷,無可厚非。在國畫中,初學(xué)者大抵如此。與牡丹、水仙、梅蘭竹菊一樣,這一枝、那一瓣,濃淡適中,遠(yuǎn)近適度,鮮嫩欲滴,栩栩如生,與老師手起墨落、躍然紙上的軌跡,有著大致相同的走向。
“我能畫什么呢?”暗自思忖的過程,也是在拷問自己。
那次,特意去了三聯(lián)書店,在地下一層的美術(shù)圖書柜面前立定,我直接選擇了荷——而且,近乎執(zhí)拗地選擇了殘荷。
說不清這樣的選擇出于什么考量,作為理由能解釋清楚的,是因?yàn)樗坪跻堰^了一板一眼科班學(xué)習(xí)的最佳時機(jī),不如偷個懶兒吧。或者,我更愿意理解為:殘荷的氣韻無法臨摹,這恰好深得我心。我一直覺得,但凡精神氣質(zhì)超凡脫俗的事物,臨摹下來的只是皮囊、空殼兒。匠氣并不是貶義,但真正的文人畫,它的要義也許正在于像與不像、似與非似之間那點(diǎn)“精氣神兒”。
無知者無畏,就這樣上手了。在出租房的理石灶臺上,我開工了——這一邊,是清冷的早間物質(zhì)的稀粥、咸菜、煎蛋;那一邊,是引領(lǐng)精神飛升的筆墨紙硯。甚至,我都不知該用什么筆、墨,更不明白什么是生宣、熟宣,只管潑灑墨汁就是了。
一位老師看了我的“畫”——如果那也叫“畫”的話——很客氣地說:構(gòu)圖尚可,是因?yàn)槲覍懺姷木壒?。言外之意,其他方面有許多問題——哦,這么說,我是占了詩的便宜?!那時,我哪里想得到構(gòu)圖,只是順著自己的心思畫。但誰能說,詩不是潛移默化地起著作用呢。
于是,我的“殘荷”粉墨登場了。
遭逢萬千氣象
一種荷,百種品。
還是在三聯(lián)。我像一個孩子,被擁過來的五光十色迷了眼,不知到底誰的荷更走心。我不停地翻看,不停地?fù)u頭、點(diǎn)頭,不停地拿起、放下。你看呵,它們——
或夢幻,或仙境,或妖冶,或清癯,或清風(fēng)拂面,或微雨含煙,或大刀闊斧,或潛吟低唱,或蒼翠欲滴,或奢靡繁華,或吹彈可破,或無法呼吸,或古意橫生,或汪洋恣肆,或春日嬌羞,或秋光瀲滟,或俯首即拾,或推窗即見,或鴛鴦戲水,或魚歡鳥鳴,或蘆荻相隨,或山石相依,或古舊似畫,或鮮潤如嬰……僅一種荷,卻演繹著萬千事物、人間百態(tài)。
那一年,在朝陽公園的書市上,買了《中國傳世名畫》,硬殼封面,彩繪,價錢卻便宜得要死。似花癡,腳底黏在那兒。我一攤一攤地看過去,眼睛直勾勾地,恐怕落掉一大坨金錠似的。起初,是擔(dān)心書買得少,門票賺不回來。繼而,后悔沒拉了帆布手提車過來,就是大媽們?nèi)ピ缡匈I菜用的那種。
從此,我開始留意各種荷。
齊白石的,凌亂,縱橫,粗枝大葉,花殘藕現(xiàn),紛繁意態(tài)匯于同一畫作之中。不羈,無束,愛自由。八十八歲、九十一歲時,他的花朵依然紅碩,墨荷堅(jiān)挺,籽實(shí)飽漲。還有,一只肥厚的花朵,九只蝌蚪,在追逐一片落紅,趨之若騖的生命狀態(tài),真真可貴。
謝蓀的,葉片上有蟲子眼兒呢,與青綠共生。但花朵仍舊壯碩、豐腴,蓮蓬鮮潤,蒲草扶搖。仿佛一陣風(fēng)吹過,它們就會像動畫片一樣,動起來。
潘天壽的,似細(xì)節(jié),如斷章。太多的刺兒,峭楞楞的,旁逸斜出,不過也鋪陳。架子很足,運(yùn)筆如張弓吧。
任伯年的,殘、破,纖毫畢現(xiàn),需要屏住呼吸,近距離探看。
黃永玉的,落拓不羈,綠肥紅也肥,比張大千豪放不知多少倍。這老頭兒,簡直玩嗨了。
陳師曾的,荷莖占了畫面的五分之三,像鷺鷥的高足一樣,亭亭,真怕細(xì)弱得支撐不住重量啦。不過,清雅刺破云層,直升云端。
黃慎的,也亭亭,但因?yàn)橛续B兒的參與,把重心沉降下來,從而有了歡悅和鶯聲。不用風(fēng)吹,草也動呢。
郎世寧的,荷香,蝶舞,芳氛,喜氣,脂粉氣偏濃。需要沐浴更衣,盛裝、濃妝、焚香、伺茶,搖著團(tuán)扇,在左右仕女的陪伴下賞看,微醺一般。
張大千的,紅紅綠綠的,襯以明黃的底色,過于艷麗。畫面的右下角,臥著兩只鴛鴦,使畫面靜中有動,有了歡聲、和美的更深寓意。
有資料顯示,不知是否確切,張大千是中國畫荷的第一人,且畫了一輩子。自三十三歲住進(jìn)頤和園開始,他就不斷為世人呈現(xiàn)出獨(dú)特的“大千荷”:早年的時候,以徐渭的畫法居多;中年之后,以半工半寫者為多;待到晚年,轉(zhuǎn)而擅用沒骨、寫意或潑墨的繪畫語言。有專業(yè)人士總結(jié)說,他的荷分為三種,我如實(shí)抄錄:工筆荷,寫意紅荷、白荷,色花點(diǎn)葉荷。他認(rèn)為,畫荷需用正、草、篆、隸書法的技巧。畫荷的干,要用篆;畫葉時,要用隸;畫瓣呢,要用楷。嬌艷而不俗,沉著而不浮,生動而不匠。讀之,同樣深有心得。
好吧,該說到徐渭了。
臺北故宮。明,徐渭,紙本,水墨?!饵S甲圖》。幾莖殘荷,一只螃蟹。刪繁就簡。它們各是各地呆著,不依不靠,又相互呼應(yīng)。葉被陽光洗破了,像風(fēng)雨中破了的傘骨,硬生生地支撐著,反而覺得它的堅(jiān)挺、牢靠?;蛘呶艺J(rèn)為它是殘荷。我喜歡這樣的風(fēng)格。荷葉蕭疏,清秋之氣氤氳、彌漫,用筆闊大,一氣呵成。據(jù)說,這幅畫是他的自況。借用螃蟹粗莽、橫行的形象,諷刺縱然腹內(nèi)無物,卻能黃榜題名的人。據(jù)說,他在四十一歲之前,連應(yīng)八次鄉(xiāng)試未取,只是由于他的思想“不與時調(diào)合”。
于我,這樣的景象并不陌生,仿若我的家鄉(xiāng):九十月到來之際,稻香、蟹肥,遍野繁盛。探子般轉(zhuǎn)移目光,近左的池塘里,荷花便是如此景象。書中說:此畫畫在生宣上,作畫時在墨中加了膠水,這樣可以避免水墨滲散。徐渭喜用此法。這個新鮮,可以試學(xué)一下。
等了許久,終于看到八大了!
八大的《墨荷圖》和《荷花游魚》,清奇,夢幻,瓦灰的葉片、青白的花瓣、淡粉的蕊、細(xì)挺的蒲草,怎么有盜夢空間的感覺呢。而莖上的刺兒,粒??蓴?shù)。恣意,迎迓,舒展,自我實(shí)現(xiàn)?!逗渗D圖》呢,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石、荷、鳧,各自凸立著。還有他著名的“白眼兒”——假如生活虐待了你,就翻它一個白眼兒!真有性格!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初見時,并不明白其含義。后來才懂?!鞍恕北取爸臁鄙倭藗€“?!弊?;“大”比“耷”少了個“耳”字。在古代,執(zhí)牛耳者,指有權(quán)力的人。把“牛耳”去掉,權(quán)力當(dāng)然就沒有了。從而,他成了“亡命之徒”。“墨點(diǎn)無多淚點(diǎn)多,山河仍是舊山河?!贝蠊陋?dú)。大悲寂。無處訴。不可說。再看他的枯枝,殘葉,寒江,衰草,怪石……會倒吸涼氣,打寒噤。孩子般簡單,哲學(xué)般深奧。
明麗、鮮艷的,雖炫目、美艷,但那光影太過華美,睜不開眼。而我,心心念念的,仍是殘荷。徐渭,八大,如一壺老酒,品出人生后半場的滋味來。
隔年的舊詩
嗯,我愿意把殘荷叫作:荷的晚年。至少是中年以降。
多年前,我寫過一首題為《殘荷》的詩。想來,從那時也許更早,我已經(jīng)無知無覺地愛上它了。在紛飛紅塵的回望中,在未知屐旅的探尋中,對自己的脾性、秉賦已約略知曉,并明白世間許多看似昂貴、鮮亮的事物,并不足以收買一顆孤傲的心,真實(shí)的內(nèi)心早已固執(zhí)地偏向一隅:清溪勝于浩蕩,淡茶勝于濃湯,素容勝于彩妝,棉服勝于華裳。風(fēng)霜的殘敗勝于繁碩的盛放,平靜的日常勝于囂嚷的喧響……并在云起時、煙殞處,控制好淚腺的閥門,不至于因破空而來的“忽然之間”,毫無節(jié)制地沖開失聲的河流。
云在青天,水在瓶。雖不夠風(fēng)清云淡、寵辱不驚,但已不大容易為了什么、失去什么,而寤寐不定,頓足捶胸。轉(zhuǎn)而,三繞兩彎總能走向相對順?biāo)斓耐ㄡ椤?/p>
在昏黃的影中,安撫著光波
在逝水中羞澀地打著朵兒
繁花落盡,卻在另外的眼中
復(fù)活!一萬把花傘收攏,同時
也收起鼓噪、苦雨、說三道四的姿色
……向下推移,向下推移
更深的幽,珠胎暗結(jié)……
在暑熱未消的傍晚,在夏的不安中
殘花敗葉,殘花敗葉呵
橫七豎八地愛著那片池塘
如我,愛著污泥濁水中
蓮的生活
——《殘荷》
它足夠抒情——是的,那時的詩,還葆有明朗的抒情質(zhì)地,雖然當(dāng)時我自己并不知道,雖然是面對尚且鮮嫩的歲月,為賦新詩強(qiáng)說愁。像拋物線上升階段的荷,它的粉和綠,無須特意說出來,僅就色彩的濃度,便清晰可見。但是,反觀色系便知,它就要越過頂點(diǎn),很快!像一顆子彈,完成它和緩、舒服的射程,滑入下坡……
一切離去的,通往未來
過于鮮艷的色彩令我無從適從,像從小就不喜歡花哨的衣裙、艷俗的配飾,如芒在背,它們會讓我渾身長虱子一般難受。
媽媽拎著點(diǎn)燈熬油用縫紉機(jī)踩出來的花衣服給我看。她一邊抻著土地一樣板結(jié)的腰身,一邊專注地盯著我的臉,以期找到她的疲憊與我的興奮之間的平衡??墒?,結(jié)果并不盡如人意。我的臉上沒有開心的笑——那時,我還不會粉飾,也沒學(xué)會如何安慰人。我不爽,因而媽媽也不爽。
“一個女孩兒家,整天穿得黑不溜秋的,掉煤堆里似的?!闭f這話時,媽媽的臉在疲憊之上,又增了一層土灰。
可是媽媽,你不知道,我想把自己藏起來。沒有出眾的容貌,也不能說會道,我覺得還是待在人群里舒服些。巨大的人潮如層層棉絮,溫暖、安全,沒有忽然被暴露,忽然被提審,忽然被推到鎂光燈下的危險。依此類推,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一樣——只有待在不顯山、不露水的地方,待在古舊的事物中、古老的風(fēng)俗中,才得安心。
此時,已過立秋,七月半也過了。扯天扯地下了兩場豪雨,天一下子就涼了下來,像一個不友好的人,沒來由的,一下子拉下臉,像放下一道門簾那么輕易。可是,畢竟節(jié)氣還沒到。剛?cè)チ颂锢?,水稻還沒有灌漿,用拇指、食指輕輕一捏,稻粒像一滴牛奶流出來。不過,即使被太陽哄得回心轉(zhuǎn)意,夏暑還未全線撤退,但秋意已從夏的根部攀爬上來,沒到膝蓋了,接著就是腰、胸,如不斷上漲的吃水線,烏云的陰影,徹徹底底地覆蓋……如此,腦子里便恍惚著,呈現(xiàn)的已是夏秋之交的景況了。
每每這時,最想念的就是河岸望不見邊沿兒的田野,像后視鏡中的天地,呈橢圓形,合攏在一起。電線桿縱橫著探向遠(yuǎn)方,不知不覺,竟會兀自想起“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讓我去當(dāng)兵,我還沒長大”中的那個孩子。望著雨打荷葉,噼啪有聲;或頂著華蓋的荷葉,噼哩啪啦跑過青石小徑,撞開院門,哪管拉了皮筋的木門在風(fēng)雨中徑自往復(fù)……向往與成長是急人的,但日子總是那么不緊不慢。
依稀記得,孩童時鄉(xiāng)間的撒野。在鄉(xiāng)下奶奶家那段時日到底有多久,至今無法確認(rèn),這真愁人。但它奠定了童年乃至人生的基石,這倒是真的。一想起童年,鼻腔里溽熱的濕泥味兒,青草味兒,河水的淡腥味兒,菱角與荷的清芬味兒,野菜的微苦、回甘味兒,歷時四十余年,依然頑強(qiáng)地彌漫于周遭,久久不肯散去。
我和奶奶提著柳條籃子,跟在壯勞力的身后,揀拾生產(chǎn)隊(duì)翻收剩余的大豆、稻穗。它們落在土埂田、壩埝上,其實(shí)是不要的。房前屋后的大嬸、二奶奶都去揀,我們當(dāng)然也要去嘍。但生產(chǎn)隊(duì)的那個負(fù)責(zé)人,還要假模假樣地警告:不許損公肥私!不許拿集體的一稻一穗!他唬著臉,別人不怕,我和奶奶卻真心害怕。我們挎著柳條籃子,一路小跑著回家——即使躲到家里,我還要埋頭趴在炕沿底下,直到那個男人在門外看到我的窘態(tài),笑出聲來?;仡^再看柳條籃子,在奔跑的驚慌中,一筐稻穗已潑出去半筐……
入夜,我聽到房后的荷花池塘里,蛙鳴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秋蟲啼鳴,獨(dú)個的,不像蛙聲那么團(tuán)結(jié),連綿成片,你拉我扯的,此伏彼起。秋蟲小心地叫幾聲,停一會兒;再叫,再停,跟誰商量似的——是的,時序已進(jìn)入衰微——熟得過火兒了,商量也沒用。池塘的水面不動,卻也像大江大河一樣,裹挾著萬事萬物,頭也不回地沖向下游。
童年和親情讓人踏實(shí),也讓人惦記。而摻雜其中的,往往是物與人的混沌狀態(tài),早已傻傻拎不清了。
蓮,是我族親中的姑姑,幼小時死了親娘,跟著大哥度日。她的面頰,有兩朵粗糙的紅暈,仿若淚痕被寒風(fēng)吹過留下的皴。那時,我還不知道《紅樓夢》。后來,看到書中的香蓮,忽然驚覺宿命不偏不倚的劫持。蓮,同“憐”。姑姑的名字與親娘的死,哪個在前哪個在后,不得而知。但漢字是有專屬屬性的,寓意在冥冥之中早已旺盛地存活。
后來,姑姑的生活好過了,有了美滿的家庭和兩個可愛的女兒,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有第三代了吧。但我記得最多的,還是她小時候的模樣,楚楚的,可憐的。當(dāng)然,那時我更小,但已能夠體會“蓮”的要義。
涼亭秋雨中,我們相對無言
前幾日,與詩人回到闊別的故鄉(xiāng),參與一場盛大的詩事。當(dāng)然,物已換,景已移,故鄉(xiāng)遠(yuǎn)非從前的模樣。但遠(yuǎn)離城心的荒野中自成一格的場景,很容易讓人“回到”并“滯留”于從前。
熱鬧褪去,歡聚的人群四散,淅瀝的小雨便匆匆落了下來。雨點(diǎn)落在屋宇上,落在泥地上,落在河池里,落在成熟的瓜果上,鏗鏘有聲,珠子一樣彈跳著。雨,忽疾忽緩,下一陣兒,停一陣兒,如泣如訴,如遇故人。我們安坐于葦草壘襯的四壁之中,便與俗世隔開了距離。
有人在展開的宣紙上錄入古詩,有人在翻看閑書,有人在喝茶。嗯,不說話,發(fā)呆也是好的。在一群人的喧鬧中靜著,浮在熱鬧之上,像茶葉,泊著或沉著,各自閑散著。偶爾撿個他們的笑話,跟著笑,卻無聲。
涼亭下,已至稀疏中年的兩個人,默默地吸著煙,有一搭無一搭的,說著老人、孩子、疼痛……或者,他們一邊說著自己病著的心臟、年輕時的荒唐事兒,一邊剝開榛子新鮮的苞葉,露出白胖子的果實(shí)——熟得恰到好處,一切——而不是年輕時希求的豪宅、名車、第幾把金交椅、遠(yuǎn)大理想和死去活來的戀情……人生的風(fēng)雨仿佛沒有淋過他們的衣襟,完全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灑脫與從容。
但是,細(xì)細(xì)聽來,他們談?wù)摰谋绕匠H艘喑鲈S多內(nèi)容。話鋒一轉(zhuǎn),如轉(zhuǎn)進(jìn)幽靜的一條秘境,便轉(zhuǎn)到了文字和人類、不斷上升的日月和星辰。這樣的轉(zhuǎn)折,如亭下剛剛收成的花生,從一條壟轉(zhuǎn)到另一條壟,那般自然。
更多的時候,望著清涼的雨絲以及蒼翠、蔥蘢的遠(yuǎn)山,霧嵐,云天,心中過濾著繁雜和荒穢,放著空檔,真是再好不過了。目光雖然空蒙,卻也踏實(shí)、篤定。兩兩相知、相守的淡然,處變不驚,不必說破的默契、懂得——如亭下池塘里的殘荷,枝丫懸垂、倒掛,卻并無倒懸之苦;飽實(shí)的藕抱緊內(nèi)心,卻并不因此而窒息。
清蓮獨(dú)愛
是在微信上吧,一個公眾號,看到一位長像酷似愛因斯坦的值得敬佩的老人。他來自美國,本職工作是一位工程師,卻用大半生的時光做了一件非常牛的事兒:他一生七十多載時光中的四十一年,荷花的拍攝參與、滲透了他的生活。平靜的日常,始終有兩樣?xùn)|西不離他的左右:煙餅、佳能傻瓜相機(jī)。
在他的鏡頭下,那些荷是他的親人嗎?我想象著,他透過相機(jī)的框鏡,看到了怎樣斑斕的世界,看到了戀人般怎樣百變的姿容:有熾烈,有沉潛,有空靈,有脫俗,有玄機(jī),有夢境,有水粉的味道,有朦朧詩的意韻,有混沌初開的神秘,有波詭云譎的神奇……
不幸的是,去年,荷花盛開的時節(jié),老人因突發(fā)疾病驟然離世??墒牵谌ナ赖那耙惶?,他還起了個大早,拍好了荷花……
再見!再見!再也不見……
清麗雅潔的絕世容顏,洗盡鉛華的冰清孤傲。
他看懂了荷。并且,沒有辜負(fù)。
漸
豐子愷的《緣緣堂隨筆》中,有這樣一小節(jié)——“漸”的作用:
某農(nóng)夫每天朝晨抱著犢而跳過一溝,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它跳過溝回家。每日如此,未嘗間斷。過了一年,犢已漸大,漸重,差不多變成大牛,但農(nóng)夫全然不覺,仍是抱了它跳溝。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這牛跳溝了。
讀后,不禁莞爾。這暗中的變化,正應(yīng)了時間的力量。它不是一下子就分個勝輸,也不見清晰的分野,而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暗中計劃著衍進(jìn)。凡事概莫能外。
不必特意去荷塘,開了車去外環(huán),于稻田、林帶與干道之間的水渠便可見大片。每年,如果在外面瘋跑的時間長了,在家待得不那么從容,恐怕錯過花期,就會找個茶余飯后的空檔,趁太陽將落未落的光景,跑去看幾眼,也算是與一年道個別吧。
那日,再去看時,荷已殘。但我清楚地感到:上一季,它們的演出盛大,圓滿。這一回,荷,終于松了一口氣。
坐在亮堂的燈火處,偶爾,腦海里還會不斷地閃現(xiàn)出油綠的嫩荷“漸”的過程。不錯眼珠兒地看著,那是畫荷的王冕。我們都太忙了,來不及探看生活的細(xì)部,而且,如今,來不及的事情,似乎越來越多……
但我們忘了:它們確是漸漸地,就改變了模樣。
其實(shí),我們也是!任誰,也脫不了干系。
美麗的錯誤,悄無聲息
荷,有許多好聽的名字:芙蕖、芙蓉、菡萏、蓮,原產(chǎn)于亞洲熱帶地區(qū)和大洋洲。印度國花?!坝橙蘸苫▌e樣紅”,人們愛這么說;人們也愛說“小荷才露尖尖角”。更喜歡說到周敦頤的《愛蓮說》:“予獨(dú)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但有一點(diǎn)必須澄清:荷,不是睡蓮。
《花朵的秘密生命》,是美國作家沙曼·阿普特·蘿賽的作品。她說:“我們目前的很多分類都是錯的。每天都有壞消息傳出。例如,蓮花跟睡蓮并沒有關(guān)系,而是跟西克莫無花果一類。”沉吟了幾秒,我把它快速地抄下來。
北京連日陰雨,水汽氤氳不散,濕衣服上沒有太陽的味道,身心都不爽。心,難免也是潮濕的,睡蓮一樣,濕嗒嗒——好吧,再一次騙騙自己,在美麗的錯中,深睡不醒。
那一天,于昏黃的燈影交錯中,我與數(shù)幅殘荷面面相覷。怎么,忽然想起一位出家的女友。她是我從前的女友的女友,在聚會上見過幾次,不會超過三四次吧。從前的女友說,她不僅自己上了某山,還帶去了當(dāng)時不到十歲的女兒。我還依稀記得她天真、可愛的小女兒,埋在寶馬車后座上一堆玩偶中的甜甜小臉。從前聚會時,我記得她連可樂都不喝的,“黑色的東西,會使皮膚變黑!”她那么在意自己的容顏,那么此刻,粗布麻裳、清水白菜、晨鐘暮鼓,不知她是否能持?或許,我六根不凈、道行不深,尚無法悟到蓮花蒲團(tuán)上的引領(lǐng)與超擢;或許,荷的清雅與神秘,為她打開了通幽的仙境;或許,她澄明參禪的奧義,修改了年輕時武斷的錯誤,早已返身潛回紅塵滾滾的日?!?/p>
——好吧!情多累美人;情重亦心殤。
兩廂情愿,勝過雙刃互傷。一拍兩散與孤燈相守,都是人生。
靜物的光芒
書房的一角,幾朵干枯的藕倚著瓷瓶,靜靜地,放送著幽香。
瓷瓶是岫巖的貨色。淡青、瓦灰、牙白,不規(guī)則的色調(diào),如渾沌初開的云圖,玄妙,動蕩,松松地扭結(jié)在一起,怎么竟有一種安靜地奮爭的意味?
——不過,它們相互映襯著,互相成全,如世上的患難夫妻,是極般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