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柏莉
1
時值中秋,葡萄全都熟透了,只要及時采摘下來,掛在四處通風的晾房里,很快就能變成葡萄干,變成錢,所以,乃音木全家都出動了,包括兩個大學剛畢業(yè)的丫頭。
園主人乃音木剛剛摘滿兩筐葡萄,就選了一塊較大的土坷垃坐了下來,手伸進懷里摸出一張舊報紙裁成的紙條,再側(cè)身從褲兜里捏了一撮煙絲,用那紙條卷了根莫合煙叼在嘴上,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吐起了煙圈。
他不是因為累了才坐下來抽煙,照他現(xiàn)在這個年齡,四十來歲的男子正是精力體力最旺盛的時候,一口氣采摘完一條溝的葡萄那都不算個事兒。他此時靜不下心來專注于他的勞動,那些曾經(jīng)逗引得他掰著手指頭算了又算的美玉般的葡萄,也提不起他的興致,一團不大不小的愁云籠罩在他的心頭。他在擔心,擔心他眼前的兩個丫頭變成盤旋在葡萄園上空的灰鷓鴣鳥,前一刻還磨磨蹭蹭迷戀這滿園的香甜,下一刻就倏忽飛到遙遠的南方去了,全然不顧父母的牽掛。
嚴老師早上打來電話說,兩個丫頭不知想干啥,神秘兮兮的,我一個大男人不好問,讓你老婆留意一下。乃音木本來沒覺得有啥,經(jīng)嚴老師一說,哪哪都不對勁了。要說種地自己敢打包票,哪塊地適合種什么樣的莊稼一眼就能看出來,看人就沒那個本事了,只能跟著瞎猜。沙棗熟了鳥要吃,丫頭大了留不住,難道她們在學校里把對象找好了?就算想嫁人,那也得讓父母親知道。丑媳婦難免見公婆,再老到(新疆話:厲害)的女婿也得通過娘家人這道門檻兒。最起碼要讓兩家人見個面,未來的公婆好不好決定丫頭一輩子過得舒不舒心呢。最好能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家,這樣的事情只能靠父母幫著長眼看,談戀愛的人基本上兩眼是瞎的呢。
淡藍色的煙霧中,乃音木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瞇縫著眼打量著不遠處正在采摘葡萄的兩個丫頭。一個是自己的寶貝女兒牡丹古麗,另一個是和女兒年齡一般大、情同姐妹的雪梅姑娘。算起來,兩個丫頭今年都滿二十二歲了,乃音木清楚地記得她們出生的時候,那幾天葡萄花開得正旺,空氣中彌漫著葡萄花的甜香味兒。隔壁鄰居嚴老師家的雪梅早幾天出生。嚴老師在學校里教書,是個有文化的人,他說梅花傲雪凌霜暗香猶存,有崇高的品質(zhì),“雪梅”是大雅之名。乃音木說,丫頭叫花的名字很好,我們維吾爾族的丫頭都叫“古麗”,就是花的意思。乃音木又說,嚴老師呀,假如我家生的也是丫頭,叫個什么花呢?嚴老師略一沉思,說,叫“牡丹”怎么樣?牡丹代表富貴,是咱們中國的國花呢,維吾爾族人的頭巾上、地毯上繡的不正是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嗎,多么漂亮啊。乃音木嘴里念叨了兩遍“牡丹古麗”,高興地說,還真是一個好聽的名字。
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兩個丫頭一起來到人世間,因為鄰里關系,她們常常同睡一個炕頭,共享一個磨牙奶嘴兒。但世事難料,不幸就像突如其來的魔鬼降臨到了嚴老師的家里,在丫頭們五歲那年,雪梅的媽媽被一場車禍帶走了。遠親不如近鄰,牡丹古麗的媽媽勇敢地承擔起育兒的全部責任,對雪梅視同己出。兩個丫頭都叫牡丹的媽媽阿帕(維吾爾語:媽媽),叫乃音木阿塔(維吾爾語:爸爸),喊嚴老師爸爸,雪梅從小學會了維語,牡丹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大人們的關系時刻影響著兩個丫頭,雖然分別住在各自的家里,卻幾乎天天在一個鍋里攪飯勺子,兩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她們一起上學,一起玩耍,一起悄悄長成了鄉(xiāng)野里兩朵嬌美的鮮花。
金亮的陽光穿過狹小的枝葉間的縫隙照在葡萄架下的兩個丫頭身上,像是給她們的身上貼滿了亮晶晶的金片,忽然她們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顫動的身體便將那些金片閃閃爍爍地撒了一地。乃音木一瞬間有些恍惚,站在那里摘葡萄的丫頭似乎是自己年輕時的洋缸子(維吾爾語:老婆),那時候的洋缸子也是這般年齡,正是她銀鈴般的笑聲讓他著迷、著魔,窮追不舍。哎喲,真是只愁生不愁長啊,兩個丫頭都長成大姑娘了,轉(zhuǎn)眼就到了嫁人的年齡了。牡丹這個丫頭完全繼承了她媽媽和自己的優(yōu)點,兩只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兩蓬彎彎的眉毛,白皙光潔的面孔上一笑就會呈現(xiàn)出兩個深深的酒窩,而兩片愛笑的嘴唇時刻都是紅潤潤的,猶如含苞待放的桃花,嫣紅飽滿、熱情四溢,咋看咋喜歡,咋看咋漂亮。雪梅與牡丹相比顯得安靜了許多,雪梅也愛笑,但不會像牡丹笑得那樣張揚,無所顧忌,她總是笑不露齒,穩(wěn)重而不失大方,且處處懂得讓著牡丹、護著牡丹,也就年長那么幾天,卻完全一副大姐姐的樣子,屬于那種溫柔可愛的古典美女,男孩子可能會更喜歡雪梅吧?
乃音木忽然為自己那么仔細地觀察兩個丫頭而感到臉紅了,然而心里的擔憂像眼前的煙霧一樣揮之不去。嚴老師說兩個丫頭可能在謀劃一件非同一般的事情,可是看了半天了,啥也看不出來,她們除了開心還是開心,好像整個世界就只有她們兩個。因為什么也沒有看出來,他反而心慌起來,他覺得沒有什么比什么都不知道更讓人感到不踏實的了。兩個丫頭大學畢業(yè)回來快一個月了,也不跟大人說說她們今后的打算,成天混在葡萄園里,要么嘰嘰咕咕說悄悄話,要么嘻嘻哈哈互相打鬧,照她們阿帕的話說,跟瘋子一樣,真是兩個沒心沒肺的孩子啊。當初考上大學對兩家來說是何等的榮耀,不僅得到全村人的祝賀,兩家人還經(jīng)常坐在乃音木家的大炕上設想她們美好的將來。哎喲,你看看,那采摘葡萄的雙手歡快而靈巧,一點兒也不亞于她們的阿帕,上了四年大學,總不至于回家種葡萄吧。乃音木輕輕嘆了口氣,順手彈出那早已熄滅的煙頭,自語道:丫頭大了,弄不懂了。
2
中午,秋老虎發(fā)威,吐魯番的大地上依然熾熱如火,地里的葡萄熱得燙手,這段時間是不宜勞動的,會中暑呢。吃了飯,人們大多選擇午睡。兩個丫頭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不知躲哪兒瘋?cè)チ?。乃音木沒有躺下,心里有事的他根本就躺不下去,跟歪在炕上休息的洋缸子簡單交流了一下,就到隔壁嚴老師家去了。心里越是不踏實,就越想找個能拿主意的人來穩(wěn)穩(wěn)神。兩家的事向來是體力活歸乃音木管,動腦筋出主意的事大多是嚴老師說了算,洋缸子只能算個參謀長。
洋缸子說問過了,說是對象還在未來婆婆的肚子里替咱們家保管著呢,我也覺著這兩個丫頭不像是有對象了。乃音木向嚴老師匯報著自己的觀察結(jié)果。洋缸子說想嫁人的姑娘心情最復雜,心事想讓人知道又怕被人知道,就會坐立不安,謹小慎微,或少言寡語,或煩躁敏感,外表發(fā)著脾氣,心里偷著高興,嘴上說著不同意,心里一百個我愿意。洋缸子還說羊販子薩拉姆·艾山家的巴哈爾古麗今早在家無故撕壞一條漂亮的花裙子呢,她的嘴長的嫂子們馬上就告訴別人了,大家立刻就猜到她一定是交了男朋友了,苦于不知怎么讓家里人知道才發(fā)那悶脾氣,估計男孩子家庭條件可能差些,如果好于自家,恐怕早就引見給父母了。你看多少閑話都傳出來了。談戀愛的姑娘總有不同于常人之處,咱們的兩個丫頭咋看咋不像,是不是嚴老師你想多了。洋缸子的心真寬,她還說,老話說的呢,瓜熟了自己會掉下來,棗熟了自然會有人去采摘,操那份閑心干嗎呢,總會有些風吹草動的,我們只管把嫁妝給她準備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哎喲,洋缸子沒讀幾天書,大道理還一套一套的,不過認真想想說得也對,畢竟她是從年輕丫頭過來的嘛。
乃音木,不是我想得多,兩個丫頭太年輕,我怕她們做出輕率的決定,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嚴老師遞給乃音木一塊冰鎮(zhèn)過的西瓜,接著說,現(xiàn)在的孩子主意大得很,好像七老八十了一樣,動不動就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要我們尊重他們的選擇,可是在我們眼里,她們根本就沒有長大嘛,很多事情還得靠我們給把關,對不對?沒有找對象,那就趕緊催她們找工作。大學畢業(yè)了,老窩在家里也不是個事,雪梅那丫頭嘴緊得很,心里的事情沒有個十拿九穩(wěn)不會輕易說出口,也不知她們咋想的。
乃音木吃著西瓜,西瓜很涼爽,一直冰到腦袋里,可是他并沒覺得腦袋變得有多清楚,嚴老師的話他一百個同意,但提到給孩子們找工作,他覺得自己根本無能為力,于是咧了咧濕濕的嘴唇歉意地笑道,我個老農(nóng)民能給她們找什么工作,要不你把她們帶到學校去當老師吧。
嚴老師也笑了,又遞一塊西瓜給乃音木,說,你這個家伙真會踢皮球,還老農(nóng)民,哼,你狡猾得很。說完,兩個人都嗤嗤地笑了。當老師挺好的,乃音木邊說邊用手捏起衣袖蹭了蹭嘴角,謝絕了嚴老師拿起的第三塊西瓜。
嚴老師家的擺設跟乃音木家截然不同,乃音木家到處鋪著美麗的掛毯、地毯,古樸溫馨。嚴老師家則鋪著白色瓷磚,一套布藝沙發(fā),一個長方形玻璃茶幾,寬敞明亮。沙發(fā)旁邊立著大書柜,各種書籍擺放得錯落有致、整齊有序,和房間的色調(diào)非常和諧,透著一股文氣。兩個丫頭從小就喜歡翻這個大書柜,她們有時從里面抽出來歡喜,有時也抽出來眼淚,書柜一聲不響,卻把丫頭們哄得團團轉(zhuǎn)。兩個丫頭從小愛讀書,書里做人的道理講得多,兩個丫頭就比別的孩子懂事早,懂得體恤父母,懂得拿優(yōu)異的學習成績讓父母開心,這是全村人都看在眼里的。天生愛學習的孩子,又漂亮又懂事,鄰里夸老師贊,有多少人背地里眼紅!嚴老師經(jīng)常跟丫頭們說,書是良師益友、終身伴侶。兩個丫頭學習好,跟嚴老師的教誨是分不開的,乃音木也一直以此為驕傲。
乃音木沒事也喜歡到這里坐一坐,嚴老師家安靜,心靜自然涼,感覺很舒暢。到底是老師的屋子啊,仿佛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人不由得言行舉止上都注意了許多。在嚴老師的家里坐著,乃音木從來不胡說八道,他尊重當老師的人。
牡丹老師,雪梅老師,他在心里這么嘀咕了兩遍,真的很好聽呢,要是從小娃娃的嘴里小鳥兒唱歌似地叫出來,會更好聽吧。嘿嘿,乃音木在心里笑了一下,盤桓在胸窩里的愁云淺淡了不少。
當老師真的挺好的,乃音木走的時候看著嚴老師的眼睛說。他知道嚴老師能明白他的意思。
3
葡萄架下,一院子的蔭涼,濃密的葡萄葉攔住了暴熱的陽光。兩個丫頭擠在鋪著羊毛氈的板床上看手機,手機里傳來小孩子脆生生的聲音,但聽不清說的啥,兩個丫頭笑得前仰后合。條件真是不一樣了,十年前家里能有個大彩電看是最大的愿望,現(xiàn)在用手機也能看電視劇,不僅如此,用手機還能看到接電話的人呢,一舉一動就在眼前。
哎,瘋丫頭,乃音木算是為自己的突兀出現(xiàn)打了個招呼。
阿塔您快來看,笑死人了,牡丹喊乃音木。丫頭們把手機音量調(diào)到最大,原來是在看微信視頻。一張破舊的課桌前,站著一個虎頭虎腦臉蛋圓圓的小男孩。應該是冬季,小男孩頭上戴一頂彩色毛線織的帽子,兩條清亮的鼻涕洇染在小嘴的上方,滴溜圓的兩只大眼睛恨不得盯到視頻外面,臉上一抹羞澀的笑容,稚嫩可愛。視頻拍得真清楚,課桌旁邊能看到一條翹著的腿,那條腿的位置發(fā)出年輕小伙子的聲音(標準的普通話):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原來是老師在教小男孩學唱兒歌。少派頭派派派,狼雞二頭舊屁埋……孩子學得很認真,可沒有一個字音是對的。那老師倒也不著急,耐心地又教一遍,小男孩站得筆直,挺著小胸脯,又大聲地學一遍,還是老樣子。兩個丫頭眼淚都笑出來了。乃音木說,這個小孩兒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看上去不像嘛,挺聰明的樣子。
阿塔,您不知道,現(xiàn)在許多偏遠的農(nóng)村生活條件已經(jīng)可以了,可是因為太偏遠,好老師不肯去,那里的小孩子聰明可愛,卻沒有人愿意去教他們,真是太可憐了。雪梅幽幽地說,滿眼都是悲憫。這孩子一向心腸軟,剛才還笑著呢,此時就要流下淚來。
阿塔,阿塔,牡丹快言快語,搶過了話頭,視頻里的這個老師是我們學校畢業(yè)的,他去年考到通溝村當特崗教師,這是他自拍的一段教學視頻,他說那邊的孩子特別可愛,就是太缺老師了,尤其是學前教育的雙語老師。阿塔您說,我和雪梅姐到那里當老師怎么樣?
乃音木沒想到自己的丫頭會忽然提出這么一個問題,一時半會兒還弄不明白,這丫頭是隨便一說呢還是給自己下套兒呢。自己在嚴老師家只不過剛剛動了這么個念頭,丫頭們就提出要當老師,還要到那么遠的窮山溝里去當老師。通溝雖然沒有去過,但從拉煤人的嘴里、羊販子的嘴里,多多少少知道那么一丁點兒,一個字:遠;另一個字:窮。
羊販子薩拉姆·艾山每年冬天都要進山販羊,他說只要大雪一封山,山上的羊就沒有草吃,就會被凍死餓死,所以牧民在封山之前一定要處理掉一部分羊。票子好賺得很,哎喲,就是路太危險,又遠又顛,顛得人腸子不是腸子肚子不是肚子,技術不好的人能翻車。夏天倒是涼快得很,草場上風景也美,天藍藍的玻璃一樣,云彩白白的棉花一樣,草綠綠的地毯一樣。好多城里人冒險也要跑到那兒去避暑,愜意得很。遇到下雨天,草棵子里的蘑菇一窩一窩地往外冒,大的有茶碗那么大,白嫩嫩的,往羊肉湯里一放,熱熱地喝下去,腸子里幾天都香香的呢,嘖嘖,那是肉也沒法比的味道。唉,就是路太難走,玩命賺的錢啊。乃音木知道羊販子說得有些夸張,講故事的人哪個不是添油加醋添枝加葉,不說得玄乎有幾個人愿意聽呢。不過大多都是真實的,這一點毋庸置疑,羊販子用手機拍了好多照片呢。
拉煤的艾克拜爾·肉扎洪講得更夸張。他說通溝的煤礦是露在外面的,乍一看跟旁邊的戈壁灘一模一樣,用鞋尖子一撥拉,黑乎乎油滋滋的煤炭疙瘩就被踢出來了,直接就能裝車往回拉。那么好的地方咋就藏到那么遠的山溝溝里了呢,每次去拉煤,一路顛簸得人幾次都想拐回去,顛得渾身骨頭都疼啊,真擔心拖拉機會被顛散架了,可是到了地方看到那么好的煤,又高興得把路上的苦全忘掉了,等到把煤艱難地拉回來,想想路上受的罪,一塊也不舍得賣了。艾克拜爾·肉扎洪每次講起他拉煤的經(jīng)歷,總是習慣性地用手將兩邊的衣襟使勁往身上裹,然后兩只手臂緊緊地抱住自己,好像是擔心那顛散了的骨頭架子會從衣服里面滑出來。
那地方的人沒有歪心眼兒倒是真的,羊販子和拉煤的都這樣說。那地方住的大多是哈薩克族牧民,特別憨厚,從不斤斤計較。他們做的風干駱駝肉、馬腸子,簡直就是人間美味。這些人嘴里描繪的通溝仿佛是天上的一處風景,想要到達,登天一樣,反之,通溝人出山,同樣艱難,那地方窮也是這個緣故吧。去這樣的地方工作,的確需要一番勇氣,乃音木不禁打心底里佩服視頻中的那個年輕人,但他也打心底不情愿自己的丫頭到那樣的地方去,多讓人不放心啊。
想當老師在哪兒都一樣。乃音木丟下模棱兩可的一句回答。兩個丫頭并沒有搭理他,而是穿戴整齊挽著胳膊出門了。估計又上街找同學玩去了。
4
啥?去通溝?洋缸子斜靠在被子上的身子裝了彈簧似地一下子坐了起來。哎喲,那個遠離人間的地方,兩個丫頭勺(新疆話:傻)掉了嗎,怎么會想到去那樣的地方?你去告訴她們,我不同意!堅決不同意!洋缸子沒等乃音木說完就爆發(fā)了,像一串被點著了的炮仗子,先是噼里啪啦一陣狂轟亂炸,接下來就嗚嗚地哭開了。你說,養(yǎng)大一個孩子容易嗎?咋那么狠心呢?羊羔子還知道跪著吃媽媽的奶水表示感恩呢,這丫頭就不念及我們對她的辛勤付出嗎?嗚嗚……
不是還沒影兒的事嗎,你先不要著急嘛,早知道就不給你說了。看著洋缸子一臉的淚水,像個無助的孩子,乃音木后悔告訴洋缸子了,還不知道是不是真事呢,這要是急出個好歹,真是要悔死了。沒主見的家伙,你就不能等晚上問清楚了再說嗎!乃音木在心里罵著自己,恨不能扇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愁云再次塞滿了乃音木的胸腔,日頭快快下山,丫頭快快回來,乃音木在心里念叨著。地里的活兒是不能去干了,洋缸子歪在炕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讓乃音木很不放心,整個下午他把上午摘回來的葡萄一串一串往晾房里的鐵絲上搭,不時還從房頂上開著的天窗往屋子里看看炕上躺著的洋缸子。丫頭是媽的心頭肉,是媽的護心小棉襖,咋可能脫掉呢,連著心揪著肉疼啊。死丫頭,全然不知父母的苦心,在外面玩得那么高興,唉!
葡萄掛完了,太陽下山了,丫頭們也回來了。
盼了半天才回到家的丫頭說,哎喲阿塔,八字還沒有一撇哩,我和雪梅姐只是報了個名,能不能考上還不一定,就算我們想去,人家要不要還很難說。年輕人志在四方,我們也不想四年大學白上呀。管報名的老師們說了,現(xiàn)在的教師隊伍中,最缺的就是我和雪梅姐這樣的雙語人才,如果能考到那所學校,那里的孩子們就有福氣了。您不是打小就告訴我們做樹要做有用的樹,做人要做有用的人嗎,我們就是想憑自己的真本事,改變那些可憐孩子的命運。難道您不同意我們這樣做嗎?讓我們守在你們身邊什么都不干,你們就安心了嗎?丫頭吧嗒吧嗒一通連珠炮,句句在理。
唉,你阿帕舍不得你嘛。
哎喲阿塔,我們就算是考到那里當老師,又不是不讓回來了,五一勞動節(jié)、十一國慶節(jié)、清明節(jié)、中秋節(jié)、肉孜節(jié)、古爾邦節(jié)、寒假、暑假……一年里有好多可以回來的假期呢,特崗教師滿三年就讓回來上班呢,說不定還能分到縣城里當老師呢。再說那兒也不是只有我們兩個,聽說以后年年都招特崗教師。你們也可以去看看嘛,沒什么大不了的??烊グ涯隳菋蓺獾难蟾鬃雍煤煤逡缓灏桑覐土暼チ?。
乃音木深深嘆了口氣,這丫頭隨了誰呀,嘴巴這么老到,賽過電視里說相聲的了。
洋缸子根本不聽勸,無聲的哭泣攪得乃音木一夜未能入睡,耳邊總縈繞著丫頭嘴里的“特崗”?!疤貚彙笔鞘裁匆馑佳剑刻靹偯擅闪?,他就爬起來急匆匆敲響了嚴老師家的院門,他要到嚴老師那里尋求答案。
開門的是雪梅。她說,阿塔,爸爸出差了。
怎么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出差了呢?三天,乃音木感覺要過三年那么長。
5
兩個丫頭照例嘻嘻哈哈,葡萄園里到處都是她倆的笑聲。乃音木怎么也靜不下心來采摘葡萄。洋缸子從弄早飯起到往三輪車上放裝葡萄的空籃子,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也不看自己一眼。乃音木知道她在生悶氣,不敢招惹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悶頭干活。嚴老師不在,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心虛和不安,不時地撩起衣襟擦擦滿頭滿臉泉水般往外冒的汗水。時間在乃音木面前忽然就像一頭犯倔的驢,怎么用鞭子抽都不肯往前走了,真是急死人。
兩個丫頭鉆到葡萄園深處去了,被摘空了的葡萄藤蔓忽然直起了腰,葡萄架下寬敞了不少,五顏六色的塑料筐內(nèi)盛滿了晶瑩透亮的葡萄,陽光透進來,色彩斑斕如一幅絕美的重彩油畫展現(xiàn)在乃音木面前??墒悄艘裟緟s無心欣賞這美景。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卷一根莫合煙叼在嘴上,而是蹲在一塊隆起的土包上,朝兩個丫頭的方向不住地嘆氣,這個嚴老師早不出差晚不出差,偏偏這個時候……
乃音木突然感到褲兜里一陣輕微的震動,同時聽到一聲脆響,是短信的鈴聲。
一會兒到家,我去找你。是嚴老師發(fā)來的短信。乃音木顧不上跟兩個丫頭打招呼,拔腿往家里跑去。
6
實際上,我并沒有出差。嚴老師大口吃著乃音木遞上的西瓜,邊吃邊說。
乃音木急切地盯著他等待下文,洋缸子也趕緊湊了過來。
我是請了三天假。昨天晚上我在收拾寫字臺的時候,看到了一份文件復印件,標題是“關于托克遜縣教育系統(tǒng)2016年度招聘特崗教師的通知”,文件里有個教師崗位需求表,“通溝小學”幾個字用筆圈了起來。需要的是兩名雙語教師,一個教漢語文,一個教數(shù)學。文件最后一頁是報名表,報名表上雖然什么也沒有填寫,但我知道這是丫頭們有意放到這里的,是為了讓我看到,看似在征求大人的意見呢,其實是下最后通牒,兩個丫頭是決定要走這一步的了。我不是出差,而是去了趟通溝。
嚴老師倒也不賣關子,放下手里的瓜皮笑瞇瞇地講起了自己這小半天的經(jīng)歷。
我在伊拉湖鎮(zhèn)上攔的車。
鎮(zhèn)上有到艾維爾溝拉煤的大卡車,比拖拉機跑得快,也安全得多??ㄜ囁緳C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中年人,聽說我是老師要到通溝去,高興地說正好路上有個伴兒不打瞌睡。他說他對通溝很熟悉,到了艾維爾溝會送我過去。
去通溝的路有兩條,一條是從克爾堿向天光地走的山路,是一條老路,路況不好,有時候山上洪水下來,路被沖得七擰八拐的,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坑,顛不說,車要是陷進去,沒有三兩天根本出不來。一上車,那司機就打開了話匣子,仿佛憋了很久的話筒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不過那條老路離煤礦近,那些拉煤的小拖拉機和羊販子的摩托車都走那條路,我這大車走不成,準得陷進去。我們從阿樂惠進山,這條路平坦,就是山路比較陡,也遠得多,那些小拖拉機在這條路上根本爬不動,馬力不夠。我們直接去艾維爾溝拉煤,偶爾也去通溝轉(zhuǎn)轉(zhuǎn)。通溝的煤是真好,油滋滋的,火頭猛得很。
這都是那個司機說的話,在他面前我根本插不上嘴。嚴老師笑了一下,接著說起來。
我早就聽說跑長途的駕駛員都特別能吹牛,但聽他說的也并未夸大其詞,感覺挺新鮮、有趣。那司機說通溝是喀拉烏成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山頂一年四季都是積雪,夏天特別涼爽,也特別安靜,是個休閑度假的好地方。聽說政府這兩年為修理那條老路也費了很大的力氣,投了不少錢,說是開發(fā)通溝旅游項目,要和羊圈溝接通,方便烏魯木齊人到托克遜旅游呢。
乃音木聽得入神,洋缸子在旁邊唏噓有聲,一時忘記了兩個丫頭。
嚴老師的思緒又回到了去往通溝的路上,對著兩個忠實的聽眾一五一十地講了起來。
7
果然,卡車司機被嚴老師一臉無知的神態(tài)調(diào)動了積極性,繼續(xù)說了起來。托克遜這兩年在搞杏花節(jié)、拌面節(jié)、桑葚采摘節(jié),紅火得很,聽說賓館住不下了,食堂坐不下了,連馬路邊也站不下了,最多的時候有二十多萬人呢。我有個開農(nóng)家樂的哥們兒嘴都笑得合不攏地給我打電話說,杏花開的那幾天,農(nóng)家樂的電話都打爆了,愣是把客人往門外推呢,那錢想掙都掙不成呢,把我聽得眼紅,真想把車賣了也去做生意。聽說盤吉爾怪石林也修成公園了,木棧道從山腳修到了山頂上,壯觀得很??赐晷踊?,吃了拌面,然后去爬爬山消消食,倒是蠻合理的安排呀,呵呵。
卡車司機笑了一下,挪了挪屁股,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不等嚴老師插嘴,自顧自地繼續(xù)說,1996年庫爾加依(克爾堿)被洪水沖毀的村莊叫艾格日村,村里人搬空了,破破爛爛的一條河溝,聽說也開發(fā)成了旅游景區(qū),還給起了個蠻好聽的名字叫“紅河谷”,到那兒徒步、撿石頭的人也是一撥一撥的。烏魯木齊人會玩得很,一塊兒玩的人互相叫“驢友”,哈哈。
嚴老師也笑了一下,說,今天坐你的車是坐對了,你知道的可真多,簡直就是個百事通啊。
卡車司機得意起來,又挪了下屁股。他挺滿意嚴老師對他的評價,滿臉笑容地接著說到,要是把通溝到托克遜的路修好的話,人可能會更多吧。通溝其實是個好地方,每年七月份,通溝村人種的油菜花開得黃燦燦的時候,那里會有一場賽馬盛會,哈薩克族牧民唱歌、跳舞、賽馬、叼羊、吃手抓肉,熱鬧得很。司機說得眉飛色舞,手里握著的方向盤仿佛變成了勒緊的韁繩,坐在屁股下的車座也好像變成了平滑的馬背,隨著車子的顛簸,他的身子也跟著顛簸著,仿佛策馬馳騁在草原上。
通溝啥意思你不知道吧?嚴老師搖搖頭。我猜你也不知道,通溝是蒙古語,“芨芨灘”的意思,就是長滿芨芨草的戈壁灘,那可是個天然大草場。
你看,那一眼望不到邊的戈壁灘上,一堆一堆灰不溜啾的植物大多都是芨芨草,也有麻黃草、沙拐棗和紅柳,還有好多我也不知道名字的野草,有時候還能看到一群一群的駱駝,不知道是野生的還是有人專門放養(yǎng)的。司機朝窗外努了一下嘴,示意嚴老師往外看。嚴老師認識紅柳,他上課時還經(jīng)常拿紅柳不畏嚴寒、甘受寂寞、勇斗風沙的精神教育學生呢,不過沙拐棗長什么樣還真沒見過。
這是什么地方?嚴老師問。
我們已經(jīng)在山頂上了,司機笑道,其實也挺快的吧,身邊有人說說話,再遠的路都不算遠,已經(jīng)走了一半兒了。我們管這里叫阿拉溝,這里的山叫什么我還真不知道,應該都屬于天山支脈吧。
嚴老師打心眼兒里佩服這位卡車司機,肚子里的學問足足可以當自己的老師了,在他面前自己就像一個剛?cè)雽W的娃娃,啥都不懂。
通溝的學校咋樣?嚴老師轉(zhuǎn)變了話題。
學校呀,喲,這兩年政府對學校的投入也很大呀。通溝村的新學校我去過,我認識那學校的校長,總共就幾十個娃娃上學,那么多的新教室、新電腦,還建了賓館一樣的教師周轉(zhuǎn)房,可是沒有人愿意到那兒當老師,原本的那幾個老師怎么使勁娃娃成績也上不去,把他愁的呀……
哦。嚴老師若有所思。
司機順著自己思路繼續(xù)說道,我在微信上看到個笑話:有個記者問一個放羊的娃娃,你為什么放羊?娃娃說,放羊賣錢。記者說,賣錢干啥?娃娃說,賣錢娶媳婦。記者說,娶媳婦干啥?娃娃說,娶媳婦生娃。記者說,生娃干啥?娃娃說,生娃放羊。這個笑話看得我心酸,窮山溝里的娃娃缺好老師??!
嚴老師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羞愧感一時充滿了整個心間。虧得自己還經(jīng)常給兩個丫頭講那么多大道理,要求丫頭們用實際行動體現(xiàn)自身價值,而此時自己的思想境界竟不如身邊的一個普通汽車司機。丫頭們想到通溝當老師,不正是按照平時自己對她們的教誨在選擇她們的工作方向,實現(xiàn)她們的人生目標嗎?
嚴老師想起他和乃音木一起送兩個丫頭上大學時說的一些話。當時他說,舒服是留給死人的,怕吃苦苦一輩子,不怕吃苦最多苦半輩子。乃音木當時也說,你們的爸爸說得對,一定要記在心上。
兩個丫頭的選擇沒有錯??!嚴老師暗地里嘆了口氣。
我有兩個丫頭想到通溝當老師呢,嚴老師不好意思地說。
好事情呀!司機由衷地贊同。
可是我擔心那邊條件不好,路又那么遠,交通也不方便,又是兩個丫頭……我今天想到那邊看看。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擔心的,除了路有點兒遠,交通沒有什么不便,留下我的電話號碼就OK了。不過,因為是丫頭,父母的擔心也不是多余的。
我剛剛有個想法,我要跟兩個丫頭一起去,反正那邊有周轉(zhuǎn)房,一來我可以當保鏢照顧她們;二來她們還沒有教學經(jīng)驗,我可以帶帶她們。嚴老師接著說,反正我是一個人,在哪兒都一樣。
聽了嚴老師的話,司機索性將車停在了路邊,他一把抓住嚴老師的手,眼里充滿了敬佩和喜悅。我就說沒有看錯人,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需要用車隨時打電話,我先替通溝人民感謝你。說完,他使勁握了握嚴老師的手,就俯下身子從方向盤旁邊的一個盒子里掏出一個記賬本,撕了一張紙,把自己的手機號寫在上面交給了嚴老師。接著,他拉開車門跳下車,說,我在這兒替你攔個車,你回去吧。咱們通溝再見,到時候我請你喝酒,為你和丫頭們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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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兒,目瞪口呆的乃音木終于緩過神來,這個司機還真是個熱心腸,兩個丫頭的選擇也沒有錯,可是……
嚴老師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來。是向教育局打的一份到通溝小學支教的申請報告。乃音木,兩個丫頭的事我就自己做主了,你說得對,當老師挺好的。
乃音木眼眶一熱,你都準備好了,我還有啥好說的,一百個放心?。?/p>
乃音木忽然發(fā)現(xiàn),洋缸子聽了半天嚴老師講話,居然沒有插一句嘴,更沒有哭鬧。兩個丫頭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不出聲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