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兒童文學家,主要小說有《草房子》《山羊不吃天堂草》《青銅葵花》等,曾列居第八屆中國作家富豪榜第27位。作品大量被譯到國外,獲省部級以上學術(shù)獎、文學獎30余種,有的還被改編成影視劇,反響良好。
我為什么喜歡寫作?寫作時,我感受到的狀態(tài),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我一直在試圖進行描述。但各種描述,都難以令我滿意。有一天,我終于找到了一個確切的理想的表達:寫作便是建造房屋。
我之所以寫作,是因為它滿足了我造屋的欲望,滿足了我接受屋子的庇蔭而享受幸福和愉悅的欲求。
我在寫作,無休止地寫作;我在造屋,無休止地造屋。
記得小時候在田野上或在河邊玩耍,我常常會在一棵大樹下,用泥巴、樹枝和野草做一座小屋。有時,幾個孩子一起做,忙忙碌碌,很像一個人家真的蓋房子,有泥瓦工、木工,還有聽使喚的雜工。一邊蓋,一邊想象著這個屋子的用場。不是一個空屋,里面還會放上床、桌子、書柜等。一間屋子里,有很多空間分割,各有各的功能。有時好商量,有時還會發(fā)生爭執(zhí),最嚴重的是,可能有一個霸道的孩子因為自己的愿望未能得到滿足,惱了,突然一腳踩爛了馬上就要竣工的屋子。每逢這樣的情況,其他孩子也許不理那個孩子了,還罵他幾句很難聽的,也許還會有一場激烈的打斗,一直打得鼻青臉腫“哇哇”地哭。無論哪一方,都覺得事情很重大,仿佛那真是一間實實在在的屋子。
我更喜歡獨自一人蓋屋子。那時,也許四周是滾滾的金色的麥浪,也許四周是正在揚花的一望無際的稻子。我很投入,也很專注,除了這屋子,就什么也感覺不到了。那時,也許太陽正高高地懸掛在我的頭上,也許很快落進西方大水盡頭的蘆葦叢中。終于,那屋子落成了。那是我的作品,沒有任何人參與的作品。我欣賞著它,這種欣賞與米開朗琪羅完成教堂穹頂上一幅流芳百世的作品之后的欣賞,其實并無兩樣??上У氖?,那時我還根本不知道這個意大利人——這個受雇于別人而作畫的人,每完成一件作品,總會悄悄地在他的作品的一個不太引起別人注意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字。早知道這一點,我也會在我的屋子的墻上寫上我的名字。屋子,作品,偉大的作品,我完成的。
此后,一連許多天,我都會不住地惦記著我的屋子,我的作品。我會常常去看它。說來也奇怪,那屋子是建在一條田埂上的,那田埂上會有去田間勞作的人不時地走過,那屋子卻總是好好地還在那里??磥?,所有見到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它。直到一天夜里或是一個下午,一場傾盆大雨將它沖刷得了無痕跡。
現(xiàn)在我知道了,屋子,是一個孩子就會有的意象,因為那是人類祖先遺存下的意象。這就是為什么第一堂美術(shù)課老師往往總是先在黑板上畫上一個平行四邊形,再用幾條長長短短、橫著豎著的直線畫一間屋子的原因。
屋子就是家。家的意義是不可窮盡的。
當我終于長大時,兒時的造屋欲望卻并沒有消退——不僅沒有消退,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人生感悟的不斷加深,而愈加強烈。只不過材料變了,不再是泥巴、樹枝和野草,也不再是積木,而是文字。文字建造的屋子,是我的庇護所,精神上的庇護所。
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我都需要文字。無論是抒發(fā),還是安撫,文字永遠是我無法離開的。特別是當我在這個世界里碰得頭破血流時,我就更需要它——由它建成的屋,我的家。雖有時簡直就是鎩羽而歸,但畢竟我有可歸去的地方——文字屋。而此時,我會發(fā)現(xiàn),那個由鋼筋水泥筑成的物質(zhì)之家,其實只能解決我的一部分問題,而不能解決我全部的問題。
作為一種符號,文字本是一一對應(yīng)這個世界的。有山,我們就有了“山”這個符號。有河,我們就有了“河”這個符號。為自由而寫作,而寫作可以使你自由,因為屋子屬于你,是你的空間。你可以在你構(gòu)造的空間中讓自己的心扉完全打開,讓感情得以充分抒發(fā),讓你的創(chuàng)造力得以淋漓盡致的發(fā)揮。而且,造屋本身就會讓你領(lǐng)略自由的快意。屋子坐落在何處,是何種風格的屋子,一切有著無限的可能性。當屋子終于按照你的心思矗立在你的眼前時,你的快意一定是無邊無際的。那時,你定會對自由頂禮膜拜。
造屋,自然又是一次審美的歷程。房子,是你美學的產(chǎn)物,又是你審美的對象。你面對著它——不僅是外部,還有內(nèi)部,它的造型,它的結(jié)構(gòu),它的氣韻,它與自然的完美合一,會使你自然而然地進入審美的狀態(tài)。你在一次又一次的審美過程中又得以精神上的滿足。再后來,當我意識到了我所造的屋子不僅僅是屬于我的,而且是屬于任何一個愿意親近它的孩子時,我完成了一次理念和境界的蛻變與升華。
再寫作,再造屋,許多時候,我忘記了它們與我的個人關(guān)系,而只是在想著它們與成千上萬的孩子的關(guān)系。我越來越明確自己的職責:我是在為孩子寫作,在為孩子造屋。我開始變得認真、莊嚴,并感到神圣。我對每一間屋子的建造,殫精竭慮,嚴格到苛求。我必須為他們建造這世界上最好、最經(jīng)得起審美的屋子,雖然我知道難以做到,但我一直在盡心盡力地去做。
孩子正在成長過程中,他們需要屋子的庇護。當狂風暴雨襲擊他們時,他們需要屋子。天寒地凍的冬季,這屋子里生著火爐??崾铍y熬的夏日,四面窗戶開著,涼風習習。黑夜降臨,當恐怖像霧在荒野中升騰時,屋子會讓他們無所畏懼。這屋子里,不僅有溫床、美食,還有許多好玩的開發(fā)心智的器物。有高高矮矮的書柜,屋子乃為書,而這些書為書中之書。它們會凈化他們的靈魂,會教他們?nèi)绾巫鋈?。它們猶如一艘船,渡他們?nèi)ケ税?;它們猶如一盞燈,照它們?nèi)ミh方。
對于我而言,我最大的希望,也是最大的幸福,就是當他們長大離開這些屋子數(shù)年后,他們會時不時地回憶起曾經(jīng)溫暖過、庇護過他們的屋子,而那時,正老去的他們居然在回憶這些屋子時有了一種鄉(xiāng)愁。這在我看來,就是我寫作的圓滿。
生命不息,造屋不止。既是為我自己,更是為那些總讓我牽掛、感到悲憫的孩子們。
(本文為作者在國際安徒生獎頒獎禮上的演講稿,有刪減。)
曹文軒如是說——
⊙“財富不在遠方,財富就在我們自己腳下。”
⊙“離開風景,一個人的行為是不可能得到圓滿的解釋的。要告訴孩子,風景描寫是寫作的基本訓練?!?/p>
⊙“語文課文應(yīng)選有意義的文本,更應(yīng)選有意思的文本。”
⊙“有一些書與其讀不如不讀,不如看看天上的太陽,不如看看天上的月亮,因為太陽和月亮也許會告訴我們更多更深刻更美好的道理。”
⊙“每一個時代的人,都有每一個時代的人的痛苦,痛苦絕不是今天的少年才有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