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生愛蓋房子。在祖父留下的一套祖屋的基礎(chǔ)上,父親前前后后翻修了五、六次,到現(xiàn)在,這所老宅子的規(guī)模也不過兩間寬,盡管前、中、后都蓋了房,看著房子多,但可利用的房子,也不過三四間而已。
農(nóng)村人住房不論面積,不像城里人,用多少平方米來表示房子大小,他們是用幾間房來表述房屋的面積大小。很早的記憶里,老家房子的格局,只有前后兩部分,前半部分是一間屋檐下垂、屋頂長草,不知道年代的老房子,后半部分是在父親手里修建的兩間廈房。
我可能就出生在前半部分的這間老屋里。
上小學時候,有一年秋雨特別多,嘩嘩的雨下了個沒完沒了。父親上班,母親在家里整日眉頭緊鎖,看一會兒天,冒雨在房前房后再查看一遍,唯恐雨水泡塌了土坯院墻。而在前院的老屋里,母親在坑上、地上,到處放置了盆盆罐罐,來接年久失修的屋頂漏下的雨水。誰知道,擔心什么就有什么,那天,父親下班剛進家門的一瞬間,被雨水浸泡了半月之久的院墻轟然坍塌。全家人手忙腳亂地從倒下的土里刨出幾件農(nóng)具和幾個腌菜壇子。這之后,父親下決心要將家里所有的院墻換成磚墻,將土坯房換成磚瓦房。
而他的更換方式,不是一次性地將原來的土坯房子扒了重建磚瓦房,而是一點一點地換——今年換這間,隔年手頭有錢了再換另一間。這樣下來的結(jié)果是,家里的房子,有新有舊,即便是同一間房子,也是這半部分新,那半部分舊,整個家的外觀長時期里處于一種形式各異風格相悖的狀況。直到80年代中后期,父親一鼓作氣,將原來他自己蓋的兩間尚不算舊的廈房拆掉,利用了其中大部分木料并另購了其他建材,蓋起一座兩層的小洋樓。說是洋樓,其實一點不洋氣,外觀以及內(nèi)飾完全是農(nóng)村風格,怎么實用怎么來,甚至在二樓的客廳赫然地修了一個水泥的糧囤,根本沒有考慮美觀問題。
因為祖父留下的老屋,宅基地只有兩間,怎么蓋,房子都不夠?qū)挸?。父親的好友多次勸他放棄這個宅子,重新申請新的宅基地,好好蓋一套房子,都被父親拒絕。
從我記事起,在祖父留下的這所老宅子里,父親前前后后蓋了不下五、六次房子,最終還是沒有達到令他滿意的程度。一直到父親臨退休,他才放棄老宅子,來到我所居住的這座小城里,買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與母親一起,替弟弟帶起了孩子。若不是弟弟的這個兒子,父親可能永遠都不會到城里買房子,他根深蒂固地熱愛他農(nóng)村的那套老宅子。一有閑暇,他就騎車回老家轉(zhuǎn)一圈,有時捎個村里人種的菜,有時捎幾件他認為有用的小家具,所以,在他城里的房里,處處都能見到老家的物品。
去年,弟弟承租了幾十畝土地,要在那里搞一個立體農(nóng)業(yè)莊園,父母親一起去幫弟弟。就在那幾十畝土地上,他又蓋了幾間房子,將城里所有的生活物品螞蟻搬山一樣,一點一點地用摩托車轉(zhuǎn)運到農(nóng)莊。用他的話說,我就在這里安營扎寨,安度晚年了。基實,他哪里是去享福的,弟弟的事業(yè)剛剛起步,幾十畝地,總不能閑置,總得種點什么,種的東西總得有個收益吧。
兩年來,父親在這片土地上,傾注了所有心血與精力,沒日沒夜地勞作,栽種、鋤草,施肥,澆水,所有的農(nóng)活,他從頭參與到最后。以他這樣的年紀,本該安享晚年,況且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從事農(nóng)事勞動了。盡管從未有過的辛勞,但父親依然樂觀??粗麡鋸闹割^粗變得胳膊粗,看著樹下紅薯扯蔓開花,看著地里的草一點一點變少,他對弟弟事業(yè)未知的前途依然充滿希望。
這樣的忙碌和辛勞,我以為他已將老家的宅子拋在腦后,沒有料到一次閑談,弟弟告訴我,父親已經(jīng)與老家的鄰居達成協(xié)議,以三萬元購得對方一半的舊宅基地,準備好好蓋一套房子。原來,父親這些年來從沒有放棄在老家蓋房子的想法。想要鄰居家一半的舊宅基地,我知道這事都有十幾年之久了,這些年他生活在我所在的這所城市里,上班下班帶孫子,我以為他已經(jīng)放棄這個想法了。至于他與鄰居、與村干部前前后后許多次的溝通與協(xié)調(diào)的情況,據(jù)弟弟講,哪怕是將事情不加修飾地原貌展現(xiàn),都是一本活生生的三農(nóng)題材的小說,其中不乏官場的黑暗,底層農(nóng)民的生存現(xiàn)狀。好在盡管過程曲折,結(jié)果終于令人滿意。
父親識字不多,受教育的程度也不過小學畢業(y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兒子正在讀的《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他不一定能讀懂,但是,他對于老家、對于先父留下的這套老宅子,不可否認地存有敬畏之心。他不一定理解孝經(jīng),但是,多少年來根植于內(nèi)心的盡孝盡忠的思想已融貫在他的血脈中。傳承家業(yè),也許是他們那一代人最輝煌的理想與信念。因此,我就不難理解父親要重修老屋的決心。
在一個以農(nóng)耕文明著稱的國度里,農(nóng)耕文化是最傳統(tǒng)的文化,我們從小接受的都是最純樸的孔孟的忠孝仁義的思想教育,世代奉行的是耕讀傳家的思想。耕讀傳家的意思大概是,耕田可以養(yǎng)家糊口以立性命,讀書可以知書達禮,以立高德,飽含了農(nóng)民的智慧。你看,愛勞動、懂禮儀,做良民,一代一代傳下去,多么樸素的想法。一個人,不管處于什么時代,不管為官還是為民,我想,都應(yīng)該有家業(yè)思想。一所老宅子,不管有多普通,不管是處于窮鄉(xiāng)僻壤還是風水寶地,那都是祖輩留下的家業(yè),是我們的出生之地,是我們祖祖輩輩休養(yǎng)生息的處所,有什么理由在自己手里放棄或者任由其衰敗呢?
你可以永遠生活在城里,最后的最后都不肯葉落歸根,但是,總有一個機緣,會讓你想起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想起老屋的一切,連同你所有的兒時記憶都會劈空而來,到那時,你該去哪里找尋記憶里的一切呢?
家鄉(xiāng)的老屋,不光是我們的棲身之所,也是我們靈魂的家園。據(jù)說,莫言獲諾獎之后,他家鄉(xiāng)周圍的土都被慕名而去的學子以及學子的家長偷去許多。我們當然沒有這么幸運,都獲什么國際大獎,使世人比肩接踵地前去瞻仰故土,也不愿意家鄉(xiāng)的土被外人帶去遠方,但是,如果有條件,最起碼,也不能使祖上留下的老屋,在自己的手里年久失修甚至遭到遺棄。
這些年來,雖然已是嫁出去的姑娘,但每逢過年過節(jié),我都會帶些水果糕點回到家鄉(xiāng),看一看左鄰右舍的大媽大伯,看看兒時的玩伴,跟他們說說家長里短,打聽打聽誰誰的孩子念書或者工作的情形,在村子里已經(jīng)變成水泥路的街道上走一走,或者去田野里看一看莊稼。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從小在這里長大,盡管兒時的一切都已變換了模樣以另一種景象存在,但是不管我在哪里工作和生活,我的根都在這里,這里有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左鄰右舍,有我兒時的歡笑,還有成長的記憶。每回到家鄉(xiāng),我的心里就安靜許多。我不知道在現(xiàn)在這種快節(jié)奏的名利社會里,還有多少像我一樣懷有故土情節(jié)的人。
我不知道父親準備什么時候在老家蓋房子,我也沒有去問他,但我相信,只要他蓋房子,幫忙的左鄰右舍一定會不少,而且我也相信,在父親的有生之年,他終于能夠蓋一所讓自己滿意讓自己欣慰的房子以告慰先人。
作者簡介:賈燕燕,女,1974年生,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至今在各類報刊上發(fā)表散文詩歌80余篇,出版散文集兩本,詩集一本,現(xiàn)供職于楊凌示范區(qū)質(zhì)量技術(shù)監(jiān)督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