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淼
據(jù)《資治通鑒》卷217記載,唐肅宗至德元年(756年)三月,清河李萼為抵抗安祿山叛軍乞師于顏真卿。今將李萼的一番說辭進行解析。
一、勸說成功的原因
在此先節(jié)選李萼勸顏真卿出兵救難的說辭。
李萼……乞師于真卿:“公首唱大義,河北諸郡恃公以為長城。今清河,公之西鄰,國家平日聚江、淮、河南錢帛于彼以贍北軍,謂之‘天下北庫;今有布三百馀萬匹,帛八十馀萬匹,錢三十馀萬緡,糧三十馀萬斛。昔討默啜,甲兵皆貯清河庫,今有五十馀萬事;戶七萬,口十馀萬。竊計財足以三平原之富,兵足以倍平原之強。公誠資以士卒,撫而有之,以二郡為腹心,則馀郡如四支,無不隨所使矣。”真卿曰:“平原兵新集,尚未訓練,自??植蛔?,何暇及鄰!雖然,借若諾子之請,則將何為乎?”萼曰:“清河遣仆銜命于公者,非力不足而借公之師以嘗寇也,亦欲觀大賢之明義耳。今仰瞻高意,未有決辭定色,仆何敢遽言所為哉!”真卿奇之,欲與之兵。眾以為萼年少輕虜,徒分兵力,必無所成,真卿不得已辭之。萼就館,復為書說真卿,以為:“清河去逆效順,奉粟帛器械以資軍,公乃不納而疑之。仆回轅之后,清河不能孤立,必有所系托,將為公西面之強敵,公能無悔乎?”真卿大驚,遽詣其館,以兵六千借之。
根據(jù)這番言論,我們結(jié)合此前顏真卿的護國討賊活動,先看看為什么能夠勸說成功。
原因之一是顏真卿有堅定不移的政治立場:維護統(tǒng)一、護國討賊。天寶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祿山樹幟反唐,揭開了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的序幕。平原太守顏真卿在此前已經(jīng)察覺到濃厚的火藥味,于是以霖雨為幌子,說自己在“完城浚壕,料丁壯,實倉廩”麻痹安祿山,并展示出自己是“書生”的特點——大宴賓客、吟詩作賦,甚至和安祿山派來巡按的特使一起游逛,也的確使得安祿山不以為顏真卿有詐;而在背地里,顏真卿是修浚了城垣——但是為了抵擋叛軍的,還傳檄周邊合力平叛、招募壯勇組建軍隊、實行榷鹽籌集糧餉。
顏真卿堅決抵抗以維護統(tǒng)一的政治立場不光是對安史叛亂,也體現(xiàn)在顏真卿勸降叛將李希烈的事跡。茲不贅言。
原因之二是顏真卿的討賊影響。安祿山起兵后,讓顏真卿率領(lǐng)平原和博平二郡的七千兵守衛(wèi)黃河渡口,顏真卿即派平原司兵李平從小路去報告朝廷。李平到后,玄宗才從感嘆“二十四郡無義士”轉(zhuǎn)而大喜。顏真卿又派親信暗藏懸賞捕殺叛軍的文告到其他州郡聯(lián)絡(luò),有許多州郡紛紛響應(yīng)。而顏真卿招募來的勇士,“旬日至萬馀人,諭以舉兵討安祿山”。
顏真卿的“假癡不癲”震驚了天下,尤其是鼓舞了不想依附安祿山的忠貞之士。這些忠貞之士有的與顏真卿有直接關(guān)系,有的是受到了鼓舞。清池尉賈載和鹽山尉河內(nèi)穆寧斬殺了安祿山特派的景城太守劉道玄,長史李暐誅殺了叛將嚴莊的全族,河間司法李奐殺了安祿山任命的長史王懷忠;隨后,“各有眾數(shù)千或萬人”的河北諸郡聯(lián)盟,共推顏真卿為盟主。同時,顏真卿的從兄、常山太守顏杲卿,假借安祿山的命令召李欽湊,讓他率部下到郡城接受犒賞,然后被袁履謙趁酒醉繳械和誅殺了。在何千年等義士的幫助下,顏杲卿傳檄趙郡、魏郡,讓他們同時進攻,分割斷絕范陽叛軍的聯(lián)系,河北地區(qū)的州郡紛紛響應(yīng),安祿山從此不能輕取河北。北海太守賀蘭進明也已經(jīng)起兵討賊,“真卿以書召之并力,進明將步騎五千渡河”。另外,堅守睢陽城的張巡、許遠、雷萬春、南霽云,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鼓舞。
原因之三是顏真卿的心理矛盾和義軍的弊端。顏真卿具有很強的行政責任意識,具有堅定的政治立場,但是也有許多困惑,比如怎樣解決目前的困境。在乞師說辭里,當李萼講完第二段的時候,“真卿奇之,欲與之兵”,可是依然顧慮重重。但是顏真卿不是單槍匹馬的趙子龍,他身邊還有眾多責任心未必比自己強烈的將士;而且,顏真卿當時所能聯(lián)合到的饒陽郡,已經(jīng)被張獻誠一萬多叛軍包圍,而自己的兄長顏杲卿也在常山陷落后被殺,自己即便此刻就率領(lǐng)全部軍隊援救清河,誰又能保證清河不是第二個饒陽、常山?所以,顏真卿只得安排李萼回館驛休息。李萼在館驛所寫的時局論文,其中的道理與六國覆滅的經(jīng)驗教訓之一、蘇洵《六國論》所謂的“弊在賂秦”“不賂者以賂者喪”相類似。顏真卿此時明白了:諸郡縣真正意義的聯(lián)合,不是是否會盟之類的,而是急難相救;自己的軍隊能被冠以“義”字,就要成為真正的“義軍”,既要維護國家統(tǒng)一(正義),也要慷慨相助周邊地區(qū)(仗義);而當時響應(yīng)顏真卿的郡縣尚在各自為戰(zhàn),因此很容易被各個擊破。想清了這些利害關(guān)系,顏真卿立即答應(yīng)了出兵。
二、說辭四個版本的比較與選擇
我們找李萼的乞師說辭,有四個常用的版本:兩唐書的《顏真卿傳》、唐人殷亮的《顏魯公行狀》(現(xiàn)已收入《顏魯公文集》)和溫公的《資治通鑒》。
我們可以看看兩唐書記載的多么粗略。
《舊》:李萼……謂真卿曰:“聞公義烈,首唱大順,河朔諸郡恃公為長城。今清河,實公之西鄰也,仆幸寓家,得其虛實,知可為長者用。今計其蓄積,足以三平原之富,士卒可以二平原之強。公因而撫之,腹心輔車之郡,其他小城,運之如臂使指耳。唯公所意,誰敢不從。”真卿借兵千人。
《新》:清河太守使郡人李萼來乞師,萼曰:“聞公首奮裾唱大順,河朔恃公為金城。清河,西鄰也,有江淮租布備北軍,號‘天下北庫。計其積,足以三平原之有,士卒可以二平原之眾。公因而撫有,以為腹心,它城運之如臂之指耳?!闭媲錇槌霰?。
兩《唐書》的記載的李萼的說辭,在今天看來只能說是李萼打了一個不到三分鐘的求援電話,顏真卿就批準了,沒有體現(xiàn)出這番勸說的周折,感覺不到是對援軍強烈的期盼;而《行狀》和《通鑒》所載基本上完全一樣,一番道理分了三步進行。那么造成說辭詳略差異如此懸殊的原因何在?我認為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顏真卿傳》是為了突出顏真卿的,其它相關(guān)人物只需要提個大概。盡管《舊唐書》也有資料匯編的因素;而《行狀》是具有原始檔案匯編的性質(zhì)的、《通鑒》有“資于治道”的寫作動機,因此要詳細寫明。第二,溫公的《通鑒》,不能否認有政治色彩。因此李萼的這段說辭,既是正史明文記載的,也是溫公對荊公“三不足”(尤其是“人言不足恤”)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