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從前,人的耳朵里住過一位偉大的房客:寂靜。
在我眼里,古詩中最好的句子,所言之物皆為“靜”。讀它時,你會覺得全世界一片清寂,心境安謐至極,連發(fā)絲墜地都聽得見。古人真有耳福啊。
耳朵就像個旅館,熙熙攘攘,誰都可以來住,且是不邀而至、猝不及防的那種。其實(shí),它最想念的房客有兩位:一是寂靜,一是音樂。
今天,吾輩耳朵里住著哪些房客呢?
剎車、喇叭、拆遷、施工、裝修、鐵軌震蕩、機(jī)翼呼叫、高架橋轟鳴……它們有個集體注冊名:喧囂。這是時代對耳朵的圍剿,你無處躲藏,雙手捂耳也沒用。
耳朵,從未遭遇過這般黑壓壓、強(qiáng)悍而傲慢的敵人,我們從未以這么惡劣和屈辱的條件要求耳朵服帖。機(jī)械統(tǒng)治的年代,它粗大的喉結(jié),只會發(fā)出尖厲的嘯音,像磨砂,像鈍器從玻璃上狠狠刮過。
人體感官里,耳朵最被動、最無辜、最脆弱。它門戶大開,不上鎖、不設(shè)防、不攔截、不過濾,不像眼睛嘴巴可隨意閉合。它永遠(yuǎn)露天,只有義務(wù),沒有權(quán)利。
其實(shí),耳朵也是一副心靈器官。人之煩躁和焦慮,多與耳朵有關(guān),故有種醫(yī)術(shù),叫音樂療法。
但,耳朵總要反抗點(diǎn)什么。它的反抗即生?。菏?、憔悴、抑郁……科學(xué)家做一研究:觀察馬路兩岸的樹,噪聲污染越重,樹越無精打采,枝頭耷拉,葉子萎靡,儼然一個驚恐的孩子。和人一樣,樹是有情緒的,是長耳朵的。
為撫慰可憐的耳朵,我淘過一張CD,叫《阿爾卑斯山林》,采的是純粹的自然之聲:晨曲、溪流、雀啾、疾風(fēng)、松濤……買回家的那個下午,我急急關(guān)好門窗,打開音響,一個人浸泡到傍晚。
此后,我多了個習(xí)慣,每逢機(jī)會,便錄下大自然的天籟:秋草蟲鳴、夏夜蛙唱、南歸雁聲、風(fēng)歇雨驟、曙光里的雀歡、樹葉行走的沙沙……我在儲糧,以備饑荒。城里的耳朵,多數(shù)時候是餓的。
我對朋友說,現(xiàn)代人的特征是:溺愛嘴巴,寵幸眼睛,虐待耳朵。
不是嗎?論吃喝,我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華夏之餮、舉世無雙。視覺上,美色、服飾、花草、櫥窗、廣場、霓虹,所有的時尚宣言和環(huán)境主張無不在“色相”上下工夫。
口福和眼福俱飽矣,耳福呢?
無一座城市致力于“音容”,無一處居所以“寂靜”命名。
做一只現(xiàn)代耳朵真的太不幸了。
(原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