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元鍇
在去接新娘的七座婚車中,我閉上眼睛使勁一劃,把小琳移除了星標朋友。
“哇前女友!”鄰座的化妝女孩剛才就在偷看,這會兒一下叫出了聲。
“啥啥啥?”坐前排的家伙也跟著起哄,車內(nèi)頓時充滿了快樂的空氣。
“說,為什么把人家取消星標?”化妝女孩嘟起嘴,不過到底還是胸部更突出。
“這個嘛——”到新娘家怎么也還得一個小時,我配合她的想象胡謅,“一會兒要去拍別人結(jié)婚,心里難過嘛?!?/p>
“哇,”化妝女孩倒吸一口冷氣,“真的是前女友?!?/p>
“那你還喜歡她嗎?”前座助理女孩轉(zhuǎn)過來趴在椅背上。
“肯定喜歡的,”化妝女孩替我回答,“不然干嗎還弄個星標朋友,這會兒又偷偷摸摸取消了呢。”
“哪有偷偷摸摸,”我抓著頭發(fā),“沒事兒整理下通訊錄嘛?!?/p>
“怎么可能!”兩個女孩高興極了。
“嘿嘿,這么喜歡為什么分手?”阿靚的聲音從更前面?zhèn)鱽?,這家伙竟然也來湊熱鬧。
“這——”一下子怎么編得出來。
“說!”兩個女孩異口同聲,像早已掌握證據(jù)的警察,現(xiàn)在只等我的口供。
“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珍惜?!闭f出這句話,不知怎么就鼻子一酸,我低下頭,眼眶一下子紅了。
見到這個情況,女孩們有些不知所措。
“哈哈,有故事的男人!”沒回頭的阿靚只顧說個不停,“是不是拍私房被抓了?看你之前拍了那么多,真是羨慕……”
雖然覺得那些照片并不該被叫作“私房”,但確實在解釋“不穿衣服的美麗女性”這一點上簡單易懂。
我默默點頭。
“瞧你們攝影噢?!敝砼⒖炕匾伪?。
“你不也是攝影嗎?”阿靚笑。
“是說你們男人啊?!被瘖y女孩靠向我,渾然不覺般將胸部壓在我的手臂。真軟啊,眼淚這才沒有掉下來。
哼!心里不知怎么有點兒高興,把你們這些家伙全騙了。我和小琳可不是因為私房分開的,說起來,還是因為私房認識的呢。
賭上攝影師之名在此斷言:這個世上不想拍私房的攝影師不存在。
遇上美女的男人——日本有個大文豪(名字忘記了)這樣說:先看眼睛的男人是偽善者,先看胸部的男人是偽惡家,先看全部、因為目不暇接抱起來看的是誠實的男人。
我就是這樣誠實的男人。
靠近海邊的小旅館,空氣中帶著咸味,海風從半開的玻璃窗涌入室內(nèi)。淘寶的幾件衣服已經(jīng)拍完了,包里的膠卷相機還一次沒用,整理器材的我忽然抬頭。窗邊的女孩正在看我,頭發(fā)和眼睛都是濕漉漉的,帶著讓人迷惑的表情,從我們尚未涉足的遠處,傳來海浪拍碎在防波堤上的聲音。
這時候就該誠實地和對方說,想拍你。
這家伙還算誠實,女孩這樣想著,將手肘折成奇妙的角度伸向后方。
雖然說過“不能給別人看”,但拿到照片后,女孩又“唔”地改變了心思。
“你去發(fā),發(fā)你的相冊?!迸⒆约翰话l(fā)相冊卻叫我去發(fā)。
豆網(wǎng)相冊對圖片尺度十分嚴格,不過我的照片卻常能混水摸魚存活好久。那個訣竅就是,不能只拍女孩。
在海邊拍女孩也要拍下海堤上的狗、防波塊、海鷗、燈塔、汽船;在植物園就拍下溫室、蝴蝶蘭、多肉植物、草坡、打盹的貓;在城市就拍天橋、花店、電線圈、信號燈、橫道線。將環(huán)繞女孩的一切全部拍下,長橋、河流、軌道、雪人、雨傘、手劃船、玻璃杯、風向標……
把當天拍攝的照片放進一個相冊,按心情隨意排列,女孩看起來就好像不只是女孩,也是花與風與街道。我將四指寬的膠卷從水中抽出,前一張是女孩展開的雙腿,后一張是搖曳的海浪,原本想看女孩的我盯著浪尖出神——這就是我將自己投入海中濺起的東西?
“一百個有嗎?”阿靚說,“我們也是那時候認識的吧。”
照片發(fā)出來后倒是有不少人來看,但留言卻讓我好幾次想要關(guān)閉評論。收件箱里也堆滿了豆郵,一大半是“照片已被轉(zhuǎn)為僅自己可見”的系統(tǒng)通知,剩下的就是問器材,求網(wǎng)盤,要模特微信……
小琳就是在那時候找到了我,我把她當成了想要被拍的女孩。
“想在哪兒拍?”
“圖書館?”
“哇?!蔽业男睦镎娴摹巴邸绷艘宦?。
“開玩笑的,”小琳回了個吐舌的表情,“是有工作?!?/p>
工作?拍什么我倒無所謂。“好玩么?”
“當然?!毙×照f得一本正經(jīng)。
人們因為愛結(jié)合,然后又為了鑒定這份愛的強度,發(fā)明了一種東西叫結(jié)婚。作為婚慶行業(yè)相關(guān)從業(yè)人員,在此為大家介紹婚禮攝影服務流程如下——才怪!光是想一遍就累得要命,如果一項項列舉出來怎么也得576字。
在酒店草坪上拍完拋新郎儀式,攝像組去快剪了,我們攝影組就坐在宴會廳一角休息??磿r間,離婚宴的彩排還有半小時。
燈光師來回調(diào)試追光燈的角度,確保一會兒光束能直射新人雙眼,把他們照得淚流滿面。
我將自己的5D相機換上老款20-35鏡頭,阿靚將A9相機換上70-200,桌上另一臺A7R3掛著16-35,是助理女孩使用的設(shè)備。
“以前都是你拍特寫我拍全景,現(xiàn)在反過來啦。”阿靚說。
“啊哈,抓拍當然A9好,”我站起身,“我去拿水。”
我走出宴會廳,穿過走廊,從準備室拿了三瓶礦泉水又往回走,突然上空響起響得嚇人的音樂。
“仿佛是從很久以前留到今天,時不時地會在腦海中浮現(xiàn),在那言語之中的言語之中,你的聲音總是回響在我耳邊……”
喂喂,我瞪大眼睛停住腳步,是追憶短片?雖然已經(jīng)知道新人是留學時認識的,但怎么也沒想到會用這首歌做背景音樂。
正這樣想時,音量陡然降低,一下完全聽不見了。
破爛調(diào)音師。我倚著走廊,仰頭灌下礦泉水。
為了慶祝我和小琳第一次見面,魔都氣象臺特意發(fā)布了高溫紅色預警,工作日的中午,我們約在一家叫做“市民”的咖啡館吃午餐。
天氣熱得匪夷所思,實時氣溫顯示41攝氏度。我原本想穿見客戶專用的藏青色滌綸西服,臨出門換成了白襯衫和水洗直筒褲,因此耽誤了一點兒時間,出了地鐵就掐著表猛跑。
遠遠看見站在咖啡館門口的女孩時,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厲害。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我確定那就是小琳。
小琳看見我就揮起手,一下叫出我的名字。
我大吃一驚,但一點兒也沒有覺得別扭,小琳叫我的樣子就像碰到了十年未見的小學同學。
我回想著她的名字,試著叫了一聲。
“正確?!毙×招Φ梦嫫鹱?。
服務生帶著熟絡(luò)的微笑,把我們領(lǐng)到二層的卡座。簡潔的暗色空間讓人心情舒暢,距離餐點還有一段時間,二層只有我們兩個人。
服務生放下水走了,我趕緊掏出皺巴巴的手帕擦臉。小琳當然比我小,但不知怎么看見她就緊張,汗也出個不停。
“跑什么呢!”小琳從剛才起一直笑。
“說好的時間,遲到可不行?!蔽野咽峙寥乜诖?。
“哦哦。”小琳點頭。
“平時不這么穿,平時都穿T恤?!贝┲涣晳T的衣服,感覺自己像是變裝過來接頭的情報員。
“嘻嘻,我平時也不這么穿。”小琳說,“今天被老板看見,說我穿得像樓下的保險員?!?/p>
賣保險不該搭配黑色蕾絲么?如果對面坐著自己的模特兒,我立刻就要這樣說,但對著小琳就不好意思,而且白色襯白色確實好看。
“這么熱的天,就穿T恤多好?!毙×者€在笑我。
“那怎么行,說不定一會兒還會碰到你的同事?!?/p>
小琳工作的出版社就在“市民”隔壁一條馬路的商務樓里。
“見作者有啥不好意思的,”小琳笑,“穿T恤的也是作者?!?/p>
餐廳盡頭通向露臺的移門敞開著,涼風穿過我們涌向閃閃發(fā)亮的世界。我默默不語,“作者”兩個字奇妙地攫住了我的心。
好一會兒我們都沒有說話。
“我的照片,你最喜歡哪張?”我第一次問別人這個問題。
“不是一張一張,是照片放在一起變成的故事?!毙×照f。
這樣亂七八糟惡作劇般的照片,虧你也能看出故事來!我差點脫口而出。埋藏著的故事,多少想要有人能看見,但真的被看見了又不好意思起來。
“噢噢噢故事啊?!蔽业哪橆a發(fā)燙,簡直就像在公園里躲貓貓的小孩。
“嗯,開始不明白在說什么,”小琳說,“看著看著,看了幾十頁,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是這樣一個故事?!?/p>
“這時就會停下來看了又看?!?小琳說。
我的照片真會讓人想要看了又看?我好高興,想這樣問,但立即又覺得這問題太自以為是了。
小琳沖我一笑,從帆布袋里抽出一疊A4紙。
我瞪大眼睛。
“因為喜歡得想看了又看,就自說自話打印出來了??粗粗秃鋈弧??”小琳笑瞇瞇地看著我,“不如——”
“我們來做本書吧?!?/p>
結(jié)束了當天的拍攝,時間已過零點。我和阿靚一起坐車回市區(qū)。銀發(fā)的優(yōu)步司機將車開在高架道路的最高限速,窗外無限循環(huán)著相似的城市夜景。
那天午餐我們吃了什么來著?怎么也想不起來,只記得那是讓人目瞪口呆的美食,市民咖啡館只提供種類有限的簡餐,但就是好吃得讓人難以忘懷。
因為常常需要報銷,我有保留餐廳收據(jù)的習慣,但那天連收據(jù)也沒留下。
結(jié)賬時小琳一把抓過賬單:“這兒可是我的地盤,而且——”
“而且?”
“第一次約作者見面,必須由編輯買單?!?/p>
“這可是我們出版界的規(guī)定!”小琳說得興高采烈,讓我覺得她就是為了試試說一下這句話。
“真的假的?!蔽矣悬c兒不服氣,但心里卻暖融融的。
“這樣一來,你就是我的作者啦,”小琳說,“吃了編輯的飯,作者可要好好工作呀?!?/p>
“假如要拍一個完美廣告,場景是一個典雅又現(xiàn)代的完美咖啡館,一個完美女孩在吃一份完美午餐,她面前的盤子里應該裝著啥?”我數(shù)著劃過夜空的大廈。
“色拉?”阿靚繼續(xù)埋頭打游戲。
啊,真是這樣,小琳吃的是凱撒色拉?;叵肫鹆诉@點的我高興極了。
“黑西服有嗎?”阿靚問。
“有的?!?/p>
“下周五有晚宴,四點到吧,”阿靚說,“襯衫也要黑的,領(lǐng)結(jié)我?guī)Ыo你?!?/p>
活動攝影,說到底就是抓拍。不過我的抓拍能力會因拍攝對象的不同有所浮動。有人突然求婚十有八九拍不到,嘉賓走紅毯摔倒了就一定能拍到。
皮鞋、襪子、西褲、皮帶、襯衫、西服、領(lǐng)結(jié)都是黑的。晚宴開場前,服務外包的工作人員擠在酒店后方的員工通道等待安檢。通道狹長潮濕,大家身穿各式各樣的工作服,但統(tǒng)一都是黑色。
內(nèi)場還在安全排查,之后才過來安檢我們。阿靚埋頭玩著最近很火的“轉(zhuǎn)換”游戲機。
我從衣袋中掏出理光小型相機,舉過頭頂對著黯淡的通道盡頭按下快門。低照度的熒光燈把大家的皮膚都映成了青色,竟然連一張高興的臉都沒有。
看著這黑黢黢的一片,心里生出一種惡劣的聯(lián)想,“喂,喂,”我把拍到的照片給阿靚看,像不像是——
“太平間??!”阿靚因為一直戴著耳機,聲音大得出奇。
周圍的人轉(zhuǎn)頭看我,這鍋你背!我趕緊指著游戲機。
晚宴的工作要持續(xù)到凌晨一點,看看表,還有三個小時。我站在舞臺側(cè)前方的陰影中舉著相機。紫色的射燈從低處將女人的水晶鞋和男人手中的楔形玻璃杯打出相同的光澤,我將長焦一推到底,預判著時間按下快門。
啊哈,拍到了。錯位的圖像里男人捧著高跟鞋喝酒,毫無疑問這是廢片,可我就是高興。
侍者端著銀托盤擦著我經(jīng)過,酒精的味道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上次見到那個人是什么時候?黑暗中突然蹦出一個畫面,啊,就是在晚宴上。
不開玩笑,我的前女友是名人。
她和我一樣是攝影師,不不,是藝術(shù)家。和躲在陰影里拍活動照片的我不同,前女友在中學時就摘取了某個重量級藝術(shù)獎,立即被媒體冠上“天才少女”的稱號。不同于那種曇花一現(xiàn)的少年天才,前女友在那之后以穩(wěn)定的速率創(chuàng)作出擁有確鑿價值的作品,大學畢業(yè)時已經(jīng)躋身一線藝術(shù)家的行列。
我們的相似之處簡直只有拿著相機和用肺呼吸這兩點,直到最后我都沒弄清為什么我倆會在一起。
“你,有吸引好東西的潛質(zhì)?!鼻芭颜f。
這算是自我表揚?我抿緊嘴唇,確實很好,做夢似的兩年一晃而過。
“然后就滿足了,沒有吸收?!?/p>
什么吸引吸收,說得像是謎語。
“好的東西,比壞的東西重,有時候,沒能接住,可惜?!鼻芭褦鄶嗬m(xù)續(xù)地說話,難過的時候她就會這樣,這讓我也難受極了。
“你呀,不踏實!”前女友用上少有的強烈語氣。
喂喂,說什么“不踏實”,你在做藝術(shù),我可是老老實實在做商業(yè)攝影啊。差點這樣脫口而出,但又立刻意識到這正是一句不踏實的狡辯。
兩年,24個月,七百多天,對方說得一點兒沒錯。
內(nèi)臟難受地扭成一團,想立刻撲到她懷里,但又想到前女友剛剛的話。此時此刻,應該也是一個重的、很好的東西吧?我咬緊牙,用盡全力接住它。我們像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隔著客廳里的木頭餐桌長久地看著彼此。
再次見到前女友,差不多是分手后一年半。拍著某個大型藝術(shù)獎的頒獎晚宴,突然就看見她走上了領(lǐng)獎臺。
哎?明明在獲獎名單里沒有看見她的名字,但很快明白過來:前女友是頒獎嘉賓。
沒看見吧?沒認出吧?我一直用相機擋著臉。拍攝終于結(jié)束了,我和阿靚打個招呼匆忙就走。
“青也?!?/p>
真是冤家路窄,離出口只差10米,我被前女友叫住了。
“噢!”我答應了一聲就全身僵硬,像是逃出網(wǎng)吧的中學生被過來抓人的班主任逮了個正著。
如果是前女友本人獲得藝術(shù)獎,這會兒還能說上兩句祝賀的話,可現(xiàn)在總不至于說“你真會頒獎”。
前女友穿著晚禮服,手中捏著像她本人一樣細長的玻璃杯,我穿著一看就是工作裝的廉價西服,此刻被斜挎著的大型攝影包扯得變形了,手里抓著喝剩一半的礦泉水。
面對面站著的我們簡直是“攝影師”這一物種可以到達的兩極。
周圍的人們投來好奇的目光,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啊,啊,你,你。”
“你這一年在干什么?”
前女友語氣平和,完全不是詰難,我卻立即像是脖子里被塞了一把草,只想縮小倒退著溜走。
前女友有著柔和的五官,眼神卻非常嚴厲,只是被那雙眼睛看著就像在挨批評,完全挪不動腳。
“青也?”
出人意料的聲音,我立即轉(zhuǎn)頭,啊,又能說話了。
“這這這是——,”我久違地說出前女友的名字,“是影像藝術(shù)家?!?/p>
“這是——”我想著怎么介紹。
“我是青也的編輯,”小琳取出名片,“正在制作他的攝影書。”
前女友讀著名片,眼神變得柔和了一點。
主辦方的人就在這時向我們走來。
“祝順利?!鼻芭央x開前對我們說。
我和小琳一起走出宴會廳,我低著頭走在前面,小琳走在后面。
魔都的夏夜樹影幢幢,我們一言不發(fā),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好重,背帶勒得肩膀發(fā)痛。走不動了,走不動了,我在音樂廳前面的高臺階上坐下,小琳默默坐在我的身邊。
“最討厭黑西服!”我突然說出了這句話。
最討厭黑西服。前兩年的酒會還允許穿純黑的運動服,現(xiàn)在只允許穿西服了。
主辦方希望用服裝拉平大家的區(qū)別,表現(xiàn)和諧美好,但又要用顏色告訴所有人,他們只是工人?;顒訑z影絕對屬于體力勞動,工作時常常需要大幅度移動身體,強迫我們穿著物理上不合適的服裝干活,這不就是那啥“階級霸權(quán)”?
每次穿上純黑的西服前去工作,心情都像參加葬禮,那不是他人的葬禮,而是我自個兒的葬禮。這樣垂死掙扎的自己連自己都不想看見,卻被前女友和小琳看見了。
“最討厭黑西服!”我說不出其他的話,只想把全世界的黑西服都做成拖把。
“黑西服也很帥嘛,”小琳小聲說,“穿黑西服的也有很厲害的人。”
“哪有!”
“多少也有的。”
“比如?”
“比如——那個魯邦的搭檔?”小琳說,“那個神槍手?!?/p>
呃,是說次元大介么,我哭笑不得,“可我想做魯邦呀魯邦!”
“好好,你做魯邦?!?/p>
“那你做Fujiko!”
“好,我做Fujiko……”
活像媽媽和小學生的對話。但居然就有了效果,燥熱的情緒一點一點涌出皮膚,浸入了藍涔涔的夜空。
今天是偶然和同事?lián)Q班來拍這個晚宴的,不知前女友是怎樣,小琳又是怎樣,我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
楨樹的白花散發(fā)出特有的清香,遠處高聳著的樹影,是香樟吧。樹冠在夜空中輕輕搖曳,我在心里倒數(shù),從七數(shù)到一時,搖晃樹冠的涼風吹上我的臉頰。
“為什么會做編輯呢?”我問小琳。
“是呀,為什么呢,”小琳笑,“小時候明明最想當郵遞員來著?!?/p>
“但郵遞員這個工作已經(jīng)快消失了吧,”我說,“要么快遞員?”
“不一樣不一樣,”小琳說,“郵遞員和快遞員不一樣?!?/p>
我想象了一下深綠色的郵遞員和紅黃藍的快遞員,確實不一樣,但又說不出那根本性的一點。
“郵遞員送的可是信呀?!?/p>
“啊?!蔽颐靼琢耍褪沁@么簡單。郵遞員送的不是洗衣液、卷筒紙,也不是漢堡包、T恤衫,不是鮮花、蛋糕,雖然是人們的話,但也不是電話那樣的一段聲音。郵遞員傳送的是人們一筆一畫寫在紙上的,像是某種證書一樣的話。
“但人有時也會碰上無法寫信的時候?!?/p>
我默默聽著。
“有時是不知道怎么寫,有時不知道對方在哪兒,有時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
我的心里莫名難受。
“但無論如何都想要傳達什么的人,還是想出了一個辦法。”小琳看著遠處微笑。
心突然咚咚直跳。
“拍攝也好,寫作也好,人們將那些未能說出的話——變成了故事?!?/p>
一瞬間許多東西脹滿了我的胸口。
所以你是編輯。我瞪著小琳。
嗯,你的編輯。小琳微笑看我。
我站起身,向著綠地走了幾步,站在那兒,盯著兩株石楠使勁兒眨眼睛。
轉(zhuǎn)身再走回來的時候,小琳坐在臺階上等我。
“這本書可以不出嗎?”我說。
小琳歪過頭看我。
我筆直看著她。
“我要拍長的故事?!?/p>
我要拍長的故事,和現(xiàn)在的這些短故事相比,我有更想說的話。和前女友分手的時候,我將幾萬張照片投入了我們的對話框,一直發(fā)到被拉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要拍長的故事,拍下臺風到來的那一天,持續(xù)上漲的水面漫過堤岸。在那河與岸之間有一個長的故事,一直在那里,一直在等待著被說出。
小琳輕輕嘆了口氣,翻開日程本,用簽字筆頂著下巴尖。
“14天,”小琳盯著日程本,“如果能在14天里拍完的話,領(lǐng)導那邊我去商量?!?/p>
“能拍完!”我說。
“嗯,拍吧?!毙×照f。
——日以繼夜的工作真是辛苦,不管當天的工作多晚結(jié)束,靠在被子堆成的沙發(fā)上,我都要給小琳打電話。
“今天拍了424張。”
“今天216張?!?/p>
“今天1023張?!?/p>
“今天拍了11張?!?/p>
“嗯,給你看那個很好吃的豬排飯?!毙×諒牟粏栁遗牧耸裁?,每天的通話都是閑聊,跟我說些天氣、食物,發(fā)給我看辦公室窗臺上水生植物的照片。
對于逃離了臺風的人來說,再次回到風中真不容易,每天和小琳的電話就像系在腰上的安全繩。我一步一步向風中走去,拼圖般搜尋著散落在荒原中的重要之物。
“今天順利的。”雖說算是順利,但也極其艱辛,連明天能不能再繼續(xù)下去都不知道,每天最簡單的念頭就是明天也要對她說出“順利”。
“好呀。”小琳說。
小琳從來不說“加油”“抓緊”“還剩3天”這樣的話。每天的半小時,小琳到底說了些什么?那是充滿魔力、鼓舞人心的話語,又極其日常,以至于此刻竟然一句都想不起來了。
盡管每天都說順利,14天也完全不夠,我咬咬牙告訴小琳。
“不要著急,”小琳說,“我去想辦法?!?/p>
延期兩次,一共用了42天,我終于完成了216頁的故事。
向著臺風的天空按下快門,最后卻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說給特定之人的故事,也不是什么“送給自己”,那是對于出生至今堆積在人生中的全部疑問,世界贈予的回答。
洗完澡看見兩個未接來電,都是小琳,我立刻打電話給她。
“很好的故事呀?!毙×照f。
“你喜歡嗎?”
“嗯,真的很好?!?/p>
我有些不好意思,小琳第一次這么直接地表揚我。
“嘻嘻,看到文件嚇了一跳,”小琳笑,“還以為是給我的故事?!?/p>
“啊,那個呀,隨手寫的?!?/p>
文件夾的名字被我簡單地叫做“給小琳”。
我“嘿嘿嘿”地傻笑著,連日的高強度工作讓大腦有些遲鈍,一發(fā)出郵件,身體就像被抽掉了線的木偶。
“累了呢,”小琳說,“快去休息。”
“嗯?!贝_實累,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好睡,”小琳說,“之后就看我的了?!?/p>
過了小雪,氣溫在2攝氏度徘徊,始終沒到零下,邋遢的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中午阿靚打電話給我,今晚衡山那兒有個活動要攝影師,但預算只有平均水平的一半。
“因為是書店的活動,所以想你可能會愿意拍?!卑㈧n說。
“嗯,拍的?!蔽艺f。
出門時雨勢轉(zhuǎn)急,我在六點半趕到書店,店內(nèi)一片漆黑。已經(jīng)在放幻燈片了?不是七點開始么,我急忙往里走。
“出版分享會在哪兒?”我向一個穿書店圍裙的短發(fā)女孩打聽。
“是今天的攝影師?” 女孩問。
“對,”我急匆匆地掏著相機,“已經(jīng)開始了?”
“哼,”女孩給我看一張A4紙,“剛收到的。”
“設(shè)備檢修通知?”我湊近看內(nèi)容,物業(yè)管理公司通知要對故障設(shè)備進行維修,從五點半開始停電停水,恢復時間不明。
“那活動,”我抓著腦袋,“還拍嗎?”
“活動繼續(xù)的。”女孩說。
分享會從活動室轉(zhuǎn)移到了店內(nèi),主題是:一本書的誕生。
“嘿,這樣感覺還更好了,”站在中間的男人說,“書嘛,原本就是在黑暗中誕生的?!蹦腥溯p撫手旁的書架。
“一本書要怎樣才能來到這里?”
一項項地列舉出來,才明白那是多么龐大、復雜又危機四伏的旅程,在RPG的歷史上都沒見過這么可怕的迷宮。一個故事再怎么勇敢也不可能獨自穿越這一切。然而就像每段冒險之旅,在那段旅程中呀,在那段旅程中——
“所以,”男人笑,“讓我們照亮書?!?/p>
人們舉起手機電筒,一束束錐形的光束投射在書堆上,遠遠看去仿佛懸浮在宇宙中的星團,書美得像是來自久遠時代的藝術(shù)品。
一個小男孩伸出手去——書頁翻開的瞬間,紙面放射出柔和而強烈的光芒,我從取景器里確認著那不可思議的光線——是書本身在發(fā)光。
“書店明天就要關(guān)了,”短發(fā)女孩說,“這些都是來告別的讀者?!?/p>
好安靜,人們擠滿了書店,在那飽含著千言萬語的沉默中,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打開我吧,”書說,“就算一下子讀不懂,讀不完?!?/p>
“每一本書都期待著被打開,”書說,“甚至是封存于赫里福德大教堂圖書館中的那些被鐵鏈緊鎖的書,也在期待著被打開?!?/p>
結(jié)束工作時,我要求將拍攝費換成同等價格的書。
女孩有些驚訝,又立刻露出微笑。
“還有一個問題,”我說,“可以用編輯的名字找書嗎?”
“不知道作者書名,只知道編輯的名字?”
“嗯?!蔽艺f。
女孩搖了搖頭。
從書店出來回到地面,剛才的暴雨已經(jīng)停了,地面上沒有留下一絲積水,讓人覺得這座城市像是建在沙地上一樣。冷鋒過境,空氣涼得像冰,我掃了一輛自行車,擦干坐墊,將裝滿了書的雙肩包掛在胸前。
好重。冷風吹得耳廓發(fā)疼,但被書包緊緊壓著的胸口卻熱乎乎的,那重量從肩膀直達膝蓋,我一次又一次用力踩下踏板。
我們的合同是在出版社旁的小公園里簽的。夏天熱烈的尾聲,坐在楓樹下的小石桌邊,小琳把自己的鋼筆遞給我。
小時候我也常在公園的石桌上做作業(yè)。面對細心裝訂的合同,心情像是面對著打開的作業(yè)本,那不是數(shù)學簿,也不是外語簿,而是嶄新的周記本。
小琳坐在對面,微笑看我,有一點兒疲倦,像連夜批改了作業(yè)的實習老師。小琳要再一次解說條款,我制止了她,握著鋼筆簽下自己的名字。一片楓葉落在紙上,我順手拿起夾在紙中。
“呼,這就好啦,”小琳說,“一起喝一杯吧?!?/p>
我們在旁邊的便利店買了罐裝生啤,回到梧桐寬大的陰影中找了一條長凳坐下。小琳坐在我的右邊,微風吹來淡淡的清香。
“青也是在哪兒長大的?”小琳問。
“長洲?!?/p>
“唔,長洲呀?!毙×照f,“我在古都?!?/p>
“嗯?!蔽尹c頭。
我們都離開了自己出生的城市,追尋著什么來到魔都生活。又因為故事的原因,此刻坐在了同一條長椅。
在那之后我們很久都沒有說話,從遠處看大概要被當成鬧別扭的年輕人,但如果走近的話——沒有人走近。
我突然想拍小琳的照片,很想很想。
草坪的那頭,灌木叢中走出一只可愛至極的小貓。拍過許許多多照片的我明白,好的照片是心中“咯噔”一下的瞬間,立刻就這樣按下快門。特意靠近,走上去拍,一切就都不一樣了。這時候應該放下相機,靜靜等待下一個“咯噔”到來。
下次,下次的時候……我像中學生一樣許下了夏日的心愿。
工作日寂靜的午后,遠方不著纖云的青空中,不知道名字的大廈聳立著楔形的尖頂,我們一邊眺望著那片小小的銀光,一邊將冰涼的啤酒灌入喉嚨。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小琳。
“送給你?!彪x開書店的時候,短發(fā)女孩追出來將一本厚書塞進我的懷里。
那是一本關(guān)于信的書。
“第一封信是斯維塔寫給列夫的,寫于1946年7月,最后一封是列夫?qū)懡o斯維塔的,寫于1954年的7月。列夫在伯朝拉期間,他倆一共寫了一千二百四十六封信。六百四十七封是列夫?qū)懡o斯維塔的,五百九十九封是斯維塔寫給列夫的。
“兩人在信中寫了自己的工作生活,所見所聞,但浪漫的情感卻寫得很少。如果敞開心扉,對方聽了心頭難免會沉重的,所以雙方都避免說到那個字。但是有的時候,這些情感會禁不住傾瀉到紙上,令人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對男女戀人的信,他們在熱烈地相愛?!?/p>
“我覺得自己生活在時間之外。現(xiàn)在好像只是一個插曲而已,我仿佛在等待著,等待我的人生真正開始的那一天。斯維塔?!?/p>
冬至將近,阿靚打電話給我,有一筆拍攝款怎樣也收不回來??蛻舨徽f哪兒不滿意,只叫攝影師再去一次辦公室。
穿過玻璃鋼結(jié)構(gòu)的長廊,巨型辦公桌的后方坐著一個穿赭色西裝的中年男。我拍攝的照片已經(jīng)制作裝框,此刻靠墻放著,照片中的男人和現(xiàn)實中的男人以相同的眼神看我。
“這照片拍得不行?!蹦腥苏f。
“拍攝當時您確認過吧?!?/p>
“當時看著挺好,這樣放大了掛起來就感覺不行?!?/p>
“到底是哪兒不行呢?”
男人盯著照片看了又看,“總之不行,要是用這張照片,客戶都得跑光?!?/p>
“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什么我不懂,”我攤手,“但照片只是對現(xiàn)實的物理性反射呀。”
“不對,照片能把人拍丑,也能把人拍美?!蹦腥藫]起手機。
“您是說萌圖秀秀?”我不無認真地說,“但我們這樣的中畫幅肖像相機,拍出來就是這么回事。”
“你是說,這才是真正的我?”一步步向我走近的男人越看越像一只昆蟲——像捕鳥蛛。錄音APP一直開著,我等待著他的行動。
像昆蟲的男人,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見。
首先螳螂肯定是益蟲,確保農(nóng)業(yè)豐收,促進經(jīng)濟繁榮都靠它。
我和自稱熱心讀者的螳螂隔著日料店的小桌子坐著。
“天才之作!感人至極!”螳螂伸出十指在空中搖動,“要說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感傷之旅也不為過。不不,‘感傷之旅是以進行時拍攝的,而‘臺風則是追憶,有著更為鮮活的情感表達,這真是太……”
螳螂的每句話都令人汗顏,但我更好奇的卻是另一點,他是在哪兒看見了這本未出版的作品?
“噢噢,誠懇出版的人正拿著這本書到處給人看,到底是難得一見的杰作?!斌胝f了一個我知道的名字。
“青也老師還不知道嗎?”螳螂注意到我的表情,“他們希望在出版前就賣掉影視版權(quán)?!?/p>
“噢噢,知道的?!蔽抑嶂?,想起合同里似乎是有關(guān)于影視版權(quán)的條款,怎么說的來著?
“厲害吶,這部作品的影視版權(quán)至少能賣一百萬,”螳螂說,“要是讓更專業(yè)的IP公司來操作,賣到三百萬以上也很可能,畢竟是獨一無二的攝影小說?!?/p>
“錢什么無所謂的?!蔽耶斦孢@樣想,重復使用一下咖啡濾紙真的無所謂。
“那是那是,將作品完美地呈現(xiàn)給世界才是最重要的事,”螳螂說,“不過,如今到底是商業(yè)社會?!?/p>
螳螂壓低聲音湊近:“我聽說,如果不能賣掉影視版權(quán),誠懇出版就不會推進這本書的出版呢?!?/p>
我挺起背,螳螂出手了。
“這樣的杰作一直壓在箱底太可惜了,”螳螂掏出名片推過桌子,“說不定我能幫上什么忙?”
熱心讀者變成了新興版權(quán)公司的CEO。
“噢噢,我已經(jīng)簽好合同了。”我說。
“書到底還沒出吧?”螳螂盯著我,“說好的出版日期是什么時候?”
我不說話,約定的出版日期是前女友生日前一個月,距那時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多。
“很快就做好了。”我說。
“況且這樣的杰作,光是出一本書怎么夠?”螳螂從西服里掏出一疊名片,玩卡牌游戲似的將名片一張張列在桌上。
“國內(nèi)最大的出版集團。”
“最大影視公司?!?/p>
“最重量級的藝術(shù)雜志?!?/p>
“最大美術(shù)館?!?/p>
打出四張卡,螳螂停止動作:“這樣一來,整個藝術(shù)圈都會看見的吧?!?/p>
我想說“您已違反廣告法”,但卻無法說話,我盯著螳螂,他的手中還有一張卡。我直覺那是一張真正的王牌。
這張打出來,可不太好。螳螂盯著我。
試試看。我梗著脖子。
螳螂放上最后一張名片:“這位編輯,好像就要離開誠懇出版了。”
只要往桌上一拍,這些紙片全部會在一瞬間被吹走!可別小看實驗小學的洋畫大王!我在心里大吼,一邊在桌子底下捏緊雙手。
“菜菜也是很好的編輯呀。”小琳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遠遠的。
“但是……”我想說,這是我們的書啊。
“哎,本來想全都安排好再和你說?!毙×照f,“菜菜比我資深,是我也放心的編輯呀。”
“但——”我想說,我只想和你,和你一起做這本書。
“為什么,這會兒,要回去呢。”
“這樣那樣的事呀?!?/p>
“真的,不走,不行么?”我都快哭出來了,一下想起過去那個軟弱的自己,心中一陣逆反。
“不會是要回去結(jié)婚吧?”腦子“咔”的一下,直覺就是這樣。
“嘻。”小琳不回答。
我什么也說不出。
“放心放心,一切都由我去交涉?!斌胝f。
最后的那個電話里,小琳不停安慰著我。
“過去也有這樣的事,沒事的?!毙×照f,“是你的故事嘛,要怎么處理是你的自由,而且合同過了那么久,我也沒能把書做出來,是我不好?!?/p>
“能在那么有名的公司出版很好呀,”小琳說,“不知那里的編輯會做出怎樣的一本書?!?/p>
“我們的封面,也不用了么?”最后的電話里,小琳一個人說個不停。
我一直咬緊了牙,什么也沒有說。
“在這樣的時刻提到你,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對于我來說卻是第一次,雖然非常不好意思,我還是想認真地說出我的感謝。
“我們是在什么時候,怎樣遇見的呢?那好像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又像只是昨天的事。你對我說過的第一句話是什么?那大概是微笑著的‘你好。
“難以解釋我們的相遇。世上的夢想多如繁星,又常被霧霾遮蔽。我所發(fā)出的微光、細小的呼喚,為什么會被你聽見、被你回應?你就這樣微笑著,將人生的一部分交給我說:我喜歡你的故事……”
——讀不下去了,我刪掉了為發(fā)表會準備的稿子。
書稿到手之后,螳螂立即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宣傳,連小學同學都看見了打電話給我。然而最后并沒有做成書,也沒有做展覽,沒有賣出影視版權(quán),除了宣傳之外,什么都沒做。
“說實話,”螳螂面對我的質(zhì)問時這樣說,“我要買的就是一個故事嘛?!?/p>
“那——”我只想問為什么沒有做成書。
“呃,是用來講故事的故事。”
“……用來講故事的故事,”我還是迷迷糊糊,“給誰?”
“投資人!”螳螂歪過三角形的腦袋,仿佛在說,社會人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理想和現(xiàn)實當然有點兒出入,但仔細想想還是賺了嘛。”螳螂說,“給誠懇出版,三萬差不多了吧?!?/p>
“加上合同規(guī)定的違約金,我一共給了你,11.2萬喲。”
這是我們最后的對話。
深藍色連衣裙的女孩拿著腦科片子。深紅書包的媽媽指揮粉色外套的女兒鉆閘機。接吻的校服情侶,女孩睜著眼睛看我……站在地鐵里,靠著座桿一站站地晃動,那是漫長得像人生一樣的地鐵,從地下到地上,再次地下地上,雨點打在車窗上,留下的水紋又被后來的雨點打去,遠空鐵塔,高速列車……我什么都沒有拍,除了最低限度的工作之外我什么都沒有拍。
遇上收支問題,我就賣掉過去收集的鏡頭。每個攝影師的家里都堆滿了相機,雖然數(shù)量不同,但堆相機這一點是相同的。轉(zhuǎn)念一想,同為創(chuàng)作者的作家房間里卻不會堆滿鋼筆。編輯的房間里應該也堆滿了書吧?這樣想著的我,不知怎么就很想看書,跑到豆網(wǎng)薦書單從上往下看,就算常常看不懂,也一本接一本地看個不停。
每本書都有一頁沒有頁碼。在像是某種證書的這頁上,有兩個名字永遠緊緊地靠在一起。
拍攝生鮮電商的工作時,電話突然響了,來電人顯示“小琳 座機”。雞蛋差點兒脫手,我向周圍的工作人員打著招呼跑到出口,深呼吸一口后接起電話。
“您好,誠懇出版,”年輕的女孩說,“您在‘愛生活愛閱讀的留言點贊數(shù)入選了前十,請來領(lǐng)取由我社提供的獎品?!?/p>
拍攝在上午十一點半結(jié)束,客戶邀請我們攝影組午餐,一起“把剛拍的東西都吃掉”,我向大家致歉,一個人先走了。
誠懇出版社還在那幢商務樓里,樓下是保險公司。按下電梯樓層時,指尖無意識地一顫,我將手指長久地停留在那里。
誠懇出版社是古典又現(xiàn)代的優(yōu)秀出版機構(gòu),我在前臺填好問卷,關(guān)注上出版社的公眾號,拿到了熱心讀者的獎品。
“謝謝,再見?!鼻芭_女孩向我揮了揮手。
我和穿西裝的保險員們一起涌出電梯,走出大樓,和他們走向不同的方向。
大樓旁的小公園正在封閉改造,空曠的人行道上方,梧桐的枝椏伸向深冬的天空。多云的天空看起來比晴空更為明亮,那不甚均勻的云層,強烈地表現(xiàn)著光的存在。
市民咖啡館停業(yè)了,只在玻璃門內(nèi)側(cè)貼著一張告別感謝。我扒在玻璃上向里看了一會兒,一個穿天藍色外套的小女孩跑過來,替換了我的位置在那兒扒著。
我繼續(xù)往前走,在一家叫做“房子”的餐廳前停步,走了進去。
服務生把我?guī)У蕉堑目ㄗ?。簡潔的暗色空間讓人心情舒適,二層的盡頭是一扇通向露臺的玻璃移門。
“有凱撒色拉么?”我問。
“有的?!狈諉T爽快地回答。
凱撒色拉的凱撒不是指那位羅馬皇帝,而是指“上世紀二十年代在墨西哥蒂華納開餐館的意大利裔美國人凱撒·卡爾迪尼”,這是從村上春樹的書里看到的,屬實與否不得而知。
我將手機合在桌上,靜靜等待。
色拉上來了,新鮮的長葉生菜和炸面包丁、帕爾馬干酪、蛋黃一起裝在純白的瓷碗里。
“叮咚——”剛關(guān)注的公眾號還沒關(guān)掉提醒,這會兒跳出了一條推送。是誠懇出版社制作的新年特輯,今天視頻的主題是“編輯是什么?”
視頻一看就是用歷史資料剪的,畫質(zhì)感人。男女老少的編輯們依次出現(xiàn)在視頻中,哈哈,這段不會還是VHS錄像機拍的吧?我邊看邊吃,叉起一根生菜放進嘴里。
“編輯不只是修改錯別字的工作?!焙鋈宦犚娨粋€聲音,我瞪大眼睛轉(zhuǎn)頭。
“也是關(guān)于相信的工作。”那個人總是笑瞇瞇的。
“在荒野中遇到一顆種子,相信它包含著的美麗可能,努力陪伴它,守護它長大,這就是編輯的工作。說起來,我最近遇到一個不錯的作者呢,雖然現(xiàn)在還很幼稚,但相信總有一天……”
“啊啊,色拉,太好吃了,”我對目瞪口呆的服務生說,“真的,太好了。”
那棵草,看見過的。
視頻里的小琳小心翼翼地托著裝在玻璃杯里的水生植物,微笑看我。那雙眼睛好像永遠那么明亮。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小琳,那是美麗得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夢,我從夢中哭醒了。
太陽還未升起,深沉的藍色像熱帶的海。窗玻璃下方結(jié)著細細的水珠,上方清澄一片,我怔怔地眺望,在那仿佛冰結(jié)了的深冬天空中,畫著一道純白的航跡云。
沉甸甸的美好長久地留在胸口。我是否,也在對方的心中留下了同樣重要、同樣美麗的東西?
寫字臺上放著一年前終止合同時從出版社退回的資料。一起寄過來的還有小琳的鋼筆。告訴過我“說不定以后我也會寫點什么喲”的小琳,在期待著什么?
只有我知道小琳去了哪兒,我決定不告訴任何人。
“當故事能從最壞的世界中提取一小片純粹時,一些幾乎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被保留了下來?!庉嬐扑]?!?/p>
丁酉年即將過去,我在會展中心和阿靚的團隊一起拍攝了四百桌的年會。晚上11點時,我結(jié)束了攝影的工作。
“麻煩你啦,”我將收拾整齊的相機包遞給阿靚,“多少錢無所謂的?!?/p>
“嘿,說不定我就買下來自己用了?!卑㈧n笑。
“工作室可用不上這么舊的器材?!蔽倚α?。
“哎,”阿靚問,“想好了么?”
“嗯。”我眺望著大廳那頭正在拆卸的舞臺。
“之后做什么?”
“寫小說。”
告別了大家,我一個人坐著末班地鐵往家趕,臨近新年,車廂里空蕩蕩的。換線的列車已經(jīng)停運了,就從靜安寺出站走回家。踏出8號口的瞬間,迎面撲來奇妙的空氣。
啊,下雪了。
大片的雪花從天而降,路面已經(jīng)積起了像樣的一層。撲入城市的雪花白得夢幻,讓人幾乎忘了它也擁有重量。我伸出手去,一片小小的雪花落了在我的掌心,我久久地凝視著它。
我和小琳一共只見過三面——
“喂,誰說只見過三面,”忽然就聽見聲音,“明明還見過一次嘛。”
我抬起頭,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展覽中心門口。
啊,想起來了。是還見過一次,就在這個路口。
那是個熱得不可思議的夏日。不知為什么,我和小琳所有的見面都在熾烈的日子,夏天像是永遠都不會過去。
“很快就出來了,”小琳從會場里發(fā)來消息,“不著急哦?!?/p>
“嗯?!辈恢钡模饶愣嗑枚疾恢?。
“喂,我做的書拿了最美圖書獎。”
“太好了?!蔽液芨吲d。
“所以現(xiàn)在我就是最美圖書編輯啦,最美圖書編輯,明白么?”
“哈哈哈好吧!”都是大人了還玩這么幼稚的文字游戲,我非常不好意思,沒能說出心中的話:是的,你是最美的。
魔都的夏季像活力過剩的少年,一眨眼雨點就打著樹葉噼啪落下。我不禁看呆了,那是頑皮、夢幻、燦爛的雨。
“喂,喂喂,沒有傘嗎?”忽然遠遠看見小琳跑過來了,跑過來了,我舉著傘手忙腳亂地往前走。
小琳抱著我們的校樣撲進我的傘中。
自問自答
小琳看了這個故事怎么說?
嘿,轉(zhuǎn)給小琳,讓她自己回答:很久沒有聯(lián)系的——呃,青也突然發(fā)來消息說:文藝社做了我的長篇,我給你寄書。快遞隔天就到了,卻是一本《小說界》。哎,怎么說呢,我做過一些書,但自己變成登場人物還是第一次。故事里遺憾的部分不少都是真事,但美好的部分就太美好了。嘻嘻,文藝社的大家也感覺到了吧,這可是個麻煩的作者,有點幼稚,也很固執(zhí),對一些算不上多么重要的話耿耿于懷(笑)。好吧,那就承認你做到了吧——雖然不是在版權(quán)頁上。青也,繼續(xù)寫。
你心里的“小夜曲”是什么?
人類浪漫的頂點。
本期最喜歡哪個作者?
bt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