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

一

桌子和桌子之間，最多能擠過一個收腹吸氣的側(cè)著身的瘦子。瘦子就算過去，飛起來的衣角也可能被木桌角毛糙的邊緣勾出絲，這一勾會毀掉一個旅行者所有的好心情。姚燁不是瘦子，她只能在心里比劃一下，沒動。

即便瘦成像錢素梅那樣，也過不去。如果她還活著。

已經(jīng)有半年，這名字沒有出現(xiàn)在姚燁眼角的余光里，沒有打著哆嗦懸在她視野的盲區(qū)邊緣。然而它到底還是跳了出來，在另一種情境，甚至，另一個國家。

藍(lán)白門面的牡蠣吧排在那本翻譯得磕磕巴巴的旅行指南的“美食”部分的第一位。姚燁至少在門口等位的隊伍里看到七八個中國人，其中有三個手里捏著那本書在查門牌號。姚燁的書在包里。新買的法國水桶包就是好用，這一疊厚厚的全彩銅版紙塞進(jìn)去也不會鼓起來。幾乎是另一個姚燁從她身體里抽離出去，飄在空中想，關(guān)于“水桶包為什么好用”的問題，要記下來，回頭在代購店鋪的頁面上做個專題。

但這一個姚燁，或者說姚燁的軀殼還木在牡蠣吧的木框玻璃門前，任憑胖胖的東歐口音女招待把她推推搡搡。最后她幾乎是一個跟斗翻進(jìn)門去，被肥厚的手掌按在墻角的座位上。事后回憶起來，她可能會隱約想起，某個面孔，某種表情，隱藏在排隊的人流里，在她視線里撞來撞去。這撞擊使她不安，但那面孔和表情并不是她熟悉的，她沒法用直覺抓住它。

一錘定音的是女招待。還沒等姚燁坐定，她就把一對男女引過來，大概覺得都是中國人可以合并同類項。轉(zhuǎn)身時，那女招待用滾圓的屁股把他們的那張桌子往姚燁這邊又推了一截。于是桌子與桌子的縫隙愈發(fā)狹窄。那男的在姚燁的斜對面坐定，他的臉由遠(yuǎn)及近、由高及低，如一塊磁石，慢慢地然而堅決地，把姚燁細(xì)碎如鐵屑的不安，都收攏過來，固定成一個奇怪的形狀。

錢素梅的名字，也是這樣，從一團(tuán)陰影中，被吸到了這個黃昏的表面?，F(xiàn)在姚燁可以確定，她剛才不是在胡思亂想。一切都跟這男人的臉有關(guān)。在排隊的時候，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看到了這張臉。只不過，她的記憶一直在把他擋開。

男人似乎并沒有認(rèn)出姚燁。目光偶爾掃過她的時候，他沒有慌慌張張地避開。也難怪，他們只是見過一面，還是在兩年前。男人的興趣，全在對面的女人身上。女人甩一甩長波浪，姚燁便覺得有看不見的皮屑順著夕陽的光柱爬過來，弄得她光溜溜的脖子一陣發(fā)癢。來法國前一天，她跑到發(fā)廊里叫人剪到耳根。當(dāng)時她是有把握的：想剪的，都已經(jīng)剪掉了。

旅行指南上給這個牡蠣吧配的外景是看得見鐵塔的塞納河，但姚燁使勁往窗外看，既沒有河，也沒有塔。巴黎到處都是這樣名聲顯赫、空間狹窄的小飯館，門外永遠(yuǎn)有人排隊，女招待的臉色總是很難看。屋子實在太小，大半個廚房都攤在食客眼前。有個留著花白的連鬢胡子的老頭在撬牡蠣，手勢利落輕巧得像是開汽水瓶。他沒有戴那種夸張的高帽子，反倒是扣著一頂略微嫌小的貝雷帽。

“他像是那種……科西嘉人？”女人的睫毛一閃一閃，輕快地給她的旅行加上傳奇色彩。

“可能的。他看起來，有故事?！蹦腥藴睾偷匦?，伸出手把女人的手裹在掌心。

錢素梅弓背彎腰的影子從他們交叉的指縫里飄過。

三個銀盤子，一個比一個大，壘在架子上端過來。海水的腥，附著在其他更容易描述的氣味上，變成腥甜或者腥咸，先于牡蠣的形象，占據(jù)了三個人的兩張桌子。姚燁甚至都談不上喜歡這種食物，口腔里充滿混著細(xì)微砂礫的海水并不怎么愉快。而且那種亮閃閃的小叉子不如筷子好使，總是沒法把所有的肉從殼上拎起來，每只殼上都會留下指甲蓋大小的一塊，這會讓她有點不舒服。但是，牡蠣是生活方式，牡蠣是法國，牡蠣是旅游指南上需要征服的第一個項目。姚燁沒有理由繞過它。

“我們……不是一起的。”女人尷尬地跟已經(jīng)側(cè)轉(zhuǎn)身向下一桌進(jìn)發(fā)的女招待說英語，一只手指著盤子比劃。姚燁清楚地聽到女招待鼻子里發(fā)出的聲音，帶著響亮的共鳴。然后女招待說了一通法語，姚燁不知道她的憤怒是沖著顧客還是廚房。最后，她直接抽掉架子第二格上那個中等大小的盤子，重重地撂在姚燁這邊的桌上，隨即雙手一攤，表示跟你們兩清了。

不用數(shù)，姚燁也知道，盤子里不多不少正好一打。仍然擱在架子上的小盤子和大盤子，加起來是一打半。以姚燁的胃口，一打?qū)嵲谟悬c多，但這家店不賣半打。巴黎有名氣的牡蠣吧都不賣半打。這就是一個人旅行最大的問題，沒有人跟你拼湊一份合理的食譜，沒有人替你托底。

女人把一籃子烤面包和一碟橄欖油推到姚燁的桌上，舌頭繞了一圈才從英文轉(zhuǎn)成中文。

“They…他們，呃，也別跟他們啰嗦啦。咱們就自助吧，OK？不夠了我再問他們要?！?/p>

姚燁拿起兩片面包放在自己的盤子上，然后一口面包一口牡蠣一口白葡萄酒。順序紋絲不亂。就像以前在醫(yī)院里培訓(xùn)輸液，三瓶藥水上用記號筆標(biāo)好順序。錢素梅面無表情地問她，“你說說，如果倒過來，一號瓶和三號瓶接著打會怎樣？”

“呃……會死嗎？”

“一般不會。但是如果死了，那就是你的問題。懂嗎？”

“懂。”

男人的目光一直追著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洗手間的走廊盡頭。然后腦袋朝著跟姚燁相反的方向歪一歪，嘴里徐徐吐出幾個字：“真巧。我會找你?！?/p>

這場面就像兩個蹩腳的特工在喜劇電影里接頭。姚燁一個沖動冒上來，想大聲說你原來沒有失憶啊。她到底還是忍住了，默默地朝著窗外點點頭。

夜的第一層黑壓在窗玻璃上。錢素梅的眼睛，那雙總是瞪得很大，大得仿佛要突破臉部輪廓的眼睛，被裹在這團(tuán)黑暗里，泛著油亮的可疑的光澤。

二

十八個小時之后，在姚燁住的酒店對面的露天咖啡座里，男人把名片遞過來。

“康先生，”姚燁說，“您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

“從新聞上知道的？”男人的苦笑折疊在他那看起來富有教養(yǎng)的魚尾紋里，“那上面，我叫康某?！?/p>

道貌岸然的康某。你把女兒還給我。

“那也不能算是什么正經(jīng)新聞吧？錢媽媽有點想不開，她在網(wǎng)上說話過頭一點，這也不難理解?！?/p>

“我理解。我也理解她跑到我的辦公室，在我對面坐了一個月。你知道我們這種工作，本來是用不著坐班的。為了不讓她鬧出事情來，我那段時間天天準(zhǔn)時打卡?！?/p>

康嘯宇在名片上的頭銜是《新文學(xué)》雜志的編輯室主任。

“錢媽媽不會鬧事的。她連話都不怎么說?！?/p>

“這倒是。不鬧，所以警察也不管。她就瞪著眼睛看我，看誰給我寄稿子，看我怎么接作者的電話。有兩回還替我們辦公室種的蟹爪蘭澆了水。你知道那玩意兒不愛水?；罨顫菜懒恕！?/p>

錢素梅呢，是不是也不該給她澆水？她的手伸過來，被消毒藥水泡得粉白的皮膚紋路有點刺眼。姚燁說你太干了應(yīng)該用點護(hù)手霜我拿給你。在平時，錢素梅一定會冷冷地擺擺手說算了?？墒悄翘欤?，露出半截灰黃的牙齒。她說好的我要用你最貴的那種，抹一把兩美元的那種。說這話的時候姚燁就應(yīng)該警覺了。也許有時候，人就跟蟹爪蘭一樣，應(yīng)該保持那種干枯而強(qiáng)韌的狀態(tài)，不要給她任何液體。

“你老婆呢？”姚燁放下濃縮咖啡，問康嘯宇，“你們文化人流行分開旅游？”

“一大早她就趕火車去了馬賽。怎么說呢，這其實不能算是旅游。她是出差，我屬于，順便請個假，陪著玩一趟的那種。馬賽是純公務(wù)，她覺得我沒必要跟著，過兩天我直接去尼斯跟她會合。這是我們的相處方式?！?/p>

“你真體貼。她也是?！币钆ψ尅绑w貼”兩個字的拖腔不那么明顯。

康嘯宇戴著墨鏡，單側(cè)眉毛挑上去又落下來，身體略微前傾又頹然后仰，壓在金屬椅背上。正午的陽光照過來，正好劈在他鼻梁上，于是身體一半亮一半暗。巴黎的飯館和咖啡座似乎反倒不及上海的講究，姚燁稍微用點力，就能感覺到椅子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搖晃。

“她那個人，細(xì)心得很。你昨天先走，她跟我說，這姑娘，看起來有心事?！?/p>

“我只是吃得太撐了。我倒是覺得你比她更細(xì)心，能找到我住的地方?！?/p>

“壓在盤子底下的酒店名片……不用太細(xì)心，也能發(fā)現(xiàn)?！?/p>

“你完全可以裝做看不見的，就像兩年前。”

“兩年前，”康嘯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并沒有裝做看不見。你別忘了，殯儀館外面，我跟你一樣，都是給家屬擋在門外的。”

姚燁當(dāng)然沒有忘記。她跟康嘯宇，統(tǒng)共就只見過這么一次?！肮媚?，你是好人，”她記得錢家舅舅對她說，“就是不合適進(jìn)來——懂嗎——真的不合適?！币晦D(zhuǎn)身，錢家舅舅一巴掌擋開康嘯宇，就像川戲里的變臉一樣充滿彈性：“你，滾！”

姚燁想跟錢家舅舅說，我們不是一伙的，我們是兩回事?？伤K究沒有說出口。人家對你再客氣，對康嘯宇再不客氣，也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無論如何，你跟康嘯宇被他們歸在同一類里。對于錢素梅的死，你們都負(fù)有責(zé)任。

“對不起，這事我不該提，”康嘯宇的嗓子突然變得尖而干，“醫(yī)院里還那么忙？”

“我不在醫(yī)院里干了。”

“什么……怎么會？”

“兩年前辭的職。我沒法輸液。看到針往靜脈里戳就發(fā)抖。從那件事以后就落下了這毛病?！?/p>

“哦……”遲疑良久，康嘯宇才徐徐嘆出一口氣來，“可以理解。我應(yīng)該想到會這樣?！?/p>

“也不能算是一件壞事吧。我現(xiàn)在跟朋友合伙開網(wǎng)店，時裝百貨，母嬰產(chǎn)品，什么都賣。醫(yī)療圈的那點知識和人脈倒是用得著。忙也是忙的，好歹心里輕松。生意不算很好做，但至少，夠我一年出來度個假什么的。困在醫(yī)院里的時候，你不會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p>

“我知道。我是說，我知道困在醫(yī)院里工作，大概是什么感覺?！?/p>

“哦？”

康嘯宇清清嗓子，調(diào)整呼吸，好像悄悄按了遙控器，自己給自己換了個頻道。

“看不見的氣泡，速凍在管子與管子的縫隙。堅硬的，明亮的氣泡，等待一個漫長的冬夜，來了又走，等待冰脹裂滴瓶的瞬間，等待你，或是一株植物，被春天喚醒，等待你，或是一株植物，聽見碎冰互相撞擊的那種，叮當(dāng)聲?！?/p>

“什么？”

“詩?！?/p>

“誰寫的？”

“錢素梅?！?/p>

三

其實錢素梅很好用，這話是重癥監(jiān)護(hù)室的護(hù)士長說的。

“別理會劉主任怎么挖苦她，也別以為她兩眼發(fā)直的時候就沒在聽。關(guān)照她的話根本不用說第二遍，她會一板一眼地做，一個步驟都不會跳過。八號床那位發(fā)哮喘的，一口氣上不來玩命拔管子，連家屬都攔不住。只有她對付得了?！?/p>

“不過，”護(hù)士長突然壓低聲音，右手一把摟住姚燁，“咱們有一句說一句，她太木。當(dāng)護(hù)士的不能這么木。跟主任打交道要小心，跟家屬打交道那就更是個學(xué)問了。話不能說虧也不能說滿，不能太輕也不能太重。她嘛，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自己悄悄做了多少事，一件也講不出來。只能把一張沒表情的冷臉擱在那里，你說說看，如果你是家屬，看到這張臉喪不喪氣？不投訴她，投訴誰？”

所有跑到醫(yī)務(wù)科投訴錢素梅的，最后都要拉上一個罪名：冷漠，麻木，感受不到病人和家屬的痛苦。每回有人過世，最后跑過來收拾床鋪，把這一頁清零的，十有八九是這張冷漠的臉。這差不多成了重癥監(jiān)護(hù)室的規(guī)矩。要是這一天老撞上她，有經(jīng)驗的家屬會跟新來的家屬說，你最好去燒炷香。

“為什么‘死神來了這種戲，他們老是要你去演？”姚燁剛來醫(yī)院上班的時候，咕噥過一句。

錢素梅揉揉鼻子，照例答非所問：“你知不知道，人死了，燒成灰了，微粒子還在？”

到處都是微粒子。你看不見，摸不著，但那些從肉體抽離出來，懸浮在空氣里的微粒，是多少倍濃度的消毒藥水都?xì)⒉粶绲?。錢素梅問姚燁信不信，姚燁搖頭，點頭，再搖頭。

“你猜，”錢素梅的眼神開始游離起來，“這張床，上禮拜走掉一個喝酒喝死的老板，這禮拜是個在六樓擦玻璃窗摔到內(nèi)臟破裂的農(nóng)民工。你猜，他們的微粒子，會不會就在這里，正吵著架呢？”

姚燁一個激靈，只能趕快把話岔開：“我看，我們還是操心一下十一號床吧。聽說已經(jīng)鬧上電視了?！?/p>

十一號床上躺著一個九歲男孩，兩排眼睫毛垂下蓋住深陷的眼窩。幾乎每隔兩個月，他就要被人從普通病房推到重癥監(jiān)護(hù)室，身邊環(huán)繞著一家老小的抽泣與爭執(zhí)，醫(yī)生的被聲浪淹沒的解釋，甚至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記者的問題。就這么推來推去也快滿一年了，姚燁從來沒有見過他眼睛睜開的樣子。只知道他全身的肌肉都在萎縮，小腿凹陷的速度要比手臂更快。

“上班第一個月就得看護(hù)植物人，年紀(jì)還這么小。真受不了?！?/p>

“輕一點……”姚燁覺得錢素梅簡直要撲上來捂她的嘴。

“他能聽見，”錢素梅輕輕按一按十一號床的引流管的閥門，檢查是否暢通，“他喜歡你跟他說話，尤其在那些人都跑光的時候，整個病房就只有制氧機(jī)發(fā)出那種嘶嘶的聲音。但是植物就是植物，人就是人，你懂嗎？‘植物人這個詞，他一定不會喜歡?！?/p>

這是姚燁的記憶里，錢素梅一口氣說過的最長的話。走在塞納河左岸，姚燁覺得自己被人按在一張明信片里，只消一陣風(fēng)，周圍的風(fēng)景便皺成一團(tuán)。她想，輕輕按動引流管閥門的、有一點神經(jīng)質(zhì)的錢素梅，可能是她見過的，最接近詩人的時刻。

除此之外，錢素梅就只是個好用的然而“已經(jīng)混到頂”的護(hù)士?！澳愀灰粯?，你有培養(yǎng)前途。咱們科就你一個是本科畢業(yè)的護(hù)士，”護(hù)士長親熱地在她耳邊說，“總護(hù)士長把你交給我，最多鍛煉個一年半載就想提拔的。我仔細(xì)想過，你跟錢素梅搭班正好，你跟她學(xué)技術(shù)，她跟你學(xué)說話?！?/p>

“錢姐那人，誰教得了她？”

“那么，她說不出來的意思，你就替她說嘛?！?/p>

“這世上，誰又能替誰說話？”

姚燁兩手一攤，重重地嘆口氣。面對走在她身邊的康嘯宇，和他積攢了兩年的一大堆問題，她突然感覺到一陣氣惱。她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規(guī)劃好的路線就此作廢，一個人的旅行，變成了兩個人在巴黎漫無目的地閑逛，你一塊我一塊地企圖湊出一張完整的拼圖——問題是，這張名叫“錢素梅”的拼圖，是她這兩年來，一直在努力忘記的。

“她在信里是個話癆。一封就是十幾頁。手寫，能看懂一半。那些信，還存在編輯部的抽屜里。我拿過一份最短的給她媽看，居然被她撕成兩半?！?/p>

“為什么？”

“因為她不信這些瘋瘋癲癲的話是她女兒寫的，她說錢素梅從小就乖，寧可自己不念書也要供弟弟上學(xué)，出事前還提前給家里寄了下半年生活費。都是我偽造的，她說，這年頭誰還會寫信。出這么大事她也沒給親戚朋友留下一張紙片。她拒絕承認(rèn)女兒的筆跡，說她早就忘記了錢素梅的字是什么樣子。總而言之，一定是我的問題。我騙了她的人，保不齊還騙了錢，臨了還偽造這些他們看不懂的故事，好推卸責(zé)任。”康嘯宇說得慢而堅決，聽起來就像是在法庭上供認(rèn)不諱。

這套詞兒姚燁聽著很耳熟。錢媽媽在醫(yī)院里也這么講。只不過，迫害錢素梅的人成了醫(yī)院，護(hù)士長，姚燁，以及所有在暗處等著吞噬她女兒的病人。

“錢媽媽到底為什么認(rèn)準(zhǔn)是你？”

“因為出事前一天晚上，她一直在給我打電話。手機(jī)上有記錄。我沒接?！?/p>

“你在干嗎？”

“我……”康嘯宇苦笑著搖搖頭，“我和我老婆在一起。那時候還是女朋友。”

姚燁飛快地橫了他一眼。這話讓她暗暗松了口氣。圈子兜到現(xiàn)在，她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立場，可以在康嘯宇身上貼一塊渣男的便利貼，心安理得地鄙視他。

“我跟錢素梅并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你信嗎？”

“不信?！?/p>

四

巴黎圣母院正在大修。白色塑料布蒙住一側(cè)塔身，最靠外的滴水獸的嘴從邊緣伸出來，被塑料布上的反光映照得格外殘破。

走到正對著滴水獸的地方，話題陷入僵局。兩個人都有點累。康嘯宇一眼看到有三四個人在排隊，研究了一通以后沖著姚燁說：“看到那個圓柱體嗎？有點像書報亭的那個。我猜是個公共廁所。我得過去一下，你要不在周圍先轉(zhuǎn)轉(zhuǎn)？”

姚燁并沒有走遠(yuǎn)。她站在一顆梧桐樹底下，用手機(jī)抓拍那些在越來越強(qiáng)的陽光底下開心地脫掉外套、露出肥碩肩膀的女人。她眼角的余光看到康嘯宇小跑著過去，一刻鐘以后又快步走回來。他的頭發(fā)和衣領(lǐng)上全掛著水珠，身后有好幾個老外在朝著他的方向傻樂。

姚燁拿出了包里所有的紙巾。她剛剛才拿準(zhǔn)對康嘯宇應(yīng)該采取什么態(tài)度，現(xiàn)在如果冒冒失失地笑出來，顯然不大合適。然而，她前面越是忍得辛苦，后面就笑得越是放肆。兩個人就那么一邊擦一邊說，你追我趕地笑，一個眼看著要打住另一個馬上接過來——好像空氣只要冷下一秒鐘，就又會凝結(jié)成一團(tuán)討厭的迷霧。霧里結(jié)結(jié)實實地包裹著什么東西，他們既無力躲開，也難以抵達(dá)。

“你猜怎么著，那個大圓筒，一次只能進(jìn)一個人，就投個幣，拍一下黃色按鈕，門就開了哈哈哈。你能想象巴黎圣母院腳下有這么一個后現(xiàn)代的玩意嗎？”

“然后呢哈哈哈？”

“然后門開了，我進(jìn)去，門又關(guān)上。然后廁所里有個聲音開始講法文，女聲，就像飛機(jī)起飛前播的注意事項。然后我也不知怎么了按了紅色的按鈕哈哈哈……”

“然后就下雨了？”

“是淋浴，淋??！誰能想到花一歐元你在巴黎可以上趟廁所還能洗個熱水澡？應(yīng)該按藍(lán)色，藍(lán)色……”

“哈哈哈……可是我想知道，她寫了什么？”

“什么意思？”康嘯宇的手僵在半空，他的頭發(fā)上還沾著紙巾的碎屑，隨著一陣不識時務(wù)的風(fēng)，滑稽地?fù)u擺。

“錢素梅給你的那些信里，到底寫了什么？”

錢素梅的詩就埋在她的那些漫長的信里，與各種前言不搭后語的陳述句混在一起。有時候甚至連分段都不清晰。她身邊的人事被賦予各種代號，從那些像“影子疊著影子”般穿梭的同事里，康嘯宇辨認(rèn)不出姚燁到底是哪一個。總之，錢素梅的信是連綿不絕、含混不清的夢話，康嘯宇把其中可以分行的文字一段段挖出來，排在一起，湊出五六十首。

“你覺得她很有天分？”

“有一點吧，不能算天才。但是，她很不容易。她告訴我，她在她的家鄉(xiāng)都沒機(jī)會上高中，在你們醫(yī)院的工作，是從當(dāng)護(hù)工開始的。你知道，考慮到她的學(xué)歷、工作、身份、形象，甚至錢素梅這個名字……反差有多么懸殊。對于讀者而言，這是有記憶點的——你明白嗎？這就是我麻煩的開始?！?/p>

姚燁終于找回了鄙視康嘯宇的理由?？傆心敲匆恍┤?，喜歡說幾句故意讓人聽不懂的話——你把這些詞語一層層剝開，最后拿到的也無非是一個跟網(wǎng)店廣告相差無幾的企圖。

“你是說，你想……推銷她？”

“這個……我們不如換個角度看，那些比她寫得更好的詩人，不一定有她這樣的經(jīng)歷。更何況，她寫的是醫(yī)院，是病人，是生死……”

“哈，”姚燁冷笑了一聲，“弄不好是給那些動不動要排三小時隊的病人，又找了個出氣筒。”

“也不能說這樣的擔(dān)心沒有道理。我沒法保證人們會用善意解釋這些文字。她在詩歌里表現(xiàn)出的情緒有時候很負(fù)面，你剛才聽到的那幾句可能是她最樂觀的一首了。她觀察那些拿到化驗報告的病人，寫他們‘撕掉這些紙，那些紙/紛紛揚揚地/撒下一生的悲傷。”

姚燁想象不出錢素梅每天會在什么時間躲在什么角落里，“觀察”這一切。她究竟在姚燁身上觀察到了什么，才會把那件事情交給她來做？在構(gòu)思那件事情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在寫詩嗎？

“詩里的這個女病人以為她自己的悲傷至少有一個觀眾，”康嘯宇還在興致勃勃地往下講，好像在上一堂詩歌鑒賞課，“然而，等坐在三十米之外的那個男人站起來，她才看清楚，原來，這是個盲人。具體的詩句我可能記不清楚了，但那個突然的轉(zhuǎn)折我覺得很有意思。”

有好一會兒姚燁都煩躁不已，她不想聽這些句子里有多少視角轉(zhuǎn)換，能讓誰聯(lián)想起歐洲的哪一首現(xiàn)代詩，更不想聽錢素梅的背景與去年突然走紅的哪個人有多么相似。一個句子的誕生，與一個人的消失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

“也就是說，你們的雜志登了錢素梅的詩？”

“沒有。這倒不是因為我擔(dān)心她的詩被曲解——有點爭議性，對于詩人是好事。我給她電話，請她來辦公室里談稿子，她都不肯來，只是把信寫得更長更亂。在詩句里，我能看到有一個晃來晃去的背影，一個讓她失控的人，也許是男人。她無法違背他的指令?！?/p>

“什么意思？這個背影是在我們醫(yī)院里，還是在她家里？”

“不知道?？傊畱?yīng)該有點權(quán)力吧。她寫得閃閃爍爍，詩里的手術(shù)刀和呼吸機(jī)懸在頭頂，隨時要掉下來。我開始感覺到不安，我不知道按醫(yī)學(xué)的角度看，那算是什么問題。躁狂？還是抑郁？”

醫(yī)務(wù)科劉主任的干咳和透過架在鼻尖上的眼鏡的注視，從姚燁的耳邊和眼前飄過。兩年前的醫(yī)院里，護(hù)士圈里一直傳說著他對女人的態(tài)度有點復(fù)雜。她搖搖頭，極力想把這些甩到腦殼外面去。

“誰知道是不是你編的？現(xiàn)在她反正是沒法申辯的?！?/p>

“當(dāng)然，每個人說的每句話，都是不可靠敘事……其實我也希望是我編的?！笨祰[宇把臉埋進(jìn)兩只大手，上下摩挲，就好像是在用一種特別文藝的姿勢做眼保健操，“我希望我從來沒認(rèn)識她。如果非得認(rèn)識，那我希望，我那天至少回她一個電話。我只是預(yù)感到會有麻煩，但是沒想到逃避麻煩會帶來更大的麻煩?！?/p>

在康嘯宇的敘述中，姚燁聽到了巨大的、無法理解的、被刻意省略的空白。但她沒有力氣，也沒有必要再追問下去。

五

三分鐘，姚燁說，她只有三分鐘?？傋o(hù)士長叫她去談話。可能崗位要輪轉(zhuǎn)，她輕快地說。

以姚燁的熟練程度，消毒，扎入靜脈，松開止血帶，三分鐘足夠。沒有更多的時間猶豫了，為了這一刻，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太久。

丙種球蛋白是早就攢下的。姚燁知趣地沒有問來路。當(dāng)了那么多年護(hù)士，覺得自己快要感冒的時候央求同事注射一點增加免疫力，這樣的事情，平常得就像醫(yī)生在手術(shù)時，動不動就會有血被濺到眼鏡片上。所以，一切都毫無懸念，姚燁沒有按規(guī)定要求出示處方。

“打右手，騰出左手方便一點兒。”姚燁知道，錢素梅是個左撇子。

“錢姐，你沒事吧？”姚燁的語氣，讓你只能用“沒事”來回答。

“就是有點累。很累。晚上總是睡不好?！鼻虻鞍變龈煞墼谄恐幸呀?jīng)溶解成了無色透明的液體。

姚燁走出值班室之前，甚至乖巧地拉上窗簾，輕輕帶上門。這個動作也許會讓人略感內(nèi)疚，也許會讓后面的步驟進(jìn)行得緩慢一點。無論如何，錢素梅可以這樣想：舍得給自己買一百美元一管的護(hù)手霜的女人，心里不會千瘡百孔。姚燁是一定能緩過來的——一年？兩年？也許。

“第三天傍晚，在圣心教堂感受過靜謐的心靈洗禮之后，不妨沿著臺階拾級而下，感受另類的文藝氣息。浸潤在小丘廣場的夕陽下，開大光圈，背對公園利用側(cè)逆光，收獲此行最美的一張自拍照?！甭眯兄改系倪@一頁似乎換了個翻譯，讀來格外順暢，但排版有點局促，因為標(biāo)題長得只能分成兩行：一人食，一人行，奢華的極簡，快樂的孤單。

姚燁又成了一個人，又回到了她給自己規(guī)劃的攻略中。手機(jī)鏡頭里，姚燁看到自己的臉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蒼白。夕陽是最昂貴的化妝品，從臉頰到脖子都紅撲撲的泛著橙色的光。她想，詩人錢素梅會怎么寫這樣的陽光？

切開的氣管嘶嘶作響，管壁上紋著斑駁的渴望，以及去年暮春的，梔子花香。

多么駭人的意象啊，康嘯宇說。不是迫害的害，他說，是驚世駭俗的駭。

此時的康嘯宇應(yīng)該正坐在從巴黎到尼斯的火車上。車廂外的色彩越來越豐富，車廂里的氣溫越來越高。兩年來，他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一次性處理舊貨的機(jī)會，一個他以為可以感同身受的聽眾?！爱?dāng)時那種情況，你知道的，根本沒辦法講道理。沒人會聽你講道理，是不是？”

姚燁不愿意點頭，就像在殯儀館門前時那樣。她不愿意跟康嘯宇同病相憐，不愿意分擔(dān)他的哪怕一點點委屈和內(nèi)疚。然而，記憶并不會因為不情愿就消失，它們連在一起，整塊整塊地砸過來。

忙亂的腳步聲?；蝿拥膿尵鹊纳碛?。那種人人都知道沒有任何效果的搶救。所有人在撥所有的電話。被攔在門外的姚燁，從門縫里看到的錢素梅的臉。那樣遠(yuǎn)的距離其實應(yīng)該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是姚燁相信自己看見了。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那臉上掛著笑容，洋溢著某種終于好好睡了一覺的感激之情。

護(hù)士長跌坐在護(hù)士臺旁的地面上，有整整十分鐘，別人怎么扶都起不來。胖警察的臉越來越嚴(yán)肅，盤問了姚燁兩句以后，就讓級別低一點的瘦警察看住她坐在值班室里不準(zhǔn)亂跑。調(diào)監(jiān)控錄像，封存證物，去派出所配合調(diào)查——這一切就像是一盤錯亂剪接的錄像帶，在姚燁的腦中循環(huán)播放了兩年。

再回到醫(yī)院上班時，她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過分客套地向她問好。走進(jìn)更衣室換制服的時候，幾個更年輕的小護(hù)士把一個笑話攔腰砍斷，緊張地停住笑聲，就像草草收攏一把折扇。在回憶中，她試圖用錢素梅的眼睛，尋找康嘯宇的位置，劉主任的位置，或者她的母親和舅舅的位置。但錄像帶開始打滑、扭曲，發(fā)出尖利的嘯叫，最后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雪花塞滿她腦中的屏幕。

“這不怪你，怎么能怪你——”護(hù)士長抹著眼淚嘆著氣，“但是你也別怪她……除了找你，我想不出她當(dāng)時還能把這件事派給誰。”

“以她的技術(shù)，她其實可以替自己打……”話說了半句，姚燁就被自己聲音里的冷酷嚇了一跳。

沉默許久，護(hù)士長拍拍姚燁的肩膀：“一個人走，她也是害怕的。她想跟你告別呢，你不如這樣想吧?！?/p>

“但是為什么，為什么？她有什么過不去的事，不能跟你說，跟我說？”隔著口罩，姚燁的嗚咽聽起來就像是一個被綁架的人質(zhì)在垂死掙扎。

沒有人能解釋為什么?？祰[宇在給姚燁上了一天詩歌鑒賞課之后，把她拉得離真相更遠(yuǎn)?！皻w根結(jié)底，這是一種對生命的虛構(gòu)化，是一種建立在戲劇基礎(chǔ)上的儀式?！笨祰[宇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長長地松一口氣。

唯一確鑿的是，警察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姚燁替錢素梅注射的球蛋白，還剩半瓶。姚燁計算過，哪怕用最慢的速度，滴入錢素梅體內(nèi)的另半瓶也只需要花掉一刻鐘。

在這一刻鐘里。錢素梅安安靜靜地待在值班室里，也許躺著，也許坐著，也許躺一會又坐起來，也許甚至想了一句詩。然后她的左手拉開抽屜，小心翼翼地拿出第二瓶，嫻熟地?fù)Q到了輸液架上。

異丙酚，阿曲庫銨，一種是鎮(zhèn)靜劑，一種是肌松藥。雙保險。致命而不痛苦。

錄像帶倒回去，畫面停留在針扎進(jìn)靜脈的那個瞬間。姚燁總是忍不住想，這一針不僅讓她當(dāng)了三天的殺人嫌疑犯，也通過某種方式，刺進(jìn)了自己的靜脈。從那一天開始，她身上有一部分就跟著死過去了，而錢素梅的一部分，卻附在她身上活了過來。

蒙馬特高地上到處都是那種小巧的仿古手風(fēng)琴。穿紅黑格子背帶褲、脖子上系著紅色三角圍巾的男人會不經(jīng)意地從你身邊經(jīng)過，突然拉足風(fēng)箱。你正在出神，條件反射地彈開，恍然間聽到他嘴里哼著似曾相識的香頌旋律，驚訝這樣小的琴竟然能放出那么大的音量。那男人身邊，已經(jīng)跟上了一串看熱鬧的、舉著手機(jī)拍視頻的游客。你手足無措，發(fā)現(xiàn)口袋里沒有零錢，最后只能掏出十歐元紙幣，扔進(jìn)男人隨手?jǐn)R在身邊的破舊的禮帽里。

“謝謝——”如今在旅游勝地賣藝的老外，個個都會耍兩句中文，向越來越常見的中國游客示好。這位風(fēng)琴手甚至把這兩個洋腔洋調(diào)的中文字順滑地嵌進(jìn)間奏里，聽起來就像是一句歌詞。他一邊道謝，一邊向姚燁擠擠眼，手指在鍵盤上按了一串眼花繚亂的動作，手背上金黃色的毛在夕陽下閃光。

“Merci——Merci，”姚燁喃喃地重復(fù)著剛剛學(xué)會的法語。異國的語言也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麻醉劑，陌生的感覺從舌尖一路傳到太陽穴，一陣過電般的酥麻掠過全身。她邁開步子，一路沿著臺階往下跑。

夜幕中，她打算就一直這樣跑。跑上地鐵，從圣米歇爾廣場站鉆出來，跑進(jìn)巴黎圣母院門口的圓柱形的廁所。她讓自己一定要記得按紅色的按鈕，讓溫暖的水從頭到腳澆下來。她相信，錢素梅會一直在她身邊，像影子一樣貼著她跑。唯一不同的是——姚燁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她以前真的不知道，錢素梅會一邊跑，一邊寫詩。

自問自答

錢素梅的形象從何而來？

早就想從側(cè)面寫一個人，這個人沒有清晰的來龍去脈，面目既熟悉又陌生，以某種特別的方式影響到另一些人的軌跡——如一只倔強(qiáng)的蝴蝶，即便折斷了翅膀，你仍然能在遠(yuǎn)方，在未來，感受到來自它的微弱的振動。

然后聽到一個沒頭沒尾的真實事件。一個在醫(yī)院里工作的年輕女子，以相當(dāng)專業(yè)的方式，借助別人的手，離開了這個世界。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有線索陸續(xù)閃現(xiàn)，卻沒有人能拼出事件的大致形狀。不知道為什么，從聽說這件事開始，我就覺得，不寫點什么，我是不會安心的。

道理我都懂，然而，那些詩是怎么回事？它們是怎么進(jìn)入這個故事的？

你有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你一直用刻板印象去定義的某個人、某種人，突然掙脫千篇一律的“人設(shè)”，讓你大吃一驚？錢素梅之所以對姚燁和康嘯宇造成長久的困擾，就是因為直到她的消逝，他們都沒有真正認(rèn)識她。在人們眼里，詩歌和“錢素梅”這樣的名字、形象或者經(jīng)歷，是完全不搭的，是形成強(qiáng)烈反差的。康嘯宇想利用這樣的反差將她推上前臺，不過是試圖為她打造另一種刻板印象而已。

我無意列舉近年來引起爭議的幾位“底層”詩人或者作家的事跡來佐證這種可能性。只有對生活的復(fù)雜和豐富缺乏好奇心和想象力的人，才會無視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反差，無視這種反差構(gòu)成了城市最嚴(yán)酷也最迷人的部分。

為什么要把整個故事的時空設(shè)置在巴黎？

正面直擊核心事件，分析人物，這當(dāng)然是一種寫法。但我在這篇小說里不想這么做。我更愿意把事件拉到它本身已經(jīng)快要被遺忘之時，在完全不相干的環(huán)境中，因為偶然性而突然再現(xiàn)。我希望這個事件在重述中留下很多無法解釋的空白，我希望在試圖填上這些空白的過程中，你能感受到生活的恒久的荒誕性。

我去過三次巴黎，小說里人物走過的路線，遇到的風(fēng)物人情，大多來自真實的經(jīng)驗。巴黎的美麗、迷亂、混搭，適合開啟人物塵封的記憶，也適合讓姚燁奔跑，成長，驗證那種恒久的荒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