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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月光喚醒的秘密(23~24)

        2018-06-26 02:28:22趙麗蘭
        邊疆文學(xué)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寶珠八哥主人

        趙麗蘭

        我總是源源不斷地聽到月亮開口說話。

        ——題記

        23. 趕馬人

        李大墳的山坡上,灌木叢中,生長著許多野葡萄。熟透了的,掉到坑凹里。遇雨,腐爛發(fā)酵,變成了酒。山凹里,飄浮著野葡萄酒的香。砍柴人、趕馬人、牧羊人路過李大墳,就歡喜得慌。停下來,摘一根空心的草莖。伏下身子,去喝坑凹里的瓊漿。醉在灌木叢中。趕馬的路途,就有趣多了。這些大大小小的牛馬踩出的坑凹,稱“牛腳跡窩”。秋季,灌木叢中,深深淺淺的牛腳跡窩里,都是天然香甜的野葡萄酒。

        《清稗類鈔·粵西偶記》記載:“粵西平樂等府,山中多猿,善采百花釀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數(shù)石。飲之,香美異常,名曰猿酒。

        原來,世間萬物。好酒者眾。

        人間需要一場醉。它能讓迷茫者不用時時保持清醒。清醒,是荒誕的人間,多出的理智。不是因?yàn)楹染?,才醉去。而是因?yàn)樾枰砣ィ藕染?。沒有誰能灌醉誰,都是自己灌醉自己的。那些醉去的人,在狹小的放縱里,獲得暫時的自由。但是,活著,需要清醒。需要回到秩序和理智中來。

        趕馬人不是本地人。趕馬人是小鎮(zhèn)上一酒坊的幫工。幾年前,酒坊的主人,從外地帶他來到小鎮(zhèn),幫忙打理酒坊。酒坊烤出的酒,像酒坊的主人。性烈時喝,每塊骨骼都像是燒著了一樣,變成了鋼筋鐵骨。性溫時喝,每塊骨骼都像是融化了一樣,繞指柔一樣。

        趕馬人來到小鎮(zhèn)好幾年了。趕馬人守信誠實(shí),對主人不離不棄。他負(fù)責(zé)把酒坊烤出的酒,用馬馱了。經(jīng)八哥石巖、千層石,到李大墳。再過陡關(guān),把酒馱到呈貢賣。

        月亮升至中天,趕馬人吆著馬起身。披一身清涼,上路。到李大墳,天剛麻麻亮。那時那地,趕馬人就特別渴。他伏下身子,去喝牛腳跡窩里的野葡萄酒。邊喝邊說,好酒嘞!好酒!趕馬人喝一次醉一次。

        每醉一次,他都覺得特別有意義。有一種毀滅現(xiàn)世的快感。遍野酒香。清醒時,未敢說出的話。都因醉酒,而美好,而恣意。

        和趕馬人一起上路的,還有一只八哥。

        離李大墳兩三公里的地方,有一石崖,喚八哥石崖。棲息著很多八哥。野生八哥食性雜。以蝗蟲、蚱蜢、金龜子、蛇、毛蟲、蠅、虱等昆蟲為食。也吃谷粒、果實(shí)。常在翻耕過的野地覓食?;蛘驹谂!ⅠR等家畜背上啄食虻、蠅和壁虱。

        八哥一直跟著趕馬人。趕馬人息腳的時候,它就立在馬背上,啄食。趕馬人渴了。伏下身子,喝牛腳跡窩里的酒。八哥立在他肩上。學(xué)著趕馬人說,好酒嘞!好酒!

        趕馬人順著醉意,睡在野地的灌木叢里。側(cè)身,緊緊地?fù)е粋€包袱。像抱著一個女人,或者一個孩子。包袱里,裝著幾個死面粑粑,或者一包炒面,一個冷飯團(tuán),一件衣裳。

        有時,一路跟著趕馬人的八哥,也會渴酒。它趁趕馬人醉去。從馬背上跳落下來,學(xué)著趕馬人,啄牛腳跡窩里的野葡萄酒。奇怪的是,八哥從來不會醉。喝夠了,八哥繼續(xù)立在馬背上。馱子里的酒,隨著晃動,逸出的酒香,比牛腳跡窩里的要烈要醇,更像酒一些。也似乎更有意思一些。

        八哥一邊啄食馬背上的蒼蠅,一邊說。好酒嘞!好酒!

        趕馬人醒來。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

        再不趕路,賣完酒回來,就得兩頭黑了。再說了,小鎮(zhèn)上,趕馬人還有牽掛。牛腳跡窩野葡萄酒的香氣,在正午熱浪的蒸騰下,四野擴(kuò)散。像一聲從小鎮(zhèn)傳來的急迫的喊聲,等趕馬人回去。他緊走幾步,好從時間上縮短和牽掛著的那個人的距離。矛盾的是,每次到了李大墳。趕馬人都要因?yàn)楹纫捌咸丫频R好大一會。他不覺得這是在浪費(fèi)時間。相反,每次喝醉了,他就覺得有人在跟他講話。他就不孤獨(dú)了。他來這個小鎮(zhèn),好幾年了。沒有人,懂他。他是一個被故鄉(xiāng)遺忘在異鄉(xiāng)的孤單人。起先,他因?yàn)橐粋€人的孤單,愛上了牛腳跡窩里的野葡萄酒。后來,他因?yàn)閮蓚€人的孤單,愛上了牛腳跡窩里的野葡萄酒。趕馬人希望秋天慢一點(diǎn)。希望野葡萄終日不休地成熟,掉落到坑凹里。這樣,牛腳跡窩里的野葡萄酒就源源不斷,永遠(yuǎn)都喝不完。

        早一些的時候,趕馬人返回小鎮(zhèn),天剛擦黑。酒坊里還在烤酒。他搖搖緊閉的大門。來給他開門的,常常是一個女人。女人長相一般,眉眼卻也端正清秀。女人的臉,在剛剛浮上來的夜色里,顯出歡喜,略帶一絲絲驚慌。像做錯了事,又得到諒解一樣。女人開了門,并不多看趕馬人一眼。轉(zhuǎn)身,急急地離開。風(fēng)拂過女人微胖的腰身,搖擺著,消失在夜色里。這急迫的腳步,像是欲擒故縱的召喚,專等趕馬人追上去喚一聲,便會停下來。趕馬人不出聲。女人的腳步也未曾停下來。默契而曖昧。

        屋子里,酒坊的主人,正和幾個男人喝酒。趕馬人將賣得的酒錢,如數(shù)交到主人手上。主人要他坐下來,和他一醉。趕馬人說,勞頓一天,人困馬乏,要去睡了。趕馬人和主人,之前,是兄弟哥們。經(jīng)常在一起劃拳喝酒,醉意來得快,去得也快。兩人之間的感情,像太陽下的事物一樣,簡單明白。甚至,好得可以換唾沫吃。后來,主仆的關(guān)系,有了尊卑,多了些客套。再后來,從一個月亮很圓的夜晚開始,趕馬人和主人之間的關(guān)系,蒙了一層灰一樣,讓人看不清、猜不透。卻又霧里看花,花更美。有時,他們坐在一起喝酒,一人一碗。月光從樹影里落下來,照在他們的身上。無數(shù)斑斑點(diǎn)點(diǎn),像是無數(shù)的破洞。月光和破洞,把他們帶到了一種奇怪的關(guān)系之中。趕馬人的臉,印在碗底,似有躲避。清絲絲的酒里,他看見自己的卑微,隨著涌上來的醉意,擴(kuò)大蔓延。在酒的面前,心,本應(yīng)該是打開的。趕馬人每和主人喝一次酒,心門又關(guān)上一點(diǎn)。直至緊閉了,再也進(jìn)不去。主人一再追問趕馬人,是不是待他薄了,可以再給他加工錢。趕馬人不說話,只低頭喝酒。主人性烈且剛,連干三碗,摔碗破口大罵。都是些決裂的話。大概是因?yàn)橹g曾經(jīng)的兄弟感情,被一再遭受隔閡質(zhì)疑,而傷心。主人想,干完這一杯,割袍斷義,何妨。此去,你是你,我是我。然,趕馬人任由主人怎樣罵,仍然踏踏實(shí)實(shí)地干活。天不亮,就趕著馬翻山越嶺,去呈貢賣酒。就是趕不走他。

        冬天,水瘦草枯。李大墳的野葡萄枯萎了。雪落高山,霜落凹。那些大大小小的牛腳跡窩里,都是白霜。八哥的身上,也是霜。有時,落在趕馬人肩上的八哥,會用翅膀去拍落趕馬人身上的白霜。奇怪的是,還是有人看到趕馬人摘一棵空心的草莖,伏下身子。邊喝邊說,好酒嘞!好酒!顧影自憐的樣子,看著既讓人傷心,又著實(shí)有些可愛。

        隨后,醉了,睡在山坡上。醒來,脫胎一樣,換了人間。霜跡覆蓋之處,都是美好。愁腸都換成了歡心。

        八哥好奇,跳下馬背,往坑凹里啄去。卻啄得滿嘴白霜。趕馬人喝的究竟是什么呢。霜,也能喝醉人么?八哥抖凈嘴角的白霜,復(fù)落在馬背上。學(xué)嘴學(xué)舌的叫一聲,好酒嘞!好酒!就是不解酒中其好。

        李大墳,顧名思義,就是李家的墳地。何以要冠于“大”,應(yīng)該是與葬在此地人物的身份有關(guān)吧。趕馬人曾經(jīng)研究過這個“大”字。他一個外鄉(xiāng)人,覺得這樣一個“大”字,是生死之類的意義。人死,入土為安,且為大。有時,趕馬人在正午醉去。有時,在大白月亮的夜晚醉去。夜里醉去,都是賣完酒返回的時候。他被冷陰陰的月光凍醒。醒來,馬站在月光下,喘吸呼出的熱氣,擴(kuò)散在月光里,一縷一縷霧一樣飄動著,漸漸消失不見。天上的月亮,似乎就要掉下來,落在牛腳跡窩里,然后碎掉。

        趕馬人起身,繼續(xù)趕路。散落在山坡上大大小小的墳?zāi)?,月光下,影影綽綽。馬和人的影子,被月光拉長,落在墳?zāi)股?,比墳?zāi)惯€要高還要大。趕馬人也不害怕。聽村里人說,李大墳最先埋的是一位將軍。洪武十四年(1381年)九月,明太祖朱元璋任命傅友德為征南將軍。藍(lán)玉、沐英為左右副將軍。調(diào)集三十萬軍隊,從南京柳樹灣高石坎出發(fā),征討云南。始祖李公是沐英的部下。征服云南后,傅友德、藍(lán)玉于洪武十六年(1383)班師回朝。朱元璋念沐英功垂第一,遂命沐英世守云南。始宗李公和子孫就隨沐英留守云南,在陽宗鎮(zhèn)竹園村安家落戶。后來,始祖李公的其中一個子孫被皇帝敕封為武德將軍。武德將軍去世后,埋在李大墳。有家譜為證:

        曾祖之身,皇帝敕封,武德將軍。將帥身世,江浙豪門。守疆保土,南京下關(guān),天子親臨,賜宴餞行。洪武吉日,南征滇地,成里崎嶇,為國效命。緊隨沐英,駐屯強(qiáng)宗,客逝他鄉(xiāng),墓碑為憑。

        趕馬人站在墓碑前,竟感慨垂淚。出門在外,路人不如鄉(xiāng)人,鄉(xiāng)人不如親人。在小鎮(zhèn),和他最親密的關(guān)系,除了一匹馬、一只八哥、一碗酒,就是酒坊的主人了??墒?,他和主人有了深如溝壑的隔閡。月光下,最親密的那層關(guān)系,或者還有其他的什么?他把答案交給了一只八哥,以及牛腳跡窩里的野葡萄酒。那是一個秘密,要爛在肚子里,要帶到墳?zāi)估锶サ拿孛堋K?,即便日后死了,從墳?zāi)估锇阉诔鰜?,?yàn)明正身,要他說出一個驚天的秘密。他仍會三緘其口。人間的許多事,一捏就碎,一說就破。除非八哥和酒替他張口說出。

        從始宗李公開始,五百多年了,李大墳的坡坡凹凹,埋的都是李姓人。山坡,應(yīng)是先有墳,后有名。這許許多多的人間事,最后都?xì)w了一抷黃土。

        趕馬人想,他是一個人來到小鎮(zhèn)的。許多年后,小鎮(zhèn)是不是會因?yàn)樗?,以及他在小?zhèn)的一些人一些事,而留下痕跡。等他客死異鄉(xiāng),埋他的那個山坡,就叫某某墳。等他死去很多年,他的子子孫孫,也都會在百年后,跟隨他埋在一起。趕馬人加快腳步,臉上浮現(xiàn)出子孫滿堂的歡喜。只有八哥看到了他眼中暗藏著的歡喜之下的憂傷??退浪l(xiāng),這是他一直無法面對的事情。孤獨(dú)和卑微,暗中促使著他,要去找到一種平衡,以此安撫他惶惶然不可終日的心。

        他在李大墳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路。新墳變成了舊墳。腳跡踩著腳跡。等死了,來這條路上收腳跡,都得一段日子。一腳踩下去,都會踩到一些秘密。那些不能說出來的秘密,它們在土里埋了多年。終有一天,還得裸露出來。光天白日之下風(fēng)化、破壞,化成灰。他曾經(jīng)一腳踩到一把刀。刀已經(jīng)銹了,發(fā)不出光。它的棱角還在,還是一把刀的樣子。只要還是一把刀的樣子,它就具備成為兇器。具備成為傷口的一種形式,存在于人間。趕馬人想像,那曾經(jīng)的霍霍之聲,將月光都磨得有了快口。怪不得,月光會傷人。刀光一閃,人間就有了愛恨情仇。遲早是要這樣的。當(dāng)然,也許還可以換一種方式讓子孫后輩復(fù)述另一部歷史。甜蜜的,歡愛的,銷魂的。與愛情或者其他有關(guān)。

        久走夜路,必闖鬼。銹了的刀,連鬼都不怕。

        他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大刀,趕著馬返回小鎮(zhèn)。那天生意好,酒賣得一滴不剩。行到千層石。趕馬人和自己較上了勁。他在千層石打轉(zhuǎn),原地繞來繞去,繞了一整夜,都沒繞出去。趕馬人遇到了“鬼打墻”。鬼打墻,又稱鬼砌墻、鬼擋墻。在千層石,遇到鬼打墻的,趕馬人不是第一個。千層石四周是壁立的山坡,密林陰暗。吹過來的風(fēng),自帶一股狠勁,很陰。

        天上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他點(diǎn)燃一根煙。光,來自于生命深處,照亮了趕馬人的眼睛。在此之前,他目睹人間的黑暗。那走不出的暗黑,恰好吻合了趕馬人的氣質(zhì)。煙頭的光亮,把他帶到了另一種生命狀態(tài)里。一直以來,總有七繞八絆的障礙,命令他安靜下來,不去發(fā)聲,不去言語。慢慢地,他懂得了在主人的故鄉(xiāng)卑微地借宿。燃著的煙頭,體積雖小,但卻仍是一個燃燒著的物體,是明火。煙頭中心溫度高達(dá)700℃~800℃,而一般可燃物質(zhì)的燃點(diǎn)都在這個溫度以下。鬼怕光,燒紅的煙頭是有能量的。倘若這煙頭能夠在趕馬人的生命中持續(xù)燃燒下去,趕馬人的肉體就會被賦予新的生命。煙頭燒得很快,燒起來的時候,在暗夜里很惹眼。熄滅下來,未能及時抽身的恐慌也很惹眼。鬼躲在活人的后面,一一記住了。趕馬人能夠做到的就是逃離。這是一個哲學(xué)的悖論。越是拼命地逃跑,越會因?yàn)檫`背秩序,亂了方寸,困于其間。

        銹痕斑斑的大刀成為了童話故事里紙做的道具,在鬼魂的面前裝神弄鬼。這是一個好玩的命題。一把刀的輕和腐朽,是時間剝離它的價值,讓它沒有了意義。在李大墳,鬼比人多。

        假如人、鬼、神的時空同時存在。那個晚上,趕馬人一定存在于鬼的時空。趕馬人不僅遭遇了鬼打墻,還遭遇了馬屎鬼。他拼命地往自己的嘴里塞馬屎,直塞得嘴角淌血。折騰大半夜,仍在原地打圈,走了圓路一樣,無法走出去。

        天亮,八哥站在馬背上,不停地叫喚。好酒嘞!好酒!八哥,喚醒了他。

        沒有鬼魂存在的時空,多么枯燥無趣,多么了無意義。

        最大的那個鬼,存在于趕馬人心里。他以為,他不說,便沒有人知道。他心里的那個鬼,在趕馬人的心中,發(fā)出灼熱的光芒。戴著鐐銬跳舞的快感,就在于鐐銬的束縛。

        自那次闖鬼后,趕馬人心里的那個鬼越長越大。心,終于裝不下鬼了。趕馬人鬼魂附體一樣,整天暈叨叨地胡說胡講。他仍然聽主人的話,按主人的吩咐趕著馬去賣酒。鎮(zhèn)上的人卻注意到了一個細(xì)節(jié),一路上,趕馬人總是一步三回頭,像是有什么東西落下了,舍不得,要折返回去找。如此,走走停停。隨著趕馬人氣場一天一天減弱,八哥的膽卻越來越大了。也或許,八哥和趕馬人彼此相互懂得的更多了。八哥仿佛連同趕馬人心中的那個鬼,也見過了似的。趕馬人想,此行,最后醉一次。從此,要扔掉卑微、孤獨(dú)和心中的那個鬼。一樣不剩地和主人攤牌。他要在絕望中主動去尋找希望。從明天,做一個光明正大的人。

        過納霧江,馬低下頭喝水,并打了個響鼻。趕馬人憐愛地摸著馬鬃,湊近身子,貼了貼馬的臉。仿佛要和馬長久別離,再也不見。他想,他流不出的淚,一定有人躲在某個暗黑的角落,替他哭泣。他想,馬或者八哥,都應(yīng)該替他哭過了的。最好沒有人替他哭過,如此,秘密便只有他的心知道。他伏下身子,抄一捧水,洗了一把臉。趕馬人突然輕松起來,他覺得納霧江的水,將他身體里的鬼洗掉了,他干凈了。從來沒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壞事。

        八哥突然從天空里落到趕馬人肩上。叫一聲,說,回去,回去,生了,生了。

        八哥的話音未落。一聲嬰兒的啼哭,從村子里傳出來。趕馬人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對著天空,哭出了聲。秘密由不得他說不說,都即將要真相大白了。一直以來,面上,他為主人的厚待而忠實(shí)、吃苦、耐勞。暗地里,卻和主人的長房女人珠胎暗結(jié)。此愛便是冤孽,是債,是一切剛剛好的罪孽舊賬。即使是跳進(jìn)納霧江,也無法洗干凈一身的臟。這個剛剛出生的嬰兒,這個偷歡而得的骨肉,是人間的一個罪證。他是為了死,來到人間的。這響亮的哭聲,不是報喜,明明是報喪。

        一醉解千愁。趕馬人卸下馬背上的酒桶,將酒倒進(jìn)一個坑凹,俯下身,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此前,趕馬人喝的牛腳跡窩的酒,都是酒桶里倒出來的。野葡萄酒,哪有這么大的力,讓他喝一次醉一次。他需要一次一次俯下身,跪倒在大地上,以此向天地懺悔。仿佛以這樣的姿勢醉酒,可以參悟,可以貼地成空,修成正果,給女人一個光明磊落的懷抱。

        那個新出生的孩子,被主人的母親一屁股就坐死了。這是一種新鮮的殺人方式,聞所未聞。此刻,不是殺人,是維持人間正道。無端相愛的兩個人,是邪惡無恥。主人抬著一把刀,追女人而去。鎮(zhèn)子上的人,怕釀出血案。將女人藏在了山上的一間空房子里。三個月后回來,瘋了一樣,沒了人形。主人,休了她。

        愛恨與情仇,豈只是這場歡愛的墳?zāi)埂叟c愛不得,恨也恨不得。生死也不可得。趕馬人趁月黑風(fēng)高,趟過納霧江,趕馬上山。從此,不知去向。生死未知。

        這以后,在千層石,屢屢有人闖鬼。鬼喊,大哥,等等我。大哥,等等我。說完,一縱躍上馬背。有次,遇到一個膽大的男人,鬼跳到馬背上,這個膽大的男人,曉得咋個讓鬼變不了形,咬破自己的指頭,把血抹在了鬼穿的衣服上。一路把鬼馱到呈貢,賣給了一家酒坊做長工,沒日沒夜地拉著一頭毛驢推磨。幾年過去,酒坊的主人嫌他的衣裳穿得又爛又破,幫他換了衣裳,并洗干凈。衣裳一洗,就消失了。待明白過來,才知道洗掉衣裳上的血,就拴不住鬼了。鬼又回到了千層石。三更半夜的,常常聽見鬼喊,大哥,等等我,大哥,等等我。

        沒有人說得清楚,這鬼,是不是就是趕馬人。

        收刀入鞘。趕馬人的故事就要結(jié)束了。

        一個秘密壓在我的心頭,我恨不得一開始,就直接說出來。就亮明身份。就說出月光下的秘密。

        月光下的秘密,終究是需要說出來的。酒坊的主人,是我的老爹。趕馬人的相好,就是我老爹的第一房女人。這是一種復(fù)雜而危險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如果只放到愛情的范疇里來討論,這是一種簡單而美好的關(guān)系。像趕馬人醉去,把包袱當(dāng)心愛的女人摟著的樣子。事實(shí)上,他真的是摟著心愛的女人。包袱里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女人為他準(zhǔn)備的。

        我之所以說出月光下的秘密,不是為了討伐或者可憐趕馬人,以及和他相好的女人。我是專門為反傳統(tǒng)而準(zhǔn)備講出這個故事的。它是一種挑戰(zhàn)。挑戰(zhàn)道德之下的偉大。他的偉大是沒有意義的。我在為一對被道德綁架的相愛人翻案。世間,那些偉大的道德上,開滿了惡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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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規(guī)矩,限制了自由。需要悲傷嗎?需要懺悔嗎?愛情,是一個在“道德”或通奸面前,一不小心就污了了詞語。當(dāng)老爹抬著刀,追著剛生下孩子,拖著血身逃跑的女人。他明明早知道,他和女人的愛情,早在他把奶奶娶進(jìn)趙氏家門時,就沒有了。他沒有權(quán)利,去限制一個被他毀掉了愛情的女人去尋找另一種愛情的可能。這是一種可憐的憤世嫉俗。我可憐他。后來,聽村里人,贊美我的老爹。可贊美之處在哪里?蒼白的贊美,是怎樣的一種價值觀。守婦道,立貞節(jié)。這是對女人何其大的摧毀。愛情需要通過舉行婚姻的儀式感得于認(rèn)可,得于確立其合法性。虛偽一點(diǎn)說,確立忠貞或永遠(yuǎn)。反之,就是放蕩。將身體的叛逆無限放大。是否從精神上給予了客觀的判斷,把其視為不羈。一件事情,放在不同價值觀判斷里,更好或更壞,都是他們。

        人,從來都不偉大。偉大,是階級統(tǒng)治的需要,而塑造出來為統(tǒng)治者服務(wù)的謊言?;氐秸鎸?shí)的人說話,他會愛會恨會貪婪。人性,只要不是大惡。都可以原諒。在情愛的統(tǒng)治關(guān)系里,婚姻總是試圖統(tǒng)治愛情,男人總是試圖統(tǒng)治女人。它拋開了兩情相悅而不顧,只強(qiáng)調(diào)儀式感和順從。低眉順眼的時代,早過去了?;橐鲎畛醯闹庇X,必須有愛可言?;橐隼锏膼?,是動態(tài)的,不是一陳不變的。

        這同樣是一種階級關(guān)系,壓迫與被壓迫。壓迫與反壓迫。

        我希望聽到更多關(guān)于反貞節(jié)的聲音?;橐?,是我們拼命為愛情編制的籠子。傳統(tǒng)意義上說,是家。反傳統(tǒng)意義上說,是囚籠。囚禁自我,也囚禁他者。占統(tǒng)治階層的那一方,通過囚禁,獲得快感和成就。被囚禁的那一方,不過是實(shí)施了反叛,卻被視為放蕩無恥。

        多年后,我用文字,將他們更好的那一面喚醒。這不過是一場簡單的愛情。我會遭到唾罵,被視為和他們一樣放蕩無恥。在這個過程中,我喚醒了一個更好的我。我不需要高尚來對我進(jìn)行審判。

        趕馬人,這是一個跟我家族氣質(zhì)相反的人。他創(chuàng)造了生命另一種意義的美好,發(fā)出那種異化的、憂傷的,被控制在黑暗里的光芒。

        24 .亮瓦

        母女倆搬進(jìn)來的時候,房子已經(jīng)住過很多人。死在老房子里的人,不少。一個戴瓜皮帽的老人,病死在小閣樓里。小閣樓有一道木推窗。推開窗子,便可望見天。天,低低的,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那個戴瓜皮帽的老人,是房子的一部分。母女倆住進(jìn)來后,母親夢到過他。瓜皮帽在夢里說,這房子不算老,但它有故事,它是命的一部分。母女倆住進(jìn)來,成為房子的主人,也是命的一部分。

        房頂?shù)拿恳黄?,眼睛一樣,帶著呼吸、光亮和溫度,也是命的一部分?/p>

        觀一屋之蔭,而知天下之變。堂屋的正頂上,有一塊亮瓦。奇數(shù)為陽,中國傳統(tǒng)建筑中多用奇數(shù)。陽光或月光透過亮瓦,射進(jìn)屋內(nèi),在板壁或樓板上形成光影。隨著光線的移動,母女倆以此估摸一天相應(yīng)的時辰。一年亦如此,太陽在赤道上方左右移動,從而出現(xiàn)季節(jié)變化。夏至之日,光影位置最南。冬至之日,光影位置最北。

        亮瓦,是老屋的天窗,也是母女倆心上的窗戶。在眼睛一樣的天窗里,母女倆是陌生的、危險的、可憐的。這樣的兩個女人,沒有男人可以依傍。怎樣在漂亮惹人的狀態(tài)下,發(fā)出光來,去實(shí)現(xiàn)自我的獨(dú)立,并超越光,照亮一些別的什么事物。自我價值的實(shí)現(xiàn),將不用平庸的幸福去衡量,而是用光,去完成一些別的什么。關(guān)于生離死別,關(guān)于愛情婚姻。

        光,透過亮瓦,落在樓板上,有些古舊的意思,甚是好看。老屋面東,還有一扇雕花的木窗。倚窗歪著,恍惚中,以為是深宅大院里某家的小姐,古典素靜。是透過亮瓦和木窗的光,成就了人的氣質(zhì),有了一番古意。人,還是那個人。蕓蕓眾生中,再普通不過,卻又耐瞧耐看。

        母親五十歲,女兒二十歲。在亮瓦的光影里,兩個女人不說話,低頭做手中的活計。女大十八變,不管長得好看不好看,總歸要萌動了春心,蠢蠢欲動。去愛,去恨,去狠狠地用力。等有一天,愛也愛完了,恨也恨完了。頓悟超脫的,無關(guān)悲喜,來去自由。月下閑話,像是借自己的嘴,講別人的故事。得空給閑人說說,聽者有閑無妨,留只耳朵聽聽而已。格調(diào)上似乎高了一格。將曾經(jīng)濃得化不開的愛,淡然到且聽風(fēng)呤。這需得有一份功力,方可修得。俗塵中的飲食男女,面對如此淡的風(fēng)月,卻自是多了一份警惕。學(xué)不得,也學(xué)不會。便依了俗塵,日日凋零,日日盼。卻道是:獨(dú)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愛情,總歸是一邊茂盛,一邊荒涼。一邊卿卿我我,一邊挽歌絕唱。

        深宅大院的小姐,自是學(xué)不會的。學(xué)形易,學(xué)神難。易的東西,只學(xué)得個表像,是死的。神的東西,是生命深處的氣質(zhì)稟賦,活的。學(xué)不來,天生的,八字里帶著來的。

        房子,需要有光,于是就有了亮瓦。這還不夠,住在里面的女人,也要有光。五十歲的母親自帶光亮。舉眉時,好看。皺眉時,亦好看。亮瓦里射進(jìn)來的光,落在她削瘦的肩膀上,追光燈一樣。母親在光里,又驕傲又好看,具有穿透力。

        為了讓女兒發(fā)出的光如母親一般高貴驕傲,女兒喚名寶珠。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鎮(zhèn)上的大人孩子們,都喚她小寶珠?!皩氈椤焙汀靶氈椤?,一個“小”字,就將寵愛和可心的喜歡,區(qū)分開來,表達(dá)透了。他們溺愛的聲音,深情而有所企圖地喚出來。鎮(zhèn)上的人們,一天天這樣喊著。小寶珠就長大了。二十歲,出落得清秀可人。

        母親和女兒所發(fā)出的光,似乎從未產(chǎn)生過同質(zhì)性。她們彼此獨(dú)立存在于不同的氣質(zhì)稟賦下,狀態(tài)各異。

        鎮(zhèn)上的人,家長里短,嚼嚼舌頭,便是恰恰好的市井生活。

        母親在鎮(zhèn)上一走,藍(lán)布褂子,方口布鞋。走時帶風(fēng),靜時存蘊(yùn)。像是一只迷失在小鎮(zhèn)上的狐貍,孤獨(dú)優(yōu)雅。眼波,只留給風(fēng)。隨意看鎮(zhèn)上的人們一眼,便被望穿了一樣。母親的眼神和善,不挑逗,不撩撥,大方得體。鎮(zhèn)上的女人們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看到第三眼的時候,便招架不住。低了頭,只嗑瓜子。瓜子殼,堆了一下巴。

        很多年后,當(dāng)有人這樣看我的時候,猶覺得人間又多了一只狐貍。是驕傲,是承襲。是無人能懂的孤獨(dú)。

        鎮(zhèn)上嗑瓜子的長舌婦們都說,這女人,有一股子巫氣,怎么看都亮閃閃的,晃得人心慌。有人添了一句,她囡小寶珠倒好。大概是女兒不像母親一樣,有一股穿透人間的氣韻。有別于大眾的異質(zhì),難于跟俗塵對話,便是出格的,壞的。顯然,母親超越了所處的環(huán)境,成為了大眾審美之下的出格人。她的美,像月光一樣,美得沒有痕跡。卻又實(shí)實(shí)在在抓著俗塵之人的心,生發(fā)出忌妒、排斥和不被理解。女兒,順從了環(huán)境,呈現(xiàn)出物體性的存在。是人間煙火中的一分子。

        母親穿過場心,去井邊淘米洗菜。一路聽著鎮(zhèn)上的長舌婦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長道短。氣韻,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命里天生的?還是狐貍身上帶來的?母親,是鬼還是狐貍?世間女人,面相各異。有的長著狐貍臉,有的長著貓臉。長舌婦們的話,讓母親又驕傲又害怕。俗塵,似乎拋棄了這樣一對母女。她們卻又甘愿被拋棄。母親巫一樣的存在感,她們不懂得。也不要她們來懂得。人間有一個眼睛看不到的在場,它存在于氣質(zhì)與氣質(zhì)之間。氣質(zhì)相通的時候,便互為一體,人間就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秩序。如果氣質(zhì)相隔,一步,就是天壤之別。

        母親和女兒,都長著狐貍一樣的臉。然,儀容面相卻都端正大方。母親的端莊,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附著在眼睛看不見的地方。抓不住,摸不著。卻又實(shí)實(shí)在在的感覺得到。女兒的清秀端莊,像田野里的一朵小野花,觸眼可見,伸手可得,卻又長著刺。

        母女之間,似乎也是有距離的,隔著一層什么,難于跨過去。母親是小眾的,非主流的,是疏離于大秩序之中的小秩序。女兒是普遍意義的存在,發(fā)出的光澤是群體性的。母親的光澤,淡然、有力,具有穿透性。女兒的光澤,混合在一群女人中間,除了一張狐貍臉,分辨不清哪一束光屬于她自己。帶著七十年代賦予女人整體的統(tǒng)一規(guī)則,被限制在傳統(tǒng)價值觀所規(guī)定的藍(lán)衣黑褲大辮子的審美范疇中。時代令她本份、普通,白白長一張狐貍一樣的臉。時代,還命令她將光遮避起來。暗淡下去,才是美德。她的光澤,需要通過開口喚出“小寶珠”,才可看到一束光,經(jīng)由名字?jǐn)U散出來。強(qiáng)烈、驕傲,卻又短暫。

        小寶珠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自帶光亮,卻與小鎮(zhèn)格格不入。母親孱弱單薄,常年胃疼。胃病一犯,就疼得在床上打滾。母親稱胃疼叫心口疼,她捂著心口,蹲了下去,滾落一顆一顆的汗珠子?!靶奶邸焙汀拔柑邸?,是有區(qū)別的。胃疼,只是身體的疼。心疼,從身體到了精神,是身心的疼。胃疼不如心疼。母親讓小寶珠用刀背切她的肚子,以此緩解疼痛。這是一種奇怪的緩解疼痛的方式?;蛟S,心坎上的疼,必須動用刀子,才可以治愈。每每,小寶珠拿著一把菜刀,用刀背在母親的肚子一下一下橫切下去。眼淚滴在刀上,滴多了,便沒有意義。

        小寶珠長大了,需要有一個人來疼她。小鎮(zhèn)上,想疼她的人不少。八歲的時候,她就沒了父愛。父親,給她取了一個會發(fā)光的名字,把她疼到八歲,就進(jìn)了勞改農(nóng)場。

        誰也不能帶她成長,包括母親。她的母親,這個風(fēng)一樣單薄,風(fēng)一樣柔軟,風(fēng)一樣惹人疼又惹人妒的女人。注定和她是兩種氣質(zhì)稟賦的人。母親怕風(fēng),禁不住風(fēng)吹,卻又無端地站在風(fēng)口,等風(fēng)吹過。女兒要將母親帶到塵世的人間煙火中,只有吃飽穿暖了,才有能力去談心坎上的愛。她只得和宿命較勁,藏起狐貍一樣的臉。不期待有人能找到她,發(fā)現(xiàn)她,愛上她,心疼她。她要帶著母親,回到人的中間地帶。她無法藏起來的,是她發(fā)著光的名字。她在名字里獲得了驕傲。她感謝她的父親,給她取了這樣一個名字。讓她,借著名字,發(fā)出光來。

        疼小寶珠的,應(yīng)該是一塊美玉。至少也得是一塊石頭。美玉和石頭,事實(shí)上,是同一類物體,本質(zhì)上是分不開的。美石為玉。石頭若如獲得疼愛和溫度,貼著心久了,便也成為了一塊美玉。只給彼此懂得的金玉良緣。寶玉含玉而生,卻自嘲是一塊頑石。頑石和玉,得到了人間的愛,便是玉。得不到,便是青埂峰的一塊頑石?;氖徳诓轁纱蠡睦?。小寶珠在俗塵里,等待一份金玉良緣的愛情。寶珠配美玉。哦,這卑微的人間,等待著發(fā)出光來。

        你是世界的光,我卻在黑暗里走。什么時候,才能在光亮中尋找到歸途。這樣的話題沉重了。二十歲的小寶珠沒想這么多。她天生樂觀,她覺得,光一直都在。

        母親和小寶珠坐在亮瓦下。

        母親說,寶珠,等有人疼你了,我便了無牽掛,可以死了,再不拖累你。死了,心坎上的疼,也就不在了。

        小寶珠抬頭看亮瓦里射進(jìn)來的光,媽哎!光就在我們頭上,一抬頭,就看見了。

        小寶珠答非所問。她的心里總是亮堂堂的。光,在母親的心坎上,是一個憂傷的詞語。在小寶珠的心坎上,是明亮的所指。

        小寶珠再次抬頭看亮瓦,媽哎!亮瓦老了,怕是會通洞。我只想找到一個會修亮瓦的人。

        二十歲,早該是談婚論嫁的年紀(jì)了。

        春天的一個傍晚,鄰村的一個男人提著兩袋雜糖,來到了老宅。男人一臉橫肉,腮幫子上有一條斜斜的刀疤。二十五六歲的樣子。

        男人單刀直入,說,把你囡嫁給我吧。我是退伍軍人,扛過槍,打過仗。槍林彈雨里拼過來的。你囡嫁給我,是福氣。

        顯然,這是一個有經(jīng)驗(yàn)的男人,說起話來,一點(diǎn)不羞澀。世故而老道。男人自以為有充分的把握,可以用退伍軍人的身份有效地控制住母女。讓她們心甘情愿。七十年代,根紅苗正的身份,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捕獲愛情。男人想,勞改犯的女兒,沒有理由不對他的身份動心。孤兒寡母,她們需要一個男人來撐起這個家。革命的光澤,這足以可能改變?nèi)说囊簧?。尤其是女人。嫁對了人,便一輩子榮華寶貴,衣食無憂。

        母親只冷冷地問刀疤臉男人,你會修亮瓦嗎?

        刀疤臉被問懵了。母親抬頭看屋頂上的亮瓦。說,我囡寶珠只想找一個會修亮瓦的人。她怕亮瓦老了,會通洞。

        此時,小寶珠剛洗了頭。她把頭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大半邊臉。她在采取臨時性逃離的方式,躲避一個上門求婚的男人。刀疤臉不是她要找的那塊石頭,他一臉的殺氣讓小寶珠從骨頭由內(nèi)往外冷。他更像一把危險的刀。刀的光澤,會在某一瞬間,亮過珠寶。刀疤臉讓小寶珠慌恐。倘若嫁給他,早晚得出事。女人對事物的認(rèn)知和判斷,沒有邏輯,但就是出奇地準(zhǔn)確。

        小寶珠打了個冷顫。媽哎!讓他走。

        刀疤臉悻悻離去,臨走,都沒看清小寶珠長什么樣。只覺得這個女人跟她母親一樣,心高氣傲,不好惹?;仡^,望母女倆一眼,眼放兇光??绯鲩T檻,又轉(zhuǎn)身回來,提走那兩包雜糖。

        當(dāng)小寶珠六十八歲的時候,給她的女兒講起這些細(xì)節(jié)。她多慶幸她樸素踏實(shí)的婚戀觀,只嫁一個會修亮瓦的男人,便是幸福和福份。她說,刀疤臉后來犯事,死于非命。

        人生,有一種事后對話??梢躁愂鲈?jīng)禁忌的話題,或者埋在心底多年的羞恥和秘密。時間裸露出事物的真相,當(dāng)年,是卑微和羞恥。時間之外,那是多么引以為傲。何況,小寶珠在回憶的時候,更多的是將心高氣傲又展現(xiàn)了一遍。

        除卻心氣的驕傲,小寶珠想成為一個和母親不一樣的女人。母親的遠(yuǎn)方很遠(yuǎn),將心流放到荒原和曠野,還嫌不夠。沒有人能給母親明確的遠(yuǎn)方,沒有人能明白風(fēng)的延伸。三天兩頭,母親心口就疼。刀背落在母親的心口,小寶珠仿佛用這樣一種方式,獲得了深入母親身體的探尋。她發(fā)現(xiàn),母親心坎的光,熾熱耀眼,照亮了她,卻又不屬于她。

        一家養(yǎng)女百家求。要疼小寶珠的男人,不止刀疤臉一個。有男人用信封裝了兩斤糧票,托人送給她。有更大膽的,伸手來摸她的下巴。說,小寶珠,嫁給我。一段時間,她成為了小鎮(zhèn)上一個危險的符號,發(fā)著光。她越排斥男人們的行為,光芒越發(fā)耀眼。她甚至蓋過了母親的光澤。花氣襲人。誰都可以借她的光,亮一會兒。誰都沒有到達(dá)光的深處。

        屋頂上的亮瓦真的有裂痕了。它究竟有多少年了,小寶珠不知道。她只知道,在瓜皮帽死之前,屋子里就死過好些人。屋子換主更人,灰塵和蛛網(wǎng)上,都依附著古老的故事。它們跟母女倆沒有親緣關(guān)系,卻又千絲萬縷地聯(lián)系在一起。它們帶給母女倆安全的感知。特別是這亮瓦,是塵世間的帶著光亮的一只眼睛。

        亮瓦真是老了。小寶珠擔(dān)心,真有那么一天,亮瓦就通洞了。不僅漏光,還漏雨。接著,漏下來更多的危險。她最擔(dān)心的,是怕義學(xué)山的老悲惡和蛇也會從通洞的亮瓦里漏進(jìn)來。

        屋后,是一座山,稱義學(xué)山。雜草叢生,有一棵大樹,樹身上,有一樹洞。說是雷劈出來的。夜晚,有貓頭鷹在樹上不停叫喚。悲惡(音:wu),悲惡……小鎮(zhèn)上的人們,喚名“老悲惡”。白天藏身樹洞,入夜哀鳴。其叫聲怪唳、陰邪,吉兇參半。跟隨一只鳥的哀鳴,唳聲,無可模仿。母親有時會在老悲惡的叫聲中,淌下淚來,淚珠比眼睛還大。

        初夏,有些熱了。房頂上傳來唰唰唰地貼著瓦檐爬行的聲響。隨即,亮瓦里的光不見了。母女倆抬頭,亮瓦上,盤著一條蛇,手膀子一樣粗。圓錐狀的頭上,一雙眼睛圓睜著,射出冷的光。蛇在亮瓦上停下來,是因?yàn)榱镣咛饣?,它無法繼續(xù)向前爬。母女倆相互對視一眼,抱在一起哭了。這唯一的一點(diǎn)亮光,也被一條蛇,用它丑陋的身子所遮蔽,所阻擋。

        怕什么,什么就來了。蛇冬眠了一個冬季,醒了。

        母親哽咽,寶珠哎!找個男人,來疼你。

        是啊,這個家,多么需要一個男人。一個能干的可靠的踏實(shí)的男人。一個會修亮瓦的男人。

        母親托了媒人,媒人就住在隔壁,一個心直口快的女人,說一口通海話。女人坐在亮瓦射進(jìn)來的光里,說,我四弟手巧,會做木活,桌椅板凳打得精巧結(jié)實(shí),人又實(shí)在,在生產(chǎn)隊記工分。我四弟還會找漏(找漏,即在雨季來臨前,爬上屋頂,找出破損的瓦,修補(bǔ)完整,以防漏雨)。女人說著,抬起頭,看一眼亮瓦。這亮瓦是早該修一修了。蛇鉆進(jìn)來,害怕死了。

        女人,仿佛看穿了小寶珠的心思。每一句話,都說在了點(diǎn)子上。

        要在光的照耀下,才看得到影子。小寶珠看見,母親、女人以及她的影子,落在樓板上,有古舊的美好。她的心動了一下。那種心動,有著可以依附的質(zhì)感,踏實(shí)而穩(wěn)妥。

        女人的四弟,比小寶珠大三歲,那是一個寡言的男人,但內(nèi)心厚實(shí)。像是心里安放著一片亮瓦,讓人感覺到光的存在。有些人一出現(xiàn)在生命中,便可靠近,走向前去,交出心。仿佛前世就注定了姻緣,只等這一世來完成。

        小寶珠知道,女人的四弟,就是鎮(zhèn)上周師傅的小兒子。周師傅在鎮(zhèn)上扳馬鞍子,通海人。他扳的馬鞍子又結(jié)實(shí)又美觀,做得一手好木活。周師傅死了好多年了。那年送周師傅上山,她還去湊過熱鬧。她看見周師傅最小的兒子站在棺木前,咬著下唇,硬是將跑邊的眼淚逼了回去。周師傅的小兒子,乳名喚小七六。那年,小寶珠十六歲。她站在人群中,看著送葬的隊伍,突然想哭。她想到了她勞改的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她無法遮掩住突然而至的脆弱。小七六跟著送葬的隊伍走遠(yuǎn)了,回頭,看見小寶珠站在人群中哭。淚水,滴落在手背上,亮亮的、熱熱的。原來,淚水,也是會發(fā)光的。小寶珠揩掉一臉的淚水,突然間有了希望。這是她生命里可以面對一個陌生人哭出來的淚水,有安全和光亮。小寶珠和小七六仿佛在相互給予安慰,帶著信任感和踏實(shí)感。

        母親提出要求,要倒插門,讓小七六嫁過來。女人同意了。

        小七六給這個家送來的第一份見面禮,是一挑柴。他放下柴,收了扁擔(dān),說,我明天來找漏,順便把亮瓦也換了。再無多話。

        小寶珠看著這個憨厚的男人,黑紅的臉膛上,掛著汗珠,陽光下,一閃一閃地亮著。憨厚,是安全的象征。何況,這安全,閃著亮光,即將照亮未知的路途。從此,母女倆,不再是光亮的旁觀者,她們即將進(jìn)入到光亮中,并發(fā)現(xiàn)光來。

        隔天,小七六溜刷地爬到屋頂上,找漏。小寶珠仰著臉看亮瓦里的男人?;蛟缁蛲恚耸篱g就會遇到那個命定的人,這之前,他遙不可及。此時,他就觸手可得。她在亮瓦的光亮里,沒有了傲氣,她想低到塵埃里,只為這個會修亮瓦的男人。小七六透過亮瓦,看屋子里的小寶珠。哦,她多么光亮啊,皮膚發(fā)著光,辮子發(fā)著光。眼睛里的光亮,像是兩簇燃燒的小火焰。

        母親看著這對年輕人,流下了淚。淚珠,依然比眼睛還大。母親不知道,她的男人,什么時候才能釋放回來,一家團(tuán)聚。

        人生了擺著,命生了藏著。命,要在光的照耀下,才看得清晰,看得準(zhǔn)確。小七六的大名中有一個“瑜”字,義為美玉,或玉的光澤。這便是恰恰好的金玉良緣。小寶珠不在意他是石頭還是美玉,即便是塊石頭,她也認(rèn)定了它的好。他們,在以后的日子里相濡以沫,石頭也會變成一塊美玉。她始終相信,有光為證。

        我一直在等小寶珠更詳細(xì)地給我講一些他和小七六的戀愛史。小寶珠說,傻姑娘,你沒看見噶,亮瓦一直都亮著。你爹,年年都爬上房頂,去找漏。

        小寶珠,是我的母親。小七六,是我的父親。那個怕風(fēng),卻又站在風(fēng)口,等風(fēng)吹的女人,是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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