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辛
他的話說出口,她嚇了一跳。
“蘇彧,你……你說啥?”她的語氣里透著驚訝,透著幾分恐懼。她睜大雙眼,仿佛沒聽清楚,要求他再說一遍。
他淡淡一笑,食指豎起來,晃了晃,提醒一般道:“你聽?!?/p>
她側(cè)耳傾聽,望著他的臉,起先她什么都聽不見,他的臉上皺紋不多,五官也很生動,炯炯的眼神,筆挺的鼻梁,說話的時候兩片嘴唇尤其顯得靈活和有表情。要不是鬢角染了霜,你就看不出他有六十歲了,已經(jīng)步入了晚年的門檻。這是他掛在嘴邊的話。不知為什么,一看著他的臉,望見他的眼神,徐蓓萌其他就啥也看不見,啥也聽不見。這會兒也是,她的心慌亂地跳著,他讓她聽,她什么都聽不見。她滿腦子滿身心里都是他。她睜大雙眼,疑惑地凝望著他,美麗家園養(yǎng)老中心的夜晚一片靜寂,啥聲響也沒有??!哦,對了,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她愣怔地問:
“你是說,雨聲?”
“是??!”他微微一笑,聲音顯得低沉柔和:“落雨了,天也留人,你別回去了,別回你那間房了?!彼职涯蔷淞钏煮@又盼望的話重復了一遍。
她的雙眼再一次驚懼地瞪大了,年輕的時候,人們就說她有一雙會讓所有人忍不住多瞅一眼的眼睛,尤其是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時候,更易吸引異性的目光。連她的丈夫石新武都說,從他看見她的眼睛那一天起,他就想著非要娶她了。很小的時候,她就會情不自禁地睜大雙眼,高興的時候,驚訝的時候,連受委屈和哭泣之前,她都會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故而不少人說過,徐蓓萌的眼神,會透露她的心事。她瞥了蘇彧一眼,遲疑地問:“這樣……行嗎?”
“有啥不行的。”蘇彧用肯定的口吻說著,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繼而又把另一只手壓在她的手背上:“難道你心里不想么?蓓萌?!?/p>
說著話,他的臉朝她挨近過來,男性的帶著秋夜里溫暖的臉。徐蓓萌下意識地回避了一下,她的心作怪般跳得好兇。手也在顫抖。
“啪噠”一聲,壓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松開了,把屋里的燈按熄了。
頓時,屋子里一片晦暗幽黑,一瞬的啥也看不清楚。徐蓓萌反覺安然些了,她縮了縮肩膀,偎依在蘇彧的懷里,嘴唇動了動,無聲地道出一句:“想的,就是怕……”
“怕什么?”沒想到蘇彧竟然連她呢喃的耳語都聽見了,他貼著她的臉問。手伸過來摟住了她的肩膀。
哦,盡管不習慣這一親昵的相偎,可好舒服?。≌娴氖菑奈从羞^的感覺。徐蓓萌下意識地回避了片刻,又主動靠了上去:“怕……怕啥,我也說不清楚,就是心慌意亂,就是……”
“我知道你怕啥?!彼邪盐盏卣f。
“你猜得著?”
“不用猜,我知道?!?/p>
“那你說……”
“你有丈夫,我有妻……”
她渾身寒顫般抖了一下,他簡潔有力地道出了她的恐懼,她的疑慮,她的底線。和蘇彧交往這么久,她始終守著這條底線,不可逾越的底線。不能任由感情的野馬狂奔亂闖,他們畢竟都不年輕了呀,她也是位奔六十的人了呀!她的骨頭架子似被抽斷一般,想要從蘇彧的懷抱中掙脫:“那我們還……”
不待她說完,不待她掙脫他的擁抱,他的臉已經(jīng)轉(zhuǎn)過來,兩片嘴唇蓋住了她還在蠕動的唇,有力地不管不顧地吻著她了。
徐蓓萌的臉轉(zhuǎn)到一邊去,他的臉跟著轉(zhuǎn)過去,嘴追隨著不讓她逃避地吻著她。
她承受著他頑固的吻,他平時不吸煙,也不酗酒,嘴里沒有丈夫石新武常有的那股惡臭。相反,他嘴里的那股氣息還有點令她著迷。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襲來一股熱浪,臉上因心的劇烈跳動而漲得通紅。他仍在不間歇地吻著她,熱烈得有些貪婪。她的兩片嘴唇微微地嘬起,開始有了反應。他頓時察覺到了,更使勁地吻著她。哦,這真使她迷醉,她也有意識地回吻著他。感覺著他的氣息。
真是甜蜜而忘乎所以的吻。世界似乎不存在了。
他開始不滿足于親吻了,他的雙手不安分地撫摸她的身子,從肩膀慢慢地移到兩臂,從兩臂探到她敏感的胸部。她“哼”了一聲,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但他手腕的勁兒很大,有一股不依不饒的蠻勁,她的手只在他手腕上停留了片刻,腦子里掠過了一個念頭,都親成這樣了,還在乎啥呢,再說,她在他這里坐到美麗家園夜深人靜時分,不就是愿意接近他,和他在一起,不愿意分開嘛!這么一想,徐蓓萌抓住他的手便放松了,抽出來環(huán)抱住了蘇彧的脖子。蘇彧當即敏捷地擁抱住了她。抱得緊緊的。
是哪一本書上寫的,女人的晚來的愛情,勢如野火燒過久旱草坡,猛烈而又有點洶涌,擋也擋不住。一旦遇上傾心相愛的對象,整個世界似乎都被愛情的巨浪傾覆,而徐蓓萌遇上的,恰恰又是蘇彧這樣一個貌似淡漠內(nèi)心卻像火藥桶般的男人。
在美麗家園養(yǎng)老中心,蘇彧是各個年齡層次的女人們私下熱議的一個人物。他是一個學者,據(jù)說在專業(yè)圈子里,他很有地位,人們都尊稱他專家。他是一個無黨派人士,但無黨派人士仍有部門請他去開會,養(yǎng)老中心那些外地來滬打工的服務人員不明白,無黨無派一身輕松,退休養(yǎng)老了怎么還要開會呢?人家說,可得請他去,務必請他去,無黨無派也是一個派。不但請他去開會,去發(fā)言,去征求他的意見,人家每逢請他出去開會,還專門派小車接他去送他回。光憑這一點,美麗家園里的人們都覺得他了不起,是個人物。只不過引起大伙兒私下里熱議的,不因為他是個人物,人家才喜歡議論。在美麗家園,畫家、書法家、演員、教授、導演什么的名人,多了去啦。人們喋喋不休、說了又說的,是蘇彧如此有身份有地位的一個人物,攤上了一位脾氣怪異的夫人。要不他好端端一個著名學者,怎會孤零零住進養(yǎng)老中心來呢?
他的夫人是個嚴重的抑郁癥患者,而且伴有常人無法理喻的一種潔癖。最初顯示出癥狀來時,親屬、鄰居們都不以為然,以為這是人之常情。起先她只是不喜歡家里來客人,家中來了客人,她冷若冰霜,時常拿個背脊對著客人,既不招呼人家坐,也不給客人倒杯茶??腿俗欢嗑秒x去,她連忙拿掃帚掃地,抹客人座位邊上的桌子或茶幾,翻來覆去地掃了又掃,抹了又抹。最初蘇彧還幽默地和夫人開幾句玩笑,后來發(fā)現(xiàn)夫人也許是心理扭曲,來了客人,她會當著客人的面去抹客人身邊的茶幾、掃地。嚇得客人們一傳十、十傳百都不敢上門,有事兒咨詢蘇彧,不是約他上館子小酌,就是請他品茶。蘇彧名氣大,事兒多,找他的客人絡繹不絕,有時候他就在茶室里換著鐘點接待客人,平時在家待的時間就少,這一來連雙休日也時常整天不在家中。而他夫人則在家中呆坐,除了做自己吃的三頓飯,啥事兒也沒有。鄰居們起先只以為,蘇彧夫人除了潔癖,就是好靜,坐得住。不是么,她既不找鄰居們聊天、搓麻將、交流廚藝,也不去街心公園、小區(qū)廣場跳舞,更不約上三五談得攏的朋友去旅游,就是坐在家中干點家務,反復抹桌子、掃灰塵,看電視。很偶然的一次,她受了寒,咳嗽不止,去醫(yī)院,醫(yī)生在細微診斷之后,向家屬宣布,她患了嚴重的抑郁癥。目前這是難以治愈的病,只有吃藥,控制她的病情不要惡化太快。平時盡量保持平靜,生活環(huán)境平靜,和她說話保持平靜語氣,讓她盡量順心順意,吃的、穿的、用的,都依著她,少干預她要做的事。陪她散散步,放一放輕柔舒緩的音樂,她一旦嫌吵,就把音樂關掉。
一切都照著醫(yī)生的囑咐做了,生活似乎可以平靜地進行下去。誰知好景不長,妻子莊建羽的抑郁癥以一種異乎尋常的癥狀發(fā)作,只要一見到蘇彧,她就會抱怨,滔滔不絕地抱怨,喋喋不休地嘮叨,抱怨家里有一股氣味,埋怨鐘點工做的菜不好吃,說地沒掃干凈,床上有污跡,灰塵太多,窗外有噪音,馬路上的喇叭聲吵人,樓道里有小偷,居委會干部不負責任,有人要拿著榔頭打她,地板上有裂縫,水管里漏水了……
聽得蘇彧又好笑又好氣又無奈,照正常人思維,她所說的都是沒有的事,床上是干凈的,被子床罩整理得連褶皺也沒有,地板一塵不染,所謂有一點氣味,是鄰居家里在炒辣椒,那濃烈的辣香味飄了過來,水管沒漏,樓道里也沒有小偷,防盜門是那種打開之后即關型。
知道她有病,蘇彧聽見之后都唯唯諾諾地答應著,臉上還露出謙恭的微笑。他把所有這一切吵架似的埋怨和謾罵當作耳邊風,當作音樂來聽。
內(nèi)心里卻不能不往深處想,這難道真是當年那個在大學校園里的百靈鳥一般的歌聲吸引了無數(shù)男生傾慕的莊建羽嗎?
鄰居們在外頭見了蘇彧,都會同情地對他道:“蘇教授,你真不容易?!?/p>
大學里的同學,上山下鄉(xiāng)年月里的插兄插妹,和他相聚時都會說:
“蘇彧,當年你是有福之人,交了桃花運,把公社里的頭號美女,校園里的金嗓子、系花娶到了手?,F(xiàn)在,你付出點代價吧?!?/p>
也正是有著一份責任感,蘇彧才始終隱忍著,耐心地至少表面上平靜地對待著莊建羽的病。該出錢出錢,該輪換不耐煩的鐘點工和保姆,就一個接一個地換。有一部電視劇叫《田教授家的二十八個保姆》,不少觀眾說這未免太夸張了!蘇彧卻深有體會地道:“不夸張,一點兒也不夸張。我家里換過的保姆,都超過這個數(shù)了。”
電視劇里是挑剔的主人看不慣保姆,而在蘇彧家里,是來干活的保姆受不了莊建羽的嘮叨、埋怨、冷眼和謾罵。
藥物和衣食無憂的生活沒能控制住莊建羽的病情,相反,她由嘴上的抱怨、謾罵發(fā)展到了見人就摔東西,摔碗、摔盤子、摔玻璃杯、摔不易摔壞的塑料瓶子。也怪了,她是見了人才摔,沒人的時候她不摔。外人到家來的不多,她見了蘇彧,見了女兒蘇小蕾、女婿耿巍就摔,況且越勸她摔得越厲害!嚇得女兒、女婿都不敢?guī)е鈱O女瑩瑩到家來看外婆了。相反,家里沒人的時候,她反倒顯得格外平靜。她會待在家里,把所有的衣服,春夏秋冬的衣物,一件一件取出來,折疊得整整齊齊,然后又一件一件放進去,疊放得整齊劃一。單單瞅著她干這件事,誰都會覺得她是個正常人。根據(jù)她的這種病情,蘇彧和女兒商量,專門為她請了一位保姆,只給她準備一日三餐,平日待在自己屋內(nèi),盡量和她少打照面。莊建羽走出她的房門,保姆就避開她,躲進自己的小屋休息。等待莊建羽吃喝完畢,回歸到她自己的大臥室去,保姆才躡手躡腳出來收拾一切。這樣的話,保姆其他的事兒都干不成,莊建羽的病狀也發(fā)生得少了。雙方相安無事,保姆主動要求辭退的事兒少了,莊建羽的東西也摔得少了。但只要看見蘇彧,她就會歇斯底里大發(fā)作,東西摔得更兇,一句句的埋怨變成了惡聲惡氣的謾罵,鬧得蘇彧片刻得不到安寧。
主意還是蘇小蕾出的,讓父親住進美麗家園養(yǎng)老中心,把他經(jīng)常要讀的書帶過去,養(yǎng)老中心設施齊全,一日三餐根據(jù)營養(yǎng)學配置了最適宜老年人吃的飲食,讓蘇彧能在這么個環(huán)境里頤養(yǎng)天年。
家園的服務人員,講起蘇彧的家庭,總是會發(fā)出聲聲感慨,唏噓不已。
毋庸多言,自從莊建羽發(fā)病,蘇彧的情感生活,夫妻生活,都停止了。他感情的窗戶,不知不覺關閉了。
當徐蓓萌和蘇彧過從甚密時,美麗家園養(yǎng)老中心的人們就立刻注意到了。一對老年異性,在一塊兒多說幾句話,相伴著散散步,是沒人大驚小怪發(fā)議論的。只有當一個孤身老人,總是和另一個孤身的異性待在一塊兒,一塊兒進出食堂,一塊兒用餐,一塊兒在美麗家園的河邊散步,一塊兒交流讀書心得,一塊兒走進劇院里看戲、看電影、看演出,一塊兒品茗喝咖啡、聽音樂,人們才會說,他們這一對,要演出黃昏戀了。不過,人們也只是說說而已,尤其雙方都是單身老人時,更無人多說啥閑話。大家都覺得這很正常,老人也有情感需求,老人也享有愛的權(quán)利。尤其是海歸的養(yǎng)老中心主任陳琦表過態(tài),當面背后都不要議論,讓老人們在美麗家園找到他晚年的另一半,還是我們美麗家園的一段佳話呢!如若男女雙方提出結(jié)婚要求,我們還可以為他們操辦隆重熱烈、喜氣洋洋的婚禮。人們都說陳琦大度、洋派。
不過蘇彧和徐蓓萌相好不一樣,美麗家園上上下下都知道,蘇彧是有明媒正娶的夫人的,莊建羽原先還是一家重點中學的數(shù)學教師,若不是發(fā)病,和她一樣退休的數(shù)學老師,為準備高考的中學生補習,收入還不菲呢!而徐蓓萌呢,也是有丈夫有孩子的,她的兒子大家沒見過,孝順女兒石小力,美麗家園養(yǎng)老中心的人們都見過,是個知書達理、彬彬有禮的女子,有時候來她還帶著自己的兒子,小孫子朝著徐蓓萌“外婆、外婆”地叫得很歡。
雙方都有配偶、都有自己的家庭,怎么能相愛呢!
故而他倆明顯地比其他老人接觸多時,就有人私底下議論了:
“瞧這一對兒,談起戀愛來了?!?/p>
“相互談得來,多談談有啥不可的?”
“總盯著一個人談,就不可以,要注意自己的身份?!?/p>
“啥身份,都是人嘛!都有七情六欲?!?/p>
“這不假,可他們這一對兒,男的有妻子,女的有丈夫,就不能過從甚密,不能過于親熱?!?/p>
“誰定的規(guī)矩?”
“沒人定規(guī)矩,法律定的?!?/p>
“法律,法律定了,社會上那么多人婚外戀,管住了嗎?”
“社會上沒管住,美麗家園應該管,這兒是養(yǎng)老中心,是頤養(yǎng)天年的地方,美麗家園,啥都應該是美的?!?/p>
“你說他們這一對兒不美嗎?我看著蠻般配的?!?/p>
“哎呀,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管那么多閑事干嗎?他倆愛多待待,就多待待,又出不了啥事?!?/p>
……
議論得頗為熱烈,但往往沒個結(jié)果,發(fā)議論者也僅僅是說說而已,并不指望有啥結(jié)果。事情往往以各自揮揮手,回自己房間休息為結(jié)局。
但是發(fā)展到徐蓓萌在蘇彧的房間里留宿,美麗家園管理層隨即就知道了??头拷?jīng)理吳秀芳聽值班服務員紀娟一報告就問:
“你看見了?”
“不止我一個人看見了?!贝髮W畢業(yè),還沒成家的紀娟一說這事兒還有點難為情,臉都漲紅了,她正處熱戀之中,男友吳潮海經(jīng)常向她表示出這方面的要求,她死活不答應,也不給他創(chuàng)造這樣的機會和條件,她情愿和他多逛街、多看看演出和電影,就是沒答應和他一起去旅游,離上海很近的杭州、蘇州、無錫,她都堅持當天去當天回來,不住旅館不過夜。人們都說處于他們這個年齡段的青年男女無憂無慮,處在戀愛時期,是最幸福的。紀娟卻覺得戀愛甜蜜是甜蜜,卻也有無盡的煩惱。吳潮海因為她不答應他,每一次都戒備森嚴,還對她發(fā)脾氣,表示不悅、不滿哩!說什么,都這么親密了,還不肯,人家熱戀的男女都把這事兒看得稀松平常,唯獨她……紀娟無論他說啥,就是不愿意。她也知道,如今社會上的風氣,結(jié)婚之前住一塊的,多了去啦!可她有自己的尊嚴和原則,也正因如此,吳潮海對她始終迷戀不已。
見吳秀芳陷入沉吟,紀娟也走神了。經(jīng)理室里一陣沉寂,室外刮過一陣秋風,颯颯發(fā)響,雨下得小一些了。吳秀芳抿了一下嘴,問:
“你們能確定,徐蓓萌在蘇彧的房間里住下了?”
“蘇彧房間閉燈一個多小時了,之前到他屋里的徐蓓萌沒出來過?!?/p>
“你們盯著人家呀!”
“是值班服務員說的?!?/p>
“也許人家走出來時,服務員沒看見?!?/p>
“不會。聽了服務員報告,我還讓另一個人去看過,徐蓓萌不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奔o娟辦事一慣細心,要不也不讓她擔任值班長了。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紀娟在揣摸吳經(jīng)理說這話的意思,現(xiàn)在她最想知道的,是該怎么辦?幾個服務員小姐熱鬧地議論時,說的主意多了,有的說打電話進去,有的說事后勸止,有的說睜只眼閉只眼,只當沒這回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的說別大驚小怪了,只當知道弄堂里有人在軋姘頭,誰管??!背后講幾句閑話算了。是紀娟阻止了大家嘰嘰喳喳的議論,說這不是一件小事,得馬上向吳經(jīng)理報告。她想?yún)墙?jīng)理人到中年,經(jīng)驗豐富,一定會有主意的。這陣兒她問現(xiàn)在,紀娟不知道吳經(jīng)理是想了解此時此刻的情況,還是指現(xiàn)在那兩個老人屋里的情況。她遲疑了一下道:
“這會兒服務員還關注著那間房的動靜?!?/p>
吳秀芳驚訝地問:“你們盯在門口?。俊?/p>
“沒、沒有,”紀娟連忙擺手否認:“這會兒,大多數(shù)客房都熄燈了,哪一間屋的燈亮起來,遠遠地就能看清楚。”
吳秀芳擺了一下手:“讓服務員們不要盯著了。除了值夜班的之外,該休息的都休息吧。”
“好的,”紀娟頗覺意外地說,“我回去就吩咐他們。這個……”她是想問,那么兩位老人頗為出格的事兒,該怎么說。但她看見吳秀芳蹙著眉一臉為難的樣子,沒把話說出口。她一慣尊重吳大姐,耐心等著。
“噢,”吳秀芳仰起臉說:“這事兒啊,讓她們也別聚在一塊兒多說了。明天上班,你晚點走,和我一起去給陳主任匯報,請示他該怎么辦?”
“好,”紀娟一口答應,“社會上有人說,抓賊要抓贓,今晚上,我們……”
“別多管閑事了!”吳秀芳息事寧人地說,“今晚上安心休息?!?/p>
“那萬一事后說起來,人家不承認呢!”紀娟一臉認真地提醒吳經(jīng)理。
吳秀芳笑起來,這姑娘,做事太認真,畢竟年輕??!她樂道:
“哪會??!紀娟,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再說……不說了吧!你放心,養(yǎng)老中心會認真對待這件事的。我們要做的,就是如實向陳主任匯報?!?/p>
美麗家園養(yǎng)老中心主任陳琦天天上班都西裝革履,頭發(fā)梳理得一絲兒不亂。人們說他是“海歸”中的才俊,兩口子都在澳洲及世界各地考察過各種各樣養(yǎng)老項目,有超前的養(yǎng)老觀念和意識,想在中國上海這樣一座最先進入老年社會的大都市里,闖出一條既有超前的養(yǎng)老意識,又符合中國國情的養(yǎng)老之路。干出一番事業(yè)來。
他在主任辦公室里聽完吳秀芳和紀娟的詳細匯報后,一只手搭在辦公桌上,一只手里捻著一支鉛筆,贊揚道:
“你們處理得不錯?!?/p>
他的目光落在紀娟年輕端麗的臉上,表示這是對她的肯定,繼而又把目光掃到吳秀芳略顯豐腴的臉上,意思是她做得也很好。繼而道:
“兩個都是知書達理的老人,都有各自的配偶,到了美麗家園,晚上宿在一個房間里。這還是我們開園以來的第一例吧?”
“第一例?!奔o娟見陳主任望著她,連忙答?!爸皬膩頉]發(fā)生過?!?/p>
“黃昏戀在上海400多萬的老年群體中,很普遍。也引發(fā)不少故事?!痹谄渌蠢显汉宛B(yǎng)老單位工作過的吳秀芳道,“但是像蘇彧和徐蓓萌這一對,雙方各自有配偶,無所顧忌地相好并發(fā)展到昨晚那一幕,是第一例?!?/p>
陳琦點著頭道:“是特例?!?/p>
紀娟和吳秀芳不約而同地望著陳琦,她們覺得陳主任如此表態(tài),接下來肯定要說出該采取啥措施了,或勸告、或制止,或……
但陳琦沒有這么表態(tài)。他搭在桌上的那只手,輕輕在桌面上急速地叩擊了幾下,說:
“是他們不懂得婚姻法嗎?是他們沒察覺美麗家園上上下下都看出他們平時十分親密、形影不離嗎?”
“我們肯定曉得,”紀娟有把握地說,“我還聽到其他老人,調(diào)侃他倆老在一塊兒散步呢!”
“可他們我行我素,不因為有議論,就收斂一些。”吳秀芳補充道,“大家見怪不驚,懶得議論了?!?/p>
紀娟道:“有小服務員說,他倆是感情沖昏頭腦,一對年輕人,在同一單位里相戀,上班時間還懂得克制呢?!?/p>
“所以呀!”陳琦的右手做出一個下結(jié)論般的手勢:“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p>
吳秀芳和紀娟不約而同閉了嘴,她們知道,陳琦主任這么講,下面就要問是什么原因了。而原因,憑她二人的年齡和對二位老人的了解,她們還真說不全。
見她倆一時沒了話,陳琦微笑著問:“你們說,是不是?”
吳秀芳點頭,紀娟瞥了她一眼,也點點頭,“嗯”了一聲。
陳琦仰起了臉,眨巴著眼睛,自言自語般對她倆道:“蘇彧是名人,在他的那個專業(yè)領域和社會上,有一定影響。我們也知道一點他家庭的具體情況。那位女士徐蓓萌呢,你們了解嗎?”
紀娟顯然不大了解,她把臉轉(zhuǎn)向吳秀芳。
吳秀芳沒把握地說:“只知道她丈夫仍活著,在家待著,聽說……”
陳琦一個手勢阻止了她說下去,道:“不要聽說,我現(xiàn)在要的是,實打?qū)嵉那闆r,出了讓美麗家園傳播得紛紛揚揚的老年戀情形,我們首先要做的是,盡快地了解清楚兩位老人為啥會這么相戀。吳秀芳,你現(xiàn)在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要把徐蓓萌的個人及家庭詳情,冷冰冰的表格里不能反映的配偶及子女情況,弄清楚告訴我?!?/p>
“明白。”吳秀芳一口答應。
“同時關照美麗家園所有的工作人員,首先是你們服務客房的人員,”陳琦對二人道,“不要議論這件事了?!?/p>
“是。”紀娟嗓音亮亮地答。陳主任的決定,頗出她意料。
徐蓓萌的家庭情況,就是一個情節(jié)曲折的故事。
人們只知道她家平反得很晚,人們只知道她婚結(jié)得匆匆忙忙,嫁給了和她極不般配的丈夫石新武。那樣粗俗的一個男人,是用啥征服了如此美貌的一個小姑娘的。和她同時代的過來人稍稍了解一點,“文化大革命”中她家先被貼過大字報,把她父親的名字打上黑叉叉,公寓樓里的老鄰居依稀還記得,那大字報上給當年工資很高的她父親安的罪名是“特務”“間諜”,比起“走資派”“修正主義分子”“歷史反革命”“地主婆”“臭資本家”這些罪名來,“間諜”“特務”給人的印象更加可怕一些,人們不能想象“修正主義分子”“黑幫”的具體模樣,特務、間諜的形象,反倒能從以往的電影中看到很多的。隨后她父親就被逮走了,有的說是弄去關了“牛棚”,有的說是逮捕了,還有點籠統(tǒng)地說是吃官司了。不等她媽媽去打聽明白,她們母女倆自顧不暇了,她們被掃地出門,被從有煤氣、有衛(wèi)生設備的公寓樓里趕到了破舊石庫門房子的亭子間里相依為命。“煤衛(wèi)齊全”是上海人那些年里對生活條件優(yōu)裕的家庭的尊稱,小蓓萌家再也享受不到這樣的生活待遇了。父親不知去向,以往依靠父親每月二百八十元高工資專心在家相夫教子的母親只能走出家庭,去里弄生產(chǎn)組監(jiān)督勞動,和弄堂里那些在1958年、1959年大躍進時期走出家庭的婦女們一起,去撿鐵釘,螺絲帽,那雙本來每天空閑下來在公寓里彈奏鋼琴的手,讓機油和鐵絲染得又粗又黑,有著“里通外國”嫌疑的“間諜”“特務”父親工資從被逮走之后就停發(fā)了,母女倆只能靠每月從里弄里生產(chǎn)組領到的二十幾元生活費勉強糊口。
從小容貌出眾的蓓萌頭上就頂著特務的女兒、間諜的臭小姐的帽子,在弄堂、學校一片歧視的氛圍里長大。母親叮囑她最多的,就是她得少說話,不要理睬任何人的謾罵、議論,指指點點,要本著“吃虧就是便宜”的道理,夾緊尾巴過日子。就是人家咒罵你、推搡你、吐你唾沫,你都得忍著,躲開是福、躲不過就逃,少惹是非。
只有關緊了亭子間的門,媽媽才會壓低了嗓門對徐蓓萌說:你爸不是特務,不是間諜,只不過他留過學,技術(shù)上過硬,拿著高工資,當高級職員、高級工程技術(shù)人員,有一份保留工資,還有你爸的弟妹都在美國,人家懷疑他和你的叔叔、孃孃經(jīng)常通信聯(lián)系,泄露機密,才會說他是特務、里通外國、間諜,全是瞎三話四,你不要信!你爸總有一天會平反的。
徐蓓萌在怯弱、沉默、樹葉子落下來都怕砸破頭的謹小慎微中一天一天長大,她相信媽媽的話,相信曾經(jīng)那么溺愛她的父親是個好人。但是她沒有等到父親的平反,等來的只是一份冷冷的通知:父親已經(jīng)畏罪自殺。
他究竟是如何死的,死了魂歸何處?母女倆一無所知,母親被這個消息擊倒了,一病不起。躺在亭子間的木板床上,媽媽望著她,哀嘆著說:“看樣子,你中學畢業(yè),也只有下農(nóng)村的命了!”
這一次媽媽沒有說準,徐蓓萌沒有到上海郊區(qū)的農(nóng)村去,她中學畢業(yè)那年,“四人幫”覆滅了,她前一屆的學生還有被分到大豐,分到崇明和市郊奉賢、南匯農(nóng)場的。到她畢業(yè),國家不再上山下鄉(xiāng)了。
她進了工廠,和前幾屆學生相比,她是幸運的。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媽媽又提起了爸爸平反的事兒,那兩三年里報紙上天天在登平反昭雪的消息,“推翻一切污蔑不實之詞”是報紙上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詞眼。媽媽雙手顫抖抓著報紙,讀報讀得淚花兒抹拭不凈。她總在喃喃自語,“你爸也是被污蔑的”,是她說得最多的話。徐蓓萌也在等待,她按照媽媽的吩咐給爸的單位里寫申訴信,她聽說高考恢復,還想?yún)⒓討獙蒙母呖肌?/p>
一切都被誰都沒有思想準備的婚禮打破了。徐蓓萌說她要結(jié)婚了,要嫁的是比他大十多歲的老師傅石新武,據(jù)說此人根紅苗正,響當當?shù)墓と穗A級,在廠里還是工會小組長。沒有人猜得到相貌、年齡、看啥都不般配的這一對是怎么好上的。幸好徐蓓萌進廠當?shù)氖瞧胀üぃ瑳]有三年學徒期,她進廠剛剛滿一年,就和石新武成了夫婦?;楹笫畟€月,有的人說不到十個月,女兒石小力就出生了。
有人竊竊私議,說徐蓓萌是未婚先孕,在那個年頭這可是件沒面子的丑事,為遮丑,她有了身孕就匆匆忙忙領了結(jié)婚證。
女兒生下來了,婚也結(jié)了,廠里、弄堂里也沒人說三道四了。
徐蓓萌的父親最終還是平反了,不過那已經(jīng)是八十年代,她在美國的叔叔和嬢嬢回上海來探親之前兩個月的事兒??上?,這一切對徐蓓萌的媽媽已經(jīng)沒啥意義了,廠里來家里宣布平反昭雪,推翻“造反派”當年硬栽在她父親頭上的一切污蔑不實之詞,媽媽已經(jīng)除了淌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好像早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她好像一直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等到這一天來的時候,她淌下了眼淚。那幾滴淚水溢出眼眶,在媽媽滿是皺紋的臉頰上凝固般停留著時,糊滿了眼淚的徐蓓萌一只手慌張地抹著自己的淚,一只手忙亂地伸過去替媽媽把淚水抹去。
半年之后,在終于見到了美國回上海來探親的弟妹兩家人,也就是徐蓓萌的叔叔和孃孃之后,媽媽離開了。
這以后,在人們的眼里,徐蓓萌和她丈夫石新武就拉開了距離。徐蓓萌先是靠上夜大,讀出了大學的文憑,繼而離開了車間,被公司聘去當技校教師,沒幾年又調(diào)到局里的正規(guī)專業(yè)學校,當上了老師。無論她走到哪兒,都受人尊敬。無論是她得體的衣著,還是她端莊俏麗的容貌,都顯示出她是一位有教養(yǎng)的、品位甚高的女士。尤其和她接觸,言談舉止,音容笑貌,都給人一種舒適的雅致的且有尊嚴的感覺。這固然是自小父母的教育,還有未經(jīng)證實的傳言說,除了父親平反發(fā)還的工資和家庭積蓄之外,第一次從美國回來的叔叔和孃孃,聽到哥哥已被迫害致死,嫂子又重病在床,臨別之際給徐蓓萌留下了不菲的一筆錢。這使得徐蓓萌一輩子,能過上衣食無憂的安定生活。這也是徐蓓萌在氣質(zhì)上總給人以從容不迫、頗有一般女性少見的雍容華貴之態(tài)的原因。
和徐蓓萌相比,她那粗俗的丈夫石新武則在“文革”之后每況愈下,先是他那造反上臺的親戚被清除出領導班子,他的靠山倒了。繼而他依仗親戚的權(quán)勢在廠里獲得的那點兒小權(quán)力隨之被抹去了。雖然只讓他進了一陣子學習班“講清楚”,沒給他戴上“三種人”“打砸搶”的帽子,但他被重新分到了規(guī)規(guī)矩矩干八小時的勞動崗位上。對一般工人來講,這不算個什么事兒,廠里職工也沒怎么歧視他。但對從進廠開始就自由自在、沒好好干過活的石新武來說,就感覺苦不堪言了。他的煙越抽越多,回到家不是和人打牌、搓麻將、賭錢,就是喝悶酒。本就文化不高,技術(shù)上又沒點兒特長,能偷懶則偷懶,到工廠轉(zhuǎn)制時,他就成了第一批“下崗工人”?;氐郊抑校粋€中年男子,街道居委會也曾給他推薦出去干過協(xié)管員、保安、值班的活兒,他不是嫌這活兒累,就是發(fā)牢騷那活兒太“悶”,干下去要發(fā)神經(jīng)病的,最長的一個活兒只干了半年,其他活往往去干了兩三個月,就被人找個理由辭退了。好在徐蓓萌管著家中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不要他上交下崗工資,還負責他的一日三餐,他賺得多,煙抽好點、酒喝得好點,賺得少,煙酒就低檔一些,每個月有一份下崗工資,他也頗覺自得其樂,逍遙自在。未經(jīng)證實的傳言說,徐蓓萌娘家的錢,尤其是海外叔叔孃孃給的錢,都是有言在先定下規(guī)矩的,不但石新武沒資格染指,連那些錢究竟有多少,他都不知道。喝醉了酒他發(fā)牢騷:“媽的,我老婆一手遮天,掌著大權(quán)。我哪曉得有多少錢呀!”
酒肉朋友逗他:“夫妻夫妻,有共同財產(chǎn),她的錢有你的一半。”
“一半個鬼!”石新武瞪大雙眼,漲紅了臉道,“徐家人精得很!美國親戚回上海時,送的錢都去過公證處。沒老子的份兒?!?/p>
最讓人沒面子的是,就是整天混在小區(qū)棋牌室里,下下棋,打打牌,小賭賭,他都經(jīng)常會跟人吵起來,掀桌子、罵人,尤其是喝過酒,常常同人鬧得不可開交,弄得人家不愿和他玩。他自個兒也極為沒趣。
連女兒石小力,都看不起他,高中時和同學說,我媽怎么會嫁給我爸這種人?
現(xiàn)在小力長大了,不會再說這種話。但女兒對她的父親,自始至終采取一種避而遠之的態(tài)度。
什么預兆也沒有,石新武那一晚喝得爛醉如泥,被兩個狐朋狗友送回家門前,躺在門口半天沒動靜。母女倆見他半夜未歸,打他的手機,才發(fā)現(xiàn)手機在房門前響,打開房門,只見他把門前的腳墊都吐臟了,滿是難聞的污穢物。母女倆費了老大勁兒,才把他架回床上躺下。
第二天一覺睡醒,他起不了床了,半邊臉是僵的,一對大眼睛駭人地鼓出眼眶,自己在床上翻不了身。
叫來了救護車,送進醫(yī)院搶救輸液,又吃藥又打針,命是撿回來了,落下半身不遂。病因也很簡單,長期無節(jié)制地酗酒,導致血管堵塞和由此帶來的多種疾病,人們只覺得他的頭仿佛脹大了,半片僵滯的臉頰往下耷拉,非得撐一根拐才能扶著墻行走,人胖得和原先完全變了個樣子。又臃腫又遲鈍,勉強走動一步都會引得路人側(cè)視。
但他能吃、能睡,食量還很大。醫(yī)生警告他,嚴禁喝酒,他還要偷偷地抿上一口過過癮。為此徐蓓萌沒和他少發(fā)生過爭執(zhí)。拌嘴不算,他還要掄起半邊能動的胳膊打人,一個巴掌能把徐蓓萌打得臉上現(xiàn)出五個手指印,眼冒金星。有時候沒拌嘴,是他口齒不清,徐蓓萌根本沒聽明白,他就認為老婆嫌棄他,故意不理他,怠慢他,不把他當回事兒,也會跺著拐杖發(fā)怒吼人。
自從面癱之后,他說話總像嘴里含了一只大橄欖,含含糊糊的,一邊費勁地說,一邊嘴角往下淌口水,讓聽他講話的人不忍看著他。他一發(fā)聲,你聽他講話,又不望著他,他就覺得你不尊重人,就來氣,越生氣越講不清楚,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這一天他不知讓徐蓓萌要拿個啥東西,徐蓓萌沒聽明白,走近去還想細問他要什么,他掄起拳頭,一拳頭打過來,把徐蓓萌劈面打出了鼻血,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他支起身子,掄起拐杖,還要打老婆。
徐蓓萌受不了啦,石小力把父親一頓訓斥,斷然下了決心,讓母親住進養(yǎng)老中心,專門為父親請了個護工,這個護工什么事兒也別干,就為石新武準備一日三頓飯,管他吃飽了,收拾完碗筷洗涮后就走人。盡管工資開得高,一天做三頓飯管他吃飽,人家護工也有不干的,都換過兩個了。最近,又找了個安徽六安農(nóng)村新來的中年婦女,相對平穩(wěn)些,沒聽她說要吵著走。
“情況就是這樣,”吳秀芳把花一周時間,去徐蓓萌家所在的街道里弄、周圍鄰居處摸來的情況,翻著一個小本子,盡可能詳盡地給陳琦主任作了匯報,見陳主任只是點了點頭,沒吭氣兒,她又輕呼了一口氣,以沉吟的口吻道:“不去了解不知道,真正曉得了徐蓓萌的婚姻家庭情況,我還真是對她充滿了同情。”說著垂下了眼瞼。
陳琦的臉朝著自己辦公室的一角,眼神轉(zhuǎn)過來,詢問似的瞅著吳秀芳,“嗯”了一聲。
吳秀芳知道陳主任想了解她的態(tài)度:“你想,像徐蓓萌這樣一個有素質(zhì)、有品位的女性,肯定也是有思想、有感情追求的。丈夫是這樣一個人,他們之間,會有什么感情?”
“是??!”陳琦贊同,“這種婚姻簡直是時代的悲劇?!?/p>
“況且,”吳秀芳接著道,“我問下來,徐蓓萌丈夫發(fā)病,也不是一年兩年了?!?/p>
“有幾年?”
“前前后后,從他下崗、性格越變越古怪,到他病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十幾年了呀?!眳切惴家运缘募毮伆庵种割^說,“他們之間,可以想象的,夫妻生活肯定也早就沒有了。”
“你的意思是……”陳琦把臉轉(zhuǎn)過來,望著吳秀芳道,“盡管說,我們探討一下。”
吳秀芳淡淡一笑,仰起臉說:“徐蓓萌進了美麗家園,接觸到蘇彧這樣一個有修養(yǎng)、有水平、有文化內(nèi)涵的男子,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知書達理,我們養(yǎng)老中心開辦了人文講座以后,他的課又充分顯示出才華、博學、睿智,連我們在旁邊聽課的姑娘們私底下講瘋話時,都還說,他要是年輕些,我都愿嫁給他。你想想,徐蓓萌能不動心嗎?”
“你是說……”
“我是說,蘇彧很可能是徐蓓萌心目中多年存在著的一個影子。一個理想伴侶或小姑娘們常說的白馬王子?!?/p>
陳琦雙手一擊掌:“一個有共同語言的、心儀的男子。我同意你的分析,而徐蓓萌呢,她的形象我們都看在眼里,素潔、溫馨、雅致,給人以賞心悅目之感。一點也沒我們看慣了的家庭婦女的俗氣。一句話,處于長期沒人悉心照料的蘇彧蘇教授,缺乏溫馨和女性的關懷,對徐蓓萌也是一見傾心?!?/p>
“是??!”吳秀芳由衷地說,“這還真不是逢場作戲,是真正的老年愛情。如若他倆都沒有家庭,旁人看看,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p>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陳琦判斷著說:“情況基本摸清楚了。唯獨不能讓人理解的是,當年,徐蓓萌一心向往著去學習深造,‘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對她的壓制和束縛比原先好多了,她為啥又會突如其來嫁給和她的家庭極不般配的石新武呢?”
“問題就在這里呀!”吳秀芳也蹙著眉,雙手一攤道,“無論是我找到徐家老弄堂的鄰居,還是他倆原先工作過的那家廠的同事,大家講到這一點,都表示是個謎。當年眾人就不解,現(xiàn)在就更說不清了。唯一的解釋是,未婚先孕了、生米煮成熟飯了,這是當年出了事兒最常見的說法?!?/p>
陳琦離座站了起來,在辦公桌旁走了兩個來回,雙臂交叉著思忖道:
“我覺得,這里面還是有原因的。在這個原因沒有搞清楚之前,我們還是別在美麗家園說三道四,你關照下去?!?/p>
吳秀芳點頭:“行。我會把陳主任的話傳達給幾個組長的,讓她們給小姐妹和志愿者們打個招呼。”
陳琦走回自己的座位前,并不入座,雙手撐著辦公桌面道:
“想想辦法,還是得弄清楚一切真實情況,我們才能找到妥善的處理辦法?!?/p>
吳秀芳凝神瞅了陳琦一眼,只是“嗯嗯”地答應著說,如果陳主任沒其他事兒,她就去召集組長們打招呼了。心里面,她吃不準陳主任確實是想了解詳情呢,還是以這個理由在拖延,內(nèi)心深處并不想認真地處理蘇彧和徐蓓萌這一對老年婚外戀的行為。
其實吳秀芳也不想管這種風流事兒,要不是她處在這么個客房經(jīng)理的位置上,在美麗家園負一點責,聽到這類事兒,淡淡一笑也就過去了。若要她表態(tài),要她對蘇彧和徐蓓萌采取措施,她也想不出招兒?。∷茉趺崔k?找二位老人談話,用法律規(guī)范他們的行為?她相信,連現(xiàn)今的法官,拿到這類案例,都得議了又議,討論上半天的。不過,陳主任既然發(fā)了話,她總得把他的意見,傳達給幾位小組長。之所以沒采取召集全體服務人員開會的方式,她知道,一旦當眾這么說,小姐妹們肯定會當場炸了鍋,嘰嘰喳喳說得更為熱烈,事兒反而會越鬧越大。
果然如吳秀芳心里所判斷的,陳琦主任的意思可以往下傳達,小組長們同樣也會照此意見給自己班組的小姐妹們說。但這不過是主任的意見,又不是保密條規(guī)。表面上,服務員小姐們是不再七嘴八舌地公然議論這件事了,私底下,交頭接耳、竊竊私議得卻愈加厲害了。
“有啥不可以講的?他們兩個老的能做出來,我們講一講也不行嗎?”
“是?。⊥舷氯ヒ膊皇鞘掳?!上班時不讓講,下班回了家,還能管住我們的嘴?”
“就是嘛!眼開眼閉拖下去,要出問題的?!?/p>
“傳出去也不光彩呀!我們是美麗家園,不是隨隨便便提供婚外戀的地方。”
“人家會以為,只要有銅鈿住進美麗家園,老年情侶就能自由自在,為所欲為。”
“噓!陳主任不讓多嘴,就是要維護美麗家園在上海灘名聲??!”
“我們的口碑一直是蠻好的!”
“可你們看看,有了開頭,這一對兒,天天晚上都在一塊兒住呢!”
“是?。∠裥禄榉驄D度蜜月,如膠似漆,形影不離?。 ?/p>
“嗨……這種事像傳染病一樣,會傳開的,你們沒看到,那些喪偶的,獨身的男女,原來顧忌子女的反對,只是暗中傳遞情愫,偷偷摸摸地在一塊兒多待待,現(xiàn)在,美麗家園兩位老人手拉手散步,并肩坐著曬太陽,一起攙扶著到小河邊散步,已經(jīng)成為美麗家園里一道風景了!”
“你說這種現(xiàn)象是好還是不好?是喜還是憂?”
“我看著蠻和諧的?!?/p>
“我覺得此風不可長。”
“我們陳琦主任,夫婦倆都喝過洋墨水,吃過洋面包,思想開放,他不是說,他和妻子交換過意見,覺得沒有必要干涉黃昏戀,這有利于他們的身心健康嘛!”
“我看看,陽光之下一對對老年情侶相濡以沫的身影,也感到不必去打擾他們?!?/p>
“真的,你們看嘛!蘇彧和徐蓓萌這一對兒,氣色更好了,精神更抖擻了!眼睛里更有神采了,整日里相敬如賓的模樣,完全沉浸在熱戀之中。”
“確實是的?!?/p>
……
正是熱戀。
從未體驗過的熱戀,從未享受過的幸福和陶醉。徐蓓萌做夢都沒想到,步上晚年的門檻,走過人生的秋天,她還能明白,愛情是如此美好,情愛和性愛是如此地讓人沉醉和歡悅。生活會呈現(xiàn)如此燦爛美好的一面。
那個雨聲淅瀝的夜晚,當她躺在蘇彧懷里的時候,她還有些顫抖,有些羞慚,有點兒不好意思,慌得心怦怦亂跳,臉都漲得滾燙滾燙,比喝多了酒還要惶惑不安,還要不知所以。她甚至覺得發(fā)高燒時臉頰也不會如此發(fā)燙。
畢竟這是出軌,這是人們常說的偷情,這是她隱忍了一輩子都不敢逾越的雷池。年輕貌美的時候,是因為社會的輿論和周圍的環(huán)境,她一次又一次地壓下了自己想離婚的愿望,人到中年的時期,社會風氣是開放了,離婚也逐漸由原來被人們大驚小怪而變得司空見慣,她又因為顧忌女兒小力的感受,小力的成長。更為主要的,無論是青春時代,還是人到中年,石新武都像會窺探得到她心思一般,借著酒性,對她發(fā)出一次一次令人心驚膽寒的威脅,逼使她在情感生活中總是處于一種受壓抑的窒息狀態(tài)。以致她這一輩子,從倍受屈辱的第一次到以后漫長的人生,從來也沒感受到愛的甜蜜和性的歡悅。相反,反而形成了一種對男性本能的排斥心理。不僅排斥石新武對她的一次次性要求,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在和異性的交往中,她也會有意識地回避和轉(zhuǎn)移男子投射到她臉部和身上的目光,她會從說話的口吻到肢體的動作都顯示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態(tài)度,她的臉部神情都會給人以淡然冰冷的感覺。久而久之,青年時期有人背后會說她是個“冰美人”,中年時代人們甚至當面說笑時,講她不茍言談。她也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封閉得緊緊的,以顯示她淡漠孤傲的尊嚴。
女兒小力安排她進入美麗家園養(yǎng)老中心,走出了氛圍如同囚籠般的小家,擺脫了整天必須面對的石新武那張“欠他多還他少”的臉,她頓時感覺到了難得的輕松和快樂,放眼看去,美麗家園的一切都是悅目的。散步的庭園,爬滿枝條綠葉的長廊,河邊的依依垂柳,典雅精致的小劇院,布置得甚有文化氣息的活動場所,窗明幾凈的教室,設施齊備的鍛煉角,既有室外的,又有室內(nèi)的,都考慮到了老年人各個年齡段的特點和需求,就連庭院中坐下來曬曬太陽的椅子,全設計得特別適合老人。
環(huán)境的優(yōu)雅,伙食的營養(yǎng)搭配,護理和醫(yī)療服務到位,還有養(yǎng)老中心請來演講的各界名士專家,都使得徐蓓萌深感小力事前的考察是細致認真的。當然,這是上海近郊高端的養(yǎng)老中心。他們追求的是陳琦主任所說的:美麗家園的一切,都應該是美好的。
收費也是高的。這一點,對徐蓓萌來說,也無須擔心。鄰居和同事們都知道徐蓓萌有底子,歸還的抄家費用是一大筆錢,美國的叔叔、嬢嬢初次歸國時給她母女留下了一大筆錢。其實,到了今天,當年的這筆錢,都不算啥大錢了,只不過,徐蓓萌利用這最早的兩筆錢,購置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初期的房產(chǎn)。現(xiàn)在的人們都說她雖是女性,卻極具投資意識,經(jīng)營頭腦??渌芨珊湍抗膺h大。
其實,就她的人生經(jīng)歷,有什么投資意識??!她之所以買房子,是怕靠不住的丈夫石新武最終會揮霍到她的這筆積蓄上,她是為女兒石小力著想。
房地產(chǎn)商品化初期購下的房子,很快讓她嘗到了甜頭和驚喜。從中她看出了商機和上海人所說的“賺頭”。是嘗到了甜頭,使得她在之后有意識地開始買賣房產(chǎn)了。
想一想吧,從房地產(chǎn)初期至今的二十來年,上海的房價漲了多少??!有的人證據(jù)確鑿地說漲了二十倍,有的人不去細算,只是根據(jù)自己居住的商品房價格,說上漲幅度在十倍是綽綽有余的。
在限購之前,徐蓓萌所有的心思,除了本職工作之外,都花在了這一件事情上。她賺了多少錢,唯有她本人清楚,女兒石小力心里有點數(shù),猜得出個大概。
也正是這樣,她才會有眾人不約而同感覺到的雅致而有尊嚴的風度,才會身心無憂無慮地步入晚年的門檻。
回味人生,她這一輩子,唯一欠缺的,就是真正的愛情了。
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在邁入美麗家園養(yǎng)老中心準備安度晚年時,愛情以一股狂烈和兇猛的勢頭闖進了她的生活。
一切都始于那趟散步,徐蓓萌和蘇彧在午后三四點鐘的美麗家園邊聊天邊信步走著。他們相互之間十分談得攏,從讀過的古代詩詞,談到了相互之間的人生經(jīng)歷和個人命運。是徐蓓萌不經(jīng)意的一句問話引出的:“你的事業(yè)如此成功,怎么會一個人,住進美麗家園里來呢?”
“家家一本難念的經(jīng)?。 碧K彧輕嘆一聲,她緊了嘴,沒有往下說。
輕風拂來,送來陣陣花香。也許是感覺到了自己這么說,有點不知所云罷,蘇彧手一指養(yǎng)老中心的環(huán)境:“你看,這里多好,遠離塵世的喧囂,避開了瑣事的煩擾。一切都是美的,你住進這兒,不也因為有此因素嗎?”
他轉(zhuǎn)過臉來,瞅了徐蓓萌一眼。
徐蓓萌眼前晃過石新武那張病態(tài)的臉,嘴角的唾沫,和他吃剩下的骯臟的碗和盤里的骨頭殘渣。她點頭道:“確實,付出不菲的代價,繁瑣惱人的家務和干不完的俗務,都躲開了。”
步道旁的綠蔭叢中,一棵枝椏虬曲的老樹自上而下披掛著巨大的黑色網(wǎng)罩,連接樹根處的粗壯樹干被稻草綠包裹起來,橫生出來的光禿禿的幾根樹枝上,醒目地垂吊著一只一只輸液的瓶子。盡管采取了搶救性的保護措施,老樹的枝頭上還只是長出幾片稀稀拉拉的葉子,和它身前身后的那些枝繁葉茂的伙伴相比,完全是一副奄奄一息的病態(tài)。
蘇彧手指著這棵樹,對徐蓓萌道:“你看!”
散步時候常走過它,徐蓓萌已然熟視無睹,她說:“入院時,客房吳經(jīng)理給我們介紹,這是一棵有百年樹齡的古樹,花幾萬塊錢買來的,為的是給美麗家園所有的新綠化增添一景,誰知,它一天不如一天,不得不使養(yǎng)老中心請來專家,對它輸液搶救?,F(xiàn)在看來,效果不佳。不少人說,熬不過今年冬天,它就枯死了!水土不服吧。”
“是?。 碧K彧嘆息一聲,道:“我的妻子莊建羽,病入膏肓,現(xiàn)在就是這副模樣?!?/p>
徐蓓萌愕然。微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她才冒出一句:
“不是聽說,她只是抑郁癥嗎?”
“嚴重了,”蘇彧揮揮手:“最近兩次,小蕾來看望我時,說她媽媽已躺倒在床,時而認得清她是女兒,時而連她是女兒都辨不清了!”
那你為啥不回去照顧她?徐蓓萌這句話到了嘴邊,卻不知為什么,沒說出口。她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家同樣問她呢?她如何作答?這家務事,慣常的倫理,人的情緒,如何講得清。
她把目光投向遠方。有兩只蝴蝶,在綠蔭花叢中追逐飄飛。庭院設置在隱蔽處的喇叭里,播放著輕柔舒緩的音樂,是一支小夜曲。
蘇彧接著道出一句:“我們的夫妻生活,從她發(fā)病至今,停止整整十多年了?!?/p>
蘇彧的聲氣很低,低得只有和他并肩走著的徐蓓萌才聽得見。
但是聲音傳進徐蓓萌的耳朵里,卻猶如晴天霹靂。徐蓓萌驚懼地瞪大了雙眼,這怎么說的就像她一模一樣呢!半身不遂癱瘓在家的石新武的體態(tài)、身影、臉相不斷地在她眼前晃過來掠過去。她,她和他,不也同樣嗎,他們夫婦之間,也足足有十幾年沒有同睡在一張床上了,她曾經(jīng)為擺脫了和他睡在一起而感覺慶幸,感覺解除了負擔,感覺終于甩脫她厭惡的性而痛快地喘了一大口氣。聽了蘇彧的話,她震驚得不知所以。他說這些話,是個啥意思呢?
蘇彧輕嘆道:“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人和草木終究不一樣,人是有感情的呀!沒有感情,沒有愛的生活,是不道德的、不可忍受的,是一種罪孽?!?/p>
說到這兒,蘇彧停頓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子來,雙眼灼熱地望著徐蓓萌,溫存地問道:
“你說呢?”
徐蓓萌的雙眼一接觸到他明亮的目光,連忙習慣地垂下了眼瞼,心怦怦地跳蕩著,不知如何答復。天哪!她只是逃避,只想盡快擺脫厭惡至極的石新武,她只認為結(jié)束這般惡夢般的婚姻就是上上大吉。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開始一段新的感情生活,從來沒有想過要打開多少年里緊緊封閉的感情窗戶。現(xiàn)在有人在窗戶上叩擊了,現(xiàn)在有人要從外面把她的窗戶打開了!她怎么辦?
她只覺得手足無措,覺得六神無主,覺得惶然恐惑。盡管不敢回望他的凝定的眼神,她知道他仍固執(zhí)地盯著她。她不由自主無言地搖搖頭。臉色也變了。
他的聲音卻在她的耳畔響起:“我們這一代人啊,自小接受的是正統(tǒng)的、正面的、正規(guī)的禮教般的教育,從來把愛情看得十分神圣,總是害怕從四面八方投射到我們身上的目光,唯恐引來風言風語、流言蜚語和各種各樣的議論,就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切身體會、感情要求,就是沒有想到人人都有愛和被愛的要求和欲望,就是沒有想到愛和被愛是人生而俱來的權(quán)利?!?/p>
她朝著他仰起了臉,臉上緋紅一片,她想阻止他、讓他別說了。可是一眼看到他臉上真摯的表情,望見他真誠而熱辣辣的目光,她的心里什么東西融化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接著道:“開放了,世界變得絢麗而又多彩,我們卻老了,如若我們再顧忌這顧慮那,我們也會像這棵有藥也救不過來的老樹一般……你想想我的話吧,靜下心來,好好地想一想。”
說著,他像對一個老朋友般拉起她的手,把另一只手蓋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地摩挲了幾下,而后松開雙手,轉(zhuǎn)過身,邁著輕捷的步伐快疾地走開了。
徐蓓萌望著他的背影,離她漸漸遠去。她佇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臉上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情。他沒再回頭,轉(zhuǎn)過彎去,不見了。
徐蓓萌覺得,自己多年來封閉的、不對任何人敞開的心靈,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捅開了窗戶。
他們?nèi)韵褚酝粯咏佑|著,共同走進餐廳用餐,步入劇場看演出,到教室里聽課,在一起交流讀書心得,看不出任何的變化。蘇彧再沒對徐蓓萌提起那次散步講過的話題,探討他倆之間的感情關系。徐蓓萌更似啥事兒也沒發(fā)生一般,坦然平靜地度過美麗家園里按部就班的一天又一天。
唯有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明白,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jīng)有了一個質(zhì)的轉(zhuǎn)變,一個不言而喻的心心相印。
直到那個有點兒涼意的雨夜,徐蓓萌響應了蘇彧的提議,在他的客房里留宿。
蘇彧害怕驚著她似地輕吻著,雙手柔柔的讓人不易覺察地撫摸著她的身體。她蜷縮得緊緊的,使勁地往他的懷里偎依著。
噢,他的擁抱是如此溫柔,他的吻是如此有滋有味,他的摩挲令她的身體、令她沉甸甸的乳房感覺到如此地陶醉,使得她的身心里油然而升起一股欲望,從未有過的強烈的欲望。貼著他、委身于他、向他獻身的欲望。
她自己都感覺不到的輕聲吟唱般哼了起來。她的低吟輕詠使得他的動作有了力度。她的乳房有感覺了,她的雙肩和腹部有感覺了,她的背脊上更有感覺了。那是從未有過的舒服和陶醉。那是暈暈乎乎、飄飄悠悠欲仙欲死的甜蜜和快感。那是、那是那是……
徐蓓萌只覺令人舒爽的風兒在輕拂,隨風飄來的,是萬里藍天上的白云,她猶如飄飛在那白云之上,輕盈地穿越于城市和鄉(xiāng)村的上空。大地是如此寬廣無垠,峽谷是如此深邃幽長,高原是如此無邊無際,阡陌縱橫的原野上,豐收在望的莊稼隨風搖曳。那是啥,是淙淙潺潺的山泉,是順著山坡淌下的清澈的溪水,溪水里有魚兒在游弋,她在那晶亮的溪水中潑打著,濺起一片片水花,在陽光里閃爍著,閃現(xiàn)出萬千銀色珠璣。
她只覺得,整個世界都消隱了。她的意識里,只剩下了親愛的蘇彧。
他是她的唯一,是命運賞賜給她的男人。確實是晚了一點,可如果沒有,她的情感世界里,就什么色彩也沒有。
第二天醒來時,她親昵地偎依在他的肩頭,雙手生怕失去他一般摟著他,耳朵卻在傾聽他平緩而有節(jié)奏的心跳。
睜開眼,他在她耳畔說出的,是發(fā)自肺腑的一聲感激:
“謝謝你。”
她稍側(cè)過身子,抬起頭瞅了他一眼,看出他的神情是真誠的、由衷的。
她又躺下去,在他裸露出被窩外的肩膀上輕撫了一下,回了他一句:
“怎么辦?我離不開你了?!?/p>
周末,女兒瑩瑩在小區(qū)里玩。蘇小蕾斟了一杯咖啡,端給正在電腦前準備一份發(fā)言稿的耿巍,明天他要主持由處里承擔的一個會議。耿巍聞著咖啡濃郁的香味,道了一聲謝,突然冒出一句:
“有時候,老人也會為感情昏了頭的?!?/p>
蘇小蕾覺得耿巍這句話沒頭沒腦,不由停下走出書房的腳步,轉(zhuǎn)過臉問:
“你這話什么意思?”
耿巍笑了,對小蕾道:“你沒聽說嗎,一對退了休的夫婦,在我們小區(qū)生活得好好的,一道出去買菜,一起跳廣場舞,還參加社區(qū)里組織的古箏班,什么預兆也沒有,突如其來的,男的失蹤了!”
“去哪兒啦?”蘇小蕾也被丈夫說的情況吸引了,忍不住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