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陳瑞琳
車子里放著國內(nèi)樂壇流行過的曲目,男人唱的是《江山美人》,女人唱的是《真的好想你》。直面的冷氣吹得眼睛有些發(fā)澀,戴著墨鏡,也能感覺到得克薩斯的陽光是如此晃眼,車輪徐徐滑動,前面就是休斯敦中國城的百利大道。
二十五年了,眼前的這座城太熟悉,那幾個地標式的高樓已經(jīng)被我看得老態(tài)龍鐘起來。前些年做記者跑廣告,我們這一行叫“掃街”,大街小巷一家一家去掃。最難為的是收賬,尤其是那些脫衣舞廳,老板們都是凌晨才上班,我曾經(jīng)在夜半的霓虹燈里穿過酒色,才能拿到拖欠的支票。前方的拐彎處就是那幢外面漆成黑色的房子,墻上還留著一排艷女的頭像,如今已人去樓空。美國老了,這個國家顯然已經(jīng)透支到力不從心,好像一個過度消費的壯漢,雖說還立著一副寬大的架子,但肌肉下垂已雄風不再。
望著這座年輕又斑駁的城市,既沒有云煙的山嶺,又沒有揉在掌心的雪花,但是它竟然有九十多種活躍的語言,據(jù)說住在這里的每五個人中就有一人是在外國出生。每次我遙望著高速兩邊一幢幢神秘的大樓,總感覺在那些透亮的玻璃窗后,都會隱藏著無數(shù)生命的故事。
怎么也忘不掉1993年開春的那一天,休斯敦的太陽卻是出奇地亮,亮得整個城市先是燦黃再燃燒變紅。異鄉(xiāng)女子的我,正孤零零地站在這車水馬龍的百利大道上,身上的襯衣漿洗得很白,身后是巴士車站滾熱的水泥電線桿,但絕望的寒意卻忍不住讓我瑟瑟發(fā)抖。
那一天,因為走了太多的路,胃里餓得發(fā)痛。直到太陽下墜,也沒能找到一家愿意雇用我的餐館。坐在一家越南女人的店里,買了一個三明治,店主隨口問我是哪里人,說完“西安”兩個字我就后悔,因為她的表情告訴我“西安”兩個字怎么寫都不知道??粗髦卫锉”〉娜馄乐稍姆ㄊ矫姘?,心里一陣發(fā)酸,不禁想起了從前最愛吃的關中肉夾饃,還有那個曾經(jīng)海納百川的古都長安!
那是1992年的冬天,母親來古城墻下的校園看我。年輕教師住的筒子樓因為廁所堵塞而發(fā)水,惡臭的污水已經(jīng)漫延到了家門口。母親踩著磚頭進了屋,又踩著磚頭在門口的爐子上給我燒菜。夜里我對母親說:“我要走了,就是想早一天有一個自己的房子,可以在自家燒飯,洗澡,上衛(wèi)生間!”母親的眼睛立馬紅了,心里萬般不舍,還是點頭擁抱我:“去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懷想那些初到美國的日子,不敢有夢,為了溫飽,我曾端著自己包的凍餃子在烈日下叫賣,也曾在黑夜的暴雨中迷路不知所返。流浪之中,一個臺灣留學生愿意賣給我一部舊車。見面那天我錢不夠,他仔細瞧我,問:“大陸來的吧?”我說“西安!”他一樂:“成交!”我最后送他上了飛機,卻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高速公路。
有了車輪的我立馬創(chuàng)下了“三家餐館關門大吉”的打工紀錄。問題的嚴重是我總把英語的“蓮花白”(cabbage)和“垃圾”(garbage)兩個單詞調(diào)包??腿艘粏枺骸按壕砝锇氖裁??”我就回答:“垃圾!”嚇得客人每每失色甩手離去。
就在第三家餐館將要關門的時候,一個拄著拐棍的老華僑忘記給我小費卻丟給我一份灑滿油膩的中文報紙。那是我在美國看見的第一份中文報紙,其激動絕不亞于見到親爹親娘。報上有一堆招工廣告,炒鍋,抓碼,算賬,看倉庫,反正七十二行都不要我這種人。沮喪之際發(fā)現(xiàn)了“副刊”上的一句話:“提起筆就是作家!”半夜里我到處尋找紙筆喜極而泣:美妙的方塊字喲,是你要來救我嗎?
因為漂泊,懂得思念,懂得了崔顥的“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懂得了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他們?nèi)舨贿h游,怎會有這樣深刻的愁韻?古人尚明白“置身異鄉(xiāng)”的豐富體驗,誰能說,闖蕩新大陸的暫且“蒼涼”,不正是生命里最難忘的驛站?異域生活的沖擊,移民生涯的甘苦,散文,這個最讓我迷戀的文體,在異國的暗夜中帶給我重新煥發(fā)生命的希望。
2009年,為了領取“中山杯華僑文學獎”,急匆匆的我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高空中,那皇天后土的古塬已經(jīng)清晰可見,心在懸空,飛機開始下降,直撲腳下的這座曾經(jīng)生我養(yǎng)我的城市。走過了千山萬水,還是這座城每次回來都讓我心跳眼熱。
細雨中,父親來接我。車子經(jīng)過西大街,改建后的寬闊讓我完全不認識了。兩旁已是百貨高樓、豪華酒店,街面上川流的人群時不時地從地下的商場里突然冒出來,唯有那久遠的1路電車還是從前的樣子,緩緩地停在了南廣濟街站的街口。往事悠悠再現(xiàn),就是這個距市中心不足千米的地方,記憶中的母親總是牽著我的手在這里下車,然后走進路旁的一座深宅小院,那里有母親的親人,也有我的親人。雨水灌進我的淚眼,天上的母親喲,女兒今夜又看見你了!
三十年成長的歲月,我的腳印幾乎能將這西大街上每家鋪子的門檻磨平。海外漂泊的日子,多少次夢回長安,大唐帝都,車馬蕭蕭,東南西北十字四條大街,唯有這西大街,好像就是我與生俱來的棲息之地。小時候父親教我唐詩,那詩里有許多的句子都是寫長安城,現(xiàn)在終于懂了古人的“長相思”,為何非得“在長安”!
夜色已濃,又想起了那句“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上н@雨中無月,但長安城的靈魂,感覺就在這夜色里。我開始想象,當年的杜甫每次回長安,肯定都是在暮色中,月兒要升起來了,他老人家終于望見了長安的西門城墻,趁著夜的遮掩,趕緊用袖子抹去了眼角的一行老淚。據(jù)說當年的李白也是喜歡住在西城的,那里有老回民的酒家客棧。還有那“長生殿”,猜想唐玄宗肯定是盼著天兒早早黑的,只有到了夜里,才是屬于他自己的時光。那一千多年前的才子佳人們,肯定也是最喜歡長安的夜,天色黑了,他們才能放開了情懷喝酒,才能看見可心的藝伎彈唱著紅顏知己的絲竹之聲。神往的大唐夜晚,一定是鐘鼓齊鳴,樂舞飄香,遠處的邊塞則是金戈鐵馬、兵鋒鎮(zhèn)守,祖先的帝國,正雄踞在世界的東方。
正遐想著,父親指給我看馬路對面新建的城隍廟。彩繪的樓門,曾是母親生前的最愛,母親喜歡縫衣裳,又總希望我穿得與別家孩子不一樣,就常常到這里來搜尋那種領口上的花邊或者小手絹和小襪子。每次買完針頭線腦,母親就拉著我往西走,到了橋梓口的回民街,先要一碟臘羊肉,再配上幾個剛煎好的柿子餅,看我還想吃,就再到賈家叫一籠灌湯包,母親多是看著我吃,自己卻從旁邊的鋪子里端來一碗紅油油的漢中米面皮子,慢慢地陪我。
懷念從前,春天時南進終南山,翠華峰下,踩著王維詩中的清泉石流,體味著古人的“終南捷徑”。夏日里東臨驪山,華清溫泉,凝脂芬芳,回廊樓閣,“長恨”綿綿??邕^兵諫的五間廳,再越山腰捉蔣亭,遙看始皇陵,留笑烽火臺。秋天時向西,那里有老子煉丹講經(jīng)的樓觀臺,天高云淡,風清氣爽,看竹林搖曳,望仙霧飄渺,人與自然,氣脈如此相合。冬日時再去北,涉水過咸陽,踏上五陵原,登乾陵無字碑,長長的漢唐龍脈一直向遠方蜿蜒伸展。
都說古時八水繞長安,杜甫也贊“長安水邊多麗人”。探著水跡,東城外有半坡人的遺址,最早的長安人神奇的創(chuàng)造便是那汲水用的尖頭陶罐,精美的魚尾紋讓今天的藝術家也驚嘆不已。再游去東南,小溪河畔驀然就發(fā)現(xiàn)了戲里唱的王寶釧十八年望夫的寒窯,田野里真的就不見野菜,唯有紅鬃烈馬的塑像威然立在窯前。灞水折柳,惹來自己一襟眼淚。清涼的古剎碑林,碑刻環(huán)繞,青石嘆息,幽謐中駭然一驚,原來是大文豪蘇東坡豪邁奔放的手跡。
“到家了!”父親興奮地告訴我,“你還記得南郊外有個唐苑嗎?就是當年皇帝狩獵的上林苑啊,現(xiàn)在可是柏樹參天,百羊開泰,連園中的小路都是當年的古磨盤鋪成的!還有東郊的浐灞開發(fā)區(qū),那里已變成江南的水鄉(xiāng),亭臺樓閣,湖中鳥島。對了,還有一個新建的陜西民俗村,那里每個院落,都是從鄉(xiāng)下的官邸人家搬來的,每一塊磚,連那拴馬的石柱都是咱們關中歷史的文物!”
回到古城的第一個早晨,因為興奮,因為時差,天麻麻亮就起來,急切地拉著父親,要去看小南門里的早市。這些年,小南門的早市,多少次入夢,那混合著各種生命交響的市井聲浪,竟完全勝過了鐵馬冰河,那小小的門洞,幾乎就是我在異國他鄉(xiāng)最深的盼望。
催著父親在街邊的小凳上坐下,來一碗我最愛的豆腐腦。再順著街走,油餅、油條、肉夾饃、水煎包,挨個嘗過去,因為太早,還沒有涼皮,走到最后,父親的腳步又邁進了老蘭家的桌子,跟我說:“你還沒喝最香的清真胡辣湯呢!”
恍惚中想起了上世紀80年代,那時候的小南門,男人多穿著警察藍的中山便裝,女人也多是過年才買一件新衣裳。中國人的日子轉(zhuǎn)眼之間就變了,變得天天可以吃餃子,隨時可以穿新衣。望著腳下清澈的護城河水,眼睛里幾乎有淚,當初放我遠行的母親在九泉之下已不能再張開雙臂,她雖然沒能看到今日的長安,但這里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磚,都散發(fā)著母親那溫暖的氣息。
走在城墻根下,摸著那些厚重的磚瓦,三十年成長的水乳交融,早已讓這座城市融入我的血液,就如童年時愛上的那些食物里的味道而永遠無法改變。聽說一個老人如果失憶,只要他回到故鄉(xiāng)就能想起所有的故事。
車子里又響起《真的好想你》,眼前的景象卻是通向山姆休斯敦大道的環(huán)城高速。在這虎踞龍蟠的高架橋上,德州大平原上特有的云朵正在空中翻卷,它們時而如海浪在綿延起伏,時而又如群雄逐鹿的草原,那種粗曠豪邁,正好像要激勵著每一個異鄉(xiāng)人去完成屬于自己生命的故事。
生命如船,夢想如帆。從兒時的八百里秦川,到今天的墨西哥海灣,兩座城連接的卻是同一個人類發(fā)展的大時代。地球那邊的城是我的父親,這邊的城連著我的孩子。一個是我來的地方,一個是我去的所在。寬闊的太平洋就如同橋梁,將兩個半球相連,將人類的血脈相連,也把愛與夢想緊緊地融合在了一起。
【責任編輯】 寧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