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利
武漢兩歲女童菲菲的父親不會料到,因為一次失敗的模仿,女兒的上半身將會失去行動能力。
不久前,這位父親學著抖音上的熱門視頻,雙手握著女兒的手,嘗試讓她完成一個翻轉180度的酷炫動作,然后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懷里。
不幸的是,她最終因為父親的失手而從空中跌落,頭部直接著地,脊髓受到嚴重損傷。
3月19日,抖音官方作出回應,稱將上線風險提示系統(tǒng),提醒用戶模仿的危險性。這套辦法究竟能不能見效,還不得而知。
與此同時,正有越來越多的拍客,為了在這款迅速躥紅的短視頻軟件上博取關注,嘗試更大膽的行為。
比如用膠帶把孩子綁在墻上,比如在火鍋店把食材一股腦倒進鍋中,完成自己的“烹飪實驗”,比如在街頭進行惡搞表演,引來路人一臉錯愕。
更常見的情景,則是安靜的宿舍和辦公室里,總有一個人對著抖音軟件扭捏作態(tài),然后生成一段又一段炫目的小視頻,分享出來。
一時之間,抖音的批判者和辯護者爭論不休,就像之前另一個現(xiàn)象級短視頻APP快手遭遇過的輿論戰(zhàn)。
這可能是因為,抖音與快手這對不斷被人拿來比較的冤家,看似氣質懸殊,其實兩者神似,正如知乎網(wǎng)友法棍諾所說,一個是城市版快手,一個是農(nóng)村版抖音。
2016年9月才上線的抖音APP,只用了一年半時間,就吸引來六千多萬用戶。
誕生之初,它還有一個洋氣的英文名:A.me(崇拜我),從名字開始,就比火山、西瓜、快手之流高端不少。抖音是否抄襲了風靡北美的短視頻平臺Musical.ly?這種質疑始終存在,因為二者看上去實在太像了。
但到了去年底,這種聲音徹底消失——因為抖音背后財大氣粗的今日頭條,大手一揮,用10億美元把Musical.ly收入囊中,徹底讓非議者閉嘴,聽起來就像短視頻界的瑪麗蘇故事。
傳統(tǒng)意義上含蓄溫和的中國人,其實從來都不缺少表演欲,只是缺乏一個施展的平臺。尤其和互聯(lián)網(wǎng)相伴而生的“90后”、“00后”一代,他們從不掩飾表現(xiàn)自己的欲望和能力。老祖宗“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的教誨早就是老黃歷了,眼前的網(wǎng)絡才是一個“出名要趁早”的造夢機器。
在抖音上,羞澀的國人突然放飛了自我,他們的肢體語言極為豐富,表情夸張而傳神,演技足以秒殺一眾鮮肉小花。他們的表演有人觀看,有人喝彩,有人點贊,還有可能收獲真金白銀的打賞。
在抖音之前,已經(jīng)有眾多APP做出鋪墊,讓國人早已熟悉小視頻這種娛樂形式。它比文字看起來省勁,比音頻信息量大,比直播更省時,十幾秒到一兩分鐘的時長里,有音樂,有畫面,有情節(jié),足以在早上剛醒來的片刻或者上下班的間隙里開懷一笑。
抖音最初的出現(xiàn),似乎也掃去了短視頻身上底層、低俗、重復、low的標簽。在這款界面時尚的APP上走紅的視頻,通常有著舒適的剪輯,不辣眼睛的特效,時尚的服飾,當然,還有養(yǎng)眼的俊男靚女。
與把“記錄世界,記錄你”作為口號的快手不同,抖音的官網(wǎng)上赫然寫著“讓崇拜從這里開始”。它毫不避諱自身“表演”的定位,同時用剪輯工具和高倍美顏濾去了真實社會的土味。
在抖音上,快手那種直播吃大蒜、記錄農(nóng)民收玉米以及搖頭晃腦的社會搖是沒有市場的,這里適合都市年輕人表演時尚、表演精致,表演沒有脫發(fā)和喪的理想生活。
有人問:為什么抖音里帥哥美女那么多?很快就有對顏值保持清醒的網(wǎng)友給出了回答。
他們用抖音拍攝自己層層疊疊的下巴,然后把美顏濾鏡調至最大,最終呈現(xiàn)出的,就是一張皮膚白皙、下頜堅挺的網(wǎng)紅面孔。這種功能顯然迎合了青年人對美的一種想象,與快手習慣標榜的“玩真實”相比,是完全不同的兩條路。
根據(jù)某平臺做出的大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顯示,抖音短視頻是女性的主場,女性用戶占比66.4%。而在受眾基數(shù)不斷擴大的前提下,年輕人依舊是抖音的主力用戶,19歲以下的使用者有20%,24歲以下的占52.8%。
另一點與快手的不同是,時尚感十足的抖音吸引來一大批在年輕人中人氣頗高的明星入駐。
陳赫在這里擁有1880多萬粉絲,而迪麗熱巴只發(fā)布了四個視頻,就吸引了兩千萬粉絲,連在斗魚平臺走紅的美女主播馮提莫也趕來抖音,得到1200多萬人的關注。
除了明星,還有大量的年輕人通過抖音展示自己的美貌、帥氣、彬彬有禮和自以為具有分寸感的幽默。
他們往往在幾段常用的BGM里,進行著一秒變妝的游戲,展示剪輯過的帥氣舞蹈,重現(xiàn)一些不那么俗氣的互聯(lián)網(wǎng)段子。例如費啟鳴、張欣堯兩個帥哥,就是抖音平臺自己捧出的網(wǎng)紅?!白尦绨輳倪@里開始”,崇拜別人,也努力地被別人崇拜。
快手流行以后,各路人士都喜歡勾勒一幅快手用戶的畫像:他們來自北方?jīng)]落的工業(yè)城鎮(zhèn),或者南方因為外出務工而顯得冷清的村鎮(zhèn),用夸張的表現(xiàn),來獲取關注,從而獲得一種在平淡無奇生活中難以得到的成就感。
微博上甚至有兩個賬號:土味挖掘機和土味老爹,都有幾百萬粉絲。他們主要發(fā)布一些搬運自快手平臺的“土味視頻”,供來自城市的時尚男女或者自認為時尚的男女,進行嘲弄取樂。
那么我們也可以試著給抖音的主流用戶畫一幅像:
他們是生活在城市的大學生和小職員,對于快手所代表底層審美,有著天然的陌生、恐懼和輕蔑。他們向往韓劇式的和明星式的高端生活,但時間和金錢的窘迫讓他們不得其法,于是抖音的鏡頭成為最廉價易學的工具,依靠它可以把家里雜亂的陳設和臉上的雀斑一起虛化掉,呈現(xiàn)理想中的精致模樣。
但這種強行抖出來的精致,不過是一種打扮得更時尚的土味兒。
美國文化批評家福塞爾在他的著作《格調》里,嘲笑美國的中產(chǎn)階級制造鄙視鏈,不斷用外在的標簽符號強化自己的地位。當抖音用戶嘲笑快手用戶的審美時,也將自己嵌入鄙視鏈的一環(huán)。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抖音的時尚不過是一個特定群體的想象,這與快手用戶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牌牌琦的社會搖帥氣有牌面,并無本質差異。
在過去的這個春節(jié),快手推出了一系列文藝宣傳片,宣傳其“你的小生活,都是值得被記錄的大事件”的概念,似乎意在洗刷公眾心中形成的偏見。
而在幾天前的3月19日,抖音也推出了新口號——記錄美好生活。
你瞧,連兩家公司的slogan也越來越接近了。
抖音的通俗化甚至庸俗化,應該是每個老用戶都能感受到的,盡管他們未必愿意承認。隨著用戶基本盤的擴張,抖音也要放下身段,它比誰都清楚,真正能適用于各個年齡地域層次中國人的娛樂,從來都不是陽春白雪,而是下里巴人——更何況抖音上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過真正的陽春白雪。
抖音上有一個叫做“大頭大頭下雨不愁”的草根播主,有八百多萬粉絲。他的所有視頻幾乎只有一個內(nèi)容:用透明膠帶貼在門框兩端,絆倒自己的父親和妹妹,在他們的狼狽中發(fā)出魔性的大笑。
盡管擺拍明顯,表演痕跡很重,但網(wǎng)友好像對這種單純的樂趣很買賬。但在越來越多類似的視頻出現(xiàn)后,有關“快手化”的質疑也在浮現(xiàn)。
當你嘲笑一個快手播主沒品位的時候,他多半會放下手里吃到一半的大腸,嘿嘿一笑,坦誠地告訴你,他知道自己俗,還不是為了吸引獵奇的粉絲嗎。但當你嘲笑抖音播主low的時候,多半會有粉絲挺身辯護:這比快手強多了好嘛!
娛樂是無罪的,但卻實實在在有著雅俗之分,明白自己俗,總強過明明俗還自以為時尚。放眼今天魚龍混雜的知乎、豆瓣、微博,甚至百度貼吧等平臺,誰剛出生時還不是個文藝小清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