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婷貽

2018年朝鮮半島迎來了從未有過的機遇：完成核計劃沖刺的朝鮮重新打開外交的大門，美國換上了不受意識形態(tài)限制的特朗普。

關注朝鮮半島局勢的全球社會一面希望和平盡快到來，一面不敢忘記半年多前半島還一度瀕臨戰(zhàn)爭邊緣，以及朝鮮為換取安全保障在談判桌上的反復。

這場外交轉圜其實來的并不突然。2016年，作為總統(tǒng)候選人的特朗普公開表示，他愿意和朝鮮領導人坐下來，“在會議桌上吃漢堡”。特朗普的言論為奧巴馬任期內一直承受“戰(zhàn)略忍耐”之苦的平壤帶來一絲希望。

為準備與特朗普的談判籌碼，朝鮮加速短、中、遠程導彈的開發(fā)和核試驗，創(chuàng)下2016年單一年份進行兩次核試驗、2017年進行16次導彈試驗的紀錄。這自然換來特朗普的惡言相向和戰(zhàn)爭威脅。

2018年1月1日金正恩發(fā)表新年談話，宣布朝鮮“通過各種核運載手段的測試以及超強力熱核武器的試驗，已經成功地達成了朝鮮總的志向和戰(zhàn)略目標。朝鮮終于擁有了任何力量也無法逆轉的強大而可靠的威懾能力。美國不能針對我和我們的國家發(fā)動戰(zhàn)爭。美國應正視，整個美國本土在朝鮮的核打擊范圍之內，核按鈕時刻放在我的辦公桌上。這絕不是威脅，而是現(xiàn)實”。

特朗普在金正恩新年談話后，通過推特迅速反擊，指出自己的核武器按鈕更為強大。正當朝美輪番相互威脅、困局無法突破時，金正恩通過派出朝鮮代表團參加平昌奧運會、向韓國的文存寅政府遞出了橄欖枝。堅持半島事務應由朝韓自己作主的文在寅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扮演了打破僵局的關鍵角色，最終將朝美雙方拉到談判桌前。

6月12日的新加坡圣淘沙島，特朗普和金正恩的會晤無疑將開啟兩國關系新的一頁。1994年-2006年間，美國試圖阻止朝鮮獲得核武器，但是階段性失敗，朝鮮于2006年10月進行了第一次核試驗；六方會談在2005年達成的“9·19共同聲明”最終也以破裂收場，朝鮮在這段時間內完成了遠程彈道導彈的開發(fā)。人們關心的是，通過新一輪的外交努力，美朝能否就無核化定義達成共識？朝鮮是否愿意接受國際組織的反復核查？

曾經參與六方會談的美國務院前官員馬克伊徹恩（Patrick McEachern）對《財經》記者指出，金正恩代表的朝鮮已經不是像一個剛創(chuàng)業(yè)的商人需要市場肯定。相反，他們已經是一個具備核實力的大企業(yè)，這意味著“無核化的難度更高，但是（就像阿拉丁神燈一樣），精靈應該被放同瓶子里”。

無核化之爭

4月27日，金正思與文在寅會晤后簽署的《板門店宣言》中，雙方明確承諾愿意“全面無核化”。毋庸置疑的是，如何開肩無核化進程是朝美新加坡峰會的核心議題。

然而，美朝雙方對于棄核有著截然不同的表述。美國對朝鮮提出的要求是：全面、可核查、不可逆轉的無核化。在時間表上，美國一度希望越快越好，但由于雙方缺乏互信基礎，朝鮮希望階段性棄核。根據(jù)朝鮮媒體報道，金正恩5月31日接見到訪的俄羅斯外交部長拉夫羅夫時重申了其階段性棄核的想法。

美國國內對如何處理朝鮮的核武器存在嚴重分歧，以國家安全顧問約翰·博爾頓為首的強硬派認為，朝鮮需要迅速完全無核化，以前國防部長佩里為首的“管理派”則認為完全無核化已不可能，美國只能通過談判達到“管理”朝鮮核武器的目的。

北京大學朝鮮文化研究所名譽所長崔應九對《財經》記者指出，朝鮮在前期談判時，對博爾頓和副總統(tǒng)彭斯數(shù)度捉到“利比亞棄核模式”感到不滿。5月16日，朝鮮外務省副外相金桂冠指出，美國“竟敢”把朝鮮和利比亞相比，“是完全荒唐的”，如果美國堅持“單方無核化”，平壤對會談不再有興趣。

4月27日，金正恩與文在寅會晤后簽署的《板門店宣言》中，雙方明確承諾愿意“全面無核化”。圖/AFP

在特朗普發(fā)表公開信取消會談之前，朝鮮的發(fā)言和動作是為把“利比亞模式”從談判條件中排除，同時離間博爾頓和特朗普的關系，崔應九說。

美國部分媒體報道，特朗普私下對博爾頓的發(fā)言憤怒，國務卿蓬佩奧也對博爾頓不滿；特朗普在白宮接見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副委員長金英哲時，博爾頓并未出席。不過，根據(jù)新加坡峰會的正式安排，博爾頓將會隨特朗普出現(xiàn)在新加坡。

無核化牽涉到數(shù)種不同模式，“完全棄核”和“無核武器化”是兩個意義完全不同的概念。不斷被提及的利比亞當時并未開發(fā)出核彈頭，只是推動了違反國際承諾的核武器計劃。2003年，利比亞領導人卡扎菲以棄核為條件，換取解除制裁以及與美國正式建交。美國于2004年解除禁運，但是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發(fā)后，美國和北約國家通過武裝干涉顛覆了卡扎菲政權，卡扎菲本人最后被抓且被殺害。

將“利比亞棄核模式”應用在朝鮮這一設想，最早在2005年就曾被提出過。根據(jù)前眾議員蘭托斯（Tom Lantos）的幕僚長羅伯特·金（Robert King）回憶，蘭托斯作為眾議院外交委員會成員在2004年和卡扎菲進行過四次會談，認為利比亞是美國成功改變所謂流氓政權的模式。他于2005年1月拜訪平壤，建議朝鮮也采取相同模式。但后來蘭托斯于2008年過世、卡扎菲也身亡.

金桂冠再見羅伯特·金時對他指出，“蘭托斯建議我們接受利比亞模式，但是看看利比亞發(fā)生了什么？不，我們不會遵循利比亞模式?！绷_伯特·金強調，美國接下來的任務是“說服金正恩接下來的無核化不會導致像利比亞一樣的結果”。

“前所未有”的模式

另外兩種受關注的棄核模式包括南非模式和烏克蘭模式。

南非是所有試圖發(fā)展核武器的國家中唯一完成核武器開發(fā)又默默自愿放棄的。由于蘇聯(lián)在南非洲地區(qū)擴張勢力，特別是資助古巴軍隊在安哥拉活動，直接威脅到了南非政權的安全，于是福斯特政府在1974年決定研制有關核武器的“戰(zhàn)略遏制武器”，并于1976年開始在喀拉哈里沙漠進行測試。當戴·克拉克（FW De Klerk）1989年就任總統(tǒng)時，南非已完成制造六個核武器，并開始生產第七個。但是由于國際安全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變，蘇聯(lián)威脅消退、南非和安哥拉及古巴簽訂和平協(xié)議、古巴軍隊配合撤退，戴·克拉克趁勢推動南非的無核化，同時以廢除種族隔離制度換取西方對其政權合法性的支持。南非銷毀全部核武器的工作于1993年執(zhí)行完成，并且在隔年由國際原子能總署加以確認。

烏克蘭曾經擁有的核武庫來自蘇聯(lián)。隨著蘇聯(lián)解體，當時烏克蘭、白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繼承了蘇聯(lián)留下的核武器，但不具發(fā)射能力。1990年7月16日烏克蘭簽署“主權聲明”，表明不會再接受、生產或發(fā)展核武器。1991年12月30日，這三個前蘇聯(lián)國家簽署明斯克協(xié)議（Minsk Agreement on Strategic Forces）同意由俄羅斯管理核武器，但是只要這些核武器仍在其境內，這些國家具有否決核武器用途的權利，各方同意最終完全摧毀這些武器的時間為1994年底。

1992年烏克蘭部分政治人物擔心俄羅斯的威脅，對無核化卻步，該年底其政府重新管理核武器。隔年4月，162位國會議員決議烏克蘭只交出36%的發(fā)射器、42%的彈頭，換取美俄對其做出安全保證，對其放棄的核材料做出相對補償并提供相對援助。

1993年5月，美國提出愿意提供更多金融援助的承諾，烏克蘭無核化談判才正式展開。1994年1月，美、俄、烏簽訂三方協(xié)議，烏克蘭承諾完全無核化，包括放棄戰(zhàn)略武器換取美國和俄羅斯的經濟援助和安全保證；同意把核彈頭交給俄羅斯銷毀。接受美國協(xié)助銷毀導彈和核設施；濃縮鈾換取同等商業(yè)價值的補償。1994年12月5日，美、英、俄和烏克蘭簽訂布達佩斯安全保障備忘錄，承諾保障烏克蘭的主權和獨立。

相對于其他發(fā)展核武器的國家，朝鮮可能是付出代價最大但走得最遠的。也因此，美國國防智庫蘭德高級政治分析師穆勒（Karl Mueller）指出，要朝鮮放棄核武器將是“前所未有”的模式。南非、烏克蘭的無核化和推翻卡扎菲的經驗都不適用情況完全不同的朝鮮。穆勒進一步指出，反而是美國單方面退出的伊朗協(xié)議，對朝鮮無核化是最具參考價值的。

信任赤字難消

朝鮮半島是否能夠最終實現(xiàn)無核化存疑。一位歐洲外交官對《財經》記者指出，各國雖然都聲稱支持朝鮮半島完全無核化，但很多人都知道“現(xiàn)實中極難實現(xiàn)”。

清華卡內基全球政策中心研究員趙通對《財經》記者分析稱，朝鮮若要取信于國際社會，展現(xiàn)其無核化決心，需要將其核武器研發(fā)路徑圖、試驗數(shù)據(jù)公開化，并且在外界對其棄核過程有懷疑時愿意立即開放相關設施讓國際機構人員進行檢查。同時，參與核技術開發(fā)的科學家和工程師也需要能被單獨訪談，但朝鮮愿意公開多少材料是未知數(shù)。

曾被朝鮮多次邀請去參觀其核試驗進展的前洛斯阿拉默斯試驗室主任、現(xiàn)任斯坦福大學教授赫克爾（Siegfried Hecker）和前中情局朝鮮專家卡林（Robert Carlin）共同發(fā)表朝鮮無核化路徑圖指出，考慮政治因素的干擾，朝鮮無核化至少需要15年的時間。

他列出無核化步驟為：停止核試驗、停止中遠程導彈試驗、停止钚和濃縮鈾的生產、禁止對朝鮮出口核武器、材料和技術。

至今，朝鮮未做出任何“不可逆轉”的無核化行動，停止核試驗、遠程導彈試驗、銷毀核試驗場對美國和韓國具有政治意義，但是對朝鮮的核武器項目基本沒有影響。如果朝鮮愿意接受外界就停止核材料生產和導彈試驗進行核查，其無核化的誠意才能慢慢被外界認可，武器控制協(xié)會的朝核專家戴文波（Kelsey Davenport）對《財經》記者分析稱。

最后各國是否能接受朝鮮的核地位，其實已不斷被討論。上述美國國務院前官員指出，政府在考慮這個問題時需要從國內政治、盟友關系的安排、長期國家安全的優(yōu)先考量，如防核擴散的缺口將“核俱樂部”成員限縮到最小。

根據(jù)韓國媒體報道，韓國總統(tǒng)文在寅也可能加入6月12日的會談，形成三國峰會，三方甚至可能宣布正式結束朝鮮戰(zhàn)爭。不過，韓國外交部發(fā)言人魯圭德6月7日表示，韓、朝、美三方仍在就是否借12日朝美首腦會談發(fā)表半島和平宣言進行緊密的討論。

有消息稱，特朗普已經開始研究，如果會談順利考慮是否邀請金正恩到佛羅里達州的海湖莊園（Mar-a-lago）。但部分專家對特朗普在會談時，是否能按照幕僚給的劇本談判表示沒把握。

在美朝之間參與學界溝通的新美國智庫資深研究員迪馬喬（Suzanne DiMaggio）認為，若雙方最后能發(fā)表“一個一般性的聲明，指出無核化是最終目標”，那會談就算成功?！巴饨缁蛘J為特朗普對朝鮮做了讓步，但是特朗普政府接受朝鮮逐步棄核是更接近現(xiàn)實的做法”。

戴文波也持同樣觀點。但是，如果博爾頓和其他人說服特朗普“金正恩不是真的想談判，外交手段已死”，那美國和朝鮮“可能又會回到軍事沖突的老路”。

無論如何，特朗普贏得了國內政治上的勝利?！肮埠忘h將會肯定特朗普，大部分民主黨議員將會保持沉默，以免被認為反對半島和平?！币晃辉鴧⑴c六方會談的美國國務院前高級官員對《財經》記者說。更重要的是，地區(qū)安全形勢或能在談判過程中享受暫時的平靜。美國海軍戰(zhàn)爭學院的朝鮮專家羅利格（Terence Roehrig）對《財經》記者指出，雙方為表現(xiàn)誠意，在軍事部署上或將出現(xiàn)改變，例如像B52轟炸機這種能搭載核武器的戰(zhàn)略武器就不該再出現(xiàn)在軍事演習當中。